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古官修史體制的運作與演進(中古中國知識·信仰·制度研究書系)
- 聶溦萌
- 2509字
- 2021-09-03 19:57:45
七、 新的問題與本書思路
本章圍繞紀與傳兩個部分考察了《史記》以來紀傳體史書的體裁變化過程。《史記》“本紀”、“列傳”意涵與后史之不同,外在體現于篇目編排、正文體例的差異上。紀的編排原則在《史》《漢》間有明顯轉變,《漢書》有意使紀成為皇帝專屬,但由于它本來是續《史記》之作,沒有完全推翻《史記》為呂后立紀的做法。《漢書》以后,僅為皇帝立紀就基本成為定例。列傳編排原則的變化比帝紀漫長得多。《漢書》在整體上劃分了一般列傳、類傳、四夷傳和僭逆傳的格局,但一般列傳的編次依據還很靈活。《三國志》的一般列傳主要根據政治地位編排,但也兼有其他主題,到南北朝以后,列傳編次更鮮明地依據時期、政治身份。簡單地說,同樣是總體的編次原則,帝紀在《漢書》時就基本完成轉型,列傳的轉變則一直拖延到南北朝時期。在正文內容體例的演變進程上,帝紀和列傳也是一先一后,帝紀到東漢時已較穩定,而列傳的情況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一直頗為復雜,無法在此詳細討論。
為什么帝紀在漢魏時就已順利轉型,列傳的經歷卻頗坎坷?所謂轉型,準確地說是新、舊兩種形態的競爭、疊加。新的形態由官方修撰主導,在東漢曹魏出現,影響著這種始于《史記》的撰述傳統。漢唐之間的很多史家以官修史書為其撰史藍本,但在改編新作時會趨向《史記》傳統。因此問題實際上是,為什么官方主導的新形態對于帝紀而言易于受到認可,而在列傳部分卻受到《史記》傳統的更多阻力?根源還是在于官修史書與《史記》不同的寫作環境:不同的資料源、編纂方法(文本處理上的)、編纂機制(組織與運作上的)。
《史記·周本紀》共和以后的部分及《秦本紀》《秦始皇本紀》大體源自舊秦國的國史和秦始皇以來的官方記錄。[1]先秦其他國家也采用這種編年大事記的形式記錄歷史。班彪云:
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諸侯,國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梼杌》,晉之《乘》,魯之《春秋》,其事一也。”[2]
《史記》漢文景二帝紀沿此發展,記事更為豐富、時間更為精確,奠定了后世的帝紀。其實在《史記》注重思想統一,運用材料靈活的編纂方式下,其本紀不乏其他來源和形式,但后人的改造提純使帝紀成為先秦諸國編年史的延續。這是最傳統的官方歷史記錄形式之一,其體裁本身相對成熟,又早與行政運作體制相適應。因此漢以后官修史的帝紀部分雖然還有細節上的精細化,但不涉及根本,也能較快得到私人史家與讀者的認可,達成穩定。
前文提到戰國以來出現學術綜合、總結的潮流,為后世史家所祖述的《史記》《左傳》都是這一潮流的產物。[3]運用多種材料,并使用一套更為復雜的規則對其加以整合,其風氣始于三代之末,并成為中古史學發展的一個重要任務。如何把這種新的學術或著述方式納入官僚制運作體系,就是中古國家面對的課題。
紀傳體中,除了紀的編纂有先秦國史的傳統,表志傳對官方體制來說比較陌生。《史記》七十列傳關心的話題極為豐富,取資和編纂飽含史家匠心,正所謂“體圓用神”。而中古官修史體制是整個國家運作體制的一部分,它不僅需要史官的德與才,更追求建立一套完善的制度和流程,以保障從原始材料的收集、積累到史書的編纂和改訂的一系列運作并形成傳世的官修史書。可以看到,《漢書》以后對于列傳編纂的調整,也是盡可能為之尋找相應的官方文檔資料,但一時還有很多難以周備之處。列傳的轉型比帝紀困難,即由于此。
本書第二至四章關注官修史體制如何保障紀傳史的取材,其基本規律是將政務運作產生的文書檔案收集、整理,以供紀傳史相應部分的編纂,可以稱為政務—修撰聯動機制。史書的面貌、體裁與其史源息息相關,要將史源盡量限定在政務運作框架內,勢必對修成的史書面貌有所影響,史學傳統與體制運作之間也需經過協調適應。第二、三章圍繞紀傳史中的列國傳和四夷傳,揭示這種相互協調并最終形成政務—修撰聯動機制的過程。第四章考察列傳主體部分。因為涉及的傳記文本體量過于龐大,而且能夠反映歷時發展過程的證據鏈缺環比較嚴重,所以本章偏重于揭示相關政務—修撰聯動機制成型后的狀態,主要明確在這個機制中史源所依托的政務運作環境,及史家如何利用、改編這些資料。
聯動機制把某類史源與紀傳史的特定板塊對應起來,有利于史書的順利修撰。不過紀傳史的成書過程不是紀表志傳分而治之,每一板塊的原始材料直接蛻變為該板塊成稿,實際上,豐富的資料在編纂過程中會被交織處理。如何完成這樣復雜的資料處理任務,也是中古官修史體制需要解決的課題。因此,雖然以修撰紀傳史為最終目標,但官修史體制的運轉還需要其他體裁配合。唐代的官修史修撰有起居注及時政記、日歷、歷朝實錄、數朝國史等幾個主要步驟,通過這樣的反復編纂和體裁轉換,綜合型的恢宏史著得以完成。唐代這樣復雜的官修史運作過程應非一夕可就,它如何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孕育萌生,值得進一步探究。本書第五至八章討論東晉十六國南朝的修史,主要著眼于其中編年體與紀傳體的轉化;第九章討論北魏的修史,由于北魏是魏晉南北朝延續時間最長的政權,其修史中涉及的體裁轉換和改編問題更加豐富有趣。
[1] 參見趙生群對《史記·六國年表》序言的解讀。趙生群《〈史記〉取材于諸侯史記》,《〈史記〉文獻學叢稿》,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3—147頁。又參見劉咸炘《太史公書知意》,收入黃曙輝編校《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第36頁。
[2] 《后漢書》卷四○上《班彪傳》,第1325頁。西晉時汲冢出土的《竹書紀年》亦是先秦諸國史記之一例。《史記》諸世家中的《趙世家》也被認為是以趙國史記為基礎,參見金德建《司馬遷所見書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417—419頁;[日]藤田勝久著,曹峰、[日]廣瀨薰雄譯《〈史記〉戰國史料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70—306頁;[日]吉本道雅《史記原始:戦國期》,《立命館文學》547,1996年9月,第279—283頁。
[3] 關于《左傳》史源的多樣性,參見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第276—277頁。又參見田天對李惠儀的《左傳》研究的概述和她對《左傳》史源與編纂的提示,田天《如何解讀過去—評李惠儀〈《左傳》的書寫與解讀〉》,《中華文史論叢》2018年第4期;[美]李惠儀《〈左傳〉的書寫與解讀》,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