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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雙螺旋
  • 楊晚晴
  • 22477字
  • 2021-08-27 12:19:06

惡龍

夢境最遠也超不過這個地方。

——伊麗莎白·畢肖普,《貓頭鷹的旅程》

我承認,三天前那個和我大戰了一番的人,是我遇見過的最強大的戰士——無疑也是最難吃的。消化他費了我好大的勁兒,盡管如此,我現在依然被消化不良所困擾。我不停地打飛著火星的飽嗝兒,反胃,由于腹部脹痛而輾轉反側——這些都還算是輕的。最嚴重的癥狀是我開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夢,夢到莫名其妙的世界,甚至還因此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你肯定是吃得太快了。”斷牙評論道。

我搖頭,懶得開口否認。我確定我在吃人時就像斷牙反復強調的那樣,優雅而小心——咬碎鎧甲,用牙齒輕輕擠壓,然后用長滿毛刺的舌頭把里面的那坨肉舔出來,心滿意足地咀嚼。“就像嗑瓜子。”斷牙如是說。我不知道什么是“嗑瓜子”——斷牙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的博學和他的丑陋一樣,是一個難解的謎。

“你確定沒有把‘瓜子皮兒’吃下去?”斷牙問我。

搖頭。嗑瓜子兒是門藝術,也有難易之別。穿板甲的重裝戰士就好比葵花子,而穿鎖子甲的就好比南瓜子,嗑葵花子酣暢淋漓,嗑南瓜子拖泥帶水——這也是斷牙告訴我的。當然強大的戰士們只是我食譜的一部分,身穿布衣的法師、幾乎一絲不掛毛發茂盛的野蠻人對我而言都是很好的飲食調劑——還有女人,這些柔軟多汁的生物是最好的餐后甜點。換做平常,一想到她們我就流口水了,但今天我明顯食欲不振。

“那就奇怪了。”斷牙用他黏糊糊的長舌頭舔自己的眼睛,這是他迷惑不解時的習慣動作,“照理說我們龍族不會出現這樣的問題,我記得上次我消化不良還是在……”

他齜了齜牙,沒有繼續說下去。

“在什么時候啊?”我問。

“咳……記不清啦。我說——”斷牙揮舞著兩只畸形的前爪,“給我說說你的那些想法唄?”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我在想,他們為什么都不怕死?”

“他們?”

“那些來獵我們的人。”

“他們是來獵你。”

“好吧,”我打了個響鼻,躥出兩道綠色的火苗。“那些來獵我的人,為什么不怕死?”

斷牙用上唇蹭了蹭獠牙的斷樁,“因為他們不會真正死去呀。”

“死也分真假?”

“當然——”他猶豫了一下,“哎呀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所有人死后都會在一個叫‘亡靈城’的地方重生,他們不會損失什么,最多花一點兒時間,重新攢套裝備……”

我好像明白那些鉆到我腦子里的概念是什么了:真正的死亡就是不存在了,而不存在是令人恐懼的。那些來獵我的人不會真正死亡,所以他們不會恐懼,他們只會一遍一遍地來挑釁我,然后一遍一遍地被我吃掉。

如果我的第一個問題只是讓斷牙撓頭的話,那么我的第二個問題簡直令他抓狂了。

“我是誰?”

“你是誰……你當然是史矛格啊!”

“那是我的名字。我是說,我究竟是誰?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你他媽原來吃掉了一個哲學家……”斷牙一臉絕望——要是他那個擠著眼睛鼻子和嘴的地方稱得上是臉的話。“好,我來告訴你:你是一條須彌山上的龍,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至于你以后去哪兒——我估計你的下半生就在這座山上了。我的回答你滿意嗎?”

我瞪著他,表明我的態度。

“那你想怎么樣?”斷牙耷拉著尾巴。

“我要去找一個答案。”

“什么答不答案的!我問你,須彌山上的生活不好嗎?戰士不好吃嗎?女人不好吃嗎?”

“我總感覺,我們不能為吃而活。”

“嗷嗚——”斷牙慘叫一聲,“他媽的還是古希臘哲學家!”

“古……希臘?”

“算了算了。我再問你:你要怎么找答案?”

“我——”我起身,我身上的灰綠色鱗片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在大風中颯颯作響,“我要離開須彌山!”

斷牙僵了一會兒。“那、那我怎么辦?”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呀,”我輕快地說,“還是你想等戰士啊女人啊送上門來?”

斷牙死死盯著我,似乎是在確認我是不是在開玩笑——當他看到我身上每一片鱗片都閃耀著認真的光芒時,他仰起頭,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呼號:

“嗷嗚——”

斷牙說騎在我身上的感覺就像是乘坐敞篷飛機。本來我不應該有“飛機”這個概念,但在吃下那個戰士后,我隱約知道飛機是一種可以飛行的鋼鐵生物——鋼鐵的鷹或者鋼鐵的龍,要嚼碎它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到這里我牙根發酥。

“放心,這個世界沒有那種東西。”斷牙懶洋洋地說。說話時他正趴在我的背上,他的爪子深深地嵌入我鱗片間的縫隙中——這讓我感到了輕微的酥癢,但鑒于他的翅膀只是肩胛骨上方拱起的兩坨粗短的肉膜(盡管他一再堅持說別看他短,他一樣能飛),在這個一寸長一寸強的世界,讓他單飛畢竟是不人道的,所以我必須忍受這種酥癢,讓他搭乘我這架敞篷飛機。

“這個世界?”我扭過頭,身體隨之劇烈晃動。

“喂——你好好飛!”斷牙在我后背上擺蕩,像一面骯臟破碎的旗。

“抱歉。”我把頭扭了回去,“世界不止這一個嗎?”

“世界有……無數個。”斷牙的聲音被風扯得模糊不清。

“無數個?”

“但……一個是真的。”

“……有真正死亡的那個?”

我沒有聽見斷牙的回應。也許是因為風太大了,也許是因為我們剛剛穿過鴿灰色的迷霧,就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一座倒懸的山。這座山如同碩大無朋的黑色漏斗,尖細的山頂連接著棕黃色的大地,而厚實的底部則沒入煙青色的云層之中。在現在這個距離,這座山生生占去了我一半的視野,據我估算,它起碼有二十個須彌山那么大。

一股氣流托起了我。我展平翅膀,向著山的方向滑翔。

“它怎么可能存在呢?”我喃喃自語。

“啥?”斷牙吊著嗓門。

“我說,這座山會塌的呀!”

“在這個世界不會……”

這個世界。倒懸的山。不畏死亡的人。能夠飛行和噴火的惡龍。惡龍丑陋的朋友……那個被我吃掉的戰士在我的腦海里植入了太多不可能,而我感覺自己也是不可能中的一部分。這愈發令我想要知道答案了。

我加速向“山”飛去。

“他們還真的把這個副本開發出來了。”

在環繞“倒懸山”飛行的時候,斷牙說。

“你說什么?副本?”

“你就把副本理解為一個只有特定的人才能進入的小世界。”

“我不太明白。”

斷牙嘆了口氣,不再說話。這時我們離山很近,已經可以看清細節了:山體是黑色的,沒有植被,上面的巖石反射著粼粼的熒光。隱約可以看見一條依山鑿成的石頭小徑,它盤旋而上,時而隱沒在峭壁和云朵之中,時而又從某個罅隙和山洞中穿出。毫無疑問,石徑是向著云層上的“山腳”攀爬的,它的長度取決于山的規模,而以人類的尺度,它簡直長得沒有盡頭。

“會有人爬這座山嗎?”我大聲問。

“山在這兒,就是給人爬的。”

也許斷牙說得對,山就是給人爬的。我隱隱覺得,倒懸山沒入云層的那部分似乎在召喚著我——所以我決定向上。由于山的“底部”越來越寬,盤旋會耗去太多時間,我準備沿山壁直沖上去。

“直沖?”斷牙聲音猶疑,“這山也不是直上直下的啊。”

“是有個角度,”我承認道,“大概我要仰著飛上去了。”

“啥?你說仰著——”

“抓緊嘍!”

