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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熱羅姆深彎著腰,朝比格的方向走去。打完了架,尼古拉立即癱倒在鐵道的斜坡上。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但我相信他絲毫沒有覺察。他目送熱羅姆,直至鐵道被森林遮住。這時,尼古拉匆忙站起來,我們倆跑去追舅舅。等到再看見他,我們便放慢腳步,與他保持大約二十米的距離,跟在他后面一起慢慢往前走。

尼古拉渾身是汗。頭發粘在一起,一綹綹地搭在臉上;胸脯一起一伏,上面紅一塊,紫一塊的。腋窩里的汗,一滴滴地順著胳膊往下淌。他一直特別留心地觀察熱羅姆。看著舅舅佝僂的背影,尼古拉此刻肯定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一切。

路盤旋而上,一直通到比格農莊。熱羅姆不時背倚斜坡,蜷起身子,兩手按著肋部。

有一刻,他看見我們在他身后,但好像沒有認出我們。看來他疼得很厲害。

在我身邊的尼古拉始終望著他。在尼古拉的腦海里,應該浮現出一連串的畫面,一幅幅同樣的畫面,面對這些畫面,他無法不感到驚詫。有時,他想必以為仍可以一筆勾銷他做過的事,于是汗津津的發紅的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每走二十米,熱羅姆都靠在斜坡上歇一歇。現在,他已不在乎尼古拉打了他。尼古拉或者隨便什么人。剛才尼古拉把他揪出被窩時的惱怒和不悅,也從臉上消失了。他好像把自己吞下了肚,在體內審視自己,疼得頭暈目眩。疼痛一定非常劇烈。他似乎覺得這樣疼痛是不可能的,他無法相信會有這樣的疼痛。

他不時掙扎著站起來,從胸腔里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隨著這幾聲呻吟,從他的嘴角流出一種白沫樣的東西。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他完全把我們忘了,不再指望我們幫助他。

這些細節是蒂耶納告訴我的,尼古拉后來向他講述了這件事。當時我只顧看弟弟了。

我第一次感到弟弟尼古拉的偉大。他的身體散發出熱氣,我聞到了他的汗味。這是尼古拉從未有過的氣味。他只望著熱羅姆,對我視而不見。我渴望把他摟在懷里,更近地嗅到他的力量的氣味。此刻只有我能夠愛他,摟抱他,親他的嘴,對他說:“尼古拉,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弟弟。”

二十年來他一直想揍熱羅姆一頓。剛才他終于這樣做了。而頭天他還為自己下不了決心感到羞愧。

熱羅姆又一次站了起來。現在他扯開嗓子不停地叫。這肯定能緩解他的疼痛。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像個醉漢。我們呢,我們跟著他。慢慢地,耐心地,我們把他領向他再也出不來的房間。我們擔心這個不同以往的熱羅姆迷路,盯著他走完了最后幾步路。

我們登上了高地,快到院子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可能走不到大門口,沒有足夠的意志跨越他與床之間的幾米路了。他和我們離得不遠。高地上刮著風,把我們與他隔開。他的哼哼聽不大清楚了。他停下來,使勁晃著腦袋。然后仰面朝天,發出幾聲真正的哀號,同時試圖挺直腰桿。我無意識地望了望他恐怕最后一次看見的天空。天瓦藍瓦藍的。太陽升了起來,已是早晨了。

終于,熱羅姆又開始走了。從這一刻起,我確信他走到他的床邊才會停步。他跨過大門,我們陪他進了比格的院子。蒂耶納和父親正在套車準備去砍柴。熱羅姆沒有看見他們。他們停下手中的活兒,目送他直至他進了屋。

爸爸細細打量了一下停在院子當中的尼古拉,接著又干起活來。蒂耶納過來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對他說尼古拉和熱羅姆為了克萊芒絲打了一架。

“他好像受傷了。”蒂耶納說。我告訴他我覺得情況的確很糟糕,熱羅姆恐怕好不了了。

蒂耶納去找尼古拉,要他幫忙把瑪套上大車。有些夏日的早晨,這匹名叫“瑪”的牝馬顯得很犟。然后,男人們下地了。

一上床,熱羅姆又有了喊叫的力氣。媽媽丟下活計,守在他的身邊。我早就不把熱羅姆看成媽媽的兄弟了。我告訴媽媽,尼古拉和熱羅姆打了一架,既為了克萊芒絲,也為了一直以來潛伏在我們之間的危機。我沒有夸大其詞,熱羅姆花光了我們的全部財產。因為他,尼古拉一直沒能上學,我也一樣。我們從來沒有足夠的錢離開比格。這也是我還沒有出嫁的原因。尼古拉娶了克萊芒絲,我和她是一個乳母喂大的,但不管怎么說,她是我們的用人,而且又丑又蠢。兩年前收葡萄的季節,他弄大了她的肚子,不得不娶她。如果尼古拉有機會遇到其他的女孩子,就不會干這種蠢事。他是因為多年孤身一人才做出這種事來的。這不能說是他的錯。何況他本可以不娶克萊芒絲。媽媽一定記得很清楚:是熱羅姆促成了這樁婚事,我們當時并不同意。克萊芒絲去了佩里格她姐姐家。是熱羅姆去把她找了回來。一周后他們在齊耶斯結了婚。我們覺得事情這樣了結更簡單。現在她還認為我們做得對嗎?

我把一切又跟媽媽講了一遍。她容易忘事。我對她說,是我告訴尼古拉,三個月來,熱羅姆每天夜里上克萊芒絲的房間去。尼古拉的確嫌棄她,與她分床睡。但克萊芒絲早就清楚尼古拉的脾氣,應該知道會有什么結果等著她;克萊芒絲本來就不該嫁過來。我說的難道沒有道理?

媽媽握住我的手,發著抖說:“那么諾埃爾呢?”我笑了,說:“他是尼古拉的。”她問我怎么這樣有把握。我把她拉到院子里,去看正在學步車里玩耍的諾埃爾。

諾埃爾有一頭紅棕色的直發和一雙紫色的眼睛,透明的眼瞼一眨一眨的,絲一般的紅棕色睫毛又長又密。毛線鞋脫掉了,他只穿了一條老往下掉的小短褲。他先看著媽媽。媽媽什么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聚精會神地玩起神秘的游戲。他用盡全力拍打學步車,每次都一屁股坐下來,但他不笑也不鬧。沐浴在陽光下,他的小胸廓粉紅里帶些棕色,仿佛透明似的讓人看到血液的流動。

媽媽似乎動了感情。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你說得對。”她去取來諾埃爾的帽子,給他扣在頭上,然后又回到熱羅姆的身邊。

我沒有再跟媽媽說什么。但熱羅姆應該從比格消失。這樣尼古拉才可以開始生活。總有一天該做個了斷。這一天到了。

傍晚時分,熱羅姆開始叫喚,我不得不待在大平臺上,看路上有沒有人朝我們家走來。從那兒看,比格很美。我們的草場很美。我們的樹林也美,在四周投下大面積的陰影。從平臺上可以一直遠眺到天際。在里索勒河谷,相隔很遠的,有幾座被田野、樹林和白色山丘環繞的小農莊。如果有人來訪,我不知道我們能怎么辦。不過我密切監視著道路,心想萬一有人出現,在最后關頭我肯定會想出辦法來的。其實我感到很平靜。太陽快落山了,影子在山坡上拉得長長的。平臺邊有兩株玉蘭。某個時候,一朵花落在我憑依的護欄上。它散發出落英的幽香,一種氣味,幾乎是一種滋味,甜絲絲的,已經帶點霉味。正是八月的天氣。路的另一側,在齊耶斯山的陰影下,克萊芒不久就會把他的羊群趕回羊圈過夜了。我回到屋里。我望風已望了三個小時。我確信這么晚不會有人再來這條路上探險了。

我來到熱羅姆房間的門口,耳朵貼著木門聽里面的動靜。克萊芒絲也跑來一起聽。熱羅姆一直叫喚,要求去齊耶斯請醫生。媽媽如同回答一個提問的孩子,總用漫不經心的、茫然的聲調回答他,一再說牝馬正在田里耕作,總不能停下活兒到齊耶斯去。媽媽剛回答完,熱羅姆便又開始纏住她,向她提出同樣的要求。他不耐煩地來回扭動,把床板壓得嘎吱嘎吱的響。有時他罵媽媽,但她始終斷然拒絕,就像面對任性的諾埃爾,而拒絕的語氣也同樣溫和。我也想罵她一頓,想看見她因為這拒絕挨一記耳光。她這樣做其實是對的。可不管怎樣,熱羅姆這樣苦苦地哀求她,她竟不為所動!她回答說:“不,不就是打重些了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熱羅姆威脅說,如果不請醫生,他就騎上瑪,自己去請。接著,他口氣軟下來:“叫弗朗蘇去吧,安娜,我求求你;我覺得很不好,為你兄弟做做好事吧,安娜……”弗朗蘇是我小時候他給我起的名字。熱羅姆,他需要你的時候,就這個樣子。媽媽仍然回答說:“不行,熱羅姆,不行。”媽媽,她一定回想起早上我對她所說的一切。

我走進房間。克萊芒絲像頭蝸居于黑暗中的動物,從門口消失了。

熱羅姆和衣躺著。他嘴唇青紫,皮膚發黃,單一的黃。媽媽坐在他身邊看書。房里有股碘酒味,盡管百葉窗半開著,也很難想象外面正是肆行無忌的夏天。熱羅姆讓人看著發冷。我記得我想走開。熱羅姆使出全力呻吟。他的叫喊聲越來越響,起初又雜又亂,好像他要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來,化作厚厚的巖漿。接著,從這粥樣的東西中,終于發出真正的叫喊,純粹,赤裸,如孩子的叫聲。鐘錘的擺動,在兩聲呻吟之間開出一條通道。熱羅姆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光線把他厚度清晰的身體照得清清楚楚。或許直到此時我還不能完全肯定熱羅姆正在死去。在一陣陣有規律的劇烈抖動中,他的四肢漸漸僵硬;凄厲的叫喊穿透各個房間、園子和方形院子,越過道路和森林之間的田野,去鳥雀成群、撒滿陽光的荊棘叢里躲起來。這是一頭攔也攔不住,總能逃出家門的牲畜,一到了外面,就會害我們。熱羅姆還沒有放棄從外面來人救他的希望。雖然他知道,他在比格孤立無助,我們不會讓任何人看到他。然而我們和氣地跟他講話,如果他看到我們的眼睛,一定會發現眼神中對他如此高大又如此疼痛的身體的憐憫。我記得很清楚,我想走開。但我仍然專心地端詳熱羅姆,去習慣他的叫喊,他的時而如此感人的懇求,他的令人不忍目睹的面孔。就這樣直到生厭。

男人們回來了,我迎了上去。尼古拉神色疲憊。他對我說:“他還在叫喚?要是我知道……”這是這段時間我弟弟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他也可以跟任何人說這句話。他本可以什么也不問,既然他聽見熱羅姆在喊叫。我有點生尼古拉的氣,也有點瞧他不起,這讓見到他滿心歡喜的我有幾分難受。要是他“知道”,他會怎樣?我心癢癢地想知道。我有點性急地問他時,他沒有回答。他走開了。我們看見他躺在護欄下的草地上。他好像怨恨我們大家,尤其怨恨我。同時,我覺得他不大自然。他知道我們關注他的沉默,他的每一個動作,他沒有講而我們期待他講的第一句話,這肯定使他心煩意亂。他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從他眼中看出他沒有任何明確的想法。熱羅姆不會那么快就死。我們,我們干嗎在那兒窺伺他呢?尤其尼古拉的憂傷是“沒來由”的憂傷,正如婚禮或麥收后的心情。當事情做完,無需再做的時候,人們望著自己的手,內心憂傷。

他可以肯定,我們絕不會透露他們打架的真正原因,所以他毫不擔心。只需想起熱羅姆和克萊芒絲一起睡過覺,便可以向自己證明他該殺死熱羅姆。雖然他恨熱羅姆的理由模糊不清,這個事實卻是清楚的。他可以時時想起它,在懷疑的時刻用它說服自己。他做的事,他絕對有權做。但我們保護他不受法律制裁的行為,倒像是我們給了他這個權利。這既破壞了它的純潔性,也敗壞了尼古拉的全部樂趣。要使他高興,我們根本無需那么謹慎。

有一刻,克萊芒絲壓低嗓門叫起來:“露絲·巴拉格!”我不信她的話,到院門口去看個究竟。不錯,露絲·巴拉格正騎著馬朝比格走來。

我跑到熱羅姆身邊。他滿頭是汗。他已不存任何希望,不再提任何要求,不停地呻吟著。我給他擦去額頭上的汗,叫他別再哼哼:瑪從地里回來了,只要他不再叫喚,我就去齊耶斯請醫生。熱羅姆住了口。他不時張開嘴巴,我提醒他答應的事,他一聲不吭了。

