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見,哥倫布(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7586字
- 2021-09-03 18:43:35
二
翌日,我再一次替布倫達拿眼鏡。不過這一回不是作為她的臨時隨從而是她的午后客人,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但總比前一次有了進步。她身穿黑色泳衣,光著腳丫,混雜在那些穿著古巴式半高跟鞋,胸部高聳,戴著戒指和大草帽的女人當中。我聽一位曬成深棕色的女人用刺耳的尖聲說,身上這些全是她們在巴巴多斯逗留時,從一個最可愛的shvartze(1)那里買的。布倫達在她們中間顯得優雅、質樸,猶如水手夢寐以求的波利尼西亞少女,盡管她還戴著墨鏡,而且姓佩蒂姆金。在游向池邊時帶起一陣水花。在泳池邊,她舉起濕漉漉的雙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腳踝。
“下來吧,”她仰起頭瞇縫著眼對我說,“我們一起玩?!?/p>
“你的眼鏡。”我說。
“噢,這討厭的東西壞了更好。我恨死它了?!?/p>
“為什么不給你的眼睛動一下手術?”
“你又來了?!?/p>
“對不起,”我說,“我把它交給多麗絲?!?/p>
多麗絲早已把安德烈公爵離妻出走的情節拋在腦后,她現在也并沒有為可憐的麗莎公主孤苦伶仃的命運沉思默想,而是正為最近發現肩膀上在脫皮而憂心忡忡。
“勞駕看好布倫達的眼鏡好嗎?”我說。
“好的?!彼寻胪该鞯钠ば紡椣蚩罩?,口中還說著“真見鬼”。
我把眼鏡遞給她。
“說什么也不能給她拿眼鏡,把它放下吧,我才不是她的奴隸呢!”她說。
“多麗絲,你知道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家伙嗎?”多麗絲坐在那兒,有點兒像勞拉·辛普森·斯托勞維奇。事實上,辛普森在泳池的另一端活動,刻意避開我和布倫達,因為(我愿意這樣想)前一晚敗在布倫達手里,或者因為(我不愿這樣想)我的在場使她尷尬。但不管怎樣,多麗絲不得不承受我對她和辛普森二人的不滿。
“謝謝,”她說,“也不想想那天是誰邀請你加入的。”
“那是昨天?!?/p>
“那去年呢?”
“你說的沒錯,去年你媽也是這么跟你說的:邀請埃絲特家那男孩兒,這樣他在給他父母寫信時他們就不會埋怨我們沒有照顧好他了。每年夏天我都要倒運?!?/p>
“你早該和他們一起去。這不能怪我們。我們不負責照管你?!睆乃恼勗捴形铱梢圆碌剑诩依镆欢牭搅诵┦裁矗蛘呤盏搅诵瞧谝坏男偶?,在她從斯托或達特茅斯回到北安普敦以后,或是周末和男朋友在洛厄爾樓一起洗澡時聽來的。
“跟你爸說別擔心。亞倫大伯人真好。我會照顧好自己。”說完,我跑回泳池,潛入水中,像海豚一樣出現在布倫達身旁,把我的腿輕輕擱在她的腿上。
“多麗絲好嗎?”她問。
“在脫皮,”我說,“她要去做一下皮膚整形。”
“得了吧你?!闭f完,她潛到我的身下,直到我感覺到自己的腳底板被她的手緊緊鉗住。我縮回腳,也潛到底,接著,在離那條晃動著的、劃分泳道的黑線不到六英寸的地方,我們接了個泡泡吻。她在“綠巷鄉村俱樂部”的泳池底望著我微笑。遠遠地,在我們上方的水面,一條條腿擺動著,一對綠色的腳蹼一掠而過。堂姐多麗絲渾身的皮盡可蛻光,格拉迪絲姨母盡可每晚準備二十份飯菜,亞利桑那的爐火盡可烘走我父母的哮喘,那些身無分文的逃兵——我對這一切全不在意,只在乎布倫達。就在她往上游時,我把她拉過來,用手鉤住她泳衣的前襟,拉開她的衣服。她的兩只乳房就像兩條長著粉紅鼻子的魚一樣向我游來,她讓我用手捧住它們。過了一會兒,太陽親吻著我們,我們離開了池水。因為對彼此都很滿意而沒有刻意去微笑。布倫達把頭發上的水珠抖到我臉上,就是落到我臉上的這幾滴水珠,使我感到,關于這個夏天,她給了我一個承諾。但我所希望的,又遠不只局限于這個夏天而已。
“你想要你的太陽鏡嗎?”