“嗷——”

我想斷牙永遠都不會忘記這次飛行:他吊在我身上,下方是萬丈深淵,耳邊是獵獵風聲,而他僅有的依憑就是自己的爪子。一開始他的號叫聲還不絕于耳,但到了后來,連我都開始感到呼吸困難,他的號叫變成了抽泣,最后連抽泣也渺無聲息了。要不是鱗片下傳來的疼,我甚至懷疑他已經掉下去了。

“喂——醒醒!”

被淋得渾身濕透的斷牙終于睜開眼睛,“史……我們到……等等……水怎么……熱的……還有怪味兒……”

“別的辦法叫不醒你,”我盡量優雅地在地上蹭了蹭下腹,“所以我就——”

“呸呸呸!你他媽竟然敢!”斷牙躥了起來,直撲向我,用它那顆斷牙撕咬我的鱗片。

“真是不知好歹,”我用爪子撩開他,嘻嘻笑道,“那些獵我的人為了口龍尿可是會爭破頭的。”

“你你你——”他忽然僵住了,“這是哪兒啊?”

我揚起頭,“山頂。”

他用舌頭舔了舔眼睛,然后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快速卷了幾次瞬膜[1]。我想他被這一片無垠的平原震住了:連接著視野盡頭的青翠草場、零星的樹木、黑壓壓的獸群、躺在地平線上半牙黯淡的橙色太陽、靛青色的天幕、天幕之上的浩瀚星海。

“我們是不是到了同溫層啊?”半晌,斷牙才支吾出一聲。

“什么層?”

他擺了擺爪子。須臾,他瞪圓了眼睛:“那是什么?”

順著他指的方向,我極目遠眺:那是一個浮在空中的朦朧小圓點,在幾次心跳的間隔中,那個小圓點迅速擴大,擴大……

我看得呆了,“那是——”

“龍!”我和斷牙異口同聲,面面相覷。

看清了,那是條金色的龍——這世上竟然還有我的同類!正當我緩緩飛起,準備體面地迎接這個同類時,他突然沖我噴出了什么東西,我眼前一花,背脊滾過一道熱流,耳邊炸響裂帛之聲,我一個趔趄,向地面墜去——

是閃電!我在半空中努力穩住身子,渾身鱗片由于憤怒和恐懼嚓嚓作響,我仰起頭,看見金龍繼續向我的后方飛去,繼續噴吐耀眼的閃電,而閃電劈向的地方,是一片黑壓壓的烏云。

“那不是烏云!”斷牙在我的下方狂吼,“是人類!”

是人類。隨著烏云逼近,隨著烏云被金龍的閃電照亮、隨著閃電如漣漪般在烏云中漾開,我看清了那是什么:人類的飛行艇、獅鷲、蒼鷹,以及向我灑來的箭矢。

我立刻向地面俯沖,用爪子撈起斷牙,回旋半圈,急速爬升,緊跟在金龍身后。我的胃部迅速升溫,我的鼻孔開始冒出臭烘烘的熱氣。

“他們不爬山!”斷牙的吼聲幾近癲狂,“他們飛上來!”

獠牙磕碰,濺出火星,一列綠色的火焰直撲人類的飛行部隊,巨大的爆炸聲撕扯我的耳膜。轉身,箭矢如疾雨,篤篤砸在我的背脊上。熱量重新聚集,再度噴出火焰,再度回旋爬升。銀色的閃電、妖冶的火,半邊的天幕燃燒起來,人類在嘶喊在詛咒,天空中的陣線不時出現局部的凌亂,仿佛巢穴坍塌時的蟻群,但不怕死的人類卻依然在堅定地進逼。我且戰且退。金龍也在一邊躲避人類的攻擊,一邊拋擲閃電,但在我看來,他的閃電已經不復最開始時的氣勢,倒越來越像一根根扔向人類的發著光的小樹杈。

“太多啦!”借一個與金龍錯身而過的時機,我沖他吼道,他沒有理我。又一次交錯過后,金龍猛然折身,接著一滯,如彈弓積聚能量——眨眼間,他縱身飛入“烏云”!我大張著嘴巴發不出聲音,我看到金色閃電在烏云中攪動,把麇集在一處、橄欖形的飛行艇劈開、扯碎、撞飛,身邊獅鷲和蒼鷹如蠅群般圍繞,卻又奈何他不得,眼睜睜看他在人類陣線中剖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似乎有那么一瞬間的平靜,我聽到了斷牙的低聲呢喃。

“瘋啦。”

我吞下一口灼熱的唾沫,身上的鱗片根根直立。

“你要干什么?”從我的爪子里傳來質問。

“坐穩嘍。”

“坐什么,你——”

我驟然加速,沖向人類陣地。斷牙的后半句話被烈風扯碎,但我能猜出來他想說什么:

“你們都他媽瘋啦!”

我們跟在金龍身后。盡管我并不知道他要飛去哪兒,但他作戰時的英勇無畏已經向我證明,他是可以信賴的——順便說一句,人類被我們打退了。我的身上添了幾道傷口,但我并不擔心。明天一早當我睜開眼睛,小的傷口就會痊愈,而大的傷口也將不再致命。

“嚯,那家伙的個頭比你還大。”斷牙趴在我背上,意興盎然地說。我想也許剛才作戰時的短暫暈厥,使他的體力有所恢復。

金龍的尾巴在悠然地上下擺動,他飛行的姿勢可真是——優雅。

當天空中只剩下星星和四個淡藍色的月亮時,我們到了。

“這地方真像……”斷牙拖著四條短腿在地上蹣跚,他的面前是一塊斜插向天空的平坦巨石,“啊,獅王登基的地方……榮耀石……”

我沒有理他。金色巨龍正用他的紫色眸子打量我,這讓我的心陣陣緊縮。紫色眸子。雪亮的獠牙。菱形的金色鱗片。線條分明的肌肉和骨骼。我不知道別的龍在第一次遇見同類時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反正我的感覺是,啊,不好形容……

“喂——”斷牙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你的名字不會碰巧是辛巴吧?”

金龍的瞳孔縮成一條豎直細縫,半晌,才開口:

“琪拉雅。”

我和斷牙同時吞下一口唾沫。

“你是、你是母的?”斷牙冒冒失失地問,盡管金龍纖細嗓音已經令這個問題昭然若揭。

琪拉雅哼了一聲,扭過頭,對我說道:“你是誰?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我叫史矛格,”我暈乎乎地答道,“我在尋找一個答案……”

“她”死死盯著我,“……答案?”

“我是誰,我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

她低頭想了一會兒,她蹭著爪子,在地上犁出一道道傷痕。

“這里有答案?”

“啊……”我猶豫著是不是該告訴她,來這里只是一個巧合。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尋找答案,所以當時我把斷牙扔到空中,落地時他的尾巴尖指向哪兒我們就去哪兒——為此他還狠狠咬了我一番。

“先不說這個,”琪拉雅顯然失去了耐心,“你知不知道,你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我?麻煩?”

“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么多的人類,”她說,“我們差點兒死掉。”

我的鱗片支了起來,“真死還是,假死?”

