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13)
- 不安之書
-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 5332字
- 2014-07-24 11:13:37
阿爾戈英雄a說,生活并不重要,僅僅去揚帆遠航就已足夠。作為病態感覺的阿爾戈英雄,我們說,生活并不重要,僅僅去感覺就已足夠。
在希臘神話中,阿爾戈英雄是一伙在特洛伊戰爭之前出現的英雄。他們伴隨伊阿宋乘阿爾戈號到科爾基思(今天的喬治亞)去尋找金羊毛。而阿爾戈英雄字面意思即阿爾戈號的船員。有時他們也被稱為米尼安人,即該地區的史前部落。
——譯者。
冒險家的締造者
在這本如同災難一般的書中,我在心里開始了一次航海之旅。上帝啊,你的眾多船只從不曾有過比之更偉大的航行。那些船繞行的海岬,看到的遠方海灘——超越了所有勇敢之人的勇氣,也不是任何心靈曾經的夢想——無法堪比我用想象力繞行的海岬,以及用我的……所登陸的海灘。
上帝啊,感謝你的積極,因此這個真實的世界才得以呈現人前。而思想的世界得以發現,則要歸功于我。
冒險家努力克服邪魔鬼怪和驚懼恐怖。在我的思想航行中,我也需要對付我的邪魔鬼怪和驚懼恐怖。在通往萬物深處那抽象深淵的路上,存在著很多世上之人無法想象的恐怖之物,還要忍受人類經驗不得而知的恐懼。在普通大海的海岬另一邊,是一片神秘境地,或許,那里沒有人類,唯有一條通向塵世虛無的抽象秘徑。
離開了與生俱來的土壤,從通往家園的小徑上被驅逐出去,永恒遠離同化的寧靜生活,你的密使終于到來了,而此時此刻,你的生命已經結束,置身于塵世如海洋般浩瀚的盡頭。它們真真正正地看到了全新的天空,全新的大地。
我遠離了通往自我的道路,對于我所熱愛的生活的幻象,我盲目不見……我終于也到達了萬事萬物的空虛盡頭,到達了天地萬物不可估量的界限邊緣,到達了這塵世抽象深淵的虛無港灣。
上帝啊,我已經進入了那個避難港。上帝啊,我在那片大海之上到處飄蕩。上帝啊,我看到了那片無影無形的深淵。
我把這篇關于至高無上發現之旅的文章獻給你,以紀念你的葡語名字,冒險家的締造者。
我的停滯時期
我經歷著極其停滯的時期。在此,我并非和其他人一樣,日復一日地寫明信片以回應收到的急信。我也并非和他人有什么不同,可以無限期地推遲容易做且有用的事情,或者有用且令人愉悅的事情。我的自我矛盾要比這些更為微妙。我的整個靈魂停滯了。我的意志、情感和思想停止活動,而這種暫停持續了數日。我唯有用靈魂的植物性生命——語言、姿態和習慣——向別人表達自己,以及向自己表達。
在這些虛無的日子里,我不能思想、感受或愿望。我除了數字和涂鴉什么也寫不出來。我不能感覺,而我所愛之人的死亡對我而言就像是用外語發生的事情。我無能為力,就像我已入睡,我的姿勢、語言和從容舉動不過是一種外部呼吸,一些生物體的有規律的本能。
于是,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如果我將它們全部加起來,誰知道我的生命會有多少個日子?有時候,當我脫掉這件停滯狀態的外衣時,或許我不像我預想的裸露,或許還存在一些無形的外衣,將我真正靈魂的永久性缺失掩蓋住。我突然想到,在一個我更熟悉的思想和更多的感覺開始時,在我的愿望遺失在自己的迷宮里時,我的思想、感受和愿望也會處于停滯。
