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怪繪本作者名: 九道督本章字數(shù): 9039字更新時間: 2021-08-27 16:13:16
1.2 舊事
視野的盡頭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枝繁葉茂,樹根虬結,也不知度了多少春秋。這附近的小孩子常來這里納涼,偶爾爬上爬下地玩耍,儼然把這里看作是自己的秘密基地,大人們也不來打擾,任他們恣意嬉戲——畢竟,這樹上的蟲子太多了。
老槐樹下,常圍著打轉的,有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玩得不分你我,連性別都忘記,跳繩皮筋、行軍打仗,不管是誰來了興趣,只要手心手背一致通過,轉瞬之間就玩成一團,大人不叫恐怕都晝夜不分。
但他們最常玩的,卻不是這些。
這幫孩子,最喜歡聽故事。
講故事的人,也不是什么說書老先生,就是孩子中的一個。這孩子頭發(fā)茂密體格瘦小,看上去頂不起眼,但往樹上一靠,眼鏡一抬,其他孩子鬧得再兇,也立刻收了“神通”,乖乖地湊過來,安安靜靜地聽他講故事。
真神了。
這想法就好像什么號令,一念及此,注視著樹下孩子們的目光驀地調轉,景物快速切換,便看到了自己。
有個文質彬彬的青年,書生氣十足地扶了扶眼鏡,這人就叫白璽。
他看著自己,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糾纏在一起,好像混了水的稀泥,怎么都分不清楚。
有個人在這時大喊:“白!重!洗!”
聲音清脆,字字重音,白璽聽了,下意識地就是一哆嗦。
他轉過身,看到一個少女掐著腰叉著腿,齜牙瞪眼,柳葉彎眉吊得老高。
“中午的碗你又沒洗干凈!給我回家重洗!”
這話更是似曾相識,熟悉到小時候幾乎每天都要過耳。白璽笑了,怎么能老被她欺負呢?我都長大了,我得欺負回來。
他朝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笑嘻嘻地看著少女,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有什么東西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攥住了他的心臟,聲音封閉,氣也喘不過來。
他有點驚恐,但又有點迷醉——他聞到了一股香味,一股他總會駐足品嗅的烤肉香味。然后有個加白虎斑不知從哪飛撲過來,亮出指甲,一爪子拍在白璽臉上。
“疼!”白璽痛呼一聲,睜開了眼。
床角上,罪魁禍首收回踩奶的爪子,好整以暇地走到一邊,重新坐下,絲毫沒有做壞事的覺悟。
“白璽!”床頭傳來關切的呼喚,“你醒了!”
這小伙子恍了恍神,扭頭望去,看到一張閉眼都能想起的俏臉:“姐?”
回應他的,是一個勒到他窒息的擁抱。
“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白璽心思莫名,正分析這句話里充斥的復雜情感,下一秒就被掛在身上的“蛇精”一把推開:“你再不醒,我就要報警了!都告訴你要注意安全,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白璽滿臉扭曲——腰上軟肉被擰成太極圖,擱誰都得抽。
“姐!姐!姐!我錯了錯了錯了,你先松手好吧,我到底怎么了啊啊啊……”
長姐如母,既然是姐姐,那也算是長輩,長輩怎么能聽后輩的呢?抱著這樣的思路,我國著名沙發(fā)土豆白鳳曲小姐,又抱了很久才終于松開手指。
“你不記得了?昨天晚上?”
“昨晚?”白璽齜牙咧嘴地揉著腰上紅印,下意識地重復白鳳曲的話。
等等,昨晚?
他驀地瞪圓了眼睛,那可怕的記憶呼嘯而來,瞬間冰寒他大腦的每一個角落。
他下意識地揉了揉脖子,似乎是要確認頸上人頭還在否。
“我、我記得……”
“你記得?”白鳳曲一屁股坐在床上,也不管壓到白璽哪個部位,“那你還記得那人的樣子嗎?一會兒你喝完粥,跟我去趟派出所,咱去報案!”
報案?白璽一愣,警察什么時候還管捉鬼了?