“你離得夠近,我能看清。”她說。在一頂藍色的大遮陽傘下,我們肩并肩躺在兩張躺椅上,椅子的塑料表面摩擦著我們的泳衣和皮膚,嘶嘶作響;我轉過頭看了布倫達一眼,聞到了自己肩上曬干的皮膚的香味。我像她一樣翻身背對著太陽,我們閑聊著,日頭越來越大越來越亮,色彩在我合上的眼瞼下裂成碎片。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彼f。
我輕輕地說:“沒發生什么。”
“嗯,我想也是。但我感到好像已經發生了什么似的。”
“在十八小時之內嗎?”
“對,我感覺……被人追著?!钡攘艘粫核f。
“是你邀請我來的,布倫達?!?/p>
“為什么在我聽來你的話總帶點刻薄?”
“是嗎?我可不是故意的,真的。”
“你是故意的!‘是你邀請我來的,布倫達?!怯衷趺礃??”她說,“反正我請你來也不是這個意思?!?/p>
“對不起?!?/p>
“不要道歉了,你連道歉都這么機械,根本缺乏真心誠意?!?/p>
“現在是你對我刻薄?!蔽艺f。
“不,我不過在陳述事實而已。我們不要再爭論不休了,我喜歡你?!彼D過頭來,看起來好像她停頓片刻也是為了從自己的皮膚表面嗅出夏天的氣息?!拔蚁矚g你的模樣。”她實事求是的語氣消除了我的窘迫。
“為什么?”我問。
“你這健美的肩膀是從哪兒來的?你打什么球嗎?”
“沒有,”我說,“我生就這樣一副肩膀?!?/p>
“我喜歡你的身材,它很不錯。”
“我很高興?!蔽艺f。
“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不?!蔽艺f。
“那它就和你無緣了?!彼f。
我用手背撫平了她耳后的頭發,誰也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我說:“布倫達,你還沒向我了解過我的情況呢!”
“你有什么感覺?你要我問你感覺怎樣嗎?”
“是的。”我說。盡管我這么做的原因或許有違她給我臺階下的初衷。
“你感覺怎樣?”
“我想游泳。”
“好吧?!彼f。
那天下午其余的時間我們都泡在水中。縱貫泳池底部的黑線總共八條,那一天快結束的時候,我想我們在每條泳道上都待過一會兒,離黑線夠近,伸手可及。我們時不時回到躺椅上,像唱贊美詩一樣,款款絮語,訴說彼此的感受。坦率地說,這些感覺在說出口之前是不存在的——至少我是這樣;用語言表達感情就等于是把它創造出來再占有它。我們之間生疏和初次結交的感受,被我們攪打成類似愛情的泡沫。我們不敢對它嬉戲太久,談論太多,否則它將破裂消失。我們一會兒回到躺椅上,一會兒又鉆進水里,在對話與沉默之間不停切換。鑒于我對布倫達擺脫不掉的緊張不安,以及布倫達在她與她的自我認知之間筑起的自負的高墻壁壘,我們相處得還算好。
四點左右,在泳池底,布倫達猛地掙脫我,奮力往上游,我緊隨其后。
“怎么啦?”我問。
她把額前的頭發撩到一邊,然后指了指池底,“我哥?!彼f著,一邊咳出嗆進的水。
像剃平頭的海神突然從海里冒出來一樣,羅納德·佩蒂姆金從我們剛才待過的較淺處鉆出來,高大的身軀出現在我們面前。
“嗨,布倫(2)?!彼f。一只手掌猛地拍向水面,一陣小小的暴風雨打在布倫達和我的身上。
“你高興什么呀?”她說。
“揚基隊贏了兩場?!?/p>
“今晚我們邀請米基·曼特爾(3)來吃晚飯嗎?”她說?!懊看螕P基隊獲勝,”她一邊輕松地在水中走著,好像這散發著氯氣的池水被她變成了腳下的大理石,一邊對著我說,“我們就給米基·曼特爾加個位子。”
“來場比賽嗎?”羅恩(4)問道。