無論真理如何,我都會聽其安排。如果上帝或女神是否存在,我都會做回本我,聽任運氣或機會的安排,忠實于已被遺忘的誓言。
我沒有抱怨
我不會憤世嫉俗,因為憤世嫉俗屬于強者;我不會逆來順受,因為逆來順受屬于高貴的人;我不會緘默不言,因為緘默不言屬于偉人。我不強大,不高貴,不偉大。我受難,我做夢。我因弱小而抱怨。既然是藝術家,我就使我的抱怨變得悅耳動聽,去做我認為美麗的夢,借此娛樂自己。
我嘆惋自己不是孩子,否則我便可以相信夢。我嘆惋自己不是瘋子,否則我便可以阻止周圍的人接近我的心靈……
把夢看做現實,又過于認真地活在夢里,使我這夢里生活的虛幻玫瑰長出了刺:因為我看見了夢的缺陷,于是,連做夢也無法讓我高興了。
即便把窗子漆成彩色,也無法擋住窗外生活的嘈雜聲,而窗外人并不知道我的觀察。
悲觀主義的創立者是幸福的!除了從已實現的事物里得到安慰,他們可以從宇宙受難論中找到快樂,并將自己納入其中。
我不抱怨世界。我不以宇宙的名義抗議。我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受難,我抱怨。但我不知道受難是否屬于正常,也不知道是否人類都要受難。我何必要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受的難是否是我所應受(被追獵的鹿)。
我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悲哀。
不被理解的好處
我總是拒絕被人理解。被理解無異于賣淫。我寧可被人們嚴重誤解,以使自己不被人了解,保持著自然性和應有的尊重。
沒有什么事情比讓辦公室里的同事們發現我的怪異更讓我惱怒的了。他們根本沒有發現我的怪異,我陶醉在這樣的諷刺里。我喜歡他們視我為同類這樣的懲罰。我喜歡他們不再視我為異類這樣的懲罰。比起那些有記載的圣徒和隱士的殉難,還存在更微不足道的殉難。我們的精神意識所受的苦難和肉體及其欲望所受的苦難并無什么不同。前者和后者一樣,都存在一種官能性……
一道閃電
小雜役正在昏暗、冷清、空寂的辦公室里捆扎一天的包裹。“真是個晴天霹靂!”那個暴虐的惡棍自言自語道,他大聲說著“早上好!”我的心再次跳了一下。驚雷過后,是一陣暫緩的喘息。
帶著什么樣的寬慰——一道閃電,一陣停頓,一聲驚雷——這些時遠時近的雷聲將我們撫慰。上蒼停止咆哮。我的肺部沉重地呼吸。我意識到辦公室里太過沉悶。我注意到除了那個勤雜工,辦公室里還有其他人。他們都沉默不語。我聽見一聲震顫的脆響:正在查賬的莫雷拉突然翻過賬簿里寬大而厚重的一頁。
想象我的命運
我經常在想,如果我在財富的庇護下免受命運之風的侵襲,如果我從未被我叔叔的本分之手帶到里斯本的這間辦公室,如果我沒有被升到其他辦公室,最終被高升到能干的助理簿記員這樣一個卑微的職位(這個工作就像讓我能勉強活下去的一點午休和一點工資一樣),那么我會變成什么樣的人呢?
