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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群蜂飛舞(1)

  • 寶刀
  • 阿來
  • 3482字
  • 2014-07-22 17:47:49

今天是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我在這個故事發生的地方寫這篇東西,就在寺院的客房中間。四周靜寂無聲,抬眼就可以看見大殿的屋脊上站著永不疲倦的銅鹿,它們站在那里守護法輪。在我和這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之間,是一片開滿黃色小花的草地。這里還是中國一條有名的大江發源的地方,清澈的空氣中有凈水的芬芳。我不由得面帶微笑,寫下了這幾個字:群蜂飛舞。剛寫完,我立即就感到了光芒和顫動,聽到了曼妙的音樂,雖然我不知它來自何方。

于是,我往下寫:

彩虹或佛光。

我住的是桑木旦先生的房間。桑木旦先生去了美國后,寺院管理委員會與活佛共同決定把這里辟為接待來訪學者的客房。

都說桑木旦先生是個奇妙的人物。

還在上中學的時候,他就以聰穎和懶散而聞名。故事是從他和一幫男女同學去野餐開始的,因為廣闊草原終于迎來了短暫的夏天。

桑木旦先生那時對數學充滿興趣,他把草原的廣大與夏天的短促相比,說:“媽的根本不合比例!”他們無意中選中了一個重要的日子去野餐。就是這一天,一個圓寂了十七年的活佛化身被預言將在這天出現。學生們上路的同時,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寺院的僧人們早早就上路了。他們一路快馬加鞭,正午時分就來到了圣湖邊上。近處,潔白的鷗鳥在水上蹁躚,遠處,一柱青煙筆直地升上藍天,這一切當然都被看做吉祥的征兆。其實,那天梯般的煙柱下面是一群野餐的男女少年。一群馬就在這群少年人附近游蕩。兩個十六歲的中學生逮住了白色的兩匹,在同伴們欽敬的目光中奔向天邊,其中一個在圣湖邊上被認做了轉世活佛。

桑木旦單馬回去,用悲傷的表情說人家選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選他,他對放馬的牧人說:“新活佛把你的白馬騎走了,我以后叫他賠給你。”牧人驚惶地捂住桑木旦先生的嘴。接下來,這個英俊的漢子五體投地向著圣湖方向磕起頭來。桑木旦沒做活佛仍然是一個自自在在的快樂青年。

桑木旦大學畢業后在一所中學做了數學教師。他留起了一抹漂亮而輕佻的胡子,卻不是個四處追歡逐樂的人了。他的工作很受歡迎,自己卻心不在焉的樣子。

終于,他對校長說:“我要辭職不干了。”他對認為他又在開什么玩笑的校長說,“我不會去做生意,想找個地方去學點經學的什么東西。”

于是,他來到了我現在所住的地方,豎立起我背后這些書櫥,擺下了我正伏身其上的這張桌子。活佛是他當年的同學和好友,為他剃度時卻做出不認識的樣子。桑木旦用最真誠最帶感情的聲音叫了當年好友的名字,說:“我真心地謝謝你。”

活佛對我說:“我不知怎么不高興他來。”

我說:“其實,他是知道的。”

活佛說:“我說桑木旦先生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他那胡子看起來有譏笑的意思,我就叫人剃去了他的胡子。”

胡子一經剃去,他的臉就顯得真誠了。于是,活佛帶著點歉意說:“就是你,也要起一個法名。”

“我不要什么法名,我不是想來爭你這里的什么功名,我只是來學點經學的東西。”

這句話非常冒失無禮,卻引起了學問最好的拉然巴格西的興趣。格西做活佛的經師十年有余,漸漸對他的悟性與根器失望起來。格西就對桑木旦先生說:“跟我學佛學中的根本之學內明學吧,只有它宏大精深,奧義無窮啊。”

那天,格西講授龍樹的《中論》說世間萬物萬象皆“空”,而這個“空”又不是沒有。活佛聽了半天也不得要領,沒有形而上能力。桑木旦先生就說:“嘁,還不如數學難學。”他還對活佛說:“當年,你數學就不好,所以著急不得。”打這以后,活佛就拒絕跟桑木旦先生一起聽講了。

而桑木旦先生就坐在我現在坐著的地方,把拉然巴格西也未曾全部窮究過的經卷打開。陽光照進窗戶,金粉寫成的字母閃閃發光。桑木旦先生微笑著戴上變色眼鏡,金光立即就消失了,紙上就只剩下了智慧本身,在那里悄然絮語。他帶著遺憾的心情想:這個世界上,任誰也讀不完這些充滿智慧也浪費智慧的書了。格西卻憂心忡忡,活佛已經拒絕上哲學課了。他把興趣轉向了醫學,禪房內掛起了學習診脈和人體經絡的掛圖。

這天,桑木旦先生正想著沒有人能窮究所有經卷時,格西來了。格西嘆口氣說:“你的天資證明我們當初選錯了活佛。”

“我不會想當活佛的。”

“是啊,那時就是你不肯當。”當時,是兩位翩翩少年騎著白馬出現在湖邊,而叫相信預言的僧人們不知選定哪個才好。桑木旦那時就騎馬走開了。

桑木旦先生把經卷用黃綢包好,放回架上,說:“那我們看看他去吧。”出門時,他提上來寺時帶的包,并且把門上了鎖,還把初來時就收起的金表也戴上了,指針停在兩年前的某個時間。格西問:“你這是干什么?”