有一刻,我用手指輕輕觸了一下他的汗濕、冰涼的額頭。他正在我手下慢慢死去。這是一件被拋棄的、不再去救的東西。

露絲走了。三個男人上桌吃飯。克萊芒絲默默地一旁伺候,然后收拾餐具。盡管熱羅姆在叫喚,男人們依然吃了晚飯。此刻他們彼此相像,對熱羅姆的呻吟充耳不聞。他們餓了。尼古拉也吃了。燈在他們頭頂上方搖晃,蜷著脊背的影子在光禿無飾的墻壁上跳躍。爸爸對我說:“你去請醫生,弗朗蘇。”早上他不相信事情嚴重,現在他對此確信無疑。怎能不信呢?他去看過熱羅姆,回來時一臉茫然。此刻,坐下來吃飯時,他叫我去請醫生。看見他,我想起一件事:十年前,熱羅姆離家半年后從巴黎回來。生意沒做成,空手而歸,花光了我們所有的錢。可是第二天,他又恢復了自信,對待爸爸跟以前一樣傲慢無禮。當時,爸爸似乎毫不在意,沒說一句話。

于是我去了齊耶斯。天黑了,我看不清路。要沿里索勒河走四公里。瑪干了一天活兒,不樂意走這一趟。但它很強壯,而且抵御不住載著我一路小跑的樂趣。我騎了它五年,我和它彼此熟悉。天很熱,沒有月亮,但過了一會兒,面前筆直的白色大路便看得很清楚了。從干涸的溝里傳出蛙鳴。河谷的一個個小農莊亮著燈,可以數清楚燈的數目。

走到半路,我讓瑪停了一會兒。它啃起路邊的青草。在我撩起的連衣裙下,抵著我光著的大腿,我感到它濕漉漉的、結實的兩肋在一起一伏。我怎么對醫生說呢?我相信到最后一刻,我自然會找出一個理由來。這是件過去的東西了,熱羅姆。

我真想在黑暗中多耽擱一會兒。瑪,線條彎彎的,曲著一條腿扭腰斜立,在我身下啃草。我身子發懶,歪頭躺在馬脖子上。田野靜悄悄的。我眼前浮現出蒂耶納吃飯時的樣子,平靜,英俊。晚餐時沒人跟我講話,除了爸爸叫我去請醫生。蒂耶納也好,尼古拉也好,都沒有瞧我一眼。我心里想我一會兒去蒂耶納的房間找他。尤其今晚,誰也不會注意。我回想起比格的男人們,他們盼著醫生來,但又不公開承認。他們需要醫生來結束他們的等待。這對他們無異于一杯過烈的酒。

瑪又以它清脆有力的步子小跑起來。夜里,農莊的人一定心里在想:“這肯定是維雷納特家的姑娘”,然后在馬蹄聲中重新入睡。瑪幾乎蹄不著地,得得的叩擊著燧石路,擦出朵朵火花。今晚,再過一會兒,蒂耶納。我清楚地記得瑪的兩肋頂著我的皮膚,還記得對蒂耶納的思念和瑪一樣溫熱。

一路上我沒有遇到任何人。我躺在瑪的背上,它猜我把它忘了,把步子放得更加輕柔。

醫生十分年輕。老的去年死了。這一位我們還不認識。他建議開車送我回去。我對他說我有馬,我在前面領路。他問我:“你舅舅出什么事了?我好知道該帶什么。”我說他被牝馬踢了一腳,踢在肝部。什么時候出的事?我對他說:“今早。”想到要上我們那兒去,他興味盎然,話挺多。想想看,他認識維雷納特一家,也去過比格。從大路看過去,老屋的兩堵山墻很美。我進的是餐廳,他跟我提起隔壁的門診室,嗓音洪亮清脆。我到的時候他剛用完晚餐;尚未撤去餐具的桌上攤著一本打開的書。這個房間重新裝修過,干凈,雪白。旁邊的廚房里,傳來女傭收拾東西的聲音。他準備醫藥箱的時候,我突然感到那么的累。我跌坐在靠墻的一張椅子里,頭倚在櫥柜上。就在此刻,我有了不知從哪兒來的信念:我們遇到的事沒什么大不了。

我們等了它那么久;我夜里都夢見它。我夢見它發生了,把我們解脫了。別人不可能不做這樣的夢。從早上起我就相信它,相信它發生了。我心里很舒坦。突然,我又一次覺得我一直在做這個夢。熱羅姆,在樓上叫喊的熱羅姆死了算什么,作為我們自由的開始,這不重要。

遽然而來的疲憊令我合上了雙眼。醫生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不舒服嗎,維雷納特小姐?”他戴一副鐵架眼鏡,嘴邊長了一圈皰,有光澤的金黃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我說熱羅姆的情況非常不好,我認為他沒救了。醫生思索片刻,就瑪踢人的事向我提了幾個問題,隨后又去取了一點嗎啡。“令人擔心的是肝破裂。他酗酒嗎,你舅舅?”他的聲調變了;他沒了興趣。我說舅舅酗酒,我還補充說他應該知道這點,這個地區的人很清楚,所有的人,所有那些……

我們出了門。我縱馬飛奔。我叫他到比格后等我,不然在交叉路口他會找不到路,那個地點有十條路通往樹林。其實,我是不愿意他比我先到熱羅姆的房間,聽他講述這場爭吵。熱羅姆不會拿這件事炫耀,這我知道,但我還是擔心。

瑪很不高興。它滿口白沫地跑到汽車旁。醫生等著我。我讓牝馬自己回去,我們倆一起爬坡。一登上高地,就開始聽見熱羅姆的叫聲。我感覺他好像丟了一個孩子;他的聲音我已聽不出來。他的呻吟聲更響,不再是喊聲,而是嘶啞的喘息聲,從腹部深處刮擦出的、絲毫不顧廉恥的、被活活剝皮的聲音;當它穿過高地時,好像聽得見空氣的瑟瑟聲。我們很不自在。醫生頓時停下腳步,抓住我的胳膊,我們一起聽。夜漆黑一片,但我看見他的金屬架圓框眼鏡閃著光。他冷不丁對我說:“他在捯氣兒!這是捯氣兒聲。干嗎不早點來叫我?”我求他別嚇著熱羅姆,他極易被嚇倒。現在,必須避免最壞的情況發生。受到驚嚇,熱羅姆才會亂講話。

餐廳里只有蒂耶納等著我們。他站起來,把手插在口袋里,沒跟醫生打招呼就走了出去。我明白他生氣了。我把他丟在這兒聽熱羅姆哀號。他出去后,我感覺被他拋棄了。

爸爸和媽媽待在熱羅姆的房間里,給他敷藥,擦額頭的汗。醫生跟他們打了招呼,然后開始給熱羅姆檢查。熱羅姆臉色異常,黃中帶綠。嘴唇與臉的其他部分已分不清楚。嘴唇和眼瞼都腫了起來。枕頭汗濕了。牙齒打戰。醫生又問我:“多長時間了?”我照實說:“今天早上。”熱羅姆目不轉睛地望著來人。“我疼,大夫,這兒,疼死了。”他指了指肋部。醫生撩開襯衣。肝的位置呈深藍色,腫得厲害。醫生觸摸它時,熱羅姆叫得更響了。醫生放下襯衣,動作徐緩地從醫藥箱里取出一支安瓿,給熱羅姆注射。熱羅姆和醫生互視了五分鐘。我的父母出去了。醫生面帶微笑,捏著舅舅的手腕,臉上流露出自信的滿足。熱羅姆開始眨眼皮,叫喊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安靜的時候他就舔舔嘴唇。他的叫喊漸漸有了點人味。醫生悄悄對我說:“是嗎啡。”熱羅姆的呻吟越來越輕,后來,好像甜蜜地在夜色中伸了個懶腰,終于停止了。他睡著了。我替他蓋好被。我們丟下他,去了餐廳。醫生朝我轉過身來:“我可以跟你談談嗎?可以嗎?你父母呢?沒關系?你舅舅沒救了,你們當然可以把他送到佩里格去,但這沒用。”我們聊了一會兒。我困了。談話毫無用處。我不知如何打發這位醫生。他奇怪沒見到任何人。我也覺得爸爸和媽媽應該在場。我對他說,他們老了,累了。他給了我好幾支嗎啡和一個針管,告訴我如何使用。再沒有別的可做了?沒有了。我向他道謝。他走了。

我關好家里所有的門,熄了燈。沒有人露面。上樓前,我去了父母的房間。他們已經躺在房間正中央的大床上,背對背睡著了。我在他們身邊待了一會兒。媽媽四十來歲有的我。爸爸那年將近五十。雙親老了。媽媽的頭發始終有股香草的味道。爸爸,他睡著和他醒著的時候一個樣。他的睡眠跟昆蟲一樣不引人注目,難以覺察。朝黢黑院子的窗戶開著。夜深了。

夜里,熱羅姆又叫喊起來。

每夜,直到他死的那天,當我晚上給他打的針失去效用時,他又開始疼得直叫。他把大家吵醒了,但誰也沒想到抱怨。除了我,沒人起來。我下了樓,每次都發現他渾身冰冷,汗流浹背。他在黑暗中醒來,對死十分恐懼。這時,在兩次捯氣兒之間,他嘴里會吐出最溫柔的名字。他對我說,我是他的小弗朗蘇,唯一理解他的人。我給他打一針,在他身邊待一會兒。當針劑開始起作用時,他偶爾靦腆地沖我微笑,為了讓我也沖他微笑,為了不再害怕。他什么都不吃,人瘦了。我相信,在最后的日子,他連感到疼痛的氣力都沒有了。是恐懼令他叫喊,好讓我下樓到他身邊,不孤零零一個人待著。

一天晚上,他快睡著的時候尋找我的手,求我請公證人來。我說:“請公證人干嗎?”他身無分文。他沒有堅持。第二天,他又求我去請他,雖然知道這沒有用。他大概喜歡聽我再說一遍,可能仍隱隱約約地希望我覺得這沒有用,因為他不會死。

我們又請了一次大夫。眾人以為熱羅姆被瑪踢了一腳,紛紛來打聽消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表面上一模一樣。然而,熱羅姆的死期不會再拖下去。我們感到它正一天天逼近。我們已等了很久。我記得我們全都固執地、小心翼翼地閉口不提。仿佛每個人都防著其他人。而恰恰相反,我們空前地團結一致。

男人們收回了麥子,然后去森林砍了柴。必須為冬天做準備。已是八月末了。

我從來不去蒂耶納的房間,他也不想辦法見我。尼古拉只跟蒂耶納和克萊芒絲講話。吃飯時見得到他;其他時候,他和往常一樣干活。我們不再像最初幾天那樣令他惱怒了。這種緩解淡化了他的行為,使他接受它,贊成它。如果熱羅姆馬上死掉,事情的突然也許更容易讓他感到內疚。而現在,他有時可能會想熱羅姆死不了。要是這樣,他大概會感到萬分遺憾,不得不意識到,如果他沒有殺死熱羅姆,熱羅姆也是該殺的。

打架后整整過了九天。熱羅姆在第十天的夜里死了。他夜里沒有叫我。當我一覺醒來,看到房間窗戶上熹微的晨光時,我明白他大概死了。我去叫蒂耶納,我們下了樓。熱羅姆死了。他的嘴張著,細長的手隨意垂在身體兩側。他不再出汗。臉不再像他叫喊時那樣腫,腦袋沉甸甸地架在脖子上。床很凌亂,保持著熱羅姆的最后動作留下的狀態。現在房間里顯得非常寧靜。我覺得,熱羅姆的死跟我本人的死完全不同,跟蒂耶納的死,以及人們歷來想象的死同樣差得很遠。它大概發生在入夜時分,現在熱羅姆的樣子不再嚇人,他死了,就是說,他成了一件永久受到死神庇護的東西。熱羅姆終于離開了我們,靠自己的力量獨自撐到最后一刻。他沒有叫我,我永遠不會知道他是睡著的時候糊里糊涂死的,還是先恢復了知覺卻不愿叫我。我懷疑他最后對我們充滿鄙視,為此我馬上消除了對他的全部怨氣。

我們拉上他的被單,把他的手貼著身體放好,讓他端端正正躺在床中央。在蒂耶納的幫助下,我用一條手絹系在他頭周圍,合上了他的嘴。他很沉,尤其腦袋,跟雙腳和膝蓋一樣,只剩下了重量。

我拉開窗簾。蒂耶納對我說這沒必要。但他隨我去做。我注意到,他的沉默與通常不一樣。他的確無話對我說。他走近靠在窗邊的我。天剛蒙蒙亮。還沒有人醒來。蒂耶納和我一樣望著我們從來不去的荒蕪的園子。藍色的薄霧漂浮在樹木之間。我們面前的小徑上,夜間綻放的小紅玫瑰等候著朝陽。聽得見幾只鳥的啁啾。我們不想叫其他人。我見蒂耶納的臉離我的臉非常近。一道白色的光照在上面。乘他眺望遠處的當兒,我近距離地仔細觀察它。他的嘴巴放松,幾乎半張著,雙唇翕動;我見他輕輕呵出白氣。他的頭發散發出晨曦的氣味,仿佛他是在露天過的夜。

我把他帶到廚房給他煮咖啡喝。誰都沒有醒。沒有任何響動。我們一下子覺得極為孤單。他突然走過來把手放到我的臀部,把我緊緊摟在懷里。他此刻這樣做了,后來卻好多日子對我不理不睬。他問我冷不冷。有幾秒鐘我頭腦一片空白,眼前浮現出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利時小城R,一些安靜的城市,空蕩蕩的廣場,大海。接著我們默默地喝了咖啡。