我知道,如果這些想象中的過去存在,此刻我便不能寫下這些紙頁,比起那些在更好的環境下我只會在夢里寫下的所有紙頁,這些紙頁至少會好得多。因為平庸是智慧的表現形式,而現實——特別是當現實是乏味的和未經加工的時候——它便成為一種對心靈的自然填補。
我之所以能夠思考和感覺,很大一部分得益于簿記員這份工作,因為它是對內容完全相同的工作的一種否定和逃避。
如果我不得不在一份問卷的空白處填寫對我智力發展起著文學影響的主要人物,我會直接寫上西薩里奧·韋爾德的名字,但我還會寫上維斯奎茲先生、主管簿記員莫雷拉、地方銷售代表維埃拉和小雜役安東尼奧的名字。而在他們的重要地址欄,我會用大寫字母寫上:里斯本。
事實上,不僅僅是韋爾德,我的同事們也成為我世界觀的校正系數。我認為被工程師應用于數學運算中的“校正系數”(對于它的準確定義我明顯不知)同樣可被應用于生活中。如果這個詞是這個意思,那么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如果這個詞不是這個意思,那么就讓我們把它想象成蹩腳比喻所暗喻的意思吧。
當我盡我所能地將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想了個透徹,我將生活看作是五顏六色的瑣碎物品——一塊巧克力包裝紙或一支雪茄煙標牌紙環——等著清潔女工將它們從骯臟的桌布上熟練地掃入清掃盤(聲音清澈入耳),混入現實的面包屑和面包皮當中。我的生活和這些在清掃盤里的瑣碎物品有著同樣的命運。在清潔女工洗刷物品的上空,神主們繼續著他們的高談闊論,對世間奴仆的瑣碎事務毫不關心。
是的,如果我富有,受到庇護,穿戴整潔以及衣著華麗,我將從來不會見漂亮紙片混入面包屑的那一刻。我將幸運地留在托盤之中——“這不是我想要的,謝謝你”——然后,我被送回到餐具柜,直到變老變舊。一旦我的有用部分被食用后,我將與那些基督遺留下來碎屑一起被拋進垃圾箱,我無法想象緊接著會在什么樣的星光下發生什么樣的事情,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會發生。
便箋
由于我無事可做,且沒有想做的事情,我準備在這頁紙上寫下我的理想。
用維埃拉的風格表達馬拉美的情感;用賀拉斯的身體做魏爾倫的夢;做月色里的荷馬。
用一切方式去感受一切;學會用感情去思考,用思想去感受;除了通過想象,不要有太多的欲求;帶著高傲的態度去受難;仔細觀察以便寫得準確、通過交際手段和掩飾了解別人;把自己馴化為不同的人,并擁有所有必要的證件;簡而言之,用盡一切內在感知能力,層層剝開直至發現上帝,然后再重新將一切包裹起來放進櫥窗,就像我此刻看見的那個推銷員在擺弄一小盒新鞋油一樣。
這些理想,可能或不可能,到此為止。現在我面對的現實甚至不是推銷員(我看不見他),而只是他的手,一個有家有宿命的靈魂的可笑觸手,像沒有織網的蜘蛛一樣扭動著,將鞋油盒子放進櫥窗。
一個盒子落在地上,就像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虛假與現實
我對世界的奇異景觀和事物千變萬化的狀態觀照越多,就越發對萬物與生俱來的虛假和現實所展現出來的偽價值深信不疑。在這樣的觀照下(一切有思想的人類都會時而不時地做這樣的觀照),豐富多彩的閱兵傳統和風格,復雜多樣的文明與進步之路,帝國及其文化的大暴動——所有這一切像神話和小說一樣打動著我,在陰影和廢墟里似幻似真。但我不確定,灰飛煙滅的最高解脫——即便被實現也已灰飛煙滅——是否依存于佛陀的他世超脫。佛陀深諳四大皆空之理,他心無雜念地說:“我已知應知。”抑或,如君王塞維魯的厭世冷漠之說:“曾經一切皆是空——我就是一切,不必為一切煩惱。”
一無所求
……這個世界——就是本能力量的糞堆,雖然如此,卻可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深深淺淺的金色帶著蒼白的光影。