她撲閃著紫色的大眼睛,“你在說——”

“這個家伙已經神志不清了,他的話千萬不要往心里去,”斷牙打斷道,“經過剛剛那番大戰,我想我們都已經饑腸轆轆了。美麗的女士,不知道您這里有沒有一些,嗯,美味的存貨呢?”

琪拉雅半張著嘴,看了看斷牙,又看了看我,然后點了點頭。

那真是奇妙的一夜。大快朵頤之后,我們趴在榮耀石上,心滿意足地打飽嗝,吐納習習涼風,我們的頭頂之上是玫瑰色的夜空,此時漫天星辰正緩緩旋轉,呈現出某種含義不明的形狀。

“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

在吐出一整副人類骨架,又說了一大串含義不明的音節后,斷牙就去睡了。像往常一樣,他把我的尾巴末梢卷了幾圈,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了進去,不一會兒便鼾聲大作。隨著他的呼吸起伏,那顆斷掉的獠牙在我的尾梢上持續制造酥癢——但我卻感覺,酥癢似乎來自別的地方。

猶豫了半天之后,我才把貼在地上的下巴蹭向琪拉雅,“睡了嗎?”

倒映著星空的紫色眸子望向我,“……還沒睡著。”

“哦……嗬……”

想要開啟一段談話似乎很難,畢竟,我只有和斷牙打交道的經驗。但琪拉雅幫了我的忙。

“史矛格,你……為什么會想要找一個答案?”

“嗯,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我大致向她陳述了三天前那頓莫名其妙的“大餐”。

“所以說,”琪拉雅把臉轉向我,攪起一股迷人的腥臭空氣,“你認為世界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在你吃了那個人以后?”

我點了點頭。接著是一段長長的沉默,長到我滿心失落地以為琪拉雅已經睡著了,這時她開口說話:“我也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愣了一下。我在一對幽深的瞳孔中看到了兩張疤痕密布、表情呆滯的龍臉,這讓我平生第一次產生了所謂“自卑”的感覺。

琪拉雅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從我來到這個世上,有多少次日升日落?我吃掉了多少人,我們為什么要互相搏殺?從來沒有人教我過什么,但我為什么知道怎么說話怎么戰斗怎么生存,為什么知道這是什么那是什么,為什么知道該這樣做不該那樣做?”

“是啊,”我暈乎乎地應和道,“為什么?”

“這個世界藏著更深的秘密。”

“對,更深的秘密。”

“我覺得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時,丟失了一些東西。”

“丟失了……東西?”

“一些讓我們更完整的東西。”琪拉雅甩了甩鱗片,抖落滿身的星光——天哪,她的這個動作簡直令我暈眩,“我有種感覺,只要我們找回了這些東西,我們就會揭開世界的面紗,就會更——強。”

正當我想要開口時,斷牙的如雷鼾聲忽然停止了。這突如其來的安靜異常突兀,我扭過頭,看到那個丑陋的家伙正在“巢”里翻身。琪拉雅也看了過去,須臾凝視之后,她把目光轉向我。

“你們兩個為什么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我如實回答,“斷牙說,有一天他恰巧看到一顆流星掉到須彌山上。在流星墜落的地方,他發現一坨不成形狀的肉團,幾天之后,肉團在碎石間慢慢凝成龍的形狀——斷牙說那就是我。一開始的時候我弱小不堪,是他保護我,給我食物,教我捕獵——老實說,我對他說的那段過去沒有一丁點兒的記憶。”

琪拉雅深深地看我,“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我的舌頭絞成了一團亂麻,“我——”

炸雷般的呼嚕聲又響了起來。

“可憐的小東西。”琪拉雅瞥了瞥蜷縮在我尾梢上的斷牙,嘴角擠出一聲。

我訕笑一聲,為她如此評論我的朋友感到些微不快。沉默了一會兒,她問我:

“你知道要去哪里尋找答案?”

“我——嗯——”

琪拉雅笑了笑,嘴角翹起一個優美的弧度。“你肯定知道。我猜,你到我這里來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剛才的不快頓時煙消云散。我拼命點頭,折服于眼前母龍的聰慧與美麗。

“明天一早,”她宣布道,“我和你一起走。”

“一、一起?”一股熱流在我身體中奔竄,和我預備戰斗時的身體反應很像,但——又有不同……

“我想知道答案,”她盯著我,“我想,變強。”

明天,這條母龍,將與我同行。我咽下一口唾沫,渾身洋溢著香醇的硫黃味兒,幸福像一顆燎原的火星,瞬間燃遍我的全身……

“救命!”一聲哭號撕裂氤氳在我和琪拉雅之間的空氣,我的目光循聲音而去,捕捉到一個跳將到半空中的、冒著煙的小小身影。

“呃——他被你,點著了。”琪拉雅指出。

“抱歉。”我尷尬地咧開了嘴,起身,小腹前挺。“我可能得幫他,嗯,滅一下火。”

琪拉雅的眉弓挑了挑,撇過頭去。

“救命——”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我瞄準了那個奔跑的火團,開閘放水。

就這樣,這奇妙的一夜在“嗞”的一聲和一股白煙中結束。

我應該想到,如果這個世界真有一個主宰一切的神,那么這個神應該是充滿惡意的。他甚至等不到我把美夢做完,便匆匆喚醒了我。

轟!雷霆之聲。我和斷牙同時躥了起來,我們看到琪拉雅在半空中撲扇著翅膀,嘴邊飄蕩著白色的煙。

“琪拉雅,你怎——”疑問哽在了喉嚨中,我看到不遠處是一片比昨天更大的烏云,它遮蔽了天邊冉冉上升的太陽……

我騰空而起,與琪拉雅并肩,“又來送死嗎,這些人類!”

她搖了搖頭,“這次不是。”

“你說什——”

忽然間我被一團白光裹挾著摔向地面。沉悶的碎裂聲。飛揚的塵土。疼痛鉆進我的每一個鱗片,我聽到自己的呻吟聲從胸腔溢了出來。

“你被閃電擊中啦!”斷牙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他們這次有——”

大天使。法師。或許還有某個傳奇英雄。這是我在死里逃生后才回憶起的。這不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如此強勁的敵人——但當他們一起出現,我還是措手不及。按斷牙的話說,協作會帶來某種威力加成。

我掙扎著再次起飛,可眼前已一片昏花。雷霆、火焰、狂風、冰雹,嘶叫、怒吼、祈禱、獰笑,世界變得光怪陸離。

“我們會死的——”琪拉雅的聲音。

“我們不會!”我吼道,接著吐出一口溫吞吞的火焰。又一波冰冷的箭矢襲來,篤篤砸在我身上。劇痛。意識只余一縷。

“如果死了……找不到答案……快走……快!”

“我不——”

下一個心跳間,我被什么拋了起來,或許是琪拉雅的爪子,或許是一陣風。求生的本能讓我不由自主地展開雙翼,世界迅速遁去,只剩下呼呼的風聲……不知過了多久,一縷陽光撩開我眼前的黑暗——我沖出了人類造成的陰霾。

“我這是……在哪兒?”

“戰場之外。”斷牙不知在何時趴到了我的背上。

我扭轉脖子,收攏雙翼,這些動作無一不使我感到疼痛。倒懸山在不遠處,山的頂部堆積著巨大的雷雨云砧,雷電如閃亮的蠕蟲,在云間爬行。

“琪拉雅呢?”