“姐……你、你知道昨晚的事?”他小心翼翼地問著,下意識底縮了縮被子,還把花蛤扯了個趔趄。他生怕自己提起那鬼東西,它就立刻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你不會不記得了吧?”白鳳曲一臉懷疑地盯著他,“還是說,你怕那混蛋打擊報復?你怎么膽這么小?放心,他這是犯了故意傷害罪,怎么著也得關三年吧。退一步講,就算警察關不住他,你老姐我也絕不放過他!他敢欺負到我弟弟頭上,那就是欺負我白鳳曲!”
她話說到后面,聲音里的怒意都快化作火焰噴出來。白璽心里小小感動,但也免不了腹誹:當年是當年,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你現(xiàn)在就是一審計,能怎么做?拿個算盤把人家算死?
等等等等,重點不對了。
白璽眨眨眼睛,喉結無意識地動了動。
他終于反應過來,這事情好像和他的記憶有些出入:“姐,昨天晚上……我到底怎么了?”
白鳳曲倏地回頭盯著他,眼神犀利得好像要把他看透:“你真不記得了?”
“不、不記得了……”白璽支支吾吾,決定暫時撒謊。
“唉……也是好事。”白鳳曲嘆了口氣,“你昨天晚上一直不回家,我也一直沒吃飯,想著下樓去超市買點吃的,結果正巧看到你被壞人襲擊,我一叫,他就跑了,也沒看清樣子。我看你躺在地上,擔心你有事,就沒去追……”
她說著,伸手把床腳的花蛤抱過來,放在懷里輕輕地摩挲,摸著摸著,竟然吧嗒吧嗒地掉了眼淚。白璽吃了一驚,趕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抽了紙巾湊過去:“姐!你說你這是……怎么還哭了呢?不哭不哭,你這都不酷了啊……”
白鳳曲抽了抽鼻子,任憑白璽在自己紅紅的眼圈上劃拉。
“唉,你說這我受傷了挨打了,還沒哭呢,你哭啥?”白璽動作慌亂,心疼得不得了,“不過我也挺值的,還能換你幾顆珍珠。嘿,上次你哭是啥時候了?我中考考了單科狀元的時候?”
白鳳曲佯怒著捶了他一拳,但她手勁兒著實不小,白璽一副內傷模樣,半真半假地咳嗽幾聲,終于換來她帶著嬌嗔的白眼。
小伙子終于松了口氣。
好容易勸住了白鳳曲,這姑娘像個小女人似的抱了白璽一陣兒,便叨叨著去廚房熱粥,起身跑開。花蛤被她扔在床上,這小東西就在一邊不厭其煩地舔爪子,它好像知道白璽受了傷,也不像平時那般見了他就繞路走,倒是讓白璽倍感心安。
他把枕頭墊在背后,靠在床頭緩緩癱下身子,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留下的只有冷靜。
我得救了。他在心里不斷重復這四個字,直到一幅讓人背脊生寒的畫面在腦中重新鋪開。畫中是一雙手臂,一雙膠質的、人偶的手臂。
白璽深呼吸,讓自己加速的心跳逐漸平復。他知道,有些事情,切切實實地發(fā)生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更相信自己的親身感受,所以他選擇了隱瞞真相。白鳳曲說的歹徒襲擊,他一個字都不信。
這并不是說他認為白鳳曲在騙他,事實上,就算有朝一日,蘭博路和郁珂都離他而去,他在這個世界上也依然有一個人可以依賴,可以相信,這個人就是白鳳曲。他相信白鳳曲,命都可以托付的那種相信。但他也很清楚,即使是自己這位強勢潑辣的姐姐,也有被迷惑的時候,何況那還是個無法用常理解釋的怪物。
白璽又一次深深吸氣,身子卻已經滑了下去,變回了仰臥的姿勢。他順手抄起被子,蓋在自己的頭上,然后才呼出這一口熱氣:“這里感覺很安全。”
柔和的光透過被子,白璽這么想著,閉上眼睛,卻滿眼都是那詭異、夸張的笑容。
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汗水的濕意從背后、額頭浮現(xiàn)。