諾埃爾叫了起來。房子里響起走路的聲音。我對蒂耶納說,他或許可以去齊耶斯請大夫開證明和辦理一切喪葬手續。“這倒是的,”他回答,“我沒想到。”克萊芒絲抱著諾埃爾來了,諾埃爾面帶微笑。克萊芒絲剛從床上爬起來;硬直的頭發披在雙肩。她跟每天早上一樣問我:“怎么樣?”我說熱羅姆死了。她把諾埃爾放到椅子上,快步走了出去。諾埃爾依然微笑著,玩起了桌布的穗子。

爸爸和媽媽并肩坐在客廳里。他們幾乎不回應眾人的吊唁,想方設法岔開話題。白晝將盡,媽媽說:“某某還沒來,還有某某和某某。”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又和爸爸坐在客廳里,接待左鄰右舍。

我們很少待在這間客廳里,它總讓我回想起爸爸當過市長的比利時小城R。十九年前,那次不尋常的招待會后,爸爸正是坐在這張黑橡木扶手的椅子里,把我抱到膝頭,撫摸著我的頭發說:“我們就要動身去法國了,我的小弗朗蘇。”

除了市里的官員,誰也沒來媽媽的招待會。

大客廳的一角,由三名小提琴手組成的樂隊正在演奏波爾卡舞曲。爸爸邀請市府首席顧問的妻子跳了第一支舞。沒有人響應,十五分鐘里,只有爸爸和她跳舞。我眼前又浮現出這位女子的面孔。她在爸爸的帶動下跳著,有點暈乎,不過是厭惡得暈乎。一曲舞畢,官員們用嘴唇抿了一口高腳杯里的香檳酒,然后立刻走了。離開的時候,他們簇擁在與爸爸共舞的那位顧問太太的身邊,她此時一臉英雄的神態。樂手們分享了冷餐,然后也走了,剩下我們四個待在大客廳里。后來的事我不清楚,因為我和尼古拉,我們在安樂椅里睡著了。早上醒來,我們發現爸爸和媽媽保持著頭天的姿勢,頭一動不動,低聲交談著,若不是他們嘴里還吐出幾個字眼,我簡直以為他們身穿節日盛裝,睜著眼睡著了。他們當中的一個不時用柔和的嗓音評論頭天的晚會,言談中對官員們不含一絲一毫的怨恨。媽媽說:“這不可能,不可能……”爸爸回答:“確實如此。”媽媽又說:“我沒有計算娜諾姑媽的耳環。”爸爸說:“這樣一來,我們剩下的比原先估計的要多得多。”我記得有一刻他說:“我不愿意城里人看見你們。你乘夜車走吧。”

我半閉上眼睛,不敢讓他們看出我醒了。電燈依然亮著,秋日的晨光已照到窗欞。仆人一個都沒露面,整座房子靜悄悄的。綠色觀賞植物后面,是樂手們坐的椅子和冷餐桌。桌子還沒收拾,閃閃發亮,在燈光下一片杯盤狼藉。爸爸說:“你叫熱羅姆陪你走。”

后來我得知,一個月前熱羅姆將爸爸卷入了證券交易,爸爸為了還債,挪用了市府的社會救濟金。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因為爸爸還沒來得及補上這筆錢,省長就來視察了。媽媽說:“不能說熱羅姆有罪。”爸爸回答說:對,熱羅姆沒罪,因為是他這個市長拿了公家的錢給熱羅姆的。沒有他,熱羅姆根本弄不到那些錢。當然,這是熱羅姆求他這么做的,但情急之下他昏了頭,他完全應該拒絕。“搬家的事,他會好好幫你的。”爸爸說。“我明天就去安特衛普。娜諾的耳環暫時夠用了。”媽媽說。

爸爸在R市當了十年市長。但這十年的時間怎么能與今后的歲月,與尚未想出辦法應對的未來相比呢?當時我還很小。但或許就在那天早上,我很快發覺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幸。他們接受了它,并且不再因此而痛苦。他們努力療傷,努力補救,僅此而已。

最后,我裝出剛剛醒來的樣子。我朝爸爸走去,在他面前站住了。他久久地望著我,一動不動。媽媽也不說話,連指頭都沒動一下。太陽升了起來,陽光在地毯的塵土上閃動。爸爸好奇地望著我,他的目光從我的臉龐移到赤裸的小腿,又移到被舞裙包住的平坦的胸。一夜之間,他變成一個下了臺的、名譽掃地的市長,他再也不會在市政廳發表演說和佩戴市長的綬帶,走在街上也再沒有人向他致敬了。他只好遠遠離開。在有生之年,這個小姑娘依然和他的胳膊一樣陪伴著他。他當市長時公務繁忙,可能一直沒有好好看看她,現在突然記起她來了。正是在此時,爸爸松開了從頭天起一直抓住安樂椅的手,把我抱上膝頭。

十九年過去了。自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離開過比格。如今我快二十六歲了。熱羅姆死后,日子顯得漫長,我多次回想起我的童年和這個場景,因為我無事可干,只好注視穿過樹林緩緩爬坡來吊唁的人。爸爸和媽媽每天并排坐在客廳里,默不作聲。屋里暗得很,從外面進來的人幾乎看不見他們。他們很少講話,眾人覺得這樣沉默是十分得體的。他們走出客廳,神情有些恍惚,經過我身邊時匆匆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走了。

第二天,幾個男人從齊耶斯運來了熱羅姆的棺木。大約四點鐘到的。沒有來訪者。入殮需要叫來所有的人。但比格農莊里只剩下爸爸、媽媽和我。蒂耶納和尼古拉出門了,不是去干活,而是去透透氣,他們是這么說的。克萊芒絲待在自己房間,大概在哭。這十三天里,她沒完沒了地哭,期待著有人想起她來。

我們把運送棺材的人領到熱羅姆的房間。百葉窗關著,屋里很熱。棺材有股木頭上了油漆的味道,它的形狀是放肩膀那一頭寬大,然后漸漸縮小直到腳部。來人揭開蒙在我舅舅身上的被單,把他抬入了棺材。他直挺挺地躺著,好像全身僵直。有個人在床頭柜上放了一小茶碟圣水和一枝黃楊。只剩封上棺材便完事了。那人擺出一副莊重的神情說道:“家里人呢?該為他祝福了。”然后他們等著我們一一為熱羅姆祝福。爸爸和媽媽顯得很不自在,不知如何掩飾窘態。他們垂著肩,樣子又老又幼稚。他們事先沒有想到。我感到他們無法為熱羅姆祝福,又下不了決心不為他祝福。在外人面前拿不定主意,他們感到羞愧。但如果同意為熱羅姆祝福,他們更會羞愧難當。后來我又想起他們猶豫不決的樣子。其實他們完全可以拿起黃楊枝,在熱羅姆頭頂上畫個十字,就像他們接待了鄰居,也接受了他們的吊唁一樣。然而他們雙手絞在一起。那兩個外人哪怕等到晚上,他們也不會做這個動作。或許他們的表現很虛偽,但誰也不能強迫他們講惋惜的話。他們可能心里想他們沒向任何人撒謊,盡管熱羅姆的死迫使我們對外人持某種態度。他們大概是這樣想的,如此他們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舅舅死去,如今為他祝福,那不是掩飾他們的冷漠嗎?那不是年過六旬還說謊話,哪怕最自然不過的謊話嗎?如果他們給了祝福,今后的日子肯定不會安寧。他們對這一點很清楚,所以才僵在那兒不動。我也一樣。我知道他們不會為熱羅姆祝福的。再說他們早就不信教了,畫十字已毫無意義。

為結束僵局,我對來人說他們該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于是他們合上棺材,封好棺蓋。房間里彌漫著橡木上過油漆后的味道。銅螺釘咯吱咯吱地擰進光滑的木板。這些人不難過,干活很仔細。

最后,他們把封好的棺材安放在他們隨身帶來的幾張高板凳上。

我沒有弄懂他們剛做了什么。他們說:“好,完事了。”他們略微抬了抬帽子,走了。我們聽見他們的小卡車漸漸駛遠。我明白我再也見不到熱羅姆了。記得那些人走后,我們三人愣在那兒,為同一件事感到不自在:我們沒有看熱羅姆最后一眼。在我們與他天人相隔之前,他們沒有更莊嚴地通知我們即將合上棺木,這令我十分憤慨。我們沒有精神準備。我私下想,如果我再瞧他一眼,肯定會明白熱羅姆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我的耳邊又響起擰螺釘的聲音,它越來越刺耳,可我下不了決心離開。最后,我安慰自己說,如果我見了他,準會一直想再見他最后一次,這樣就沒有最后一次了。我想通了,走了出去。與熱羅姆永別之前沒有特意瞧他一眼,這是我帶走的唯一遺憾。但這份遺憾,可以是對任何人,任何死者的。

來了一些老婦人,她們圍著木棺念了兩夜經,不跟任何人講話。天亮后,我和克萊芒絲給她們每人倒杯咖啡,喝完咖啡她們就走了。她們毫無私心,為里索勒平原的每一位死者守靈。她們三三兩兩結伴而來,每次都是新面孔,因為人人都想輪一遍。她們清晨離開,益發顯得骨瘦如柴,穿著黑裙的身子輕飄飄的。

安葬前夕,凌晨四點左右,克萊芒絲來到我的房間把我叫醒。她穿戴整齊,一只手拎著箱子,另一只手抱著諾埃爾。她輕聲喚我的名字:“弗朗西娜,你明白,我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我去佩里格的姐姐家。”我問她諾埃爾怎么辦。她對我說這正是最難的,她不知怎么辦。大滴的淚珠從眼眶里滾出來,落到短上衣上。她心煩意亂,甚至有點不知所措。如果她承認自己犯了錯,她想必不會忘記等著她的懲罰。她清楚,如果她不指望我們有任何親情的表示,并且獨自帶著她的孩子生活,她是可以在比格住下去的。但她寧可逃跑。

我從來沒有想過熱羅姆和克萊芒絲是怎樣搞在一起的。他們在黑暗的閣樓里做愛,避開我們的目光。克萊芒絲應該有個柔軟的肚子,下垂的豐乳,很快就被擊破的柔弱的力量。晚年的熱羅姆一定覺得她不錯。這段私情幫助他們忍受比格的生活,是我拆散了他們。我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是不想讓他們繼續在樓上偷情。我無疑不希望尼古拉殺死熱羅姆,只想把熱羅姆趕走。但是我已經想不起自己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我困了。為什么要告發他們呢?總有一天我會搞清楚的。現在我困了,不想再費腦筋。

我沒有挽留克萊芒絲。我給了她一點錢,叫她把諾埃爾留下:尼古拉已經很不幸了,總應該和兒子在一起。克萊芒絲望著我,好像沒聽懂。接著她的臉突然漲大,仿佛水里扔進了一塊石頭。她猛地把諾埃爾塞給我,飛快地離開了。我聽見她腳步細碎地跑下樓梯,穿過了院子,就這樣走了。我從她手里奪走了熱羅姆,也沒有把她留在尼古拉的身邊,可是她把兒子給了我,糊里糊涂的,甚至沒有試圖說服我應該她留著兒子。有一刻,我想象著她孤零零地在黑夜中跑四公里,一直跑到齊耶斯的情景。但我沒有久想。何必強迫自己可憐她呢?我從來沒有可憐過她,今晚也不會。同樣,即便她做了這種丑事,我也絕不會怨恨她。這兒的人都跟我一樣。放她回姐姐家,其實這再好不過了。

我抱了一會兒諾埃爾,克萊芒絲和尼古拉的孩子。我不知拿他怎么辦,天亮前讓他睡在哪兒。我累了,想把他交給他爸爸尼古拉。但我知道,半夜里叫醒尼古拉,他會沒好氣地怪我放走了克萊芒絲。相反,等到第二天,他會贊成我的做法,覺得自己解脫了。暫時我只好守著諾埃爾。他又哭又喊。才凌晨四點。怎么辦,怎么辦呢?我把他放在我的床上,頭靠著墻免得看見他,捂住耳朵免得聽見他。生活真是亂成了一團,我怒上心頭。

混亂,厭煩,混亂。葡萄收獲季節的一個晚上,尼古拉弄大了她的肚子,這一切就開始了。漸漸的,混亂連成了串,大家聽之任之。當然,想到會有任何變化,他們事先就怕,就煩。尼古拉,父母,所有的人。我忽然覺察到自己怒氣沖沖,覺察到自己心里也亂糟糟的。混亂驟然從我的身體里冒出來;圍繞混亂的一圈厭煩是黑色的,是永無盡頭的夜。我想到我的年紀,所有睡在這房子里的人的年紀,我聽見時間有如一支耗子大軍嚙噬著我們大家。我們是飽滿的谷粒。二十四年來,我們得過且過,指望隨著時間的推移,家里的事會變得井井有條。時光荏苒,混亂有增無減。如今是靈魂的混亂,血統的混亂。我們無藥可治,也不想治了。我們不再去爭取自由,我們愛做夢,有惡癖,我們渴望幸福,但真正的幸福會把我們壓垮。熱羅姆死了,還有克萊芒絲。克萊芒絲走了,還有諾埃爾。以及我們的貧窮。我們長達二十四年的懶散。我們只好苦中作樂,內心深處沒有別的愿望,只想繼續相信我們注定要過這種無奈的生活。

其他人還睡著。當然,和往常一樣。每個人在自己床上睡自己的覺。而我呢,我醒著。始終如此。我要照顧諾埃爾,諾埃爾,混亂和厭煩的產物。一切都已過去,如今想起來,記得我很快只生自己的氣了,主要原因是我趕不走這些蜂擁而至的念頭。

我決定把諾埃爾送到蒂耶納那兒去。這小家伙,在我們手里傳來傳去,這小家伙,我剛發現他是混亂和厭煩的活生生的產物。我把他送到蒂耶納那兒去了;他在我懷里號叫,氣得直打挺兒,樣子可怕。蒂耶納一定是被他的叫喊聲吵醒的。他躺著,手枕在腦后,抽著煙。“出什么事了?”