“不要,羅納德。你自己比去吧?!?/p>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人提起我。我盡量小幅度地移動,不引起他們的注意,如同未被引介的第三者那樣靠邊兒站,保持緘默,等待禮節性的介紹。然而一下午的運動讓我感到疲倦,打心眼里盼望兄妹倆間的說笑不要太長。很幸運,布倫達為我作了介紹:“羅納德,這是尼爾·克魯格曼。這是我哥哥羅納德·佩蒂姆金?!?/p>
盡管我們之間相隔十五英尺,羅恩還是伸出手來要和我握手。我回握他,但顯然沒有像他所期望的那么鄭重其事。我的下巴滑進水里有一英寸。我忽地感到精疲力竭。
“想比賽嗎?”羅恩很客氣地問我。
“來吧,尼爾,跟他比吧。我給家里打個電話,告訴他們今晚你去吃晚飯?!?/p>
“去你家?那我也要給姨母打個電話,你剛沒提。我的衣服……”
“一頓便飯(5)而已?!?/p>
“什么?”羅恩問道。
“去游吧,寶貝兒。”布倫達對他說,她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我感到一陣酸楚。
我說我得去打個電話,請求不參加比賽。到了用藍色瓷磚砌成的游泳池邊,我回頭看見羅恩正奮力地朝前游。他給人這樣的感覺:在游完全程五六次之后,他就有權喝干這池子里的水。我想象他和我姨父麥克斯一樣,膀胱容量巨大,飲水量驚人。
當我告訴格拉迪絲姨母,今晚只用準備三個人的飯菜時,她似乎并不覺得寬慰,只在電話里回了句“好極了”。
我們沒有在廚房里吃飯,相反,我們六個人——布倫達、我、羅恩、佩蒂姆金夫婦及布倫達的小妹朱莉圍坐在餐廳的飯桌前。一個有耳洞但未戴耳環、納瓦霍人長相的黑人女傭卡洛塔為我們端飯上菜。我旁邊是布倫達,一身她眼中的休閑打扮:緊身百慕大短褲、白色polo衫、網球運動鞋、白襪子。對面是十歲的朱莉,圓圓的臉蛋,聰明伶俐。晚飯前,其他同街的姑娘要么在玩拋石子,要么在和男生玩,她卻在屋后的草坪上與父親佩蒂姆金打高爾夫。佩蒂姆金先生讓我想起我的父親,只不過他說話時每個音節前后并不喘氣。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講話不注意語法,吃飯狼吞虎咽。當他對著眼前的色拉大快朵頤時——在他往上面淋滿瓶裝的法國調味醬之后,他那厚實的前臂皮膚下青筋暴凸。他一人吃了三份色拉,羅恩吃了四份,布倫達和朱莉各兩份,只有佩蒂姆金太太和我每人吃一份。我并不喜歡佩蒂姆金太太,盡管她是今晚飯桌上最漂亮的那個。她對我過于客氣。她那紫色的眼睛,烏黑的頭發,高大而誘人的體形,讓我感到她像某個被俘虜的美人,某個野蠻的公主,被馴服成為國王女兒的用人——這個女兒就是布倫達。
從寬大的觀景窗可以看見后面的草坪以及兩棵一模一樣的橡樹。我叫它們橡樹,但其實你可以把它們想象成運動器材之樹。就像從樹枝上掉下的果實一樣,樹下有兩柄鐵頭球棒、一只高爾夫球、網球筒、棒球、籃球、棒球手套以及一眼就認出的騎手短鞭。再往后,在靠近佩蒂姆金院子周圍的灌木叢、小小的籃球場前面,有一塊正方形的紅色毯子,毯子正中繡著一個白色的字母O,整個看上去像是綠色的草地上生了一堆火。外面定是起風了,因為籃網動了動,室內的我們在西屋空調持續的冷氣中享用晚餐。一切都十分愜意,只有一點,與這些“大人國巨人”一起用餐,有好一陣子我感到仿佛肩膀被削掉四英寸,身高也矮了三英寸,除此之外,好像有誰移除了我的肋骨一樣,我的前胸順從地貼向我的后背。
席間沒什么人講話。大家一本正經、按部就班地用餐。與其多費筆墨說明那些互相傳遞食物時含糊不清的句子,嘴里塞滿食物時變成吱吱咯咯的單詞,以及在狼吞虎咽、杯盤狼藉的情景中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的句法,還不如干脆將全部對話如實記下。
對著羅恩:哈莉特幾點打的電話?