白璽猛地掀開被子,豁然坐起,把花蛤嚇了一跳,原地蹦了老高,然后跑開了。
他翻身下地,徑直走到電腦前,咬牙切齒地撥動手指,把鍵盤按得啪啪作響。
他害怕,沒錯,但憤怒更甚。
被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襲擊,受了傷不說,還害得這世上最重要的人傷心,甚至還在心里留下了陰影,這件事,決不能就這么算了。盡管恐懼曾篡奪了他的神志,可他的決心,或許要比那怪物還要可怕。
說他是好奇也好,不甘也罷,無論如何,這件事他都要找到答案,他一直是這樣的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母親死前,他就是這樣,現(xiàn)在依然是,從來都是。
白璽用力敲擊著鍵盤,發(fā)泄著心中的憤怒和恐懼。他堅信事情確實發(fā)生了,真實的體驗感,不是用一句幻覺就能解釋的。他一定要找到答案。
打開搜索引擎,白璽試圖在網上搜查那詭異人偶的相關信息。可關鍵字輸什么呢?白璽把自己放在客觀位置,盡可能回憶昨晚發(fā)生的事——模特人偶,會跑會笑,極具攻擊性——他無意識地一哆嗦,自己甚至都沒察覺。他仍然在努力思索。
把這些印象都輸入到搜索欄中,回車等待,得到的答案風馬牛不相及。
白璽有些頹喪,但立刻振作精神,立刻將目標轉移到社交媒體。或許萬能的網友也有相同的經歷呢?白璽這么想著,察覺到這些關鍵詞太書面、太文學,不像是遭遇靈異事件的人的表達,他覺得自己得換一種措辭。
那么,當時都發(fā)生了什么?
白璽揉了揉脖子,沿著時間順序,從與蘭博路、郁珂告別開始,捋出一條時間線。
他正琢磨著,門外忽地傳來一股腥味,白璽愣了一下,隨即想起來這是家姐白鳳曲給花蛤開了妙鮮包。
身為文人惡習難改,他一想到自己只有粥喝,就忍不住酸溜溜地吐槽,這小畜生待遇比我都好……
等等,香味!
白璽精神一振,思維從流逝的時間長河中打撈起財寶。
他還記得當時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那是一種烤肉的煙熏氣味。
小時候家里窮,吃不起燒烤,白璽每次放學經過燒烤攤,都會駐足深吸,再帶一肚子的羊肉串味道回家——他趕緊補上這條。
白璽又精心拼湊了幾個描述重點,再度開始搜索。這一次,結果明顯激增。
許多網友碰上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會在社交媒體上分享,形容詞大多雷同。白璽一條條看,一條條篩選,試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
正在這時,白璽后背一緊,感覺有腳步接近。
他嚇了一哆嗦,手指在滾輪上猛地一抖。
吧唧,吧唧。白璽抽搐般回頭,差點氣歪了嘴——是花蛤。
這小東西似乎知道白鳳曲的粥清湯寡水,自己飽餐一頓,還特意跑白璽腳底下咂嘴,雖然貓臉上沒啥表情,但怎么看都是誠心氣他的樣子。
說起來也是奇怪,這小母貓性格敏感,由于白璽拿它做了幾回試驗,只要他出現(xiàn),別管有沒有花花腸子,它絕對溜得比尾巴著火都快,逮都逮不著。平日里,它都視白璽的房間為禁地,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反倒黏糊起來。
白璽又好氣又好笑,被它這一打岔,心情倒是平復許多,也就懶得罵它。他轉回身,正打算繼續(xù)審查信息,屏幕中間的一則分享忽然映入眼簾。
好赤雞(刺激)!!我家附近有個廢棄工廠,本來氣氛就很陰森,最近還被人丟了商場娃娃。極!其!恐!怖!特別適合改造成鬼屋哎!坐標珠林橋西邊工地,有興趣的小伙伴約起來啊!P.S.附近有人烤串,尖叫過后擼頓串,想想也是美滋滋!
