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 陸鍵東
- 19246字
- 2021-08-30 18:45:13
第二章 南土的溫情與生命的積淀
1
這是一塊給了陳寅恪另一種生命感受的土地。
比起干燥、枯寒的北地,嶺南偏于溫濕與潤澤,風雨與陽光,更多地帶有一種溫馨。與之相適應,嶺南人也帶有更多的溫情與細膩的關懷。
一踏入嶺南,陳寅恪便被南粵所特有的濃濃的人情味包圍。一些在陳寅恪晚年生涯中起著相當重要作用的人開始走入陳寅恪的生命歷程。
很重感情的陳序經成為陳家的??汀j愋蚪洺藶殛惣医鉀Q一些實際困難外,更多的是噓寒問暖。陳序經對陳寅恪的關心,稱得上無微不至。
1950年夏,與陳寅恪相依為命二十二年的唐筼攜女突然去香港住了一段時間[1]。于是,關于陳寅恪是留在大陸,還是去香港的話題再度提起。香港一些文化機構及個人一直未放棄聘請陳寅恪赴港講學的努力,并愿付很高的薪酬。一年后陳寅恪的助手程曦不辭而別,跑到香港大學求一席之位,校方一聽程曾當過陳的助手,即以九百元港幣月薪聘程[2]。據陳序經在1962年透露,為了接回陳夫人,他親自跑到香港找了一個多月,最后在一個旅館將唐筼找到,陪著她回到廣州[3]。其時土地改革運動如火如荼,唐氏大家族中的一些人受到沖擊,這是唐筼去香港一段時間的一個不可忽略的原因[4]

五十年代初康樂園中區一角
初到嶺南的陳寅恪,在這里也覓到了不少舊雨新知。當時留居廣州的來自北國的學人不少,嶺南大學有王力、梁方仲、姜立夫、李滄萍等,中山大學有朱師轍、劉節等,皆為當時南粵高校知名的學者。其中梁方仲、劉節等人,成為陳寅恪晚年歷史的見證人。
此時,嶺南大學正按照陳序經的辦學方針逐步走向繁榮:新的經費與教學設施陸續到校;海內外的師資人才不斷涌入,校園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陳寅恪的生活進入比較安穩的階段。
在清華園時就自愿追隨陳寅恪治史與讀詩的燕京大學畢業生程曦,在1949年的夏天離開北平,來到嶺南大學,要求做陳寅恪的助手。陳序經與王力答應了。在此之前,廣東番禺人黃如文曾受王力之囑協助陳寅恪工作。黃于1936年燕京大學研究生畢業,1946年受聘中山大學文學院,1949年成為嶺南大學中文系講師。黃如文說話帶有很濃的方言口音,與陳寅恪不易溝通,程曦到來,自然接替了黃如文,陳寅恪的助手問題暫時得以解決[5]。
此外,七八位醫術一流的專家執教于嶺南大學醫學院,令陳寅恪生平第一次享受到很好的醫療保健服務。這些醫學教授受命定期上門為陳寅恪檢查身體,他們的診斷是令人欣慰的:六十歲的陳寅恪,除了眼睛的毛病及有些血壓偏高外,其他無大礙,身體尚屬健康。陳寅恪雙目失明的病因是“視網膜嚴重剝離”,此時雙目猶可在明亮處隱約分辨目中影像的輪廓。陳序經最關心陳寅恪的眼睛能否復明,屢囑醫學院設法醫治。十分可惜,學校醫學院的多位名醫也無力改變這殘酷的事實。
但僅僅是這些已經足夠了。
六十歲的陳寅恪,生命之船似乎尋覓到了一個恬適的港灣。在人們看來,在此世紀巨變之際,陳寅恪立足于“北京—海外”這兩極間的中介地帶廣州,似乎有可進可退之勢,而實際上生命的漂泊已經到頭了[6]。從1949年到1952年,陳寅恪先后在《嶺南學報》、《南國》等嶺南大學刊物上發表了《從史實論切韻》、《白樂天之先祖及后嗣》、《白樂天之思想行為與佛道之關系》、《論元白詩之分類》、《元和體詩》、《白樂天與劉夢得之詩》、《白香山琵琶引箋證》、《元微之古題樂府箋證》、《秦婦吟校箋舊稿補正》、《崔浩與寇謙之》、《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杰”》、《以杜詩證唐史所謂雜種胡之義》等論文,共計十三篇。從《嶺南學報》第9卷第2期開始,幾乎每一期都有陳寅恪的論文刊出,直到該學報在1952年??_@完全可視作是陳寅恪對嶺南大學知遇之恩的一種回報[7]。

1949年12月《嶺南學報》第10卷第1期刊載陳寅恪四篇論文
此外,從1949年至1952年,陳寅恪先后完成《論韓愈》、《記唐代之李武韋楊婚姻集團》、《述東晉王導之功業》等十篇新論文,以上三篇尤為史界推崇。在這三年間,陳寅恪先后完成及分別刊行的論文超過十萬字。其文思泉涌,見解精妙,筆力尤勤,論史以抒通古今之慨,這些都為后人理解嶺南大學期間陳寅恪的生命形態留下了無窮的余韻。
2
帶著濃濃的人情味,有兩個女性在陳寅恪晚年的生涯中先后出現了。很難說南粵的風土人情影響了陳寅恪什么,但陳寅恪在晚年兩部最重要的著作(《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中所表現出來的更重感情、筆端時常流露細膩的情感痕跡,也即在文史方面多了許多“文”的傾向,與他一貫的治史風格是略有變化的。
這是一段很值得追溯的人生交往。
第一位女性名叫冼玉清,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這位自號“碧瑯玕館主”的奇女子,堪稱二十世紀廣東不可多得的女學者與女詩人。她對嶺南歷史、風物、史志文物的發掘與整理,數百年間嶺南巾幗無人能出其右。
冼玉清二十年代已有詩名,著有《碧瑯玕館詩稿》,深為黃晦聞、柳亞子等贊賞。她在二十年代末赴京進修兼游覽的日子里,得識當年京華學界的名士賢達陳垣、馬衡等人。馬衡曾力邀冼留在燕京大學和清華大學講學,終因嶺大鐘榮光校長“勸冼服務桑梓”而未能成行。今天已無法考知冼玉清如何認識鄭孝胥及陳三立(散原)等人。鄭、陳兩人閱讀了《碧瑯玕館詩稿》后,分別給予很高的評價。陳三立的評語為“澹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飾,自饒機趣”[8]。陳三立顯然激賞這位女詩人,親筆為冼玉清的書齋“碧瑯玕館”題寫一匾。冼玉清視此匾為畢生珍藏,無論遷居何處,總是高懸于居所正中。陳三立為陳寅恪之父,早年以晚清“四公子”之一聞名[9],晚歲以詩文著稱,有“吏部詩文滿海內”之譽。二十多年后,在1956年的舊歷正月初一,陳寅恪贈與冼玉清一副由他撰寫、唐筼手書的春聯,聯云“春風桃李紅爭放,仙館瑯玕碧換新”。此聯一直被認為是陳寅恪心清舒暢之作,但更深一層的典故則知之者甚少。冼玉清出生于1895年,比陳寅恪小五歲,卻有幸成為陳氏父子兩代之高誼友朋。陳氏父子在近世中國堪稱一代詩家與一代史家,兩代人先后為一人題匾寫聯,如此異性知音,不知在陳三立父子交友史上是否有第二例?