羅恩:五點。
朱莉:是五點。
羅恩:這是他們的時間。
朱莉:為什么密爾沃基的時間要早一點兒?如果乘著飛機整天飛來飛去,那就永遠也不會變老。
布倫達:對的,寶貝。
佩蒂姆金太太:你給小孩子瞎講些什么呀?這就是她去上學的理由嗎?
布倫達: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上學。
佩蒂姆金先生(親切地):女大學生。
羅恩:卡洛塔呢?卡洛塔!
佩蒂姆金太太:卡洛塔,再給羅恩點兒。
卡洛塔(叫著):再給他點兒什么?
羅恩:每樣都再來點兒。
佩蒂姆金先生:我也一樣。
佩蒂姆金太太:看來他們得用輸送帶運你了。
佩蒂姆金先生(撩起他的襯衫,拍了拍他黝黑的鼓出來的大肚子):你在說什么呢?看看這個!
羅恩猛地拉起T恤:看這里。
布倫達(對著我):要不要讓我們看看你的肚子?
我(又像唱詩班的男孩一樣):不要。
佩蒂姆金太太:這就對了,尼爾。
我:謝謝。
卡洛塔(像一個不招自來的幽靈越過我的肩膀):你還要嗎?
我:不要了。
佩蒂姆金先生:他吃得像鳥兒一樣少。
朱莉:有些鳥吃得可多呢!
布倫達:哪些鳥?
佩蒂姆金太太:大家不要在飯桌上談論動物了。布倫達,你為什么還慫恿她?
羅恩:卡洛塔呢?我今晚還要打球。
佩蒂姆金先生:別忘了纏手腕。
佩蒂姆金太太:比爾,你住在什么地方?
布倫達:他叫尼爾。
佩蒂姆金太太:我剛才不是叫他尼爾嗎?
朱莉:你說的是“比爾,你住在什么地方”。
佩蒂姆金太太:我一定是在想別的事。
羅恩:我不想纏,見鬼,纏起來怎么打?
朱莉:不要罵人。
佩蒂姆金先生:曼特爾已經擊中多少球了?
朱莉:三百二十八。
羅恩:三百二十五。
朱莉:八!
羅恩:五,蠢貨!他在第二局是三次得滿分。
朱莉:四次全中。
羅恩:判錯了,米諾索一定判錯了。
朱莉:我不這么認為。
布倫達(對著我):明白了嗎?
佩蒂姆金太太:明白什么?
布倫達:我在跟比爾講話。
朱莉:跟尼爾。
佩蒂姆金先生:閉嘴,快吃飯。
佩蒂姆金太太:少講幾句,女士。
朱莉:我沒講什么啊。
布倫達:她是在跟我講,寶貝。
佩蒂姆金先生:她?你就是這樣叫你媽媽的嗎?今天是什么甜點?