陰森?商場娃娃?烤串?白璽一驚,全中!而且這個珠林橋就在滂江北街附近,這樣一來,似乎證據(jù)更加確鑿。
白璽立刻給這位網友發(fā)了私信,要來具體地址。他抓起手機,本打算告知蘭博路和郁珂,但撥通電話后,卻又立刻按在紅色按鈕上。
這件事不比其他,聽起來就像是自己癔癥犯了,如果是別人告訴自己,他恐怕也不會相信。因此在沒有查清之前,他誰都不能告訴。
白璽起身去穿衣服,考慮到昨天被襲擊的經歷,他又在衣柜里翻了一根甩棍防身——這可不是他的存貨,而是“不良少女”的“兵器”。現(xiàn)在可好,少女長大了,這些被當成黑歷史,還非要塞在自己的衣柜里,既然如此,他借用起來也毫無心理壓力。
白璽轉身要走,就看到小母貓用好奇的目光盯著他。
“噓!花蛤,替我保密,我送你一張‘免試驗卡’。”白璽輕輕拍拍它的小腦瓜,躡手躡腳地出了屋。
廚房里,白鳳曲正忙前忙后,似乎是意識到一碗白粥營養(yǎng)不夠,正在給她儲備的鮑魚解凍。白璽怕她會阻攔,也沒敢吱聲,悄悄走到門口,穿了外衣拿上鑰匙,無聲無息地開門。
白璽望了一眼廚房方向,眼神里滿是歉意。抱歉了老姐,這事兒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但我會爭取飯點回來的!
他無聲地一笑,關上了門。
珠林橋離滂江北街不遠,但離白璽的居住地還有一段距離。他叫了輛車,根據(jù)網友提供的地址,趕到了那片工廠區(qū)。
說起來,這片工廠區(qū)白璽也有印象。童年時期,他和小伙伴們總在附近的公園里玩,后來公園翻修,有一段時間他們無處可去,就找到了當時還是野地的工廠區(qū)。雖說游戲照樣玩,故事照常講,可小孩子戀舊的心不見得就比大人少,所以后來公園再度開放,他們立刻就如燕歸巢般返回故地,此后再就沒來過這里。
現(xiàn)在回頭一想,當時他們這幫小孩子,就是把公園的槐樹當成了基地,小孩子占有欲強烈,所以始終不忘要回到大本營。可實際上,在這片工廠區(qū)的大野地上,未必就沒留下什么美好的回憶。
可惜,他忘得一干二凈了。
下了車,白璽一眼就看到網上所說的廢棄工廠,和網友的配圖一模一樣。工廠大門的鎖銹斷了,門也被人推開,他徑自走進去,只見廠區(qū)院子里雜草叢生,想來這里被廢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抬起頭,望著工廠。這座工廠是個二層建筑,本是在施工重建當中,整棟樓的承重都已經搭好,就差砌墻封窗,結果一切戛然而止,連著廠樓帶院子,全都被拋棄不顧。
老實講,這種現(xiàn)象在河谷市比較常見。早些年,白璽還很小的時候,市政府曾經進行土地開發(fā)招商,各種優(yōu)惠政策吸引了不少外地集團投標,但競標結束后,正趕上國家興修核能發(fā)電廠,其中一處就選在了河谷市附近。其實講科學,核電站的地理位置是嚴格遵守國家標準,距離河谷市將近十公里,本質上是毫無危害的。可說歸說,老百姓可不會這么想,一說起核,老百姓想到的都是原子彈、氫彈、廣島、長崎,稍微有點文化的,想的則是切爾諾貝利,除了極少數(shù)高端知識分子,無人不心生畏懼,談核色變。
總之,這件事的結果,就是河谷市房地產行業(yè)的迅速萎靡,很多本地人都遷居到外地,更別提那些外來人口。當時簽訂合約開發(fā)土地的公司,很多都破了產,留下一堆沒人要的爛攤子,也就一直擱置到了現(xiàn)在。如今的河谷市,房地產經濟稍有起色,但仍然有大片廢棄工地等待重新開發(fā)。
白璽心里想著舊事,繞著工廠樓走了一圈。這一圈走下來,除了被亂石崴了兩次腳,他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想了想,干脆進去瞧個究竟——反正也是日上三竿的時候,沒聽說哪部恐怖片是發(fā)生在大白天的。
白璽壯著膽子走進去,一層樓雖然占地面積不小,但沒有墻壁遮擋,基本通透。他站著掃視一圈,也就把這一層的景象盡收眼底。
沒有什么商場模特,難道是在二樓?