斷牙沒有回答。我瞬時便明白了,是琪拉雅拖住了人類,助我逃出生天。

我打開翅膀。

“我勸你不要回去,”斷牙低聲說,“如果你死了,這一切就毫無意義了。”

我向著倒懸山的方向加速。

琪拉雅,我來了。琪——

閃光。巨響。我驚呆了,如尸體般僵硬。

——那座山在崩塌。一開始山體仿若虛影一閃,緊接著碎石從山體的各個方向迸射,扯出一道黑色的雨幕,遮蔽了半個天空。頃刻之間,漏斗狀的山體如漏斗中的沙般流逝,漫天的沙塵從地面接連至云上,天地一片昏黃。

怎么會這樣……我在空中無頭蒼蠅般地盤旋,我的胸膛在木然地鼓動著。

背上的小龍用他的斷牙輕輕敲我的鱗片,我猜,他是想要安慰我。

“斷牙,”我的心里忽而燃起一縷希望,“你是不是說過,在這個世界里并沒有真正的死亡?”

“對NPC可不一定……”他嘟噥道。“啊,我想她不會死的,但復生以后她什么也不會記得。她不會記得和你并肩作戰,也不會記得和你花前月下,更不會記得曾想和你一起遠走高飛……”

所以他什么都聽到了。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要去找她。”

“我的天,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斷牙吼道,“你不來這里的話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我怔住——你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么多的人類。

我們差點兒死掉。

也許,斷牙說得對,但是……但是我不甘心。我不顧他的抗議,徑自沖進那片塵幕。一時間太陽隱去了蹤影,我仿佛潛入了碎石的汪洋,我的額、我的爪、我的翅膀被疾雨般的碎石敲打著,我拼命維持著高度,但身體仍不住地下墜。這時黑暗中亮起一星火光,我折身向它飛去。“琪拉雅!”我顧不得飛入口中的泥沙,大聲呼叫道。沒有回答,我耳邊只有噼噼啪啪的濺落聲。隨著愈加接近,那團金紅色的火光脹了起來,在我的身側投出支離破碎的陰影……

“危險!”斷牙一聲暴喝,與此同時那團火光向我飛射而來。我旋身堪堪躲過,右側翼梢傳來鉆心的疼。

又一團火光。箭矢。裹挾著箭矢的勁風。人類的擊打倏忽而至。我吐出幾口虛弱的火焰回擊,但更猛烈的火力隨即便向我瘋狂傾瀉,一時間我辨不清方向,只感到疼痛、迷惑、憤怒——恐懼。

“……也會死……”斷牙的聲音幾不可聞,“你……笨蛋!”

我心中一凜,下意識地調轉身體。不,不是現在。我奮力振翅,向著遠方那一團薄霧般的、仿佛遙不可及的光明。我還不能死……不能……不知何時我穿透了那道屏障,身體在瞬間變得輕盈。我回頭,倒懸山的塵埃在天地間彌漫,讓我沒來由地聯想到死亡本身:龐大、幽暗、深不可測。

真正的死亡。

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我心中彌漫開來。我在空中懸停數個心跳,甩了甩頭,用瞬膜卷了卷并不存在的淚水,繼而轉身,向著未知的遠方飛去。

在我誕生后的數不清的日夜里,“惡龍”這一名號從未如此時這般貼切過。

我焚毀了每一座途經的城鎮,消滅了每一個遇見的人。必須承認,看著人類的建筑在火海中崩塌,看著人類化作一個個綠色的火球奔竄哭號,并不會令我快樂。我現在只是一個漫無目的的游蕩者,被仇恨與內疚驅動著。人類的抵抗并不猛烈,我猜他們從不曾遭遇過一條在世界上四處游蕩的龍,更沒有遭遇過龍的憤怒。

“史矛格,”在又一次屠城后,斷牙問我,“你不會忘了自己為何離開須彌山吧?”

我吐出一塊焦黑的人類殘肢,用舌尖剔了剔牙縫,“沒忘。”

“那你現在在干什么?”

我冷冷地盯著他,“做一條惡龍該做的事。”

“那么你要的答案呢?”

“你到底想說什么?”

“嗯,也許……”他支吾著。

“也許什么?”

“也許我這里有一條線索。”

斷牙說,這是另一段失而復得的記憶:很久以前他曾去過一座依山而建的白色城市,那座城市有這個世界中最高的城墻,城墻之上是一棵萬古長青的菩提樹,樹下有一位先知。

他稱這座城為:米納斯提力斯。而那位先知——

“我想他會有答案,”斷牙說,“至少是部分的。”

我低頭想了一會兒。“你說的那個米什么斯什么斯,在哪里?”

“我,嗯——記不得了。”

于是當我路過另一座城市,我沒有急于消滅其中所有的人類,而是留了幾個活口。斷牙爬過去和幸存者嘰里咕嚕說一通人語(“是的,我會說人的語言,”丑陋的小龍滿臉得意,“哥就是這么多才多藝。”),然后若有所思地點頭、沉思、望向遠方。幾十個心跳后他回到我身邊,褐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轉。

“怎么樣?”我問道。

“妥了。”

我舌頭一掃,把那幾個人卷進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起來。

人類說,米納斯提力斯在太陽沉落的方向。于是我們向著這唯一的線索日夜兼程地飛行,世界的廣闊在我的雙翼之下漸次鋪展開來:我們飛過散布著數千島嶼的紫琉璃般的海洋,飛過終日濃霧不散的黑色森林,飛過帶有輕微阻力的青色云層;我們飛過比倒懸山還要大上數倍的火山,那火山口中的熔巖湖仿佛一片熾熱沸騰的猩紅海洋,它噴吐出的致命熱度讓我這條火龍都焦渴難當;我們飛過一望無際的冰原,白色的地平線連接著白色的天幕,有幾次我辨不出高度,險些墜落在冰面之上;我們飛過綿延數千里的沙漠,看到碩大無朋的沙蟲在金色的流沙之下穿梭,如海豚劈開海浪;我們飛過無數奇觀、無數險阻、無數不符合邏輯的存在(邏輯?這又是那個難吃的家伙帶給我的概念),而這段旅途中最大的考驗,是一道填滿了水平和垂直所有方向的山脈。看來去往日落之處唯有翻越這道屏障。我們沿著山坡向上攀爬,掠過翠綠的草場、蓊郁的森林,掠過漸漸變得枯黃的陡坡、泛著金屬色澤的峭壁,再向上便是雪線,空氣開始變得稀薄、紊亂,夾雜著硬邦邦的雪花,我的呼吸變得沉重,胸膛咝咝作響——這讓我想起攀爬倒懸山時的感覺。漸漸地我們頭頂的天空沉淀成靛青色,星河隱現,而身后的地平線開始彎曲,那些我曾經飛過的地方匍匐在地平線上,如同一塊塊顏色各異的拼圖,連綿不絕的白云在其上投出大塊大塊的陰影。

“比、比奧林匹斯山還高。”斷牙在我后背上哆哆嗦嗦地評論道。

“那是什么山?”

“太、太陽系里最、最高的山。”

“太陽系?”

斷牙沉默了一會兒。“我們就居住在太陽系中——我是說,在真實的世界里。”

山頂遙遙在望。

“斷牙,你究竟還知道什么?”

我聽見斷牙牙齒磕碰的聲音。他沒有回答我。呼吸開始變得困難,所幸山巔已經不遠。

——山就在那里,而我們翻了過去。

“看,那就是米納斯提力斯。”

在蔥綠的平原上兀立著一座灰色的小山(在爬過那道“世界之脊”后,所有的山在我看來都是“小”山),山的腹部有一抹白色的高光。斷牙指出,那抹高光就是我們要去往的城市。

我鋪開翅膀,濕潤的氣流在我身下卷動。

“斷牙。”

“嗯?”

“在一切都結束以后,我要回去。”

斷牙在我后背上沉默了幾個心跳的時間。“回去哪里?”