四十余歲時的冼玉清
這位一直被世俗社會視為“怪”的女性,終生不曾婚嫁。她二十三歲進入嶺南大學附屬中學求學,隨后升入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前后在嶺南大學讀書、任教共三十四年。在二十年代她便以一段肺腑之言而驚世駭俗:“以事業為丈夫,以學校為家庭,以學生為兒女”;“立志終身從事教育,犧牲個人幸福,以為人群謀幸福?!?a href="#ch10" id="ch10-back">[10]說這話時冼玉清尚年輕,但已概括了自己的一生。
陳寅恪一家的到來,給時年已五十五歲的女教授帶來了覓到知音的快慰。親人般的相互照顧與關懷,無論是對大半輩子孑然一身的冼玉清來說,還是對慣于漂泊的陳寅恪一家而言,都感受到一種濃濃的人生暖意。
南方的溫情,更容易體現在飲食上。陳家主婦唐筼見冼玉清一人過日子很清冷,每有美食佳肴,常請冼過來分享或派人送上門去。冼玉清有好東西也往陳府送。冼氏的送禮方式體現了典型的嶺南民風,喜歡講“意頭”(吉祥意),多取雙數,所有禮物的數目、品種,都很工整地寫在禮單上,一目了然。出身于世家的唐筼很喜好這類交往。唐筼這種喜歡排場的世家派頭曾被人作為“陳府動態”向廣東省委有關方面反映。這位善良的家庭婦女亦因此而在有關檔案中留下了“愛慕虛榮”這么一個形象。這是閑話。
在五十年代,冼玉清顯然參與了陳寅恪的許多家事。大到和校方的應對,小到家中女兒在哪里讀書、工作,甚至陳家女兒的婚戀等等,冼玉清都發表過意見。晚年的陳寅恪雖深居簡出,但仍敏于時事,對現實有透徹的了解,這與冼玉清總及時地將外間見聞說與陳寅恪分享有很大的關系。
在陳寅恪初次感覺“過嶺南來便隔天”[11]的嶺南生涯里,歷史無法抹掉冼玉清在陳宅“活躍”的身影!
在這里,歷史還能更深地透視出陳寅恪與冼玉清長達十數年的同病相憐、意氣相投有著相似的與深刻的文化背景。
冼玉清十三歲即入私塾,其啟蒙老師是二十世紀初“省港澳”一帶享有聲譽的陳榮兗。陳榮兗的道德觀與文化觀給了冼玉清終身的影響。
陳榮兗,字子褒,光緒十九年舉人。同科與陳獲得舉人功名的,還有南海康有為。據說陳子褒的舉人放榜名列于康有為之前。在后來康有為帶頭發起的“公車上書”中,陳子褒也參加了。戊戌變法失敗后,陳子褒和其他維新人士東渡日本留學考察。此一去,決定了陳子褒的后半生志向,認為要救中國需從教育入手,而教育須以婦孺為根本。日本歸來后陳子褒設帳授業,自號“婦孺之仆”,致力小學基礎教育和平民教育,先后在澳門、香港等地創辦子褒學校及灌根書塾等,開一時之教育風氣。

1936年陳三立(散原)老人(中坐者)與家人留影。后排右一為陳寅恪
在同一時期,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干得更轟轟烈烈。1895年,陳寶箴授湖南巡撫一職,在此三個月前,帝都已發生康有為等千余名舉人痛感朝政腐敗、喪權辱國,奮然上書痛陳變法的事件。年過六十的陳寶箴,藉此風云際會,懷“以一隅為天下倡,立中國富強之根基”的夢想,在湘省銳意整頓,除弊興利,舉薦維新風云人物譚嗣同、梁啟超、黃遵憲等人參與湘省的維新運動。一時全國矚目,風氣獨標,氣象一新。時陳三立隨侍其父左右,襄助策劃,親身參與了這場對國與家都帶來深刻影響的政治變革。可惜,短短的三年時間,對這兩位“益切憂時愛國”、等待了大半生欲一展宏圖的父子來說,顯得是多么的緊迫與短暫。
冼玉清的道德學問、遺世獨立,源自她那參與過公車上書的舉人恩師;陳寅恪的興亡之嘆,則來自他頃刻間功名事業便盡毀的家庭變故。1898年9月,“百日維新”失敗,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殺,陳寶箴以“濫保匪人”罪名被朝廷奪職,陳三立也遭吏部除名,父子兩人同被清廷宣告“永不敘用”。時陳寅恪八歲。直到1937年,陳三立傷中華之多難,倭寇毒焰正熾而辱不再生,絕食而死,陳寅恪經年關于家仇國恨的“興亡情結”不但沒有化解,相反越加凝重,更因滲透了人生的曲折而具有更傷痛的意味。
陳寅恪與冼玉清的交往,在陳寅恪的晚年,已超出了一般新知舊雨的友情,具有一種固有文化并不因時代的嬗變而迷失的相互尋覓、互為鼓勵的精神。在劇變的社會里,其志節因得以固守帶來對生存的肯定,從而引起交往雙方精神上的愉悅。這一點,對晚年陳寅恪很重要。
其實,互為氣類的心靈共鳴,早已在生命的歷程上有了伏筆。1941年底,日本軍隊攻陷香港,香港大學停課,陳寅恪一家愁困港島,望盡天涯路。當時痛失家園而客寓香港的冼玉清,托人給陳寅恪送去價值四十港元的“軍票”,陳寅恪沒有收下。但這一份情誼久久纏繞了一段很長的人生。二十四年后冼玉清不幸撒手人寰,陳寅恪悲痛地寫下了一首挽詩。詩云,“香江烽火猶憶新,患難朋交廿五春(太平洋戰起與君同旅居香港,承以港幣四十元相贈,雖謝未受,然甚感高誼也)。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瑯玕館吊詩人?!倍鍌€春秋猶年年思贈四十元的往事,可見此事給陳寅恪的印象有多深。歷史更感興趣的恐怕是一種相似的氣節與品格。日軍占領香港后,日本駐港總督磯谷廉介欲請冼玉清出面主持香港的文化事業,為冼所拒。為免日人糾纏,冼玉清放棄隱居香港的打算,隨校遷回內地[12]。與此同時,陳寅恪亦為免日人糾纏,不僅拒不接受日軍送上門的食物,而且很快也攜妻女離港回到大陸。

五十年代的冼玉清,時任嶺南大學文物館館長
1952年9月6日,冼玉清在“思想改造運動”中這樣檢討和回首自己的人生:“我向往‘賢人君子’的人格,我講舊道德、舊禮教、舊文學,講話常引經據典,強調每國都有其民族特點、文化背景與歷史遺傳,如毀棄自己的文化,其禍害不啻于亡國”;“我常游于古跡之間,臨風獨立,思古之幽情,神游超世,這些都是封建保守思想”;“我最同情自古忠心耿耿而遭讒受屈之人,于是專找這些人的材料而為其表白。”[13]
冼的思想表白,剔除女性所特有的傷逝情懷,幾與陳寅恪的人生觀、文化觀無異。晚年的陳寅恪,遠離熟悉的北地,遠離相隨了許多年的友朋、學生,在嶺南卻意外地覓到了洞徹肺腑的知音,這只能感嘆是天意。在那個思想漸趨一統的年代,像冼玉清如此袒露心跡,說出“不論哪一個政府我也沒有關系,只要是能夠繼續讓研究古物”[14]這樣話語的人,無論是北地還是南疆,都可以說是很少見的了?!叭松靡恢鹤阋印!边@句話在陳寅恪南下棲身嶺南之際,分量顯得很重!