白璽有點緊張,他把手伸進衣服里,抓著插在內兜的甩棍,找到類似樓梯間的地方,朝二樓走去。轉過樓梯外墻,這一瞬間,熟悉的香氣飄飄而來——燒烤的味道!
白璽瞳孔不自覺放大,他猛地抬頭,就看到樓梯的正上方,一個人影背光而立。
白璽連想都不想嚇得轉身就跑。可他跑出去幾步,忽然一個激靈,他猛地想起,自己不是來遭遇它的襲擊的,而是來找它算賬的啊!
我干嗎要跑!?白璽腳步停下,一想起姐姐的梨花帶雨,他氣就不打一處來。鼓起勇氣抽出甩棍,白璽翻身就往樓梯間大步流星地走。
“給我滾下來!”他的怒吼傳遍整個工廠。
白璽覺得自己膽子都大了幾分。那人影不為所動,白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跨著臺階幾步上了樓梯,離著人影還有幾步距離就直接揮出了甩棍。別看他叫得聲音大,畢竟多少年都沒打過架了,他還是非常緊張,完全沒計算二者距離。甩棍揮得很忙,卻只有頂端的扁圓與人影擦過。要不是甩棍落點在樓梯欄桿上,白璽都以為這一手打空了。他急忙望過去,那人影似乎是晃了晃,卻沒有絲毫還手的跡象。白璽膽子更大,他認定了白天烈日克邪,腎上腺素飆升,沖上去一腳蹬起。
嘭——那人影干凈利落地倒飛出去,摔落在地激起一片塵埃。
哎?白璽一愣,覺得不太對勁。
他緊追過去,三兩下扇開煙塵,就看到一個商場模特倒在地上。人偶的臉上有個小小的凹痕,應該就是甩棍擦邊留下的。看上去一切都被證實了。可唯獨有一個問題——這是個女性模特。
白璽清晰地記得,昨天晚上追殺自己的,分明是個笑容詭異的男性模特。
他心里一寒,這塑料模特毫無疑問是個死物。
而昨天晚上的那東西,分明是個活物——或者說,具有活物的部分特征。所以被白璽一棍子抽飛的,并不是他此行的目標。但他確確實實聞到了那股烤串的香味。白璽猛地回身,抽搐似的把棍子甩幾下。這還是他為了寫作,查閱菲律賓魔杖杖擊術和卡里棍術時學到的技巧。萬幸的是,他背后并沒有怪物偷襲。
然而他目光所及的,卻讓他心臟差點漏跳半拍。
白璽沖上二樓時,注意力全部放在那模特身上,根本沒注意樓上的情況。方才這一回頭,他終于發(fā)現(xiàn),整個二樓雖然如一樓般四面通透,但卻零零散散地擺滿了廢棄的商場模特。這些塑料人偶或站或倒,也不知道是這里本來要建成商場,還是哪個憊懶家伙圖省事扔在這里。
“該死!”白璽暗暗啐了一口,他想起網上的那位博主,的確提到這里有很多人偶,只是他一聞到那熟悉的味道,便下意識地鎖定了視線所及的第一個目標。結果顯然不能讓人滿意。
白璽往后退了兩步,繞開地上的模特。他敢肯定,那怪東西一定混在其中。
可這就麻煩了,先不提這么多塑料模特,他要怎么找,那玩意兒可是要殺人的,萬一在他翻翻找找的時候,它突然從他背后沖出來怎么辦?他白璽是個作家,又不是蝙蝠俠,就算能混進刺客聯(lián)盟的隊伍里騙過連姆·尼森,至少也得能弄到那一身忍者行頭不是?而他顯然沒法扮成塑料模特的樣子。白璽嘆了口氣,有時候他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哪怕這超能力只是有錢。可惜,愿望之所以是愿望,就是因為當下無法實現(xiàn)。