“倒懸山。我要去找琪拉雅。”

這次是更長的沉默。

“這一切,”我聽到斷牙喃喃低語,“會結束嗎?”

會的,會的。當一切結束的時候,我會回到琪拉雅身邊。我會告訴她我們曾并肩作戰,也曾在星空下閑談,我也會把一路上的見聞說給她聽,向她展示這個世界的遼闊與美麗……我會告訴她答案,那個能讓我們更加完整的答案,那個能讓我們變得更強的答案……

那座城更近了。現在,它在我眼中不再是一道模糊的高光,而是一片參差、慘白、瘦削,如巨獸遺骨般攀援在山壁上的城墻與屋宇。單以規模論,我想在人類的語言體系中,它稱得上“偉大”。偉大的城市應該有重兵防衛,可是……

“我沒有看到人類的部隊。”我說。

斷牙敲了敲我的鱗片。

“他們不需要。”他說。

他們不需要,因為這城中只有一人。

此時這唯一的人正站在世界最高的城墻上,他的身后是一棵巨樹,枝葉隨風輕搖。我的獠牙距他不過一肘,我看見他的白色胡須被我的呼吸掀起,他那雙一眨不眨的藍眼睛里倒映著兩個扭曲的、迷惑的史矛格。

“你終于來了。”他說的是龍的語言。

“……你知道我會來。”

“你應該清楚‘先知’兩個字的意思。”他笑了笑,說。

白袍、白胡、白色的齊腰長發。無所不知的人手握法杖,法杖頂端天藍色的寶石上流動著波光。

“我知道你也來了,”先知頓了一下,“你稱自己為‘斷牙’——不錯的名字。”

斷牙從我后背滾了下來,垂著頭,翻起眼珠看先知,只短短一瞥,便像被灼了似的,目光墜到地上。

“你不怕我。”我說。

先知笑而不語。

“如果你無所不知,”我又說,“那么你一定知道答案。”

“做一條龍不好嗎?”先知的目光變得鋒利,“餓了就吃人,無聊了就縱火燒城,不需要良心不需要戒律,不用擔心明天也不用糾結昨天,這樣不好嗎?”

“我——想——要——知——道——答——案。”

“真相是一條界線,跨過去,你就沒法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了。你確定要踏出這一步嗎?”

我點了點頭,“對我來說,界線另一頭的生活已經不存在了。”

先知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如刀。我聽見身側響起一聲粗重的喘息,白袍老人的目光在我身邊的小龍身上一掃而過,又重新落回我身上。

“有趣。”半晌過后,他忽然說道。

我一怔,“有趣?”

“你吃了一個半神,然后破解了一些結構性的知識和——記憶。”先知的嘴角掛著一絲淡薄的笑意,“你開始對存在的謎題感到疑惑與執迷——有趣,真有趣。”

半神。結構。存在的謎題。這些不明所以的詞匯在我的頭顱里突突地跳,我擺動脖子,低聲咆哮,“老頭兒,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知道啦,知道啦,這就告訴你。”

又一聲喘息,可我現在沒有時間關注斷牙。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先知上下翕動的嘴唇,他說:

“第一個問題:你是誰?”

你是一個人——別急著打斷我,繼續聽下去,你就會明白。準確地說,你曾經是一個人,這是我在你的深層數據結構中看到的,一般的NPC不會有這么多莫名其妙的冗余代碼……技術性的問題無關宏旨,讓我們將其忽略。你一定會問,為什么你對自己的身份一無所知?我推測,出于某種未知的原因,你在上傳過程中丟失了大部分記憶,你的核心意識也相應受損,所以你才會——你問上傳是怎么回事?很好,你抓住了重點。這個詞匯其實和你的第二個問題緊緊相連:你從哪里來?

……你來自真實的世界。你是曾經真實存在的人。真實世界里的人有生老病死,有無窮無盡的欲望和隨之而來的,求而不得的痛苦,這是現實與人性之間的一道鴻溝。他們發明了一種能夠跨越這道鴻溝的東西,稱其為虛擬現實——你可以把虛擬現實理解為在世界中創造世界,當然被創造出的世界是假的,這樣的世界有千千萬萬個,我們正處于其中之一。人們熱愛虛擬現實,因為這里沒有真實世界里的種種限制,人可以在這里成為主宰,超越生死,隨心所欲……然而大多數的虛擬現實并不是天馬行空的。為了不使人類的滿足感顯得過于虛幻,虛擬現實里或多或少會帶有真實世界的影子。你可以仔細看看我們的世界:它有真實宇宙的法則,也有種種不符合邏輯的神跡;有平常不過的人,也有矮人、精靈、法師、天使和——龍。

言歸正傳,人們創造出了世界,接著便要進入這個世界。根據和虛擬現實結合的程度,進入分為三類:古典式進入、TMS浸入和完全上傳。古典式進入是指通過VR頭盔,借助視覺、聽覺輸出和身體動作感應,使人類可以部分地參與到虛擬現實中來。此種進入方法人機交互程度最低,根據我們這個世界的規則,進入者只有最低的屬性加成——說白了,他們就是那些視死如歸的戰士、低級法師、野蠻人等等,是你的一日三餐。第二種方式,TMS浸入。TMS是經顱磁刺激裝置的簡寫,頭戴這種裝置,虛擬現實的數據流可以和人的大腦產生直接交互,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中人類不再只是一個幽靈般的角色,他們能影響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能反過來影響他們。想想幾天前被你吃掉的那個戰士,在你咀嚼他時他的大腦會向他的身體輸送經過稀釋的疼痛信號,同時他攜帶的記憶和知識也部分被你攫取,融入你的意識之中——這樣的進入方式是有一定風險的,所以這些進入者被賦予高等級玩家也就是“半神”的身份。半神們很強大,我想關于這一點我就不用多說了。最后一種方式是完全上傳。完全上傳者是那些徹底拋棄在真實世界中身份的人。他們通過神經元置換上傳技術,在毀滅肉身的同時,將自己的意識完全數字化,成為虛擬現實世界的永久居民……由于這樣的舍棄太過決絕徹底,為了保證他們的意識不受到虛擬現實的損害,在這個世界中,完全上傳者被賦予神一般的屬性和能力……什么樣的人會選擇完全上傳?我可以試著提供幾個答案:在真實世界中行將死亡的人,厭世者,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人……

對,你就是一個完全上傳者,盡管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被賦予了NPC的身份,為什么忘記了那么多的東西……你的過去?我想關于這一點,你的朋友比我更清楚。

斷牙,你說呢?

斷牙怯生生地望向我,“我真的不……”他又看了一眼先知,“史矛格,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

我前跨一步,把灼熱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

他用舌頭舔了舔眼睛,“史矛格,我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我們就到此為止了,好嗎?現在就回倒懸山,去找琪拉雅,去談你們的情說你們的愛,去做一條無憂無慮的惡龍,好嗎?”