冼玉清的確遺世獨立得可愛。她自然被歸入“封建落后、思想保守消極”一類人之中。她與陳寅恪的交往,多次被當年的中山大學比喻為“臭味相投”。1958年,在人人過關的“交心”運動中,冼玉清曾毫無保留地交出了在五十年代初期的“活思想”。[15]
其一云,“‘言論自由,處士橫議’,是舊名士的習慣。我覺得說說怪話,發發牢騷,寫寫歪詩,事實有之,反黨則絕無此心。一生讀線裝書的人,是安分守常不會造反的,希望黨相信他們多一點。”這段表白,似乎是冼玉清為當時“忠心耿耿而遭讒受屈之人”討句公道話。以陳寅恪是冼玉清晚年最投契的摯友這一點去分析,“說說怪話,發發牢騷,寫寫歪詩,事實有之,反黨則絕無此心”等數語的后面,總難抹去陳寅恪絕不同流的孤峭的身影。
最有意思的是其二,“解放后每逢開會,凡叫口號,女子也和男子一樣高舉拳頭,我看見這樣劍拔弩張,有點不順眼,認為世界真是變了”。冼玉清所抒發的尚是一個傳統女性的感受,而陳寅恪流露的則是更有深意的感嘆。1952年陳寅恪在一首題為《男旦》的詩中這樣寫道:“改男造女態全新,鞠部精華舊絕倫。太息風流衰歇后,傳薪翻是讀書人?!北绕鹳淌趯Α芭右埠湍凶右粯痈吲e拳頭”而感不滿,陳寅恪對“改男造女”的社會風氣的嘲諷,已提高到對學人氣節、操行的評價這一層面上。可以這樣說,陳、冼兩人當年對“改男造女態全新”的現實,尚有更動情與激烈的“橫議”。
其三,冼玉清繼續表白道,“有人檢舉我去香港傳達情報,許多檢舉材料都是私人恩怨而制造的。我認為風俗之良劣,在乎人心之厚薄。自檢舉風興,人心之涼薄極矣”。冼氏委屈之情躍然紙上。
無獨有偶,陳寅恪在1950年正式刊行的《元白詩箋證稿》一書中這樣寫道:
縱覽史乘,凡士大夫階級之轉移升降,往往與道德標準及社會風習之變遷有關。當其新舊蛻嬗之間際,常呈一紛紜綜錯之情態,即新道德標準與舊道德標準,新社會風習與舊社會風習并存雜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誠亦事實之無可如何者。雖然,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此轉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有賢不肖拙巧之分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于消滅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其故何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兩種以上不同之標準及習俗,以應付此環境而已。[16]
陳寅恪畢竟是史家,論“風習與社會道德”之向背,力透紙背。陳、冼兩人是否“賢者”,歷史自有定論。陳、冼兩人是否“拙者”,則一目了然?!俺8惺芸嗤矗K于消滅而后已”這一句,陳寅恪雖說的是歷史,但已有預感地概括了自己及冼玉清們的最終結局。
陳、冼兩人之高誼,在陳寅恪這段話中找到了落腳點。
在1949年12月,陳寅恪夫婦與冼玉清結伴作了一次“探梅”郊游后[17],陳寅恪寫下題為《己丑仲冬,純陽觀探梅柬冼玉清教授》一詩,詩中有這樣兩句:“名山講席無儒士,勝地仙家有劫灰?!?a href="#ch18" id="ch18-back">[18]陳寅恪借名山勝地今昔之盛衰,慨傳統文化之世紀浩劫。一年后,陳寅恪在贈與冼玉清的《題冼玉清教授修史圖》三首七絕中,有一首這樣稱許冼氏——“流輩爭推續史功,文章羞與俗雷同。若將女學方禪學,此是曹溪嶺外宗。”其時一些新編的中國歷史書在文化界大行其道,陳寅恪“忽展圖看長嘆息”[19],對“羞與俗雷同”的冼氏《修史圖》,心頭充盈著“勝地仙家有劫灰”般的感嘆。

陳寅恪跋冼玉清《瑯玕館修史圖》三首絕句。其中第二首直斥四五十年代盛行一時的新派“中國歷史簡編”一類的讀物,甚觸時忌。故該詩三四十年來一直被塵封
陳、冼兩人的意氣相投,使陳寅恪在晚年固守文化道德、學人氣節標準的凄苦旅途上,不是一個獨行者。這是南土給予陳寅恪在精神上一份最特別的溫暖!
3
嶺南大學這塊綠洲可以使陳寅恪暫時忘憂,但新時代已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來臨了。
在北國,知識分子們感到了新世紀帶來的雷霆萬鈞。
1949年5月11日,著名歷史學家陳垣在《人民日報》發表了給胡適的一封公開信。陳垣,字援庵,廣東新會人,1880年生。陳垣一生著述甚豐,是公認的傳統史學大師。在該文中陳垣第一次以贊同的口吻提到了歷史唯物論,并說是自己“對歷史有了新的見解”。1949年后中國史學界有“南北二陳”的說法,“南陳”指陳寅恪,“北陳”便是陳援庵。陳援庵的公開信,表明史學界也將面臨一場巨變,它將令所有治史者在新與舊之間作出抉擇,而且新與舊的界線,已經非常清晰地劃出。
從1949年下半年開始,在北京大學等高校內已開始出現批判胡適實證主義等舊治學方法的文章。到了1950年,北京學術界開始結合對唯心主義學術思想的批判,一些學者公開作自我檢查。其中北京大學馮友蘭及社會學家費孝通等人在報刊上發表的自我批評文章,在學界產生相當的影響。
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時中國共產黨雖尚未奪取全中國,但江山易主已成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
1950年6月,中國共產黨第七屆三中全會召開,毛澤東作了一段對中國教育文化事業來說相當重要的講話。毛澤東講話的大意為:企圖用粗暴方法進行文化教育改革的思想是不對的;觀念形態的東西,不是用大炮打得進去的,要緩進,要用十年到十五年的時間來做這個工作;改造知識分子,不要過于性急……毛澤東還特別強調,全國的二十八所教會學校,不要在里頭硬性教授“猴子變人”的唯物主義原理,要有靈活性[20]。
毛澤東的這段話僅是他在七屆三中全會上講話的一部分。它反映了最高領袖對當時中國教育文化界有一個很冷靜的分析。以毛澤東這番話去分析嶺南大學這所教會學校為何在五十年代初反而欣欣向榮的更深一層的歷史原因,答案已不言自喻了。但形勢的發展,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同年10月12日,中央政府政務院明令接收影響甚大的北京教會學校輔仁大學。這事已宣告所有教會學校在未來的結局。同月,中國人民志愿軍秘密入朝抗擊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隊。全世界開始熱切關注東亞地區燃起的熊熊戰火?!翱姑涝?,保家衛國”運動在中國大地蓬勃興起。
1952年初,全國文化界、思想界、教育界等領域掀起了一個規模很大的“思想改造運動”。以后在歷次運動中必有的一個程序——人人過關,在這場運動中已見雛形。
1952年3月6日,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在《光明日報》發表《自我檢討》的長文。陳垣回顧自己曾從政、參加過曹餛賄選,最后看不慣政治舞臺的污濁,立志潛心學術的人生路,批判了自己在輔仁二十三年中不自覺地充當了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工具,并表示要在這次運動中跟上時代的要求。
陳垣的文章在學界引起震動。像陳垣這一輩人,幾乎無人不與美國發生多多少少的聯系,很多有建樹的學人都有過赴美留學的經歷。
在廣州,控訴聲討美國進行文化侵略的浪潮開始沖擊美麗的康樂園。其時嶺南大學尚有少數美籍教師還在校內上課,學生們在美國人的住宅前集會示威。7月,校內舉辦大型展覽會,內容有庚子賠款培養出來的美國洋奴的數字統計等。8月,嶺南大學教師“人人過關”。9月,大火燒到學校最高領導人面前。9月9日,校長陳序經在全校師生面前作了四個鐘頭的“自我檢查”,盡管講到動情處陳序經禁不住熱淚縱橫,但陳序經的檢討不獲通過。隨后全校師生在宣傳陣地上向校長展開了猛烈的批判,質問陳序經是怎樣忠實執行“美帝文化侵略政策的”[21]。
平心而論,這些批判多少有點捕風捉影。作為一個只想把一生都獻給祖國教育事業的知識分子,陳序經說得上是任勞任怨。用一個當時批判他的觀點來形容他執掌嶺南大學的特點,那就是“以不變應萬變”。但這個不變不是“勾結美帝之心”,而是第一是辦學,第二還是辦學,第三依然是辦學。
陳序經最后怎樣“過關”顯然不了了之。一個月后,全國高校院系調整迅猛開展,在廣東,嶺南大學、廣東法商學院等與原中山大學合并,組成一新的綜合性大學。該大學沿用中山大學名稱,嶺南大學被取消。新的中山大學的校址就是原嶺南大學的校址。建筑依舊,風景依然,但已是“換了人間”!
