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遮住弦月的一角，依然蓋不住皎白灑落在空蕩的街道。

這是一個說蕭條都稍顯委婉的地方，一馬平川的道路別說任何動物，連個綠植的影子都沒有。

寂靜中飄來一絲風聲，特別的生物可能聞見其中的酒味。

循著來源一路追去，在七拐八拐的窄巷里，在不起眼但重得要死的鐵門后，沿著蜿蜒的樓梯向下走，略過毫無藝術性的涂鴉，伴隨越發濕潤的空氣和逐漸喧鬧的聲響，終于來到活人待的地方。

配色爛俗的霓虹燈牌掛在門口，這是一間名為“遺忘”的酒吧。

大廳里，一群身著背心，彩繪紋身，高舉酒杯的大漢，正圍著一位青年放肆大笑。

吐沫橫飛中，那孩子似乎很難高興起來，勉為其難的掛著無奈的表情。

“小娃娃別理他們，酒勁上來了各個都是瘋子。”吧臺酒保推來一杯牛奶，說著嫌棄的話，卻滿臉笑盈盈的樣子。

“誰酒勁上來了！老子還能喝，給爺滿上！”一個胡子拉碴的光頭猛錘鐵桌。

一看就是常客，打趣起來又熱得一片哄笑。那桌子也一看就身經百戰，帶著光榮的大小勛章。

辛聲猶豫著要不要接過牛奶，他在聽見安琪的笑聲后下定主意。他說：“您好，我可以喝酒，請也給我來一杯吧。”

“不要勉強啊。”

屏蔽起哄和口哨聲，酒保想為這個一看就是外地人的孩子盡一些善意，他確認道：“我們這酒都辣的很，另外，也比其它地方貴許多。牛奶算我送你的，酒的話……”

人家言盡于此，空著留白給辛聲自己拿主意。

“沒關系，來一杯吧，就當嘗特產了。”孩子年紀不大，還是有些倔強。

“特產！哈哈哈，他是來旅游的嗎？！現在還有這種傻子？！哈哈哈！”有人已經醉的不知南北，依然東倒西歪來觀賞辛聲，仿佛新物種發現，要好好研究一番。

人群之中不乏這種酒量差卻使勁喝的奇人，卻也有大度之士。

有個戴大金戒的老爹問辛聲：“你說是來替人送東西？來我們米薩西亞都？”

“是的。”辛聲接過酒杯，對于大家的勸告還是聽下許多，裝作正常的喝一口，其實只淺嘗了一點。辣到想吐舌頭之時，感謝老爹讓他張口講話，可以蒙混過關。

“你替什么人，送什么東西？要知道，我們這座城，雖然叫天使之城，卻不是那么美好的地方。”

“天使之城，可拉倒吧，惡魔之都還差不多，哈哈哈！”今夜首位倒下的勇士出現了，當然他棄賽的最大原因不是酒精上頭，是絆了一跤，腦袋直接被磕進了夢鄉。

大家鼓掌歡呼倒數第一的倒霉蛋出現了，同時對他說的話有十足認同。

“小子，我們這可不是什么正經的城市，想活命還是趕緊滾回你的大都市吧。舔著你主人的破鞋還能多茍活幾天，哈哈哈！”

“別這么不友好，你丫說話干凈點！”

“你說話就干凈嗎？啊？！”

這邊兩人拳打腳踢，那邊已經有人在買定離手。

老爹哼笑一聲，不打算插手青年人的游戲，他繼續問辛聲：“如你所見，我們算和諧了，你往這座城別的地方走，人們可不會如此友善。所以，你是要往哪送東西？”

辛聲本來也不準備長留，只是趁暑假來一趟，完事還要趕回去打工以湊今后學費。

“我需要去沙利葉窄巷五條40號，請問您知道怎么走嗎？”

酒吧里瞬間寂靜下來。

“我說錯話了嗎？”辛聲問安琪。但還沒得到回復，就聽到一堆污言穢語。

“沙利葉啊！我美麗的月天使！我心愛的溫柔鄉！”

“你個窮鬼還想品嘗天使的胸脯嗎？滾回家吃你老婆的棍子吧！”