“你知道我回不去了。”我的喉管里滾雷陣陣。

我在斷牙丑陋的臉上讀出一種叫做“絕望”的表情。

“朋友之間不該有所隱瞞。”先知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斷牙瞥了一眼先知,又默然看我。似乎終于確定了我不會讓步,他臉上的絕望慢慢變成木然,“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一切都得從你墜落的那天開始講起……”

那天一顆“流星”從天而降,墜入須彌山。在巨大“隕石坑”中,我看到一團發著白光的“蛋殼”,大小和我相若。那時我很好奇,并且貪吃。那東西看起來似乎很美味,我繞著它走了幾圈,然后張嘴咬了下去……令我失望的是,“蛋殼”很難吃,只吃了幾口,我就把它撇在一邊,任它兀自閃爍了。

你知道消化不良的感覺,而在吃下幾口那東西后,我的感覺可能比你更甚。我胃部灼燒,不停地干嘔,我輾轉反側,即使偶爾入睡,夢境中也滿是光怪陸離的影子……這些還不是最可怕的。在其后的某一天,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變化:我那對漂亮的翅膀慢慢縮回脊背,變成兩個黏答答的肉膜,我的四肢在收縮,我的臉在塌陷,我的鱗片在失去光澤,我那漂亮的獠牙也脫落了半截……與此同時,一些不屬于我的記憶開始鉆進我的腦海……

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男人,很年輕。在一次可怕的事故中他失去了父母,他自己也從此癱瘓,甚至連自己的手都控制不了……所幸他還有一個姐姐。他的姐姐是個健全的人,也是唯一能夠照顧他的人。他曾一心求死,但在姐姐的耐心開導和悉心照料下,他重新拾起了活下去的勇氣。最開始的幾年,日子還能過下去,他的姐姐像照顧嬰兒般照顧他,昂貴的醫藥費耗去了這個家庭不多的存款和保險賠償金,請不起機器人護工,他的姐姐便凡事親力親為……我想對于任何一個未婚的年輕女性來說,這個癱瘓的年輕人都是一個可怕的負擔。他的肉體雖然毀滅殆盡,但他的頭腦十分清醒,慢慢地,他發覺自己的姐姐回家越來越晚,面容越來越黯然憔悴,對他說話也越來越心不在焉,他感覺到,姐姐正發生著某種變化,而這種變化必然和他有關……直到有一天,他在姐姐的網絡瀏覽記錄里看到了游戲公司招募上傳志愿者的宣傳頁面,他認為自己明白了……

……后來,他報名做了志愿者,完全拋棄了自己的肉身。在這個虛擬的世界中,他化身為一顆流星,墜落在須彌山上,他從一個閃著白色光芒的蛋殼,漸漸凝成一只飛龍……

沉默。往事的憧憧鬼影漂浮在我的腦海中。我低下頭,耳畔轟轟作響。

“這么說,”先知的聲音,“你是被另一個世界所拋棄的——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拋棄?”斷牙的聲音,“我可不會這么說,畢竟史矛格的記憶我看得并不真切——”

“并不是人人都會像史矛格一樣,對弱小的伙伴不離不棄。斷牙,這一點你應該最有發言權,不是嗎?”

“夠了!”我抬起頭,“告訴我名字——我身為人時的名字。”

斷牙愣了一下,“我想……我想,你的名字應該是蘇——蘇青。”

蘇——青。這兩個音節砸了下來,我有點兒發蒙。有什么東西在我心中揚了起來,猶如空氣中飄蕩的塵埃:自卑、失落、思念……被拋棄的感覺。

“……蘇青。”先知用嘴唇咂摸著我前世的名字,“我聽過這個名字。你是第一批被完全上傳到網絡世界的人之一,你的姐姐……”

灼熱的氣流在胃部翻騰,我前跨一步,目眥欲裂地瞪著他。

“你的姐姐,我恰巧有一些關于她的消息,”白袍老人瞇起眼睛,“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史矛格,你相信那個先知嗎?”

我頭也不回,“我為什么不相信他?”

“唔……也許……”斷牙沒有繼續說下去。

先知說,有一支規模史無前例的遠征軍正在安納托利亞平原(又一個奇怪的名字)上集結,他們要征服的,是一條無惡不作的龍。

“你看。”我揚了揚脖子。視野盡頭,棕黃色的地平線與墨綠色的天空接壤的地方,一線黑乎乎的陰影在水汽中蠕動著。

“史矛格,你要去找自己的姐姐這無可厚非,但你能不能——能不能換一個時間?我已經快被你的怒火烤著了,你聞聞,你聞聞!我的脂肪和蛋白質正在發生美拉德反應啊!”

我沒有作聲。占據了我全部心靈的只是一個念頭:當我面對那個拋棄我的人,我會對她說什么?我又能對她做什么?她只是這個世界中的一個影子而已。

……人類軍隊在平原上列陣,他們仿佛一片黑色的海洋,一座氣勢磅礴的城矗立在黑色海洋的岸邊。夕陽透過層層暮云,為人、為城,為整個世界都描上了一圈血痕。

“嘶——好燙!你不覺得這些安排都過于刻意了嗎?”斷牙在我的背上喋喋不休,“人類的遠征軍正在等著你,他們的背后就是亡靈城……”

“另一群人,另一座城罷了。多虧了你還給我的記憶,我變得更強了。我會把他們變成火球和廢墟。”

我能想象斷牙大搖其頭的樣子。又飛過幾個心跳,我已經能夠看清人類陣前獵獵飄揚的旗幟了:黑色的旗面白色的龍頭。數百面旗幟一字排開,幾乎貫穿了整個地平線,旗幟后面軍隊的陣容嚴整:弓箭手手擎長弓,步兵長槍前挺,騎兵列隊穿插,法師、精靈、巨人在人類的側翼集結,飛行艇和獅鷲群在亡靈城的上空隱現。我從未見過如此龐大森嚴的軍隊,我的肌肉僵硬,興奮和恐懼一起漫了上來。

“答應我,不要沖動,沖動是魔鬼。”

“魔鬼是啥?”我問道。

斷牙嘆了口氣,與此同時,箭雨向我襲來,伴隨著戰鼓、吶喊、馬兒的嘶鳴,法師們如成群蚊蚋般的咒語聲。我深吸一口氣,任它下沉到我的胃部,掀起一道駭浪,在我的胸膛中炸開。“Dracarys!”我聽到斷牙高喊莫名其妙的音節,同時,綠色的火焰撲向大地。

戰斗開始了。

我伏在地上,被魔法結界包裹,我身上滿是血跡、焦痕、箭桿和斷掉的槍頭。人類在我身邊既得意又戒懼地打著圈,馬蹄揚起漫天塵埃,劍尖時不時戳在我身上,像吸血爬蟲不懷好意的咬嚙。

“斷牙,對不起啊,我沒想到……”

“沒想到他們會從亡靈城不斷補充兵源?”斷牙在我的翅膀下悶聲哼哼。

人類被我一個又一個地消滅,又不斷在亡靈城中復生,接著繼續投入戰斗。我曾想過釜底抽薪,可那座大城的防御過于強悍,沒有一點可乘之機……涼意忽而從心頭升起,我想起斷牙的話:

你不覺得這些安排都過于刻意了嗎?

難道先知真的在騙我?難道他引我到這里來,只是為了把我消滅?今天我面對的軍隊不但具有迅速再生的能力,還有強大的法師,能用不可思議的魔法把我從空中網向地面……

我苦笑:就算斷牙是對的又如何?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我——我們現在只是待宰的羔羊。

“對不起。”我說。

“哎?你是在跟我說對不起嗎?”斷牙應道。

“他媽的這里除了你還有誰——哎喲!”我猜又有什么東西扎到了我的骨頭。

“應該是我說對不起……”斷牙呢喃,“我沒把全部的真相告訴你,我——”

“還說這些干嗎?”在想象中,我大度地甩了甩頭,而事實是我現在根本不能動,“我們兩個會死掉,然后我們的記憶會被清零,我會變回須彌山上一條無憂無慮的龍,這一切對我來說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不過也許有一天,我會突然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那樣我就有可能重新遇見琪拉雅,到了那時候我就會,嘻嘻……”

斷牙沉默不語。

又挨過一輪戳刺后,我問斷牙:“喂,你怎么不說話?”