這是1952年年底的事。
院系調整結束,明明白白地宣告:一個從未有過的教育時代已經到來。
正是在這個時期,有一個老人的經歷,第一次給了陳寅恪在處理與共產黨的關系上至深的影響。
這個老人就是民國年間有名聲的經史小學名家朱師轍。
朱師轍,字少濱,安徽黔縣人。朱氏出自世代書香之家,祖孫三代,均是百年間知名的學者。承三代傳經,朱少濱精于訓詁校勘之學??箲饎倮螅猩酱髮W校長王星拱力邀曾任燕京大學教授的朱師轍南來任教。其時朱少濱已年近七十。陳寅恪南來廣州,朱、陳兩人暮年聚首,頗有滄桑之感。1951年,陳寅恪在一首給朱師轍的詩中便有如下兩句,“君今飽啖荔支去,誰話貞元七十秋(嘗與君論光緒壬午科鄉試事)”[22]。朱師轍比陳寅恪大十一歲,若以年齡言,與王國維屬同齡人。陳寅恪先后與王國維、朱師轍“共話貞元事”,想來這是與生俱來刻下的印痕。
但朱師轍晚年的命運要比陳寅恪“明亮”得多。
1950年,朱師轍七十一歲,當時負責領導廣東高校的是有學者風范的杜國庠。在這一年的年底,杜國庠派廣州歷史學會的秘書李稚甫前去探訪朱師轍,征詢其退休后愿到何處安居養老。朱師轍表示愿去杭州。杜國庠將此情況匯報給其時正主持廣東政局的葉劍英,葉即致電上海市長陳毅,請陳予以關照。陳毅便通知浙江省做好安置工作。就這樣,1951年秋天,朱師轍懷著對共產黨的無限感激,前往杭州。臨行前葉劍英特地托秘書送給朱師轍兩百元作書籍搬運費[23]。
五十年代的杭州西湖,尚有馬一浮等名士在此安居養老。
經歷過兩個世紀巨變的朱師轍,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連同朱氏三代人的著述一齊寄給了毛澤東。不久,毛澤東親筆給朱師轍復了信[24]。朱師轍接信后即賦詩一首,其中兩句云“瑯函飛下九重天,堯舜都俞在眼前”。直把毛澤東比作堯舜。毛澤東不知道,這位老人十數年間一直將他復函致意一事牢牢記于心間,每每向人說起。
陳寅恪很羨慕朱師轍的歸宿。在1951年送別朱氏擇居杭州的詩作中,便與對方有如此相約——“他年上冢之江畔(寅恪先塋在六和塔后牌坊山),更和新詩結后緣”。兩年后,陳寅恪詠《次韻和朱少濱癸巳杭州端午之作》,詩中有后來被人引用得比較多的一聯:“粵濕燕寒俱所畏,錢唐真合是吾鄉。”陳寅恪最后有在杭州歸終的打算,恐怕與朱師轍卜居杭州后有一個安逸的余生很有關系。
朱師轍與杜國庠的友誼,還使晚年的陳寅恪第一次接觸到一位有著高風亮節的優秀共產黨人。1950年8月,由杜國庠主持的中國歷史學會廣州分會成立,陳寅恪應邀擔任該會委員。這是陳寅恪第一次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學術機構中擔任職務。從此,在陳寅恪晚年的生涯里多了一段與杜國庠“道不同然相知高誼仍在”的交往。這是后話。
朱師轍受“禮遇”,有很特殊的歷史原因。尊老,一向是第一代中國共產黨領導人一份獨特的文化情結。所以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政治風云中,才有如此反差的一種現象:絕大多數從“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需要不斷地“改造”,但少數歷經數朝的名士與元老,卻一直備受照顧禮遇。典型者有馬一浮、章士釗等??上В穗H年僅六十余歲的陳寅恪,尚未有資格進入受尊敬禮遇的元老行列。這已注定晚年陳寅恪只能是一個總在現實中活著的人。
新舊時代的交替,表面上看似乎沒有給陳寅恪帶來太大的影響,即使“人人過關”的思想改造運動,似乎也遠離于他。這一點命運很照顧他。自從他的眼睛失明后,他在清華園便形成了這樣的習慣,除了上課,他基本上不參加學校的其他活動。陳序經很了解陳寅恪,將他這個習慣延續到嶺南大學。所以,五十年代初同樣在嶺南大學很時興的政治學習、民主生活會一類的活動,陳寅恪一般都不參加。
在這段政治威力已開始顯示的歲月里,陳寅恪仿佛能游離于現實世界之外。但政治斗爭的無情,在陳寅恪的心頭投下了濃厚的陰影。陳序經的命運已預示著陳寅恪未來的命運。在1958年的一次會議上,冼玉清一段不長的插話,為后人了解陳序經在1952年那場斗爭中如何受辱留下了一縷痕跡。冼玉清說,“群眾說陳序經是美帝分子,斗他時斗到他流眼淚。我認為應實事求是,誣陷人不好”[25]。在流淚的陳序經的身后,無疑站立著流淚的陳寅恪、冼玉清等人。1955年“肅反運動”期間,中山大學一些人捏造所謂“有一個嶺南(大學)小集團,企圖奪取中山大學領導權”,要陳序經坦白如何“籠絡嶺南老教授,陰謀復辟”等事。1966年文化大革命運動,陳寅恪多次被勒令交代“與陳序經的關系”。
唇亡而齒寒。在1952年的秋天,陳寅恪當為流淚的陳序經而傷!一年后,陳寅恪飽含傷逝之感撰《論再生緣》,其情感的積淀,可用一句成語來形容——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在1952年初冬,陳寅恪轉為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歷史系主任是他在清華國學研究院任教時的學生劉節。其時陳寅恪南遷已近四年,生命正向晚年最燦爛的著述高峰期逼近,滾動的生命巖漿即將噴薄而出。
在這個再度輝煌的前夕,歷史讓六十二歲的陳寅恪,再作了一次很豐厚的積蓄與準備!