電話鈴響了,雖然我們還在等甜點,但晚餐好像已正式結束。羅恩直奔自己的房間,朱莉喊著:“哈莉特!”佩蒂姆金先生強忍著不打嗝,但沒能成功,比起他為不嗝出來所作的努力,他最后的失敗更能引起我的好感。佩蒂姆金夫人關照卡洛塔不要把盛奶的與盛肉的銀餐具再混在一起。卡洛塔邊吃桃子邊聽,我感覺到布倫達的手指在桌下撓我的小腿肚。我吃飽了。
我們坐在最大的一棵橡樹底下,佩蒂姆金先生與朱莉在籃球場上玩球。羅恩在車道上發動他的大眾?!?span id="84zrgvk" class="fangsong">請哪位把我后面那輛克萊斯勒開走?”他惱怒地喊道,“我已經遲了?!?/p>
“請原諒?!闭f著,布倫達站了起來。
“我想我的車在那輛克萊斯勒后面?!蔽艺f。
“我們走吧?!彼f。
我們把車倒出去,這樣羅恩可以趕快去比賽。我們重新停好車,然后又回來看佩蒂姆金先生和朱莉。
“我喜歡你妹妹。”我說。
“我也喜歡,”她說,“但不知道將來她會變成什么樣?!?/p>
“像你這樣?!蔽艺f。
“說不定,”她說,“可能比我強。”然后又加一句:“也許不如我。誰知道呢?我爸爸待她可好呢,但我保證,讓她跟我媽再一起生活三年……比爾?!彼粲兴嫉卣f。
“我倒不介意她這么叫我,”我說,“你媽非常漂亮。”
“我簡直難以把她當成我媽,她恨我。九月份開學時,別人的媽媽至少會幫自己的子女打點行李,但我媽不會幫一點忙。她會忙著給朱莉削鉛筆,讓我一個人扛著箱子爬樓梯。原因很明顯。實際上,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為什么?”
“她在妒忌。這太老套了,簡直叫人羞于啟齒。你知道我媽是新澤西網球反手最佳嗎?說真的,她是全州男女網球手中最好的一個。你真該看看她姑娘時的照片??瓷先ズ芙∶?,但不顯胖。她確實很迷人。我很喜歡那些照片里的她。我有時對她說:‘這些照片多美?。∥疑踔料敕糯笠粡垘У綄W校去。’‘我們的錢有的是地方使,女士,而不是花在這些舊照片上?!X!我爸的錢多得堆起來有這么高,可我每次買衣服時她總會說:‘女士,你用不著到邦維特·特勒百貨去買,奧爾巴克折扣店里有的是結實耐穿的衣服。’誰稀罕結實耐穿的衣服啊,最后我還是買了我喜歡的,但這總在她惹毛了我之后。錢在她那兒就是浪費。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享受錢帶來的樂趣。她以為我們還住在紐瓦克。”
“但你如愿以償了。”我說。
“是啊,但那是因為他?!彼钢宓倌方鹣壬?,他已嗖地原地投進了第三個球。很顯然,朱莉很不高興,她用力一跺腳,漂亮的小腿四周揚起一陣灰塵。
“他不算太精明,但至少很可親。他不像我媽待我那樣待我哥。謝天謝地。唉,我不想再談他們了。從大一開始,每次談話都離不開談及父母,太可怕了!但這是普遍現象。麻煩的是做父母的都還不知道。”
從這會兒朱莉和佩蒂姆金先生在屋外球場上一片歡樂的樣子來看,問題并非像她說的那樣普遍;當然,在布倫達眼里,這種普遍性的范圍更大——每一件羊絨衫的獲得都意味著和她母親的一番苦斗。我確信,她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服裝市場上,為買到手感柔和、質地考究的衣物,她都必須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百年戰爭”。