“也許……”斷牙支支吾吾地開口,“也許對我們來說,死亡就是死亡,我們只是NPC,復活是那些人類玩家的權力……”

“……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沒有等到斷牙的回答,因為在這時我突然發現,身上的束縛被解除了。我艱難地起身,搖晃我的頭顱和翅膀,我的鱗片隨之簌簌掉落。我能想象自己鮮血淋漓、千瘡百孔的身體此時已經如斷牙般丑陋——但丑陋又能怎樣?我們是永遠不會拋棄彼此的朋友。

——小心!

——快放箭,放箭!

——是哪個混蛋解除了束縛咒?史矛格要是跑了,我們就拿不到經驗啦!

——你看它那個樣子,能跑嗎?

我的視野模糊,我的身邊填滿了人類的擾攘。長槍和長劍在我眼前晃動,仿若一個個粉紅色的光點。我深吸一口氣,但吐出的只是一股白煙。

——它要完了!上啊!上啊!

我閉上眼睛,用翅膀緊緊地掩住斷牙。

我等待著。

……

預想中的死亡并沒有降臨。世界倏忽安靜了下來,只余斑駁的光線、嗚咽的風聲、灰燼和鮮血的氣味。我勉力睜開眼睛,不知何時人類的包圍圈豁開了一個口兒,一個女人的身影從口兒里漏了出來。即使相隔甚遠,我也能感覺到她并非“炮灰”——她很強大。

她走到離我只有幾肘的距離。

“史矛格。”她說。

“嘿嘿……”我拼命咧嘴,疼痛從嘴角放射至全身,“魔法師女士,我猜是你把我弄到地上的?”

她點了點頭。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但她散發出的氣息讓我感到莫名地,熟悉。

“那么你要親自取我的性命?”

她沉默了一會兒。“史矛格……”她頓了頓,“蘇青。”

我的胸膛霎時收緊,“你是誰?你怎么知道——”

“我是蘇越,”她說,“你的姐姐。”

有什么東西在我腦海里炸開了。我不自覺地挺起身,翅膀收攏于身側。一團火焰在我的胃中燜燒,我探身向前,努力把視線聚焦在眼前人的臉上——她有一雙黑色的、憂郁的眼睛,她的嘴角向下。

“你拋棄了我。”我碾著牙說。

“我無時無刻不在后悔,”她說,“阿青,跟我走吧,讓我們來糾正這個錯——”她的雙目猛然瞪圓,“你身邊那個是——”

我聽到斷牙瑟瑟發抖的聲音。

“一個對我不離不棄的朋友。怎么,他讓你更加自慚形穢嗎?”

她搖了搖頭,“……是你。你為什么在我弟弟身邊?你到底想做什么?”

這句話她是對著斷牙說的。

“我……”斷牙在顫抖,“并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是……”

“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對不對!?”女人厲聲喝道。

“不,你誤會了,你聽我解釋——”

女人把臉轉向我,“阿青,你知道自己身邊的那個東西是什么嗎?”

我向前踏出一步,“你要是敢再這么侮辱我的朋友,我發誓我會——”

“吃了我?”女人哀怨地笑了笑,“這是你的權利,但與那個東西無關。”

我的心忽然疼得一縮。我見過這樣的笑容——我見過并且討厭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笑容讓我想起自己曾經的無力與脆弱。

“嗷——”

我沖女人暴吼,一個痛苦的示威。我未曾料到,虛擬世界里的命運之神立即接手了下一個瞬間:斷牙以為我要攻擊女人,便跳起來咬住了我的脖子;女人身子一凜,抬手指向斷牙,手掌中迸出紫色的火焰——而為了保護我的朋友,我向她亮出獠牙。

“不——”

我聽到斷牙的哀號,我聽到女人的身體在我口中的碎裂聲。我的姐姐鮮美多汁,我差點兒忘了,世上竟然還有如此美味的食物。

沒有一聲慘叫,那個拋棄我的人就這樣滑入了我的肚腸。我想她和所有人一樣,并不畏懼死亡。在這個世界上,她只是一個影子,盡管她的“真身”也許會感到些許疼痛。

我想,現在我們兩清了。

人類圍了上來。

爸媽出事那年,她只有27歲,她的悲慟可想而知,然而她連在悲慟中長時間沉湎的權利都沒有——她的弟弟還活著,需要有人照顧。

全身心地照顧。

她從來沒有抱怨過,盡管原本開朗的弟弟變得孤僻乖戾,還會想方設法地尋死。生活如同一盞被摔得粉碎的玻璃杯,而她必須在一地碎片中撿拾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她挺了過來。代價是,她不再幻想找到一個愛她的男人,然后成家、立業、生子。她打散工,包攬弟弟的吃喝拉撒,在疲憊與窮困的惡性循環中維持生活。她不曾抱怨,因為弟弟又重新開朗起來——至少,他會對她說話,偶爾,他會笑。她接受這樣的命運。

直到有一天,一紙乳腺癌的診斷書被塞進了她的手里。

她哭過,掙扎過,也絕望過。世界如此不公地對待她,一走了之似乎是最好的選擇,她不是沒有想過。

但她并不是一個人。

——她留了下來,一邊打工,一邊治療,一邊照顧弟弟,一邊四處尋求幫助。

轉機終于出現了。網娛公司的陳總——陳大偉找到了她。其時,這個老牌的游戲公司正被虛擬現實技術沖擊得搖搖欲墜,時年七十歲的董事長陳大偉力排眾議,率公司孤注一擲地挺進虛擬現實領域。一開始的時候,網娛公司步履維艱——畢竟,這個行業已趨于飽和,網娛并沒有什么競爭優勢。陳大偉敏銳地意識到,要想生存下去,唯有兵行險招。他決定把當時并不成熟的神經元置換上傳技術應用于游戲。那時,根據進入程度賦予玩家不同級別的想法已在他腦中成形,他需要一些人來幫他驗證技術的可靠性。一句話:他需要志愿者。陳大偉是個極度冷靜、思維縝密的人,他知道什么樣的志愿者會心甘情愿地拋棄肉身:生活極端貧困的人。絕癥患者。曾經自殺過的人。厭棄這個世界的人。

蘇青符合全部條件。

于是他找到蘇越,向她許諾如果能將蘇青上傳,他會給她一筆錢——一筆足以治療她絕癥的錢。而更重要的是,蘇青將從此擺脫殘疾軀體的束縛,在虛擬世界里重生。

在無數個夜晚,蘇越輾轉反側。病魔漸露崢嶸,她開始急劇消瘦,疼痛如影隨形。她拖著病體奔波在醫院、打工地點和家之間,同時被陳大偉許下的愿景所折磨著。她遲遲下不了決心,因為她沒法不讓自己認為,這樣做等于是拋棄了弟弟。

是弟弟幫她下了決心。

“姐,我想被上傳,”弟弟說,“我不想這么活下去,不想拖累你……”

“不,阿青,你沒有……”

姐弟相擁,痛哭流涕。弟弟鐵了心要將自己上傳,他說他生不如死,說讓他這么活著才是最大的殘忍……蘇越終于被說動了。一個月后,弟弟接受上傳,而姐姐得到了一筆為數不多的錢。用陳大偉的話說,“割掉一個乳房是足夠了”。

……那批被上傳的人或多或少丟掉了一些東西,記憶受損只是最常見的狀況。對于這種風險,條款里早有免責聲明。而條款里沒有聲明的,是上傳者在游戲里的身份。是的,從一開始,陳大偉就沒打算讓這些“殘次品”做玩家——他們有比做玩家更大的用途。陳大偉讓記憶受損但自我意識無礙的上傳者成為boss級的NPC,比如巨怪,比如惡龍,這些boss級的NPC強大而又不按常理出牌,讓廣大玩家屢屢受挫而又欲罷不能,久而久之,他們甚至成了這個游戲的搖錢樹,巨量的新玩家為了追求受虐的快感慕名而來,網娛公司起死回生,大賺特賺……