我告訴他克萊芒絲走了,我叫她留下了小家伙。我問他我們拿小家伙怎么辦。說著話的時候,蒂耶納在床上半坐起來,我看見了他身體的輪廓。為什么他如此英俊,哪怕我生著氣也忍不住要看他一眼?為什么他這樣撩人心弦,這樣令人不知所措?為什么他如此沉默,別人在他面前講的話似乎都成了謊言?他沖我微笑,臉一會兒蒼老,一會兒年輕,在我的心里,猶如白晝取代了黑暗,清涼趕走了炎熱。

蒂耶納怎么可能愛我呢?我覺得自己一百歲了,我在不幸的年代出生,有什么東西屬于我一個人,那是我不敢期望的,也永遠不會有這個念頭。有一天,他來到這兒,留了下來。我清楚,他給出在此逗留的理由并不充分。蒂耶納為什么離開良好的家庭,到這個如此令人厭惡的家庭來呢?蒂耶納的臉聞著有股早晨樹木清新的氣味,他怎么可能要我呢?我長得丑,他干嗎要強迫我微笑呢?

他說諾埃爾一定餓了,因為睡到半夜就把他叫了起來。他套上外衣,要我去睡覺。他會把諾埃爾抱到廚房,給他喝些牛奶,然后把他放到他床上,直到天明。

我離開他們,回去睡覺。可我無法再次入睡。我的身體麻木了。我感覺它十分平靜,注意頭腦里的任何想法,決心裝聾作啞,不聽我的心聲。我的頭腦呢,它無拘無束,逃到蘇醒的妄想中。

園子里樅樹頂上的天空已經發白,鐘聲敲響了。有些時刻我把蒂耶納忘了,完全記不起他來。他變得如此無足輕重,我再也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盡管他離我很近,就在三樓的一個房間里。

曙光初現,黑夜四處爆裂,我原以為它是永恒的。我大概睡了一覺,因為現在又一個漫長的日子開始了,直至夜晚來臨。一切已成往事。一切已轉到另一側,傾入被掏空的一個個日子堆積的深坑,還有熱羅姆的死,和我的苦挨苦熬、從未享受過生活的歲月。

今天早上要舉行葬禮。何時不再有人來?人們何時不再如此精心地安葬死者?天亮后我何時不再愛蒂耶納?

來參加葬禮的人很多,有的我們幾乎不認識。從未見過比格有這么多的人。

棺木抬了出來,放到一輛黑色的小卡車上。這車是專門為熱羅姆預備的,還有兩輛供活著的人乘坐。大家都去了,包括蒂耶納和尼古拉。

我一個人跟諾埃爾留在比格,他得有人照看。天氣晴好。諾埃爾還睡著。我給兩頭母牛擠了奶,把瑪牽出馬廄,喂了雞和兔子。克萊芒在齊耶斯山頂上放羊;他的狗尖叫著在山丘上跑。我想到,不久就該剪羊毛了,還要挖土豆,割煙葉,晚上在谷倉的大桌子上把曬干的煙葉束成小捆。麥子收回來了,得去佩里格賣。我們損失了半個月的時間,必須把它補回來。克萊芒絲走了,也許需要雇個人接替她。少了兩個人吃飯,我們也許能做到。

我回到屋里。空氣里彌漫著花香,桌子都推到了墻邊,門全開著。我去了熱羅姆的房間;我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圍裙的兜里。然后,我去蒂耶納的房間抱諾埃爾;他醒了,親切地講了許多含糊不清的話。陽光灑滿房間,照在他的濕潤、透明的嘴巴和舞動著粉紅色影子的面頰上。他的瞳孔里,光線呈現出虹彩,閃著綠色和紫色水晶的光澤,與盛夏里索勒河淺水處的顏色一樣。

得給他換衣裳,煮面糊糊。昨晚我被他惹惱了。他朝我張開雙臂,我把他抱起來。他輕微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龐,我感覺到了他的面頰的溫熱。小家伙有股熱烘烘的干草味,他叫諾埃爾·維雷納特,二十個月前,他在一個女人,一個非常可憐的女人的腹中孕育成長。我不清楚我有怎樣的感覺。我用力抱住諾埃爾,同時避免把他抱得過緊。我真想與他和解,把他充滿生機的柔弱和我已然衰老的力氣融為一體。

我給他穿好衣服,喂他吃了午飯。接著我把桌椅擺放整齊,使房子顯得寧靜有序。我和諾埃爾出門時已經是正午了。三個小時內他們不會回來。他們在齊耶斯吃午飯。步行回來,怎么也得三個鐘頭。

熱羅姆的房門鑰匙在我的衣兜里。我去到井邊,掀開蓋子,把鑰匙扔了進去,就像給一件活兒縫上最后一針。不能讓媽媽或尼古拉今晚去翻熱羅姆的東西。鑰匙似乎掉進了我的體內,凍得硬硬的。我聽見它落到井底的聲音。熱羅姆,這個袒著胸膛的美男子,再也不會在門口出現了。熱羅姆,他不過是個目空一切、曾經跟我們一桌吃飯的人,今后不會有人記得他。他完結了。

我和諾埃爾去到谷倉后面小樹林的空地上,等其他人回來。

諾埃爾躺在我的臂彎里睡著了。有一刻,他餓了,用手扯我的衣服找乳房,玩著玩著就睡著了。他醒來時我倆一起笑。接著他又開始吮吸我解開衣衫露出的乳房,隨后又睡著了。在睡眠中,他的嘴巴忘記吃,濕潤的半張著。他吃奶時發出的極輕的吮吸聲讓我發現,我的身體依然十分年輕,盡管它承受了經年累月的辛勞。我現在覺得渾身輕微地抖動著,是種全新的、酷似早晨瑟瑟發抖的感覺。我獨自笑了。

我倆待在那兒很舒服。頭頂上是蔚藍的天空,腳下山坡上橫亙著黛綠的密林。有一刻,我看見克萊芒趕著羊回來了,牧羊狗尖聲叫著,羊群蹭著草地輕柔綿軟地走過。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睡著了,夢中隱約瞥見的風景使我想起我似乎離開了很久的比格。

當我睜開眼睛,他們已踏上回來的路。奇怪地一個跟著一個,時而聚攏時而分散開來。在漸濃的夜色中,這支隊伍形成了一個游移不定的陰影。

他們跟露絲·巴拉格一起從齊耶斯回來了。我告訴過尼古拉克萊芒絲已經離開;他對露絲說了,她大概因此才來到了比格。

兩年前尼古拉結婚后,她從未來過我們家。她遠遠地經過,但不從馬背上下來,停留一會兒便走。等尼古拉看見了她就離開。尼古拉從未試圖挽留她。她遠去的時候,他身子靠著平臺,目送她的背影。有時她轉過身來,兩人遠遠地互視幾秒鐘,然后她揚鞭而去。尼古拉從平臺回來,面色蒼白,煩躁不堪。于是他開始滿屋子找克萊芒絲。遇到這種情況,克萊芒絲就躲起來。他把她從昏暗的門廳揪出來,拖到明亮的飯廳。他還什么都沒說,她已經渾身發抖了。面對著她,尼古拉大概看到了某天晚上他當著眾人強行留下露絲的那一刻。他跌坐在一張安樂椅里,閉上眼睛,頭垂在胸前。克萊芒絲晃著胳膊站在他面前。她見他仰起臉,目光炯炯,肌肉繃緊。濕潤的雙唇腫了,令人想起露絲的嘴唇。克萊芒絲哭了起來,問他想干什么。起先他回答說他不想干什么,接著問她諾埃爾的情況,或者問她在家里過得怎么樣。他似乎忘記他們已經結婚一年了。在這種時刻,他肯定對她的存在感到幾分驚訝,說不定還有點心軟。他大概心里同意她留下來忍受比格的生活。這使他稍稍回到了現實,盡管他對現實既驚詫又好奇。克萊芒絲溜走了,一個人躲在廚房里,邊啜泣邊低聲咒罵他。

這兩年里,露絲一直讓人無法接近,絕對不與我們交往。有時她也露露面,使尼古拉不至于忘記她。

我一直不知道他們之間講了什么,能讓露絲在克萊芒絲走后次日,熱羅姆下葬的當天晚上就來了。

尼古拉很可能向她坦言,熱羅姆根本沒挨瑪踢,是被他打了。但我不能肯定。

她立即奔來了,毫不難為情。她如此沖動,拋開剛剛萌生的羞恥心,逼它羞愧地躲起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尼古拉,熱羅姆死了,尼古拉精神煥發,克萊芒絲走了,重獲自由的他顯得笨手笨腳。

大家餓壞了,天還亮著我們就開始吃晚飯。除了頂燈外,尼古拉又添了一盞我們離開比利時后再沒用過的帶座的舊燈。為了歡迎露絲。

我們宰了兩只肥雞。金黃色烤雞的香味歡快地彌散開來。在露天勞作一日后,我們也會這樣饑腸轆轆,渴望逃離一望無際、云煙繚繞的田野,回到四面摸得著墻的家。“快好了,”露絲·巴拉格笑著說,“耐心點,小伙子們。”她脫去了黑外衣,露出一身夏裝。她個子不算高,身材修長,圓潤的肩膀袒露在陽光下。一頭黑發披散在頸后,不停地擺動。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俏麗標致的臉蛋上始終蕩漾著無聲的微笑。我們以為很了解她。她在母親死后跟巴拉格老爹和兩個弟弟一起生活。家境富裕,仆役成群。她的手只是因為握馬韁才變粗糙的。有時,夏季天很早的時候,我在齊耶斯那邊遇見她,我倆一起策馬馳騁。記得她有一張白皙的臉,藍色的眼睛,嘴唇被清晨的寒氣凍得發紫。但我從未見過她在陽光下笑,袒胸露臂,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她在屋里走動時仍像騎在馬上,最輕柔的動作也帶起一陣風,散發出風的氣息。她隨時隨刻出現在我們身邊,令我們暈眩,驚愕。葬禮當晚,我們看不清事物的真面目了。每個人都覺得我們大家即將擺脫往日的遲鈍,于是急不可耐,熱情高漲。

餐桌上,她向我們展示了笑的魅力。她一邊安靜地吃著,一邊沖尼古拉笑。他故作嚴肅,但看得出他真想抓住任何借口大笑一場。他不再是我從前的弟弟了。我讓他略微有些不自在。他再也不知道該看什么,該說什么,如何用兩只手吃飯喝酒。一種充滿危險的快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份快樂時而從他忍不住的一句話,一陣笑,一個動作中噴射而出。我感覺他有可能高興得死掉。他尋找時機,想要一次笑個夠,讓陣陣笑聲帶走自熱羅姆出事以來令他窒息的自以為是和驕傲。他四下張望,甚至轉過身來,兩手顫抖著,和眼睛一起尋找。露絲坐在他對面,他仍在尋找她。他不相信她在這兒。他看不見她。他真想再告訴她,是他殺死了熱羅姆。他不時將目光匆匆投向她。然后,他朝院子望去,依舊在尋找她。他努力要找到在樹林里騎在馬背上的她。

我們繼續吃著飯。有時說著說著,她握住了尼古拉的手,但他不讓,迅速把手抽出來。露絲笑得更歡了。她說她早就知道尼古拉脾氣怪,但不知竟到了想高興卻忍著不高興的地步。她不該這么講。我生怕尼古拉發作,但他沒有在意。其他人看上去也沒有覺察到什么。大家既虔誠又心不在焉地聽露絲講話,如同聆聽音樂。

多年來露絲和尼古拉都渴望品嘗親吻對方的滋味。尼古拉婚后,兩人心里的疙瘩一直沒有解開。尼古拉對露絲的態度有點生硬,因為他還不想解這個疙瘩。他不愿意這么快就得到幸福,不想承認他已經很幸福。立即掙脫以往的憂傷會讓他感到內疚。

露絲說他怪并無深意,我卻不由自主地覺得原先的小弟弟的確“怪”。在我的腦海里,各個年齡段的尼古拉在這個字眼上方跳舞,繞著轉圈,不停地出出進進,時而是跟諾埃爾一樣幼小的尼古拉,時而是跟熱羅姆打架,打得大汗淋漓,渾身發抖的尼古拉。今晚我見到的尼古拉也一樣,他站在這個模糊的字眼上面,身材修長,若有所思,如同一個舞者。頃刻間,他將在幸福中沉淪。我多么希望他還記得我,瞧我一眼,僅僅拿起我的手吻一吻,回想起比方說他打傷熱羅姆時我在場。我多么希望我們最后一次談談那個早上,如同談論僅僅屬于我倆的一個愛物。可是,他偏偏避免注視我。這些事,今后他只會跟露絲談了。因此,我遠離了快樂,感到自己是一具憂傷的、沒有兄弟的軀體。