這就是我眼中的這個世界,瘟疫、暴風和戰爭都是這股莽撞力量的產物,時而通過無意識的微生物作怪,時而通過無意識的水與雷電搞鬼,時而通過無意識的人類興風作浪。于我而言,地震和大屠殺之間的區別,就和用刀殺人和用匕首殺人之間的區別沒有二致。萬物體內都住著一個怪物,由于其自身的好與壞的緣故,同時這顯然與其自身又毫無關聯,山頂上一塊石頭的位置變化,或者人心中攪動著嫉妒或貪婪的漩渦,都會產生影響。石頭滾落下來,砸死了人;貪婪或嫉妒促使人們揚起手臂,把人殺子。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一座本能力量的糞堆,雖然如此,卻可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深深淺淺的金色帶著蒼白的光影。
反對構成萬物本質的殘忍冷漠,神秘主義者發現,最好的辦法就是放棄。拒絕這個世界,轉身背對這個世界,仿佛我們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沼澤邊緣時轉身一樣。像佛陀一樣,拒絕這個世界的絕對現實;像基督一樣,拒絕這個世界的相對現實;拒絕……
我對生活的唯一要求便是請它不要對我有所求。在那棟我從不曾擁有的度假小屋的門口,我坐在那從未照射下來的陽光下,享受著煙卷的現實中那未來才會到來的老年時光(真高興我現在還年輕)。還活著,便是對生活之中的可憐人的莫大獎賞,因為這意味著希望……
……只在我沒有做夢之際才會對夢境感到滿意,只在我夢想遠離這個世界的時候才會對這個世界感到滿意。一個鐘擺前前后后搖擺不定,永不停歇,沒有目的地,它始終位于正中央,而且無法停止那毫無價值的運動,永恒受控于這雙重宿命。
同一
我尋找自我,而不會發現自我。我這一生仿如菊花,整齊地排列在花盆里。上帝把我的靈魂創造成了一個裝飾物。
我不知道是什么過于自負和精挑細選的細節給我的性情下了定義。如果我愛那觀賞植物,那必定是因為我感覺它與我的靈魂本質具有同一性。
神圣的嘆惋
最簡單的事,那些真正最簡單的事(沒有什么能讓它變得稍復雜),在我這里就變復雜了。我有時候甚至不敢對人說“早安”。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在大聲說出這些語句時聲音里透著一種怪異的厚顏無恥。這是一種關乎存在的神經質——我對此無能為力!
我常常對感覺作出分析,這種分析產生一種新的感覺方式。這種方式對那些通過智力而非感覺做出分析的人來說似乎有些不真實。
我的生活充斥著形而上學的膚淺,我認真對待插科打諢。我從未認真做過什么事情,不管我有多么想去認真做。充滿惡作劇的命運與我同樂。
讓我們擁有由印花棉布、絲綢或錦緞織成的感覺!讓我們擁有能夠像這樣被描述出來的感覺!讓我們擁有可被描述的感覺!
我的內心對一切有一種神圣的嘆惋之感,一種對夢的責怪產生的慍怒交織著啜泣的悲痛,只因夢被人夢出來。我懷著沒有憎恨的怨恨,去怨恨一切寫詩的詩人,一切看到自己的理想成形的理想主義者,和一切得到自己所想的人。
我偶然漫步在寂靜的街頭,一直走到身心俱疲,悲傷到幾乎都要想起舊時常常遭遇的那些不幸的程度,我帶著一種不可名狀,可用來譜曲的母性的慈悲來自怨自艾。
睡覺!去睡覺!平靜下來!成為一種抽象意識,這種意識里只有靜靜的呼吸聲,沒有世界,沒有蒼天,沒有靈魂——只有一片情感的死海,看不到一顆星辰!
負擔
感覺,給我徒增負擔!不得不去感覺,給我徒增負擔!
虛假情感
我的感覺過于敏感,又或許僅僅是它們的表達問題,又或許更準確地說,是介于前者和后者之間的理解力,先是我的表達意愿,進而是有待表達的虛假情感。(或許這只是我身上的一個將非真實的我呈現出來的機器。)
感覺的學問
有一種學問是后天獲得的知識,這種學問是狹義的概念。也有一種建立在理解上的學問,我們稱其為“文化”。然而,還有一種關于感覺的學問。
這種學問與人的生活經驗毫無關系。生活經驗就像歷史,不能給我們什么教益。真正的生活經驗來自我們限制自己對現實的接觸,以及增加對這種接觸的分析。用這種方式,我們的感受變得更開闊,更深刻,因為一切已內化于我們——我們需要去做的就是把這一切找出來以及知道如何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