4
第二個女性出現了。
以后的事實證明,沒有這份積蓄與準備,陳寅恪晚年的著述,也許將是無法想象的另一種樣子。
黃萱,一個很普通但有著不同尋常身世的家庭婦女,很偶然地闖入了陳寅恪獨特的世界。陳寅恪以其深刻的閱歷,馬上感覺出這是一個在自己余生中可遇不可求的重要合作者。陳寅恪的眼光沒有錯。陳、黃兩人寫下了人文意義上的一段感人的人生。
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令人并不愉快的事需要補述。
1949年暑假期間投奔陳寅恪的程曦,在1951年的夏天與嶺南大學產生了嚴重的矛盾。當時嶺南大學實行新的聘任制度,認為自己“以講助的身份同教授開一樣的課”[26]的程曦,要求獲得講師職稱。這時,容庚任主任的中文系答應聘程為講師。問題就在于此時的中文系已不再聘陳寅恪為中文系教授,而程曦之所以能進入嶺南大學,是憑著任陳寅恪專任助教的身份這一條件的。程曦若赴中文系任講師,則無疑必辭去陳寅恪助手的工作。故吳宓在他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知寅恪兄與容庚甚不和,已改入歷史系。而曦竟叛離寅恪,寅恪寫讀各事,均筼夫人代職云云?!?a href="#ch27" id="ch27-back">[27]吳宓與陳寅恪情投意合,難免情感有所偏向,讓我們客觀地看看這件事的全過程吧。
程曦,1947年12月畢業于燕京大學中文系,隨后在史語所擔任歷史組助理。北平和平解放后,在家閑居了半年的程曦,攜妻南下廣州投奔嶺南大學,請求擔任陳寅恪的助手。1951年為講師職稱問題程曦與校方鬧得不可開交。5月底,學校教務長給程曦的復信中有如下句子,“你之所以未改換講師名義,僅是為了年資問題。”
6月30日,容庚親自給學校聘任委員會寫了一封信。這封信程曦自然是無法看到的,所以容庚在信中言詞相當直露,留下了這一事件的一些最樸質的原貌。該信原文如下:“程曦君乃陳寅恪教授的助教,下學期陳教授專任歷史系,程君擬請改用歷史系名義。且程君身有肺病性情乖僻,為保護同人的健康和本系的秩序起見,亦不擬再聘任。前次推薦程君為本系講師函件應即撤銷,此致。”[28]
這封信表明,陳寅恪二十多年來一直在高等學府為中文與歷史兩系合聘教授的歷史結束。中文系變卦不聘用程曦,經此一鬧,程也不會回到陳寅恪身邊了。被容庚形容為“性情乖僻”的程曦去了香港。據香港大學人事部記錄,程曦是在1951年10月15日正式被錄用為香港大學中國語言學校的教員[29]。八年后程曦離開了該校。程曦專長于古典藝術及詞典史,從他在嶺南大學的刊物上發表的詩詞及藝術評論來看,程曦有一定程度的國學基礎。
還有一件很巧合的事,五十年代前期在陳寅恪身邊的一些學生,都先后患上肺結核病,有一段時間曾令唐筼憂心忡忡。
程曦不辭而別,對陳寅恪的影響很大,吳宓稱為“叛離”。這在陳寅恪為師授業的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事。陳寅恪從此有一年時間沒有專任助教協助教學與著述。
與丈夫共患難二十多年的唐筼,擔負起為丈夫備課、抄寫文稿、讀材料的工作。這位一直到離世仍是一名家庭婦女的女性,第一次以能干、堅強的形象出現在師生面前,贏得了師生的熱愛。
程曦離走,也使歷史政治學系的老師有機會更多地接近陳寅恪。有時唐筼心臟病發作,系里的老師便臨時充當陳寅恪的助手協助陳上課。系里有一位留美博士生曾為陳寅恪讀材料抄黑板干了一個多月,竟高興地說,“能為陳先生讀材料真是莫大的榮幸”。這話數年后被用作大批判的材料。
陳寅恪治學的博大精深,論述的縝密與旁征博引,吸引了校內一批教授去聽課,出現了教師多于學生的現象。中國高等學府中公認的絕無僅有的對陳寅恪的一個稱呼——“教授之教授”,五十年代再次在康樂園流傳,其意為陳寅恪是教授中的教授。此稱呼三十年代已在清華園被傳頌。
在這批慕名聽課者中,有一個時年已四十歲的女性。黃萱就這樣走進了陳寅恪的世界。
這是一個黃萱在開始只能仰視的世界。
她最初是出于好奇去聽陳寅恪上課。她只是一名家庭婦女,有兩點促使她走上了那條許多教授如朝圣般走過的小道:一是她就住在陳先生府第的斜對面,二是她曾受過好幾年很嚴格的古文訓練。黃萱的丈夫周壽愷,時任嶺南大學醫學院院長,經常為陳寅恪夫婦看病,故周、陳兩家便成為好鄰居。
1952年11月的某日,在醫學院教授陳國禎的夫人關頌珊的帶領下,黃萱懷著不安的心情踏入東南區十號去見陳寅恪[30]。關夫人一向與黃萱相熟,當她知道陳寅恪欲找一助教時,沒多想便推薦了黃萱[31]。
一“見”之下,陳寅恪馬上要求黃萱到他身邊工作。這位在陳寅恪身邊工作時間最長的女性,陳寅恪從未能一睹她的真容,但在這個秋日的上午,陳寅恪沒有猶豫就斷定她是自己最合適的合作人選。
這是一種具有某類歷史意味的氣質相吸引。1970年3月,“造反派”依然不放過已成灰燼的陳寅恪,再次逼令孤苦無助的黃萱重新交代與陳寅恪的關系:怎樣與陳“臭味相投”,怎樣與陳用“資產階級的那套假平等和舊禮法來相互迎合”[32]。無知與粗魯的“造反派”,倒也觸及到了陳、黃兩人關系的實質。
黃萱,福建南安縣人,1910年生。其父黃奕住,是二十世紀初印度尼西亞赫赫有名的華僑富商。黃奕住一生的奮斗史,是海外華人艱苦拼搏發家致富的縮影。黃奕住十八歲從福建孤身走南洋再轉至中爪哇,用了三十年時間成為三寶壟市的華人巨富,名字載入當時的《世界商業名人錄》[33]。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荷印殖民政府用減免稅率相誘,欲使黃奕住入荷蘭籍,具有強烈愛國意識的黃奕住寧愿放棄在印尼已打下的大好基礎,在1919年他五十一歲這一年,結束了在印尼的大部分生意,將價值約三四千萬銀元的資金匯回國內,他自己也返回廈門鼓浪嶼定居。其時黃萱九歲。
回閩后的黃奕住不失其大亨本色,繼續在銀行、鐵路及廈門市政建設、房地建筑等方面投資,一躍而成為廈門首富,鼓浪嶼幾為黃氏家族的天下。黃萱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過著富裕的生活。從懂事起,她便先后在鼓浪嶼小學、廈門女子師范學校讀書。年未滿十八,傳統意識很濃的黃奕住便不再讓女兒出外拋頭露面,用了舊式家庭在家中延師設帳的辦法,繼續讓女兒受教育。其時,黃奕住可以捐贈十數萬元給廈門大學等學校,卻堅決反對女兒渡海念書。在鼓浪嶼這邊的別墅,黃萱猶能隱約望見對岸那邊叢林中井然的廈大校舍,但只能徒呼奈何。這件事,成為黃萱一生的遺憾。
鼎盛時,黃奕住曾一下子聘了四個老師輔導心愛的女兒。四個老師分別教授國文、英文、音樂等。令黃萱改變下半生命運的是這個時期進修的國文。這年是1928年,黃萱十八歲。教授國文的先生名叫鄢耀樞,號鐵香,一個在當年略有名氣的晚清舉人。鄢舉人最大的功勞是令深閨少女從此對線裝書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并將此愛好保持了一生。
同在1928年,陳寅恪時年三十八歲,擔任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導師,聲名日隆。