我們談的最多的是尼古拉。結婚前的尼古拉,童年的尼古拉,講述中有時也牽涉到我。露絲提醒我們,在比格度過的最初幾個夏天,我們常在里索勒陡峭的河岸遇見她。

蒂耶納時常起身去取幾瓶酒。大家都很渴。蒂耶納也許是醉了,似乎也回想起我和露絲教尼古拉吹接骨木的莖,結果差點把他憋死的事;我們當時嚇壞了,可是盡管心有余悸,我們樂此不疲,依然繼續玩這個危險的游戲。

用餐時,我坐在爸爸和媽媽之間。他們很少開口,只聽我們說,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在比格度過的童年沒有給他們留下多少回憶,因為那時他們必須拼命干活,沒有精心照料我們。尼古拉的故事,我比他們記得更清楚,對往事我記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的話才那么多。蒂耶納加入了我們的談話,跟我們一起笑。我們幾乎忘了他不是在比格長大的。他大概笑的是他自己的回憶。但出于慎重,他只字不提,因為那天晚上我弟弟是唯一的話題。

我講話的時候,發現尼古拉如饑似渴地聽我講,卻又裝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他坐在露絲身邊。透過半敞的襯衣,我看見他光滑的胸膛在燈光下發出金黃色的光澤。他的胳膊碰到露絲的胳膊時不再急忙縮回。望著他倆,我禁不住想到他們赤裸的身體交纏在一起的情景。在露絲烏黑頭發的映襯下,尼古拉的頭發呈淡栗色,其中夾雜著幾綹金發,被陽光曬得褪了色。他倆可能也喝了太多的酒。飯快吃完的時候,他倆的頭有時靠近了,輕輕碰一碰,活像兩頭玩耍的幼畜。他們笑的時候,嘴唇和牙齒閃著光,仿佛被太陽照亮了。

尼古拉有時也講話,但僅僅是提醒我們露絲曾和我們一起玩,這個或那個場合都有她。

我不時望著屋外。森林一片黛綠。時候大概不早了。黑色樅樹尖尖的樹梢排成一條直線,與護墻齊平。

某個時候,克萊芒穿過院子,回他齊耶斯山上的住處。他提著一桶羊奶,路過時瞧一眼我們六個快活人圍坐的照得雪亮的餐桌。他扭過頭去,舉起帽子跟我們打個招呼就走了。除了我,沒人看見他經過。我不敢朝外面看太久,怕他們發現此刻其實我不在他們身邊,而跟克萊芒在一起,走在我記得離此非常遠的已然昏黑的路上。一家人回顧那么多的往事,這還是頭一遭。為了露絲,我跟她談了那么久過去的事,我覺得這些事躺在我的記憶里,不堪回首。相反,對于他們倆,同樣的往昔陽光燦爛,鮮花盛開。在我們的回憶里,尼古拉也把我忘了。我真想一個人獨處,不再跟他們講話,自由自在地回想往事。

晚飯結束的時候,我發現蒂耶納變得心不在焉。他也望著院子,說時候一定不早了,這天晚上以前,他從來沒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比格的一切離他那么遙遠。

爸爸和媽媽面露倦容,不再聽我們講話。爸爸昏昏欲睡。他微笑著對我們說他老了,像年輕人那樣熬夜吃不消了。

我們離開了餐桌。

尼古拉、蒂耶納和露絲去了書房。我一個人留下來陪媽媽。她夸獎了我,說我把家收拾得很整潔。她問我是否整理了熱羅姆的房間。我叫她放心:房間整理過了,里面沒有什么還令我們感興趣的東西,等以后冬天大掃除時,我會把門打開的。鑰匙在我這兒。以后再說吧。媽媽沒有堅持。她好像累了,卻沒有上床睡覺的意思。

“坐的離我近點,就一分鐘。”

我們緊挨著坐下,背靠餐廳的墻。

“兩周來你什么也沒對我說,弗朗蘇。我們還沒有時間談談。克萊芒絲在哪兒?”

我三言兩語告訴她克萊芒絲離開的事。我照看諾埃爾。此刻他正在樓上睡覺。晚飯前我喂了他。她不必為未來擔心。我會一直照看諾埃爾的。克萊芒絲回佩里格更好些。

“那尼古拉呢?尼古拉怎么辦?還有你,弗朗蘇?因為我們的生活要變樣了。”

她語速很快。她猛然想起我還沒有結婚。我知道這是媽媽最大的心病,但她從來不直截了當跟任何人談。熱羅姆死了,她大概預測我們的生活將進入一個變化多端的時期。熱羅姆既然死了,沒有任何事是完全不可能的,說不定最后我也能把自己嫁出去。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里,同往常一樣,她幾乎立即忘了剛剛說過的話。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她漸漸放了心。

她比年輕時瘦了,這天晚上,身著黑色塔夫綢的裙子,她顯得比平日更瘦。我覺得她的手指堅硬,骨節突出,像樹根似的。裙下露出一雙腳,裹在十分小巧的高幫漆皮鞋里。

我問她熱羅姆死了她傷不傷心。她說當然傷心。一下子我發覺她老了。其實在我看來她一直顯老,是所有女人中最老的。我相信,她毫不關心二十年來身邊發生的一切,是因為她懷念比利時的R市。離開那兒后,她便開始想念它,不斷地回憶她不知不覺在那兒度過的青春歲月。我知道在夜里,她和爸爸經常談起往事,有時會談上很久。來到比格后,除了這些回憶,媽媽沒把任何事真正掛在心上。有時她想到我的婚事,但好奇多于擔憂。我相信,媽媽在心里,早已暗暗遺棄了她的孩子們。她以她的十分優雅的方式做到了這一點,因為大概只有最無辜的感情淡薄才能使她容忍自己。我始終見她沉迷于往昔歲月的閃爍變幻;無論那些日子沉悶還是快樂,她從來都不因此悲傷或欣喜。她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她不和我們在一起;她和流逝的時光在一起,與它協調一致。

我偶爾與媽媽單獨相處,她那非凡的優雅風度總令我驚嘆不已。這天晚上,我因此忘記了在隔壁等我的其他人。我看不見她垂下的眼睛。緊繃的臉上,爬滿淺淺的圓弧形皺紋,表明她上了年紀,生命行將結束。她倒沒有想這個。坐在這張椅子上的不再是媽媽,而已是她的影像。我想她會在盛夏的一個早上死去。這事特別簡單和自然,所以幾乎是可以考慮的。我們不把她像熱羅姆一樣葬在齊耶斯,而是葬在這兒,面對美麗的里索勒河谷。

她問我是否會嫁給蒂耶納。她說我們不清楚蒂耶納究竟是什么人;不了解他的家庭。她倒真想和他的家人至少見上一面,好體面地把我嫁出去。

我擁吻了她,對她說她主要好奇我們的關系發展到了哪一步。她沒有堅持,立刻轉了話題。她告訴我——這我已知道——,露絲跟他們一起從齊耶斯回來了,她覺得尼古拉好像很開心。我明白她希望我就克萊芒絲離開和露絲來到比格這兩件事發表意見。可我無言以對,她也一聲不響。她一定跟我意見一致:這個話題是沒法談的。尼古拉等了那么久終于等到了自由,我們卻感到他與我們莫不相干。我感覺把他留在比格的不是我們而是熱羅姆。媽媽一定與我有同感。除掉了熱羅姆,尼古拉失去了原先的耐心和等待的理由。就在他為重獲自由尋找借口時,露絲出現了。我們無法知道他將在露絲的引誘下走多遠,但他終會發現他等待多年的不是露絲,而是別的,靠癲狂或理性都得不到的別樣的東西。不,我們無法知道尼古拉會變成什么樣,揣測一番的念頭事先就令人沮喪。所以媽媽不再追問下去,過了一會,她想回到爸爸身邊去了。他也在一聲聲喚她,不見她回去很著急。尼古拉的事想必令她厭煩了,她怨自己有一刻竟然想把他留在身邊。我親吻她細小的皺紋,松弛的眼皮,額角靠近發際的地方,她不知道那兒散發著一朵花的香氣。

她走遠了,接著我聽見她跟爸爸談他們度過的這個美好的夜晚。

我想,我們有父母,只是為了讓我們能夠吻抱他們,聞他們的氣味,為了快樂。

我去書房找其他人。

露絲和尼古拉并肩坐在沙發上。露絲頭倚著墻,長發下露出了脖頸。她閉著眼睛,但好像繼續透過眼皮注視某個東西。盡管嘴角仍帶著笑,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卻流露出深深的倦意。尼古拉跟她咬耳朵,她不聽,好像在想一件不現實的事情。苦苦等待尼古拉之后,總有一天她會甩了他,她大概已經知道了這一結局,并事先為此感到絕望。她心里一直是清楚的,卻自欺欺人,這不足為怪,可今晚她終于完全擁有了他,想必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了。

他頭垂在胸前,兩臂緊貼身體兩側,一雙手平攤在沙發上,輕輕觸碰露絲的手,卻不敢抓住。他時時偷看她的臉,倒顯得對她漫不經心了。他用低沉的嗓音不停地問她:“為什么騎馬?那么晚?晚上,總在晚上?”

他喝了酒,但喝的不多,臉上依然帶些怒氣,也不敢把她抱在懷里。他看出她等著跟他離去已等得不耐煩。我暗想他是否正在做一場噩夢。她一再說:“我沒騎馬來,你送我回去。”

她太了解尼古拉了,不會逗他令他為難。她唯一不了解的,是這個在她身邊長大的男孩的身體,她一直想接近又被某種兄妹間的廉恥心分開的身體。他猜到她急于跟他離開,所以大概才老和她講話把她拖住,好休息一會兒再跟她一起上路。她的焦急騙不過他的眼睛,令他十分不安。

如今回想起來,我覺得露絲的欲望不同于尼古拉的欲望。這是一種由來已久、但很晚她才有勇氣承認的欲望。正是她叫他明白他們渴望相互擁有,并且能夠消除兄妹間的疏離感。

現在,尼古拉盡量拖延,這就破壞了她肯定想立即得到的、或許沒有結果的快樂。

她忍無可忍,把他拖了出去。

他們沒有跟我們道別,一起走進了八月炎熱的夜。

書房里只剩下我和蒂耶納。他坐在鋼琴前,一邊哼著歌,一邊用一根手指輕輕按鍵伴奏。他聽見露絲和尼古拉離開,以為我也走了。

他以為就剩下他一個人,哼唱的聲音更高了。我不敢動,站在書房中間,不弄出一點聲音。在光線昏暗的房間盡里邊,我只看見他的背,他的背和脖頸,頸上新長出的發根好似紫銅色的小閃光片。

半個月來,他不再跟我講話,好像對我失去了興趣。我不知道他在唱什么。聽見那歌聲,生活好像一下子擺脫了世事,如同褪去一層無用的皮露出了內里,寧靜而有力。我從未見過他一人獨處。他看上去很幸福。

我們不了解蒂耶納。我也一樣。我心里想,也許不久他將離開比格。他的離去,一如他的到來,不會增進我對他的了解。他對我們的事毫無興趣。他待在這兒僅僅出于樂趣,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的樂趣,跟我們一起生活的樂趣。我在他眼中的分量,大概不比尼古拉或露絲重。細想之下,倒好像他強迫我永遠不去愛他,強迫我永不改變,沒有個性,以此來討他歡心。他很快將把我拋在比格,跟他們在一起,跟空虛在一起。

我忽然捫心自問,他的離去是否真的非常重要,我內心深處是否希望他立即離開。盡管不承認,我想我的確希望即刻把他趕出比格。

屋里只有我們倆。現在,窗外夜色漆黑。屋里飄進玉蘭馥郁的甜香。風停了。萬籟俱寂,似乎聽得見玉蘭花落下枝頭,墜入黑暗中。

我丟下鋼琴旁的蒂耶納走了。他絲毫沒有察覺。我不能按原先的意圖去找他了。每晚我都有這個意圖,今天推明天,從不敢付諸行動。我打算去齊耶斯山上克萊芒的茅屋過夜。克萊芒蓋它是用來避雨的。它位于山頂,早上,從那兒可以俯瞰一直延伸到齊耶斯的整個里索勒平原。

穿過院子時,我仍聽見蒂耶納在哼唱。歌聲追了我一會兒;我出了院子,它仍試圖跟著我,然后就止步了。我邁出大門,來到路邊:眼前只有八月。

一夜之間,樹都開了花,八月也隨之鮮花怒放。如何站在這個月的頂端,在一瞬間體驗九月來臨前這八月的眩暈呢?樹林,平原,桑葚,曬熱的峭壁,在超自然的驚愕中靜止不動,而九、十兩個月正在其中孕育。比格的溝渠里升騰起一股腐爛的氣味,那是八月的氣味,其中包含著一年四季的各種氣味。

我誰也不是,既無姓名,又無面孔。置身八月,我,什么也不是。我走路無聲,沒有任何東西表明我的存在,我無礙于任何事。溪澗底傳來陣陣蛙鳴,活蹦亂跳的青蛙,得悉了八月的事,死亡的事。

我們不了解蒂耶納。四個月前,有天早上他來到這兒,要見尼古拉。這是四月的一個清晨,我正在割煙草的葉芽。他停在路中央,問:“尼古拉·維雷納特住這兒嗎?”他看上去個子高大,臉和聲音完全是陌生的。盡管刮著風,他似乎不覺得冷,好像在森林里過的夜,剛剛從林中走出來。他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西服;我沒有注意到他來;他兩手空空。