桑木旦先生也不答話,大步往大殿方向走去。到了大殿門口,格西想叫他站住。格西下定決心既然一個寺院只有一個高級別的活佛而且無法更改,就要維護他的威儀。見活佛之前就要叫人預先通報,可桑木旦先生卻徑直走了進去。

格西站在大殿門外,看著陽光在花間閃爍,一些色彩艷麗的野蜜蜂停在花上扇動透明的翅膀。這時,活佛和桑木旦先生并肩從空洞的大殿中走了出來。他聽見活佛邊走邊吩咐隨從,叫他取個收音機來。他說:“桑木旦先生的金表不知道塵世上是北京時間幾點。”隨侍的小和尚小跑著去了。活佛、桑木旦先生和拉然巴格西就頂著陽光,望著天上變幻不定的云朵。小和尚又小跑著來了,學著播音員莊重的聲音說:“剛才最后一響,是北京時間十六點整。”弄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桑木旦先生對表時,活佛伸手在快要觸及他肩膀的地方做了個拍肩的姿勢,就轉身踅進了大殿。不遠處的柏樹林下,幾個和尚在嗚嗚哇哇練習嗩吶。格西這才明白,桑木旦先生要離開了。因為桑木旦先生提上了包,說:“真是個美麗的地方。”桑木旦先生還對格西說:“我去過你的家鄉,那里也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夏天里也是到處都有蜜蜂在歌唱。”

說話時,他們已經相隨著到了寺院的圍墻外邊,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

桑木旦先生叫了一聲:“啊!哈!”轉眼之間,他就把自已脫得一絲不掛,撲進了溪流中間。這個學問精深的人在清找的水中撲騰,他噗嚕嚕噴水,像快樂的馬狗打著響鼻。他把頭整個鉆進水中,結實的脊梁拱出水面,像一條大魚。最后,他猛地站了起來,嗬嗬歡叫著擺動頭顱,滿頭水珠迸散成一片銀色水霧。這一瞬間,世間的一切都停頓下來。雖然鳥依然在叫著,輕風依然從此岸到彼岸,但整個世界確實在這里驟然停頓一下。拉然巴格西看到罩在桑木旦先生頭上的水霧,被下午西斜的陽光透耀,幻化出一輪小小的彩虹。天哪!佛光!

格西兩膝一軟,差點就要對在水中嬉游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這個時刻消失了。時光又往前流動,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邊草地。他站在那里蹦跳著,等太陽把身體曬干。高處,四面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課出來圍觀的喇嘛和尚,風吹動他們寬大莊重的紫紅衣衫,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有無數面旗幟在招展。

寫到這里,一團陰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線,是格西來我這里做客了,我們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后,我把寫好的故事念給他聽,他說:“嗬嗬,是這么個味道。看來,你要寫馬了。”

人們都不注意時,兩匹馬越過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騎著人,一匹馬的空背鍛子樣閃閃發光。沒人看見兩匹紅馬漸漸過來,都看著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個世界里的時髦裝束,戴上金表,貼在耳朵上聽聽,轉身,兩匹馬已經來到了狹窄的溪流的對岸。

桑木旦先生對馬背上的人揚揚手,說:“很準時啊,你!”

來人在馬上弓一弓身子說:“請上馬,我們要十點才能到接你的汽車那里。”

“好啊,我們要在月光下經過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騎著紅馬頭也不回,走了。

風使繞著院墻的一排排鍍銅的經輪隆隆旋轉起來,一時間,四處金光燦爛。拉然巴格西從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經過大殿門口時,看見穿著杏黃襯衫的活佛站在石階上矚望。格西不禁想到賦予他威儀的是名號而不是學問,格西伸出雙手:“這是他奉還的念珠與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過活佛的頭頂,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這個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詩歌女神。格西仰望著女神,突然想寫一首關于彩虹或者佛光的詩歌。一念及此,便只聽得錚錚然一聲響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撥動了手中的琵琶。只是一聲,卻余音綿長、輕盈、透亮,猶如醍醐灌頂,猶如是從采蜜花間的蜜蜂翅膀上產生的一樣。

之后好久,這一聲響亮還在拉然巴格西耳邊回蕩。

秋天未到,就傳來桑木旦先生在首都獲得博士學位的消息。傳來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樣,說是桑木旦先生答辯時一個問題也不回答那些哲學教授。桑木旦先生在傳說中顯得很有機鋒,他說:“問題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讓我站著的問坐著的一點。”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經寫成了一本有關宗教哲學中詭辯論方法的書,填補了一個學術空白領域而獲得博士學位。現今有一種比附,把寺院中顯教密教學院比做大學,把格西比做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個博士,但卻是皓首窮經才取得的啊,于是贊嘆:“是根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說:“扎西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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