鼓浪嶼是個好地方。枕著濤聲,和著終日縈繞不斷的音樂聲,黃萱在家中習國文,一修五年。這是很重要的五年,不然,終此一生,黃萱只是一個賢良淑德的舊式家庭婦女,陳寅恪在晚年也無從尋找如此有忍耐性的合作者。
二十五歲那年,黃萱與北平協和醫學院博士周壽愷結婚。婚后的黃萱走著傳統女性的人生道路,在家相夫教子。不久,抗戰爆發,黃萱隨丈夫輾轉于貴陽、四川等地,流離八年。以至后來在工作之余黃萱與陳寅恪談起抗戰時在四川等地的人生之苦,兩人深有同感,唏噓不已。

三十年代的周壽愷與黃萱
1945年5月,黃奕住病逝。他不僅給最疼愛的女兒留下了一筆遺產,還以其民族氣節給了黃萱很深的影響??箲饡r黃奕住堅決不與日本人合作,曾避居上海等地。
1949年,時任上海國防醫學院少將教務長的周壽愷,隨該院遷往臺灣。這是一次重大的抉擇。已到了臺灣的周壽愷,顯然覺得這個海島不是自己理想的歸宿,遂從臺灣跑回廈門,從此割斷了與那邊的聯系。就為此,周壽愷在“文革”時慘遭迫害,最后活活被折磨致死。
周壽愷在廈門閉居一年多,其間他多次有機會移居香港,但這位當時已有名聲的內科教授,已決定后半生留在大陸,迎接新時代的到來。其年四十四歲,在四十年代以其精湛的醫術先后為吳鐵城、戴笠、陳立夫等人看過病的周壽愷,作出這樣的選擇,對后人考察1949年前后中國知識分子對家與國前途的思考,又提供了一個典型的例證。
1950年,周壽愷受聘嶺南大學醫學院,舉家遷到廣州。大概這時已沒有人知道,周壽愷的岳父黃奕住,曾在二三十年代先后為嶺南大學捐過巨款。黃萱終于在她四十歲那年踏入令人向往的大學校園,一圓當年的夢想。
無法抹掉祖先顯赫歷史的銘印和與生俱來的名士氣質,使陳寅恪一生自覺或不自覺地恪守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準則。這種氣質無論在他的學術研究里還是待人處世中都留下了刀刻一般的痕跡。詳考“家世風習、歷史源流”,實為陳寅恪中年后治史一大心得及手法,其運用之嫻熟與得心應手,每有精論。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曾有這樣的論述:“夫士族之特點既在其門風之優美,不同于凡庶,而優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之因襲。故士族家世相傳之學業乃與當時之政治社會有極重要之影響……”[34]陳寅恪是在論史,也是在發心中之感慨。它反映出陳寅恪人生觀與歷史觀中的某一層面,它已超越了士族的范圍,而具有了一種文化的意義。尤其在舊有的傳統正被摧毀,新的文化道德猶未建立時,這種意韻極顯其價值。至于“凡山東舊族挺身而出,與新興階級作殊死斗者,必其人之家族尚能保持舊有之特長,如前所言門風家學之類”。“亦有雖號為山東舊門,而門風廢替,家學衰落,則此破落戶之與新興階級不獨無所分別,且更宜與之同化也。”[35]“深有感于士之自處,雖外來之世變縱極紛歧,而內行之修謹益不可或闕也”[36]等等恣意縱橫之宏論,也是陳寅恪感同身受的文化感嘆。這樣的見解及氣質,在陳寅恪的一些著作中比比皆是;這樣的見解及氣質,也是陳寅恪的人生見解及生命氣質。
“門風家學之優美”,不僅令陳寅恪在花甲之年覓到了罕有的合作者,還使陳自己在幾近孤寂的世界里不致太寂寞,除了有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外,幾乎每天還能感受到舒心雅致的知己友情。
陳寅恪非常珍惜黃萱的到來。
在漫長的十三年中,陳寅恪從未向黃萱發過脾氣。在嶺南二十年,“脾氣怪”成了人們對陳寅恪的第二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指“陳很厲害,懂十幾國語言”。
初期的工作,陳寅恪幾乎是一字一句地指導還心怯怯的助手。今日看來,陳寅恪很懂心理學,初時黃萱一直想打退堂鼓,但陳寅恪的耐心及從不苛求,令黃萱許多次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去適應。
以后黃萱才知道,1946年陳寅恪返回清華園時,身邊常年有汪篯、王永興、陳慶華三個助手協助工作。這三人皆一時之人選。陳慶華英語很好,汪篯深得老師治史神韻,王永興的勤懇很為陳寅恪信賴。
但在這個年代,即使終身難忘師恩的后學,也毫不猶豫地走一條新的人生之路,故黃萱的出現,實在是歷史對這位更感孤獨的文化老人的顧憐。
1952年11月22日,中山大學聘任黃萱為陳寅恪的兼任助教。之所以“兼任”,一是黃萱自感還在適應陳寅恪的工作;二是當時學校經費不夠,只能支付一部分工資。黃萱接受了這個聘任[37]。
1953年夏,陳寅恪一家搬到周壽愷家的樓上,也即東南區一號二樓,于是一道樓梯將兩家人更緊緊地聯結在一起。東南區一號是一幢二層樓的洋房,建于1911年。因由美國人麻金墨(譯名)夫人捐資六千美元所建,故又稱為“第一麻金墨屋”[38]。從這一年的夏天起,陳寅恪在這里度過了漫長的十六年。

陳寅恪晚年的居所(二樓)東南區一號全貌。在五十年代陳寅恪將二樓的走廊辟作課室
這是一段短暫又彌足珍貴的歲月。帶有濃濃舊時王謝人家痕跡的兩戶人家,以禮相待,摯誠相見,人生品位俱同,更因黃萱已為陳寅恪工作這一層而有更多共同的語言。芳鄰的溫馨,人情的溫暖,給陳寅恪帶來了幾許快樂。一時小樓成一統,幾令人忘卻樓外日漸繁囂的現實世界。
《論再生緣》正是寫于這段時期。應該說,這是一部陳寅恪生命情感宣泄得最暢快的奇異之作。
初期工作交流的艱苦,沒有影響陳寅恪的興致。黃萱初時不太容易辨別陳寅恪的口音,陳寅恪竟不辭勞累在黑板上先將語句寫出,然后黃萱再抄下來。這種最原始的工作方法,1953年底汪篯南下廣州探望陳寅恪時目睹過,他私下里認為老師的工作效果已不如前[39],因為在清華園時,陳寅恪只需口述,助手們便能記錄得大致不差。其實,精神的愉快使得身體的勞累變得次要;而擁有共鳴,則令人文思泉涌。以陳、黃等人之力,用十三年時間完成將近一百萬字的著述,該是何等驚人的業績!六萬多字的《論再生緣》,前后只用了半年時間便完成,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但快樂對陳寅恪太吝嗇了。
1954年夏,已任華南醫學院副院長的周壽愷,要搬到市區竹絲村的宿舍。竹絲村距中山大學有十余里,要轉兩趟公共汽車,來回一次至少要花三個小時。黃萱的上下班一下子成為一個大難題。時年四十四歲的黃萱,向陳寅恪提出了辭去兼任助教的請求。
于今仍不易估量周壽愷一家搬離東南區一號給陳寅恪帶來的影響。東南區一號坐落在康樂園的中區,四周草坪環繞,樓房獨立自成一格。周家離去,陳寅恪失去的豈止是一個芳鄰,陳寅恪更失去一份相存相依的倚托。陳寅恪人生的孤獨,不僅是文化意義上的,從1954年開始還意味著是生存環境的。周家搬走后,新與陳寅恪為鄰的是時任中文系主任王起(季思)教授。王與陳素昧平生。王起第一次接觸陳寅恪是在1953年,那次學校專門組織中文、歷史等文科數系的老師去聽陳寅恪講課,題目是“桃花源記”。陳、王兩家來往不多。1957年之前陳、王兩人偶爾有詩詞唱和,之后則極少交往。王季思比喻為“雞犬之聲可聞,而老死不相往來”[40],這大概也是當年知識分子身處的一種環境。
黃萱提出辭職帶給陳寅恪的是怎樣的感受?