但問題總還是要解決。白璽握了握甩棍,活動一下手指,心想那就只能用笨方法,一個一個排除了。白璽如是想著,視線放在其他的模特身上,然后抬腳再落下,把地上女人偶的兩條腿都踩斷。這樣做是出于他的不安。保險起見,為了防止它突然暴起傷人,這是最好的辦法——畢竟這里也沒別人,要傷就傷白璽自己。
為了確保這女性模特即使“詐尸”也不能對自己造成威脅,白璽開始向最近的一具人偶走去。移動的過程中,他盡量保持背靠墻壁的位置,讓視線在所有人偶間掃來掃去,小心翼翼地尋找記憶中的男性模特。
雖然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長得都一樣,但那個詭異的笑容,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白璽走走停停,有的模特看輪廓倒是很像,可等他激動地沖過去,才發(fā)現(xiàn)樣貌和印象中的怪物大相徑庭。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很久,時不時就自己嚇自己,三番兩次下來,著實讓他疲憊不堪。
這種疲憊,直接反應在他的體能和精力上。
時間過了一刻多,白璽緊繃的神經開始有所松懈。他拎著甩棍,一個一個確認,但就算排除了嫌疑,也照葫蘆畫瓢挨個打斷腿。這個舉動雖然確保了安全,但無疑加大了白璽的體能負荷。這小伙子本身只是個作家,還是常年敲鍵盤的那種,要說有點屬性優(yōu)勢也就是手指靈敏,剩下的全都低于平均值。說白了,白璽就是個不見天日的宅男,一會兒工夫下來,他的氣息就變得毫不勻稱。
“我知道你在這兒!”白璽也感覺自己心跳得太快,他踹倒最近的一個人偶模特,也沒顧得上斷腿的例行公事,喘著粗氣開始大喊。亂喊亂叫不是他的習慣,但長時間被恐懼和擔憂的緊張感壓抑,他實在有些受不住。
“你出來啊!我就在這,還沒死呢!來啊!把你昨天扔下的活干完啊!有本事你來弄死我啊!”白璽喊了半天,胸中悶氣發(fā)泄出不少。然而讓他遺憾的是,那怪物并沒有受到話語的刺激,所有的人偶依然死氣沉沉,一動未動。
難道它不在這里?白璽無可抑制地想到這個問題。可沒道理啊,他的確聞到了那個味道……白璽揉了揉額頭,無法解決的問題讓他腦袋有些發(fā)脹。
他伸著左手,摁了摁額角,順手又下移到太陽穴,想緊按兩下放松放松。然而他才用了一點力,眼前的景色忽然一變。就好像有數(shù)十張不同的圖片,以一幀一張的方式快速閃過眼前。那種頻閃帶來的沖擊感讓白璽極度不適,他差點嘔吐出來,卻生生制止了自己。
在他得以掏空胃袋之前,他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面色蒼白,戴著眼鏡,穿著整齊,看上去文質彬彬,頭發(fā)烏黑濃密,手里還拎著把短棍。毫無疑問就是白璽自己。
但是,等等,我出門時穿的是這件衣服嗎?他甚至沒有去思考為什么自己的視角轉換成第三人稱,白璽的第一個念頭,卻是視野當中“自己”的穿著。
這個疑問沒有被解決,白璽已經生出了第二、第三個疑問,然而這些疑問都未能得到答案,他便看到有一個模糊不清的東西從遠處疾速而來,瞬息跨過好長一段距離,快得就像一只蚊子。
“為什么要比喻成蚊子?”