這是頭一次有陌生人來比格。除了我們周圍的三家人路過的時候有時會停下來,還從來沒有任何人來看過我們。

我望望被煙葉染得黢黑的雙手,為干這類活兒我穿了爸爸的舊褲子。我有點難為情。我朝他走過去。風吹亂了我的頭發,妨礙我看清楚他。陽光慘淡,涼風習習。他很可能忘記了自己要問的事,是我提醒了他:“找尼古拉·維雷納特干嗎?他是住這兒,可干嗎要見他?”他沒有回答,問我還要割多久煙葉。“整整一上午,”我說,“也許下午還要干一會兒。”——“這段時間尼古拉在做什么?”我告訴他尼古拉和父親在耕地。他又問我是否經常割煙葉,喜不喜歡這個活兒。我毫不提防,一一回答了他的問題。其實這算不上交談。它涉及似乎并不重要的一般和具體的事。他看上去漫不經心,我也一樣,漫不經心地回答他;他的問題太簡單,無需我思考就能回答,所以我們談話的時候,我可以盡情打量他。

“我領你去見尼古拉。”“好,就這樣。”他說。他不慌不忙,在我身邊走。我們走進了樹林,北風刮得更緊。我們不說話,唯有腳步聲打破清晨的寂靜。不時,他望望我,然后低下頭思索。從側面看,他那樣英俊,仿佛他的五官是從你心里痛苦地掙脫出來的。我看出他還十分年輕。他這樣歪著頭,眉頭時而緊蹙,時而松開。

“你是弗朗西娜·維雷納特吧?我來是想住在尼古拉家,也就是你們家。我在這兒找一個可供膳宿的地方。”我問他為什么。“我在佩里格遇見了你弟弟。我們聊了一會兒。他對我談了他自己的情況,還有他姐姐。這是去年的事,后來我做了一次旅行,沒能馬上來。但現在,我將在這兒久住。”顯然他沒有對我講真話,不然尼古拉肯定會跟我提起這次相遇的。如果他向我隱瞞實情,那是出于他認為我無法理解的理由。幾秒鐘內,我想到他是因為犯了罪,因為好多的事躲到這兒來的。但任何推測與這位年輕人的古怪舉止都不相符。我告訴他我們快到尼古拉干活的那塊地了。到之前,他必須告訴我為什么來這兒,而不上別處去。“我想認識你們。”我們停了下來,面對面,相距一步之遙。森林的靜謐在我們耳邊咝咝作響。我警告他:這是個古怪的念頭,在這兒,身邊總好像沒有任何人。他回答說不,不會的,即便真是這樣,他也想留在我們身邊。“禮拜天下午無任何事可干。每天晚上也一樣,冬天漫長,周圍沒有咖啡館,沒有鄰居。”他面帶微笑。我的話似乎令他開心。“那你們呢?”他問我說,“還有你呢?”我們嘛,我們習慣了。對我們來說,沒有厭倦的問題,哪怕禮拜天。我就不一樣了。我沒有選擇留下,也沒有決定離開。他說:“那怎么回事?”我對他解釋不清楚,我還從未想過可以不在比格生活。所以我在這兒不感到厭倦。

到了齊耶斯大路的十字路口,我把尼古拉干活的那塊地指給他看。當晚,他和媽媽談妥了寄宿的價錢。他回佩里格取東西,第二天就來了。這是八個月 原文如此。以前的事。我問尼古拉怎么從未向我提起過蒂耶納。他并不是忘了,但不愿意在確信蒂耶納會來之前,就告訴我我們將接待他的朋友,因為他怕我失望。

我不時上樓去蒂耶納的房間。有好幾個星期我忘記他為何來比格生活,接著我又失去了耐心。我想知道更多關于他的事,他的一切。我克制不住自己。我想知道他為什么來這兒。他來我們這兒住幾個月,但他本可以在別處過這幾個月。他對我的回答從來沒有說服力,他一再說,促使他來這兒的原因,沒有別的,就是尼古拉對他說起過比格,說起過我。僅僅是因為尼古拉對他的講述,不是他生活中一件幸運或不幸的事,甚至不是厭倦。然而我清楚,促使他來比格過苦日子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原因。一天晚上我對他說:“如果你走前不告訴我一聲,我會死的。”有時我的確這么認為。他笑了,轉眼間好像變成一個你拿他沒辦法的孩子。他聲稱要我死需要多得多的東西。我問他覺得我美不美。如果他覺得我美,我會相信因為我是個值得追求的姑娘他才留下來的。但對這個問題,他也不作回答。他當然說不出我長得美這樣的話,但他可以說我討他喜歡。如果我得到這么一點點自信,我覺得可以更好地了解蒂耶納,想象他一開始是被我的臉蛋吸引的。但他從不對我講這句話,也從不說他愛我。他摟住我,我們在他床上緊緊擁抱。這一刻我別無所求。我們講不出話,相互間的不了解慢慢起著變化。我們傾聽它瓦解,變成一種默契使我們動彈不得。我深深體會到他讓我住口是對的。我再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問他那些話了。

熱羅姆下葬后過了幾天,我吃完晚飯,上樓去了蒂耶納的房間。他問我整天都做了什么。我沒有做什么特別的事,只是照看了諾埃爾。他也一直希望更多地了解我。他立即盤問我:“熱羅姆死了,是你告訴尼古拉他是克萊芒絲的情人吧?”是的。他其實知道,但大概想聽我親口說。難道我沒有料到尼古拉會殺了他?沒有,我沒有料到,雖然我非常希望打這場架。你料到熱羅姆從此將消失?我是想過,但不知道如何讓他消失,我沒有考慮過。

“他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年,你能想到他會主動離開嗎?他一無所有,除了你們,沒有別人會收留他。他本人呢,你也清楚,他絕不會下這個決心。”大概是這樣,但我沒有想過。熱羅姆有可能殺死尼古拉嗎?不,我知道這不可能,熱羅姆偶爾跟我們一起干活的時候,我認真比較過兩人的力氣。

那天早上我還有沒有可能阻止他們打架?我難道不能在鐵路上把他們拉開嗎?如果不是為了勸架,我干嗎到那兒去?

他的問題令我感到意外,我對他說,我沒有料到有一天他會向我提這些問題。我想回自己房間了。他抓住我的肩膀,強迫我坐下,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挽留過我。他失去了平日的鎮靜,臉上流露出強烈的好奇和幾許惱怒。我忽然間感到了幸福。蒂耶納的手第一次如此放肆和用力地觸碰到我。我無心思考他剛對我說的話,只想著這雙手。

但他繼續問下去:我必須跟他講實話,不要就我的行為給他一個可能令他滿意的解釋。他補充說,對熱羅姆的死,他不想聽任何特別的解釋。我明明白白告訴他,要弄清這件事的真相是很難的。但是,如果他幫我的忙,向我提供一個他認為可能的說法,我就有了比較,可以看清楚我的內心;我的全部謊言,哪怕無意中撒的謊,也會不攻自破;這樣的話,我會更容易明白為什么我向尼古拉告發了熱羅姆。

“既然是你鼓動尼古拉向熱羅姆挑釁的,你一定知道他們會打架。你告發熱羅姆和克萊芒絲的時候,非常清楚為什么希望他們打一架。我想知道的是,你決定唆使尼古拉和熱羅姆拳腳相向的那一刻之后,這個意圖在你心里是否一直很明確。”

此刻,就像克萊芒絲離開那一夜我把諾埃爾抱給他時一樣,我相信蒂耶納是愛我的,否則我無法解釋他對我的好奇心。我心里想,他的冷漠也許是裝的,他之所以問我這些問題,是因為毆斗之后,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答案。他想到我,對我感興趣。也許是我把他留在了比格。我寧可聽他講話,整整一夜向我談論我,不要逼我回答他的問題。

我答復說我不清楚。除了想讓尼古拉忍無可忍外,我沒有任何明確的意圖。就這樣。

他幾乎叫起來,說這樣的回答不能接受,我必須強迫自己思考。

我猜不透他想要我說什么,想不出應該如何回答他。然而,我不再擔心會惹他討厭。這不可能,我不可能惹他討厭,相反會越來越討他喜歡。我覺得,他盤問我僅僅是想知道他究竟喜歡我到什么程度。同時,這個念頭也令他對自己大為生氣。

“顯然,你,你是不恨熱羅姆的吧?”不,我沒把他當回事,對他恨不起來。比方說我,我絕不可能殺了他,盡管他給我們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和損失。因為他,我們蟄居于此二十年;因為他,我們生活拮據。但我向蒂耶納承認,我覺得這不是根本的原因。任何活法在我看來都不值得羨慕,我們過的生活大概和別的生活一樣適合于我。我,我絕不會殺死熱羅姆。相反,我知道尼古拉,他可能會這樣做。如此說來,我本人可以做的事,我借弟弟的手做了?不,不是這樣的,我敢肯定。“你想到尼古拉會做得那么絕嗎?”那當然。蒂耶納知道,尼古拉如果不讓熱羅姆消失,不親自把他干掉,他是活不下去的。蒂耶納和我一樣確信,熱羅姆和克萊芒絲必須從尼古拉的生活中消失。

我知道尼古拉和露絲·巴拉格?是的,我知道,我也料到克萊芒絲走后,露絲遲早會來比格。露絲·巴拉格完全鎖定了尼古拉的生活。我說這話的時候,蒂耶納卻心不在焉,好像忽然間感到了厭倦。他的語氣漸趨平靜。“在你的生活中,有能與露絲相比的人嗎?”我沒必要向他撒謊,他早猜到了,他比我更清楚我將作出的回答。我望著我面前的他的手,此刻,我覺得這雙手把我整個人緊緊捏在他并攏的手指里。我對他講了真話,說有時我相信他就能比得了,他本人并不完全相信;有的時候,比方此刻,我有這個感覺,但我很快發現這不是真的。

蒂耶納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然后他繼續向我提問。

我做這件事僅僅出于對尼古拉的愛?我愛他愛到這個程度嗎?

我當然愛他這個人。我是唯一可以對他好的人。他卻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他自以為粗野可怕,但我知道,如果我沒有向他保證他有殺死熱羅姆的義務,他絕沒有勇氣殺死他。確切地說,我對此深信不疑,使他產生了這個錯覺。蒂耶納不知道我對尼古拉的愛有多深。

“尼古拉很快會后悔的,悔恨是存在的,”蒂耶納對我說,“誰也逃不掉。甚至是堅強的人,像你一樣的人。”我發現蒂耶納面帶微笑。他在挖苦我。

我回答他說,我奇怪他竟如此缺乏洞察力。我覺得悔恨是一種不難克服的虛榮心,一種仍然丟不掉的自以為是。人們可以克服這種情緒。我就不會后悔,我敢肯定。至于尼古拉,我會留個心眼,永遠不向他承認我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他太需要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感覺了。只有把這種無可爭議的權威賦予自己,他與露絲·巴拉格的幸福才能圓滿。我不認為他和她的關系能維持到秋后,除非她懷上了尼古拉的孩子。如出現這樣的情況,問題將迎刃而解,否則對尼古拉倒更好,他終于能夠離開比格了。

蒂耶納笑了,說我是個小姑娘;他坐在床上,把我摟在懷里,開始撫摸我的頭發。

“要弄明白,必須尋找比尼古拉的利益更深的理由。”可能吧。也許換一種活法的欲望驅使我告發了熱羅姆。但我不能肯定。

“你什么時候有這個念頭的?”我講給他聽:大約一個月前,一天夜里。我睡不著覺,聽見熱羅姆和克萊芒絲在我隔壁的房間里。忽然間我感到惡心,覺得我們太縱容他倆了。

蒂耶納微笑著說:“他們妨礙你睡覺了?”我向他坦白,有些夜晚,我等他來我的房間找我。我無法入睡,傾聽房子里的最微小的動靜,所以才聽見熱羅姆和克萊芒絲的聲音,其實他倆盡量不弄出響動來。我知道他們一起睡覺有好幾個月了,但我只在漫漫長夜等蒂耶納的時候才不得不想起來,覺得這種情況讓人無法忍受。

蒂耶納對我說,我是不會撒謊的,我代表某種真實,它可能看上去是偽造的,但他知道這個真實純粹而嚴密。他講的話有些虛無飄渺,我沒有完全領會他的意思。他補充說,我不是好撒謊的人,如果我講的事情不準確,那是因為我正在尋求真相。

也許他是對的,但忽然間這對我來說完全無所謂了。我從來不懷疑他會看錯。他好幾個月不下樓到我房間來,說不定也是有道理的。剛才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了,今晚是我主動來找他的。他再了解我也沒用,此刻他并不清楚我在想什么。我等了他許許多多夜晚之后,下了決心來找他。我剛剛向他吐露的關于我的一切,令他因為得以了解我而喜形于色,可我更感興趣的,是發現我終于在他身邊度過了夜晚的一段時光。此刻,他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我感到他熱乎乎的手心在我的雙頰和額頭上移動。他不知道,因為我愿意,這才成為可能。此時他大概在想,他與熱羅姆的死并非全無干系,而我擇清自己的那份機靈也讓他大為驚訝。我呢,我剛剛發現,我之所以討厭熱羅姆和克萊芒絲,是因為我孤單一人,而他倆在一起。但我對自己說以后再想這事。此刻,當蒂耶納的手真真切切地在我的面頰上游移時,這件事已變得微不足道。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他問我是否覺得熱羅姆拖了很久才死。不,我不覺得。相反,他彌留的那段時間,正好讓我們來得及習慣新的情況:終于結束了,尼古拉做了了斷。他十分同意我的看法。