今天,我們只能從“文革”期間黃萱被迫交代所謂問題的字里行間,去追尋當年的情景。陳寅恪與黃萱作了一次很傷心也很動情的談話。出乎黃萱意料,一向很尊重她意見的陳寅恪,竟不同意黃萱的辭職:“你的工作干得不錯,你去了,我要再找一個適當的助教也不容易,那我就不能再工作了?!?a href="#ch41" id="ch41-back">[41]黃萱在十六年后的追述,字句很平淡,但依然能讓人感覺出陳寅恪動了真情。“那我就不能再工作了”這一句話,深深打動了黃萱,她收回了辭職的要求。
從此,黃萱開始了很平凡但也很不凡的人生:每天早上七時起擠兩個小時的汽車趕回南郊的中山大學,九時整坐在陳寅恪的面前開始工作;中午一點鐘過后工作結束,再擠兩個小時的汽車回到市區的家。風雨不誤。
有必要指出,巨富黃奕住給他眾多的子女留下了巨大的遺產,平生極淡薄金錢的黃家大女兒黃萱也能乘祖蔭,數十年每月定期均有分紅和定息收入,所以黃萱完全有條件過很舒適的生活。
還有必要指出,1954年的中山大學歷史系,匯集了一批廣東史學界的精英,人才濟濟,新老教員不下三十人,要找一兩個助教協助陳寅恪,那是很容易做得到的事。但陳寅恪還是說出了“我要再找一個適當的助教也不容易”的話。
黃萱的勤奮與任勞任怨令陳寅恪很滿意。四十年后,黃萱的兒子周任回憶,有時陳寅恪囑咐黃萱查找一句話的出處,出處找到了,黃萱仍要將該書全看一遍,為的是更深地理解陳寅恪的思路。
陳寅恪的確很有預見。
在隨后而來的十余年間,各次政治運動都要求助教及青年老師與老教師劃清界線,并以此作“人人過關”的標準,無人能幸免。如果陳寅恪晚年所找的助手不是黃萱而是其他人,則陳氏晚年著述便無法預料了。黃萱的身份,緩沖了陳寅恪與時代不可調和的矛盾。1953年底,周壽愷對汪篯說,陳愿意找黃萱做助手,大概是她不會將陳平時的言行往外傳。周壽愷說對了。陳寅恪選擇對了。令后人一直心緒難平的是,陳寅恪的預見驚人的準確。
1955年9月15日,由陳寅恪提出,陳序經親自承辦,中山大學正式聘任黃萱為陳寅恪教授的專任助教。同時以此為由說服華南醫學院免去黃萱“醫學院家屬委員會籌備主任”職務。這種職務在當時并非閑職。從該日起,黃萱正式成為歷史系的教師,開始了她作為一個高校教員的悲歡人生。

四十多歲時的黃萱。其時黃萱已來到陳寅恪身邊工作
黃萱成為專任助教后,工作性質沒有改變,名義卻變了。以前“兼任”,帶有友朋間私誼的成分;“專任”后,則有為國家工作的含義。陳寅恪一家并沒有區分這種變化,仍像對待親朋一般對待黃萱。黃萱每天一早趕路,時常來不及吃早餐,便專門在陳家訂了一瓶牛奶,陳寅恪總是等黃萱喝完牛奶才開始工作。工作完畢,黃萱也常在陳家吃午飯。
對歷史的懷想,總令人忍不住要作無窮的想象,欲探尋那些應當很豐富很細膩的生活場面。但事實上,陳、黃兩人每天四小時的工作是相當枯燥的。后者的筆觸要不斷追上前者的思緒。陳寅恪嚴謹的考證,常常是一段寫好,后來又發覺不妥,于是便推倒重新再來。有時甚至數十個字,也要改動多次。無疑,最能反映陳寅恪心跡的,首推那些由無數心血浸出來的著作——尤其在晚年。
陳寅恪的生活開始形成這樣的規律:上午至中午為固定的工作時間,下午休息,晚上為第二天的工作做些準備。
即使在這樣刻板的生活中,陳寅恪的人生仍濺出令人驚詫的火花。下午與晚上雖為休息時間,但陳寅恪的大腦仍在高速運轉:其一,回憶上午所進行的工作,發現錯漏,第二天馬上告訴黃萱補正;其二,對第二天要進行的著述謀篇布局;其三,在腦海中搜索以前看過的資料,如有欠缺,便派人查找。在這方面,才有時人“陳寅恪記憶力驚人”的說法。陳要核實所需資料,常常是告訴助手在哪本書哪一頁便可找到,結果十有八九如他所言。
真難為了這位曠世奇才。在同一個時期同樣從事晚年著述,遠在大洋彼岸的胡適,此時正不失輕松地與他的助手對著錄音機在作人生的回憶與總結。
陳寅恪直到死也沒有用上錄音機。一為大陸當時很少有民用錄音機,二為陳已養成他口述、助手記錄的習慣。
但大腦日夜疲勞,也為陳寅恪帶來痛苦不堪的煩惱,在晚年他已離不開安眠藥?!拔母铩北l之初,人們首先對陳寅恪要服食進口安眠藥,浪費國家外匯進行“揭發批判”。很多時候,在夜深人靜時陳寅恪想好了問題準備第二天告訴黃萱,但一覺醒來又忘記了,又要重新苦思冥想一番。陳寅恪晚年著述之艱,可見一斑。
六十年代初,陳寅恪享受一些副食品的補助,有人認為陳整天在家很清閑,不知陳寅恪是否聽到了這些閑話,有天他突然對黃萱說,“其實我的腦子每一分鐘都在思考問題”。八十年代后期,已邁入古稀之年的黃萱回首往事時,對陳寅恪的這段學術人生呼為“驚天地,泣鬼神”[42]。短短六字,蘊含著多少生命的雄偉與悲壯。
還有一些小插曲值得一說。
1955年黃萱擔任“專任助教”后月薪為七十六元,直到黃萱1973年退休后依然沒有改變。
自從黃萱每天要到中山大學工作后,周壽愷副院長只要有時間,每天下午必定到車站接妻子,風雨不改。
陳寅恪一直讓女兒們呼黃萱為“周伯母”,以示黃萱萱與自己同一輩分。就為這似乎很平常的稱呼,黃萱數十年一直感激陳寅恪對自己的這份“尊敬”。
1955年,陳寅恪借《元白詩箋證稿》一書重印之機,在附記中特別指出該書的修訂有賴于黃萱萱的幫助。[43]這是黃萱第一次為學界所知,其名字第一次與陳寅恪聯結在一起。
[1] 據陳寅恪女兒回憶,她們更傾向于認為母親是在1949年有此香港之行。
[2] 見汪篯《陳寅恪的簡史及學術成就》。