這話沒能出口,白璽只見“自己”聽到風聲,下意識地要回頭,但腦袋只轉了不到十度角便被兩只油潤的手攥住脖頸,都沒見那東西怎么發(fā)力,好像只是捏死個臭蟲那樣簡單,隨手掰斷了白璽的頸椎。
“啊——”年輕人猛地驚醒過來,他嚇得一身冷汗,急忙捂住自己的后脖頸,試圖確認自己的身體是否還完好無缺。
剛才是什么情況?幻覺?白璽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腔。他不住地回憶剛才的一幕幕,尤其是最后關頭,似乎自己死了?又或者在怪物沖過來的一瞬,幻覺就已經消失,剩下的是自己腦補的結局?
這詭異的情況,就像他昨日遭遇的一切,全都太過超常。他試圖理解,但根本無法理解。
我的San值(注:網絡用語,理智的意思)是不是都快掉到臨界線了——如果他有機會自我吐槽的話。
但白璽和普通人不同,因為他是個作家,一個想象力豐富,閱覽過各種奇奇怪怪資料的信息接收者,所以無論如何,白璽都相信一點:這一定是個警示!
吸氣,握拳,發(fā)力!他猛地轉身甩出金屬棍子。嘭!有個東西筆直地撞上甩棍棍頭,把甩棍展開的棍身全部頂了回去。
“啊——”白璽痛叫了一聲,不可控制地丟掉了甩棍。那東西的沖擊力度太大,反作用力施加在棍身上猛地摩擦,直接把他手心蹭破一層皮,掌中的鮮血,看著格外瘆人。但他沒有立刻處理傷口,恰恰相反,除了起初的疼痛,右手沒有給他任何神經反饋。
那一刻,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東西上。
一個米色的、赤裸的、笑容詭異的男性模特人偶。
白璽死死地盯著它,熱血直沖腦門。
他狀若瘋狂地沖上去,那么氣勢洶洶,以至于按照這種劇情走向,被絆倒摔個狗吃屎的轉折實在顯得太過突兀。然而他真的就那么摔了。甚至一步都沒邁出去。而且地上明明什么都沒有。
他心里的十萬個為什么還在尋找答案,幻覺中的那一幕猛地閃過眼前,白璽急忙抬起頭,正看到那模特人偶伸出手臂,直奔自己的脖子而來。
“它還真是偏好絞頸啊!”這是白璽的臨死感嘆,或者說,這本應是他臨死前的感嘆。
預想當中的劇痛并沒有到來。
白璽睜開緊閉的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模特人偶那反射著烈日光芒的乳膠手臂。它的兩只手,全都停在了白璽頸前不到一厘米的位置。
白璽有種想罵人的沖動,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它停住了!而且是一動不動,完完全全的靜止!
這意味著什么?
白璽喜不自勝,他不知道這怪物為什么會停住,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所期待的一切,說是報復也好還擊也罷,全都將在這一刻得到實現(xiàn)!
只要他趁這個機會把人偶拿下——于是毫不猶豫地,白璽大爺轉身就跑。
呼……呼……白璽邊跑邊喘,他快速沖下樓梯,直奔工廠大門而去。
剛才的那一刻,他的確感到狂喜,但他始終是一個理智冷靜的人,立刻就意識到情況不對:首先一點,怪物就是怪物,不是一腳就能踩斷腿的商場模特所能比擬的。金屬質地的甩棍,在慣性下打在它身上,卻沒造成任何凹陷痕跡,光憑他赤手空拳,要怎么把它制服?其次,退一步講,就算他白璽真有這個本事,可他又怎么能確定,這不是那怪物在試圖玩弄人?何況他本來就對那東西一無所知。
狂奔中,白璽的心頭有無數(shù)只羊駝呼嘯而過,突然他邁錯了一步,險些因此而再次摔倒。
有些事情,遙遠而又熟悉,似乎在這一刻,從他心底塵封的舊箱子里爬出來,隔著無數(shù)記憶,拼命地向他招手呼喚。
我對那東西,一無所知?真的是一無所知嗎?剛才的那一閃念,究竟是什么?
白璽陷入了新的疑惑當中。
然而就在此時——
“趴下!”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刺痛耳膜的炸裂。那是電影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子彈出膛音爆聲,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回響。這種方式,叫作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