當我坐在布倫達身邊時,我實在不愿自己這么不忠地站在佩蒂姆金太太這邊,但我頑固的腦袋還是擺脫不了那句“以為我們還住在紐瓦克”的話。我沒有講話,生怕我的語調會破壞飯后的適意與親密。之前我們是那么容易就變得親密無間,只要水浸濕我們的每一根汗毛,然后再讓太陽把它們烤干、麻木我們的知覺??墒乾F在,衣著齊整地坐在她家涼爽的樹蔭下,我一個字也不想說,因為那將會毫無掩飾地暴露出我一直對她懷有的負面情緒。這是愛情的陰暗面,它不會總深藏心底——但我選擇跳過去往前看。
朱莉突然來到我們身旁。“想玩嗎?”她對我說,“爸爸玩累了?!?/p>
“來吧,”佩蒂姆金先生叫著,“替我打完。”
我有點猶豫——自從上高中以后,我就沒碰過籃球。但朱莉用力拉著我的手。布倫達說:“去吧?!?/p>
佩蒂姆金先生把球扔給我,我沒留神,球砸在我胸上彈了出去,襯衫上留下一個圓圓的印跡,猶如月亮的影子。我傻笑了一下。
“你連球都接不住嗎?”朱莉問。
看來她跟她姐姐一樣,善于問一些實際而令人惱火的問題。
“是的?!?/p>
“輪到你了,”她說,“四十七比三十九,爸爸落后,誰先到二百分誰贏?!?/p>
地上那條劃出的凹痕多年來被當成罰球線,我的腳剛踩上,剎那間,一個夢幻就浮現在我眼前,這是那些轉瞬即逝不時折磨我的白日夢中的一個;朋友們曾經告訴我,每當這時,我的目光都會顯得異常呆滯:太陽下山了,蟋蟀跳來跳去,樹葉變得一片漆黑。我和朱莉依然站在草坪上,朝籃筐里扔球?!拔灏俜譃橼A。”她喊著。她得了五百分取勝后,喊道:“你一定也要投滿五百分。”我只好投,夜變得長了起來,她又喊“八百分算贏”。我們繼續玩下去。贏到一千一百分,我們還是玩個不停,天永遠不會亮了。
“投呀,”佩蒂姆金先生說,“你投就是我投?!?/p>
他的話使我困惑,不過我還是一個原地投籃,沒有投進。上帝發了慈悲,吹來了一陣風,我跳起來單手投進一個擦板球。
“你是四十一分,該我了?!敝炖蛘f。
佩蒂姆金先生在球場遠端的草地上席地而坐。他脫了襯衫,只剩背心,臉上的胡子整整一天沒刮,看上去像個貨車司機。布倫達沒整形前的鼻子很像他的鼻子。那上面凸出的一塊,正在鼻梁中間,好像有一粒八角形的鉆石嵌在皮膚下面。我知道佩蒂姆金先生決不會操心把這粒鉆石從臉上挖掉。然而,毫無疑問,他是很樂意,并不無驕傲地花錢把布倫達臉上的鉆石取出來,扔進第五大道醫院的廁所里。
朱莉投籃未進。我承認內心有一陣微弱的、快樂的波動。
“投球時稍稍轉一下?!迸宓倌方鹣壬嬖V她。
“我再投一次行嗎?”朱莉問我。
“行?!庇捎谒赣H在邊線上給她的指點和我自己在球場上并非甘心情愿的禮讓,我感到沒有機會趕上她了。但我突然又想贏,想把她打得落花流水。布倫達站在樹蔭下,側著身,頭靠在手肘上,嘴里嚼著一片樹葉,看著我們投球。廚房的窗簾已拉開,太陽很低,那些電器玩意兒再也不會反光刺眼了。佩蒂姆金太太一動不動地朝窗外看著這場比賽。接著,卡洛塔出現在后邊的臺階上,一只手拿著桃子在吃,另一只手拎著一桶垃圾,也停下來觀看。
又輪到我投,我原地雙手投籃,沒進,轉身笑著對朱莉說:“我再投一次行嗎?”
“不行?!?/p>
于是我明白了這游戲是怎樣玩的。多年來,佩蒂姆金先生已經教會了他的女兒們,只要她們要求,就可以重新投,他能這樣玩。然而,看到肖特希爾斯這些陌生的眼光向我投來時——有女主人的、男主人的、用人的,不知怎地我就覺得自己不該讓步。但我不得不讓步,我讓了。
投滿了一百分,游戲結束,朱莉說:“多謝,尼爾?!斌坝殖霈F了。
“不用客氣?!?/p>
布倫達在樹下微笑?!笆悄阕屗A的吧?”
“我想是吧,”我說,“不過我說不準?!?/p>
我話里有什么東西促使布倫達安慰似的立馬補充說:“就是羅恩也得讓她贏?!?/p>
“這對朱莉來說可太好啦。”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