[3] 《陳序經談高校工作和知識分子問題》。
[4] 此據中山大學有關檔案記錄。唐筼,廣西人氏(詳后),因出生時難產,故從小就被寄養,很早就隨養母(也是伯母)脫離了廣西大家庭,先后在蘇州、天津等地生活。由此推斷,唐筼感于家族中人受到土改沖擊,其含義并非僅指廣西老家。
[5] 今天重辨這段歷史,看似只是插曲一段的“陳寅恪兩個助手的故事”,仍有蛛絲馬跡可尋,仍能讀出某些歷史的淵源。黃如文生于1905年,1934年入讀燕京大學,1936年畢業,1939年復返燕京大學任助教,直至1942年上學期。在1942年的夏秋間,燕京大學在四川成都辦臨時學校,因香港淪陷而回到內地的名家馬鑒,重返燕大復任國文系主任。曾自述與老師馬鑒“比較認識”(五十年代初“自我交代”語)的黃如文,離平赴成都任燕京大學國文系講師。1946年,馬鑒回歸香港大學中文系任職,黃如文遂結束與燕京大學前后達十年的關系也南返廣州(以上史實據《黃如文生平檔案》)。甚可注意者,陳寅恪曾于1943年底應聘任燕京大學教授,時間將近兩個學年,陳寅恪在初到廣州之時,兩個助手黃如文、程曦都曾先后是燕京大學的學生,恐非偶然。這樣,“燕京大學、馬鑒、陳寅恪”,這三點已劃出了一條連線,它顯示了潛意識的“學術圈子”與擇人取向。至于馬鑒與陳寅恪的關系,在五十年代前期仍未中斷,不過這已是另外的話題了。
[6] 1916年,王國維在《疆村校詞圖序》曾感慨謂:“古者有去國,無去鄉。后世士大夫退休者,乃或異于是。如白太傅之居東都,歐陽永叔之居潁上,王介甫之居金陵,蓋有不歸其鄉者矣。然猶皆平生游宦之地。樂其山川之美,而習于其士大夫之情,非欲歸老其鄉而不可得也。至于近世,抑又異于是。光宣以來,士大夫流寓之地,北則天津,南則上海。其初,席豐厚、耽游豫者萃焉。辛亥以后,通都小邑,桴鼓時鳴,恒不可以居。于是趨海濱者如水之赴壑,而避世避地之賢,亦往往而在。”避地,是清末民初動蕩之際,一批上流士夫對全身而退這種生存方式的選擇。王國維早前也隨人東渡避地數年。但僅是一介寒士的王氏終在1916年春返歸故國,十一年后自沉于一直有著精神象征的皇家園林頤和園。至1949年前后,同屬“海濱者”的香港,已取代上海,成為“末世逃難棲身地”。但趨赴者早已不是士夫或“賢者”,而是一個轉型并不成功的現代國家中的既得利益群體,以及政治意識選邊者。所謂去國去鄉的寄托,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了。
[7] 近年,有關晚年陳寅恪“欲移居海外”的個別議論再起,一些間接的資料面世。只是這些材料僅能證明在1950年前后,海外的一些機構仍對招攬陳氏在做工作。而對于“去”或“留”最能一錘定音的陳寅恪,在適應了嶺南大學的環境后,已抱“不動”之旨。實際上此時陳序經已是陳寅恪身邊最大的“保護人”與最信賴的人。欲移此陳,必先經過彼陳。陳序經改朝換代之際堅不移身海外,其心志是毋庸置疑的。
[8] 原件藏廣東省文史研究館。
[9] 晚清“四公子”有多種說法,姑錄此說:陳三立、譚嗣同、徐仁鑄、陶菊存。
[10] 引自冼玉清1952年9月6日《檢討我的封建保守思想》(未刊檔案材料)。
[11] 《庚寅元夕用東坡韻》(1950年)。
[12] 見冼玉清1960年11月在廣東省政協會議上的發言。
[13] 見《檢討我的封建保守思想》。
[14] 引自《冼玉清生平檔案》。
[15] 引自《冼玉清生平檔案》。
[16] 《元白詩箋證稿》,第82頁。
[17] 此次郊游目的地是清代名勝漱珠崗純陽觀,該觀因清代經學大師阮元題詞而名噪一時,一直是羊城文人雅士講學結社集會之地。
[18] 見《嶺南學報》第10卷第2期,冼玉清撰《天文家李明徹與漱珠崗》一文。
[19] 同題七絕“之三”中的一句。
[20] 吳建國等:《當代中國意識形態風云錄》,第21頁,警官教有出版社1993年版。
[21] 以上史實參閱嶺南大學1952年《學習快報》。
[22] 《送朱少濱教授退休卜居杭州》。
[23] 據李稚甫回憶(1993年12月14日)。
[24] 見1952年2月16日《人民中大》(校刊)。
[25] 見廣東《統戰人物動態》1958年第4期。
[26] 見《嶺南大學檔案》,廣東省檔案館藏。
[27] 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第132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28] 該信藏廣東省檔案館。
[29] 見該校人事部檔案。
[30] 其時陳寅恪已由西南區五十二號搬至該址居住。
[31] 據黃萱回憶(1993年7月23日至27日)。
[32] 參閱《黃萱生平檔案》。
[33] 參閱《東南亞著名華僑華人傳》“黃奕住”條,海洋出版社1989年版。
[34] 該書第72頁。
[35] 該書第87頁。
[36] 該書第94頁。
[37] 參閱《黃萱生平檔案》。
[38] 見《嶺南大學檔案》,中山大學檔案館藏。
[39] 見汪篯《陳寅恪的簡史及學術成就》。
[40] 據王起回憶(1993年10月7日)。
[41] 引自《黃萱生平檔案》。
[42] 據黃萱回憶。
[43] 見1955年9月文學古籍刊行社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