他想知道我累不累,愿不愿意在他床上挨著他睡覺。在我看來,是他自己累了。他緊緊摟著我,內心非常平靜。他的手停留在我的頭發里,我們一動不動。他要求我忘記他的全部問題。那他為什么盤問我呢?“我需要了解你的一切。必須了解。現在這樣很好。”我們緊貼著對方的身體,又沉默了很久,閉上眼睛,體會我們在一起的感覺。接著,蒂耶納尋找我的唇,讓我靠著他睡。他的兩腿纏住我的腿,把它們緊緊夾在中間。

九月到了,長長的白晝逐漸縮短。我感覺十分疲勞,所有的活兒都得干,克萊芒絲的,我的,還有諾埃爾要照顧。九月的日子到了,被夜晚黑色的棱角磨圓。天色轉暗,地里沒什么活可干,于是回家……回得越來越早,我們知道,一直到圣誕節,會一天比一天早。還有三個月……

在地里,蒂耶納在我身邊干活;吃飯時,他也挨著我坐。尼古拉沒有發覺夏天已過去。草木變黃的九月到了,帶著火熄滅后的氣味。他騎在瑪的身上,與露絲并肩策馬馳騁,就這樣度過了九月。尼古拉很少跟我們一起干活。在地里,我們偶爾看見他倆騎馬從路上經過。天氣依舊很熱。她身著綢裙,他敞胸露臂。他們聊天,嬉笑,揚鞭催馬。半山腰,大路上,里索勒河陡峭的岸邊,到處都留下他們的身影。夜里,他們把馬拴好,一起在林中過夜。有時,尼古拉把她帶回比格他的房間。但次數極少。

就這樣過了三個星期。尼古拉又開始干活。天氣依然熱。男人們待在院子里修理農具,劈柴。他們修整了損毀的墻面,重鋪了餐廳的石板。

尼古拉有許多計劃。蒂耶納幫他清理出一間披屋,給它抹上水泥,刷了大白。尼古拉想把它改造成乳品作坊。他說這能給我們賺錢。我們需要錢,也有辦法掙。我們會有錢的。我們有草場,可以養更多的奶牛,造出黃油去佩里格賣,再買輛小馬車,把牛犢養肥。我猜蒂耶納借給了他一大筆錢。尼古拉去佩里格買了一臺脫脂機和一個攪乳器。回來后,他叫我立刻學會使用,等以后有了幫工,我好指揮他們,這一天不遠了。他說他需要錢。我想他是打算和露絲·巴拉格結婚。我沒有對尼古拉說什么,也沒有什么可反駁他的。不過我猜這是他一廂情愿,她肯定沒有這個想法。接連幾個星期,我一個人在乳品作坊做黃油,每周二有人從佩里格來取貨。靠我們的兩頭奶牛,我們每次的確掙了不少錢。

蒂耶納和尼古拉一起干活,帶著幾分興趣聽他講自己的計劃;他借給尼古拉錢,不管尼古拉以后能不能還他。他起得比平常晚了。在他房間里,我發現許多打開的書散亂地擺在床頭,他就是躺在書堆里入睡的。這段時間,他一定在比格待膩了,但還沒有開口說走。

他去了好幾趟佩里格,不帶任何衣物,第二天按時歸來。

他倆不再整天閑逛后,露絲·巴拉格每晚來家里吃飯。尼古拉跟她一起離開,不在比格過夜。他早晨回來,整天拼命干活。七點前后她騎著馬來,每次都穿著新裙子,松開的頭發披在雙肩。我覺得她很美,越來越美。因為她的造訪,我們每晚都像過節。

她一到,尼古拉便迎上去,扶她下馬。他跟她寸步不離,她幫我做晚飯時,他一直跟她進到廚房。一次我無意中在門廳撞見他倆。尼古拉蹲在地上咬她的腿。她猛然撩起綢裙,尼古拉擁吻她的大腿,用臉和頭發輕輕地蹭。她抵著墻,合上雙眼,挺直了身子,表情嚴肅,神色疲憊。

我們特意為露絲·巴拉格做了美味可口的飯菜,可這是白費心思。尼古拉甚至沒有發覺飯菜變了。他總設法讓露絲講話,然后和最初幾日一樣,極度興奮地專心聽她講。她講話從容不迫,我覺得她說的一切都引人入勝。她敘述她與父親和幾個弟弟的共同生活,一有機會就說她多么愛她的父親。整個青少年時代,她一直在佩里格的學校寄宿。日子難熬得很。她兩次逃跑,最后校方不得不把她開除。母親的死,她也以同樣平靜的語調講述。有時她發覺尼古拉正望著她,于是輕輕撫摸他的手臂。他抓住她的手,大概沒有每次都留意用了多大力氣。這個時候,露絲便佯裝生氣做鬼臉,偶爾也笑笑。每晚我們都引她談自己,給我們講同樣的事情;她不停地重提舊事,我們也始終興趣不減。除了尼古拉,這段日子我們在比格也覺得很無聊。

蒂耶納聽露絲講述的興致似乎沒有我們那樣高。有時這稍稍令我不快。我說:“蒂耶納?露絲,蒂耶納沒聽你講。”我不知道為什么想派蒂耶納的不是。露絲頓時住了口。蒂耶納莞爾一笑,表示歉意。但露絲笑起來就不那么自然了。

不久,也許到了第三周頭上,我發覺露絲雖然假裝對蒂耶納不感興趣,卻等他在的時候才樂意講話。接著,我注意到晚上她帶著遺憾跟尼古拉一起離開。她總挨到最后一分鐘才肯走。父母去睡覺了,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間。蒂耶納、尼古拉和露絲在書房里待到很晚。等蒂耶納回房時,我才聽見其他兩個人穿過院子。尼古拉好像毫無覺察,既沒發覺吃飯時她避免注視蒂耶納,也沒看出自己一成不變和呆板的關心令她厭倦。最初她的厭倦的確不易覺察,我還以為是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但有一次,蒂耶納去佩里格住幾天。露絲和往常一樣來了。到了吃晚飯的鐘點,她沒見他回來,便掩飾不住內心的煩躁。她以為他晚些時候回來。可當她發現我沒有擺他的餐具時,她一定害了怕。不是遺憾,而是真的害怕,怕他一去不返,而她還不知道她是否討他喜歡。她巧妙地把話題朝蒂耶納身上引,問我他怎么會來我家寄宿的,為什么來這兒,都干些什么,通常住在哪兒。我對她講了實話,說我并不比她清楚,他無緣無故地來,大概也會無緣無故地走。他是尼古拉的一個朋友,起初肯定喜歡住在比格,但我發現他最近有些膩了。我無意間加劇了露絲的不安,使她陷入了恐慌之中。我想知道她是否意識到她喜歡蒂耶納,究竟認為我多么無關緊要才毫無戒備地這樣跟我談論他。接著,我說我記不清蒂耶納為了什么事后天才回來。露絲又變得非常開心。我相信直到這天晚上,她本人并不很清楚對蒂耶納有何期待。她沒有發現我先她一步猜到了。

九月初尼古拉組織了一次出游,真相終于大白。

“咱們到兩公里外游泳去。”尼古拉做了決定。我帶上諾埃爾,爸爸和媽媽也去。游完泳后吃點心。

我們難得這樣出去玩,為此興奮了好幾天。

在露絲的幫助下,我頭天便做好了點心。那天下午我記得很清楚。男人們在院子里劈柴。單調而有規律的劈柴聲傳到了廚房。我們看上去很幸福,家里也漸漸有了安寧的氣氛。這不再是熱羅姆死后那種惴惴不安的寂靜;如今的安寧使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思考,懷著些微的、幾乎感覺不到的愉快心情干活。

露絲卻克制不住,顯得過分開心。她想象著次日吃點心的情景,還不忘蒂耶納就在院子里,隨時可能來向我們要喝的。她時而摟住我的腰鬧著玩,這讓我有點發窘。我肯定她是想看看我的腰身美不美,是否跟她一樣纖細和結實。她對我說:“你個子高,弗朗蘇,差不多趕上蒂耶納了,但你在地里干活太辛苦,強壯得像個男人。”

我由她說去,我喜歡她。因為她就是驕傲,十足的驕傲。我清楚我永遠不可能如此驕傲。

我相信此時她對尼古拉仍然割舍不下,但她無法容忍身邊的任何人冷落她。自然,她懷疑蒂耶納對我的愛。我很清楚,她一定想,除了我弟弟,永遠不會有人愛我。這相當奇怪地拉近了我和她的距離。因為,雖然我有點恨她這樣想,但我無法否認我自己也這樣認為。從她以為蒂耶納有可能愛我的那一天起,她就開始留心我的一舉一動。她一定揣測我有某種瞞住眾人的眼睛、只對蒂耶納顯露的特質。

我和尼古拉不大知道該怎么玩;我們分別泡在水里,覺得很不自在。但露絲很快教會了我弟弟和蒂耶納。我忙著把諾埃爾安置在父母身旁的一條毯子上,這時他們三個游走了。等到看不見他們,我也下了水。我想順著里索勒河逆流而上,直到找到他們。

可一到了水里我就改變了主意,寧可順流而下。我不大會游泳,覺得順流比逆流容易。

河水很涼。不久我就感到全身和它一樣清涼和輕快。我游起來,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風和日麗的下午沿里索勒河而下,大概是我不知不覺中期待已久的事。

蒂耶納不在那邊,他在河的另一頭。我當然清楚朝這個方向游不可能找到他,但我覺著正朝他游去,即將瞥見他在河岸上;他會對我說:“你游泳時真美。”過了一會兒,我不知是否做了一場夢,好像有規律的游泳動作使我睡著了;我不敢再朝水面上望,好像如果我無意中發現他正在注視我,他一定會被嚇跑。水流相當急,從我身旁滾滾而過。我游得毫不費力。艷陽高照,水面波光粼粼,齊我眼睛處,似有一面面黃藍色的鏡子。不經意間,在河谷里慢吞吞吃草的母牛一動不動的身影,透過岸邊的柳樹映入我的眼簾。岸邊有兩個小孩在釣魚。大概是我攪溫了河水;身體進入時,它變得越來越柔軟,越來越熟悉。

后來,我開始感到呼吸困難,無心再游。我從水里出來,不再等蒂耶納。我很清楚我是一個人。他們的身影隱沒在一個小樹林里。我連爸爸和媽媽也看不見了。

我躺在灑滿陽光的草地上。我累了,幾乎忘記今天是尼古拉的生日。我有的是時間去想的。不管怎樣,下午的時間很長,他們可以不等我,先吃點心。為了跟他們一起來,我清晨五點就起床做黃油。我感覺自己昏昏欲睡。我的疲勞是我的,只屬于我,我無法與人分擔,不希望身邊有任何人。我帶著一身疲勞游泳,現在它和睡意一樣緊緊包裹住我,與我融為一體。它不是假的,正如我頭頂上渾圓的太陽。我一點都不想動,但同時又想離開,永遠不見他們。并非因為他們撇下我一個人,或者因為無聊,我只是想證明我可以這樣做,擁有可以這樣做的回憶。我的身體因為疲勞變得死沉死沉的,于是思緒輕飄如羽毛,自由地飛遠了。

我想象著從未去過的大海。我合上雙眼,但沒有睡。我很清楚自己還沒有睡。我想象著大海,想象著人們以各種方式告訴我它浩淼無邊。此刻我真想注視一個和我的疲勞一樣恒久不變、永無止境的東西。我睡著了。

我和蒂耶納跨上兩匹黑色的馬,在水面上方藍色的空間奔馳。說實話,這既無始,又無終。任何開始和終結都在我們周圍消失。海水漸漸排空,流進天空的縫隙中。兩匹馬漫無目的,一路狂奔。我說:“好啦,終于來到海上了。”風在呼嘯。蒂耶納很快活。他人并不在,只有他的笑聲在我耳邊回蕩。

他們喊我,把我喊醒了。我不過睡了幾分鐘。我迅速游過河,向他們跑去。他們沒問我從哪兒來。自熱羅姆死后,人人佯裝無視我的存在。尼古拉幾乎不跟我講話,其他人學他的樣,好像我讓他們想起某件不愉快的事,只要我不在,他們就會把它忘了。我相信他們樂意接受尼古拉殺死了熱羅姆這個說法,因為他們知道是我逼他殺的。這樣一來,尼古拉就不用后悔了,該后悔的是我。他們從此的確感到了自由和幸福,而我仍然應該受到良心的譴責。這天下午我看得很清楚,跟他們在一起,我不過是個因為膽敢待在那兒而必須請求寬恕的人。

我們在爸爸和媽媽腳邊鋪了一張桌布,把一個個包打開。起初我們不知說什么好。熱羅姆死后,我們只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聚在一起,比方吃飯和在地里干活的時候。

蒂耶納坐在我爸爸身邊。他一邊抽煙,一邊跟他談家里已著手的活兒,地里的活兒。他對爸爸說:“磚頭嘛,我們可以雇齊耶斯的小卡車司機從佩里格運來。”我明白他有些拘束,因為他急匆匆地講一些本可以在另外的場合講的事。可是爸爸和媽媽一副閑適的樣子,漸漸的,只要望著二老,我們也感到自在了。我們不再為了顯得自然而努力找個話題。大家心里靜了下來。我們開始吃點心。

露絲幫我拆包。我們拆完后,露絲冷不丁站起身,要尼古拉躺下來。她把頭擱在他的胸口,接著用溫存的聲音招呼我:“你喂我們好嗎,弗朗蘇?我們游泳游累了。行嗎,弗朗蘇?”