打架的人變多了起來，但辛聲覺得，他們不只是在相互玩鬧，更是不太想理會自己這個外鄉人了。

他把頭轉向吧臺里面，連酒保都裝作很忙的擦起杯子來。

“沙利葉是什么禁忌的地方嗎？”辛聲不禁疑惑。

老實講，他也不是頭腦一熱就來米薩西亞都了，好歹也算做過準備。在各大城市的介紹里，米薩西亞都別稱為“天使之城”，主干道有四個，均以神話故事中大天使的名字命名。分別是：米迦勒、加百列、梅塔特隆和沙利葉。

主干道，也就是說有一定地標性，辛聲本來以為很好找，卻在下了列車后，直接迷路在荒無人煙的街道。

這里的各種指示牌都是錯的，沒有車，也沒有信號燈。房屋建筑都大同小異，連顏色都是統一的灰白，最多帶點紅。地圖根本毫無作用，想找誰問個路，卻連只蟲子都看不見。甚至當他嘗試進入某些建筑物尋求幫助，要么就是找不到入口，要么就是里面沒人。

一個人在死城里接受日光暴曬，暈頭轉向，意識渙散。終于在黃昏時瞥見個黑影，遠遠追著，雖然跟丟，卻發現了這家酒吧。

“大概，每個地方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吧。”安琪安慰辛聲，她總是把別人想的很善良，不會認為是大家故意刁難他。

不能勉強別人為自己指路，不要麻煩他人，辛聲一直是個能獨立自強的好孩子。

在思考該如何找到地址時，他下意識喝了口酒。“啊，辣死了。”這話說不出來，但淚花和皺眉足夠暴露他的感想。

一杯牛奶出現在眼前，是老爹坐了過來，讓酒吧把剛才的贈飲又加熱了一遍。

“年輕人，為了自己著想，還是喝點健康的東西。”說著還把辛聲的酒拿走自己喝了。

老爹絕對是個好人，或者講會是個貴人。辛聲從小到大被無數的人幫助過，他心懷感激，同時也逐漸能辨認出來自周遭的善意。

“來講你的故事，聽的滿意就帶你去。”

除了老爹，還有三兩好奇的面孔圍坐過來。

辛聲有一瞬間的既視感，非常像他某年寒冬，為了一口熱奶茶，不得不給一群有錢人當丑角的場景。但這次不同，他明白，那大概確實是有故事的地方，或者講危險的地方。這群人只是想確認自己的可信度，然后考慮是否冒險去幫助自己。

辛聲的故事很簡單，普通的慘，平凡的像每一個社會底層的掙扎者。

他記事起就不存在父母這個概念，那是只存在童話書和別人家里才有的東西。能獨立前被面包店的阿姨照顧，同時做些粗活。在阿姨被情夫殺害后開始流浪街頭，干各種小“生意”。

體面一點就是與人的生意，比如學著阿姨做面包去賣，也當完成她的遺愿。可惜技術不成熟，各種嘗試后也只能換來買米渣的報酬，艱苦度日。狼狽一些就是跟街霸的流浪貓狗們搶垃圾桶，當然也要對抗狡猾的年長流浪漢。

要說面包店的阿姨是第一位貴人，第二位就是發掘他唱演天賦的流浪藝人大叔。大叔帶他去了很多地方，還教給他認字和讀寫。攢了一些錢后，讓他能到學校去，接受正規的教育。

大叔最后是餓死的，當然權貴的拳打腳踢也有一定影響。辛聲把他埋在一顆大樹下，因為大叔本想來年在樹下欣賞繁花。

后面內容大同小異，不過是成長路上的各種艱辛，還有幫助自己的各色人物，以及大家或悲慘或遺憾的下場，當然，還有自己的感激。

辛聲很會講故事，把世道不公都能講的充滿希望，讓人聽完不是一種“錯的是這個世界”，而是“我還可以繼續努力”的感覺。

“太感人了。”喝高了的壯漢突然掏出手帕擦眼淚，酒精使得他真情流露，講話也沒個遮攔：“但聽起來你好像天煞災星，怎么幫助過你的恩人們都慘死了。”

辛聲愣住了，他聽到安琪突然大喊：“別聽他胡說！”也聽到深淵般黝黑的房間里傳來嗚咽似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