她穿一件白色的泳衣,露出的雙腿稍稍叉開,長而光滑,依然濕淋淋的。她看上去很疲乏,好像動也動不了。赤裸的腿和胳膊無力地攤在身體兩側。臉上的水珠被陽光曬干,閃著金色光澤的面頰容光煥發。她合上了眼睛,但透過睫毛望著蒂耶納。她躺在他的對面,他無法不看見她,而尼古拉又發覺不了她在注視蒂耶納。把頭枕在尼古拉的胸口,她的確可以放心,她玩的把戲他絕對猜不出來。尼古拉眼里只有她,他把玩著她的潮濕的頭發,輕輕撫摸小泳衣下的胸脯和裸露的腹部。她要蒂耶納知道尼古拉多么寵愛她。她看上去幸福無比,想到蒂耶納的目光將落到她的身上,她渾身酥軟。微笑的臉上,吸引蒂耶納注意的欲望表露無遺。她喪失了廉恥心,似乎忘記了我們在場。只有尼古拉一個人毫無覺察。連爸爸和媽媽也有些吃驚,不解地望著她。

我切開蛋糕,分送給露絲和尼古拉。尼古拉對我說:“謝謝,小弗朗蘇。”熱羅姆死后,他第一次這樣稱呼我。他還對我說蛋糕很好吃。聽了這些話,我明白他心緒極佳,因為他輕而易舉地當著眾人的面與我重歸于好了。

和往常一樣,有露絲在,大家一起吃點心非常開心。

我記得媽媽突然說,如果我們還要游泳,就別吃太多。媽媽一直默不作聲,為了裝出對交談感興趣的樣子,她時不時不假思索地講幾句類似的話。

“我們有的是時間吃東西和游泳。”露絲說。她又補了一句:維雷納特太太不會以為我們有可能撐死吧。我有些替媽媽難過。大家笑了,不是真的笑她,而是發現雖然比格近來發生了那么多變化,媽媽卻還是老樣子,整天心不在焉,又總是竭力掩飾。爸爸哈哈大笑,眼淚都快流了出來。媽媽的話顯然并不可笑,可它使我們驀然記起了她。我們笑,是因為她始終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既開心,又驚訝。她穿著下葬那天穿的黑塔夫綢裙,但我覺得她比那天晚上年輕。我們的快活令她有些尷尬,接著她也笑起來,仿佛她不得不承認她很可愛。爸爸也比平常顯得年輕。爸爸個頭矮小,面色紅潤,眼睛藍藍的,濃密的白發亂蓬蓬的,跟諾埃爾的一樣。這天他穿了一套白色的西裝。

大家吃完點心后,我開始喂諾埃爾。克萊芒絲走后,我一個人照看他。尼古拉的心思全在露絲身上,對兒子不聞不問。諾埃爾已經出了幾顆牙,但那塊蛋糕他吃了很長時間。他尋開心,把嘴里的東西吐在我手里,然后格格地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稍稍離開眾人坐著。在我左邊,爸爸和媽媽又開始低聲交談。R市離這邊不遠。其他人在幾米外閑聊;我背對他們,聽不清楚他們的談話。諾埃爾的笑聲讓我厭煩,他所有的時間都在玩,我除了逗他開心外無事可做。他一直玩,他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玩耍。我想克萊芒絲不久會回來,或許我們最好把這孩子還給她。而現在,得喂他吃點心。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我不知道哪種時間的流逝是我無法忍受的。

“尼古拉·維雷納特住這兒嗎?”

蒂耶納就站在我身旁。我沒有聽見他來。

我放開諾埃爾,在蒂耶納腳邊躺下來。我默默地笑,他也笑了。他對我說:

“你喜歡割煙葉?那么尼古拉·維雷納特這時干什么呢?”

我回答:

“他和父親耕地。”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了起來。我們肩并肩站著。蒂耶納多么英俊!剛才我沒有看清楚他。他令人目眩。他的一雙眼睛望著我,只注視我。他的身體出奇的美。他赤身露體,腳、手和臉與我熟悉的不一樣了,不再與他的金色、靈活、好像被河水和風梳理光滑的軀體分開。他不需要穿衣服。他一身陽光。于是我問自己有無可能愛上蒂耶納。我怎么會覺得他開始像我了呢?蒂耶納到這兒,到比格來干什么?他想要我怎樣?他活著做什么呢?他怎么會活著?我望著孤獨和無法接近的他,沒有了愛,一時間竟認不出他來了。

但他一言不發,拉起我的手拽著我就跑。我們沿著河跑,先慢后快,把其他人遠遠撇在了身后。我們離開時,尼古拉和露絲站了起來,但甚至來不及想要不要跟著我們跑。尼古拉露出微笑,有點吃驚。露絲一開始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接著她大叫:“蒂耶納,你干什么?回到我們這兒來。蒂耶納!蒂耶納……弗朗蘇……”她的聲音刺耳,兇狠。我們已經跑遠了。我轉過身,見她垂著雙臂,臉變了形,叫人認不出來了。蒂耶納不想回去。我們跳進河里,并肩游泳,停下來的時候,已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我對蒂耶納說,我們本該等等他們。露絲一定會跟尼古拉發脾氣,今晚他不可能不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我補充說,他恐怕不得不離開比格,因為這種情形不能再持續下去了。他不聽我講,始終面帶微笑,我講話時,他只專心看我的嘴唇,看他赤裸的身體旁我的赤裸的身體。他一直沉默不語,我也越來越語無倫次。

蒂耶納在我身邊躺下來,整個身子貼住我。他對我說:“別講話了。”

就這樣過了許久。其他人大概已經回去。現在,尼古拉知道了真相。事已至此,我感到坦然。

陽光減少了熱力。偶爾,我睜開雙眼,見齊耶斯山在河谷拉長了藍色的影子。

蒂耶納神色憂傷,凹陷的雙頰、半閉的紫色眼瞼在臉上投下陰影。他不知道我在注視他。他那結實的、金色的上半身好似一段樹干,有一股力量仿佛一直傳到他的手指和雙腳。有一刻,他抓住我的手問道:“你大概知道我不久會走吧?”我說是,我知道。于是他生氣地甩開我的手。

就在此刻,我開始想要蒂耶納,渴望感到他赤裸的身體壓在我身上,他的熱氣與我的熱氣相交融,他的因欲望而扭曲的臉貼著我的臉。我知道,他也是從這天起克制自己不下樓到我房間來的,盡管他知道我在等他。

吃點心的日子過去三天后,他來了。

露絲·巴拉格和往常一樣來家里吃晚飯。她努力討我們喜歡,不讓我們看出她只為蒂耶納而來。但我不清楚那次出游后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連尼古拉也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了。

從那時起,他開始談論熱羅姆,尤其大談他的好處,仿佛想讓身邊的人對他的所作所為感到氣憤。他使我們記起年輕時給人好感的熱羅姆,來到比利時R市、我們小時候領我們散步的熱羅姆。他說他了解熱羅姆的一生,覺得他的命比誰都慘。他甚至要舅舅房間的鑰匙,想翻看他的文件。盡管他煞費苦心,但沒有人真的相信他為自己做過的事飽受折磨。

他再也不跟我們一起干活,整天閑逛等著露絲。她來了以后,他盡量裝得從容自在,滿口胡言亂語,抓住一切機會提到熱羅姆的名字。

一天晚上,她沒來吃晚飯。尼古拉也沒吃,騎上瑪去了她家。第二天她來了。但接下來的日子,她不事先通知,晚上又讓人久等。尼古拉出了門,次日早上才回來。我們清楚,挽回她的努力再也沒用了。

她不再來了。尼古拉整夜整夜地在她家周圍徘徊。她也許不想再見他了。他早上才回來,然后躺一整天。我去給他送吃的東西,他甚至好像不明白我要他做什么。最后幾日,他求我告訴他我是否認為她會回來。我說她不會回來了。他不信。他不愿意再見到蒂耶納,但他一定想念這位朋友。他不能肯定露絲不再愛他是因為蒂耶納。何況他已經無所謂,不再怕人恥笑了。晚上,他起來穿好衣裳,跨上瑪,當著所有人的面走了,我們誰也不敢瞧他一眼。

我不記得這段時間思考過什么事。我整天干活。晚上蒂耶納下樓到我房間里來。

有一天夜里,克萊芒絲敲我房間的窗戶。我讓她進了屋。她穿著出走那天晚上穿的裙子,拿著同一只手提箱。她臉色蒼白,一雙深陷的栗色小眼睛閃著淚光。她從齊耶斯走夜路剛趕到比格。燈光刺眼,她好像沒有注意到蒂耶納也在。

“諾埃爾呢,諾埃爾在哪兒?”

我去蒂耶納的房間抱他,母親走后,他就睡在那兒。我算了算,克萊芒絲走了兩個月了。我用被子裹住熟睡的諾埃爾,把他抱到我的床上。見到他,她身子輕輕顫抖起來,接著在他面前跪下,沒有哭,也不說話,只專注地打量他。我見蒂耶納面色有些蒼白,望著窗外。諾埃爾醒了,哭了幾聲。她等他又睡著后打開了被子,看他赤條條的樣子,說“他長個兒了”。她朝我們轉過那張扭曲的、因微笑皺紋畢現的臉。她問是不是我在照看他,他乖不乖。對她所有的問題我都做了肯定的回答。我站在她身后,蒂耶納的旁邊。她感謝我對諾埃爾的照顧:“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們閉口不語,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又默默地盯著兒子看了很久。突然,她不再怕弄醒他,咬著他的手和腳,然后小心翼翼地擁吻他。一次,她轉過頭來說:

“我打擾你們了,請原諒。”

我們沒有答話,她大概以為我們急著等她走,于是啜泣起來。她把諾埃爾從被子里抱出來,緊緊摟在懷里,仿佛她對兒子總也看不夠,因為滿足不了氣得直哼哼。諾埃爾蹙了蹙眉,又哭了起來。她喊道她死也要和兒子在一起,她要把他帶走,遠遠離開其他人,離開我們。她激動萬分,臉漲得通紅,嘴唇因不停地親吻潤濕了。

“其實,我愿意的話就可以把他帶走。你們誰也攔不住我。”

她把我們忘了。嘴唇貼在諾埃爾的面頰上,她合上雙眼,在他耳邊輕聲細語,說他是她的小諾埃爾,她的小男孩,這世上她擁有的一切。然后她又一次沖我們發火:“我當時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們無權把我與他分開。我在佩里格遭了大罪,這毫無道理。任何人都可以得到寬恕,而我呢,我不能留下來,我在這兒不討人喜歡,所以被趕走了。”

她說她做用人時我們對她還過得去,自從她嫁給了尼古拉,我們就容不下她了。她還說,她一直以來都明白,我們是可怕的人,誰都想不到我們讓她吃了多少苦,我們是陰險的壞家伙……

她懷里抱著諾埃爾站了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她的嗓音變了,鎮定而粗野。她的身材顯得更加高大,仿佛終于占據了自己應有的空間。她習慣性地搖晃著諾埃爾。走到墻邊時,她突然停下來,低聲跟他說話。我已經猜到她究竟想干什么了,因為每次從我身旁經過時,她都弓著背,不敢抬眼,免得看見我,失去勇氣。

突然,她停下腳步,挺起胸,厲聲說道:

“這一切,是你,是你一手造成的。”

然后她愣在那兒,虛弱無力,呻吟著,把諾埃爾舉到面前,想放下他來。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她害怕了,把諾埃爾放到床上,拿起手提箱,柔聲說:

“我本來是想留下來的,可我對你說了這番話,不可能了。”

我對她說,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留在比格。她撲過來抱住我,發出神經質的笑聲,臉上又露出一副蠢相。

“這可是你說的!”

她緊緊摟住我。

“啊!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

她可以上床休息了。天已不早,她可以帶著諾埃爾回自己的房間。

“哦,是的,馬上就去,你先給我點時間適應一下。”

那么尼古拉呢?尼古拉原諒她了嗎?

今后她會好好做人,兩個月里她思考了很多,對尼古拉更加了解。我叫她不要等尼古拉,他很少在家。我不知道明天他會不會趕她走,但眼下她只管抱著諾埃爾回房間就是了。以后幾天也許不能讓尼古拉見到她,我需要一些時間告訴他克萊芒絲回來了。萬一尼古拉不要她,她可以帶著諾埃爾回佩里格。

她顫抖著問:“出什么事了?”

沒事,我只是想也許尼古拉不愿再見到她。

她沒有問下去,抱著諾埃爾上了樓。

克萊芒絲留了下來。次日早上我跟尼古拉談了她的事。他對我說,為了諾埃爾,她留下來更好。他絲毫不怪她,他從來沒怪過她。

克萊芒絲回來后,他有三天沒在比格露面。我們以為他在露絲家,誰也沒有因為見不到他而擔心。露絲后來告訴蒂耶納,她這三天也沒見到尼古拉的影子。

到第三天早上,克萊芒絲才在鐵軌上發現了尼古拉被碾碎的尸體。他兩臂伸向前方,兩腳分開,活像一只死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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