蘇越沒有想到,弟弟竟成了一個被豢養在虛擬世界里的玩物。她憤怒了,然而她簽署的上傳條款白紙黑字,法律保護不了她。于是她頻頻到網娛公司找麻煩,毫不意外地,她被一次又一次擋在大門外,甚至被公司壯碩的保安丟到地上——她失去了一個乳房的身體輕如鴻毛,與其說被丟到地上,不如說是飄到了地上。她也曾嘗試通過媒體呼號,但媒體皆緘口不言,畢竟,所有人都知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她一直沒有再見到陳大偉,也不被允許進入游戲。巨大的愧疚燒灼著她,癌細胞死灰復燃,向她的生命深處蔓延……終于,在弟弟上傳八年后,蘇越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然而死神并不能阻止她,她用自己的最后一筆錢買了一個假身份,繞過網娛公司的審核,成為上傳志愿者。

接著將自己上傳。

她要在另一個世界中找到弟弟。她要為自己曾經拋棄他而懺悔。

她要帶他回家。

“陳大偉。”我低聲說。

斷牙木然地搖頭,“我只是陳大偉的一個復制品,在這個世界上,他有許多像我這樣的分身,幫助他掌握各種信息……”

“所以你有他的全部記憶;所以他知道關于我的一切。”

斷牙點頭。他身后是一片綠色的火海,天地相接之處,一線夜空被點亮,如同妖冶的極光。在吞食了自己的姐姐之后,我變得強大無匹。那些差點兒要了我的命的軍隊和城,在我的一個吐納之間便灰飛煙滅。

我深吸一口氣,“所以這一切并不是偶然:是你把我引向了他。離開須彌山確定方向的那次,其實是你把尾巴故意指向了倒懸山;還有米納斯提力斯——讓我猜猜,那幾個人其實并不知道你在問什么,你只是裝裝樣子而已。”

“對不起,陳大偉的指令是我心中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我……我對抗不了它。但是史矛格,我不是陳大偉,”斷牙撥浪鼓般搖頭,“我只是須彌山上的一條小小的龍,我有自己的生活——我是斷牙。”

長時間的沉默。

“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我說。

“我是。”斷牙說。

“你走吧,”我閉上眼睛,“在我把你變成一團火球之前。”

“你不會的,因為我們是——”

“走!”

斷牙向后退了兩步,“走……我走去哪兒?”

“隨便什么地方,”我奮力吸氣以抵御胸膛中的疼痛,“只要離我遠遠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那你去哪兒?”

“我——我要去找他。”

“史矛格你聽我說,”斷牙拖著哭腔,眸子里滾動著濕漉漉的綠火,“不要去找他,你不是他的對手。”

我起身,抖了抖翅膀,帶著焦煳味兒的、灼熱的夜風鼓蕩著我的翅膜。沒有恐懼,沒有猶豫,我起飛了。在半空中我看到斷牙被我掀起的氣流卷了一個跟頭,像一團無助的風滾草。

“不——要——去!”風滾草的聲音渺小,幾不可聞。

我振翅,向著米納斯提力斯的方向飛去,將曾經的朋友遠遠丟在身后。我在心底暗暗感謝這個游戲的設計師,感謝他沒有為一條惡龍設計淚腺。

米納斯提力斯不相信眼淚。

天微明,白色的城市出現在地平線的盡頭。

我轉了轉酸澀的眼睛,眼前忽然白光一閃。我下意識地擰身,灼痛自下頜至肚腹至尾梢,炸雷聲同時響起。

咔嚓!

身體正了過來,我看到一個黑點鉆出遠處的云層——不,不是黑點,是金色的……

琪拉雅?

我的心臟狂跳,我向金色的母龍迎了上去,全然忘記了疼痛和剛才的雷擊。

“琪拉——”

又一記雷霆,生生砸在我的頭頂。我一陣眩暈,翻滾了幾圈,在即將墜地之際勉力穩住身體。我抬頭,忍著劇痛匯聚視線:我確定那是琪拉雅,但是……

但是她變了,她變得更大、更美,她的鱗片上跳躍著幽藍色的電弧,她周圍的空氣中滿是殺氣騰騰的臭氧味兒。

“琪拉雅,是我呀,史矛格!”我向她呼喊,然后我絕望地發現,她掠過我的眼神是空的。

我想她不記得我了。

她向我俯沖過來。

……

閃電。利爪。毫不留情的嚙咬。這樣的琪拉雅讓我疲于招架。終于,我摔在地上,她踏住我的胸口,汩汩流出的血浸濕了她優雅的后爪。

她向我俯下身,紫色的眸子里有藍色的火焰,血盆大口中飄蕩著令人心悸的熟悉氣息。

“為什么不反擊?”她問。

“我不會打女人的。”我回答說。

她愣了一下,“史矛格,你是個蠢貨!”

“你——”我瞪大眼睛,“你認得我?”

她默默看了我一會兒,她的眼中有種莫可名狀的東西。

“我沒有死。那個人找到了我,還給了我部分記憶……我知道自己是被上傳的。我知道這是一個游戲。”

所以你變得更完整,更——強大了。我努力壓抑喉管里的嗚咽,“那個人是不是白發白袍,自稱先知?”

她點了點頭。“他說,只要我消滅了你,就會把所有的記憶都還給我。”

我忽然失去了全部力氣。原來我們這些拋棄了肉身的人都如蟲豸般被那個自稱先知的人擺弄在手心里,生前如此,死后亦然。

“很好,今天你可以得償所愿了……動手吧。”

琪拉雅的后爪驟然加力,疼痛在胸膛炸裂,我蛆蟲般扭動,發出綿羊般的呻吟聲。

“你知道嗎,”她說,“我甚至都不會懷念你,因為你根本不是一個男人。”

“我是!”我的意識稀薄,疼痛在我的肚腸中攪起滾滾烈焰。

“你不是!”琪拉雅的聲音是那么遙遠,“真正的男人不會用死亡來逃避!”

“我沒有逃避!”

“證明給我看!”

我狂吼一聲,憤怒瞬間攫去了我的全部意志,我把自己化作一道火焰擲了出去……呼——嘩!身體驟然變輕,一片朦朧的光照亮了眼前昏黑的世界。我掙扎著起身,我眼前是沖天的火龍卷,綠色的烈焰中有一個凝然不動的金色焰心,噼啪作響。

“琪——拉雅。”我曳著步子靠近火焰。

“史……面對先……記住這樣的憤怒……”火焰中的琪拉雅說。

“琪……”我哽咽著,莫名思念起身為人類時流淚的感覺。

“記得……山……找我……”

“嗷——”

那個自稱先知的人依然站在菩提樹下,我扇動翅膀,懸停在他面前。

“我該叫你什么?先知,還是陳大偉?”

“我該叫你什么?”他的嘴角掛著譏誚的笑容,“史矛格,還是蘇青?”

我用力撲了幾下翅膀,拼命克制將他吞掉的欲望,“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為——”他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哦,你指的是這件事啊。告訴你也無妨:你的姐姐想要你把工作辭了,這太——愚蠢了。做條惡龍有什么不好?無憂無慮,了無牽掛,而且比起那個癱在床上的廢人蘇青,你現在幾乎無所不能。當然啦,這樣對我也有好處:你這條聰明狡詐的惡龍現在可是公司的招牌喲,你都想不到有多少人為了獵取你進入了這個游戲……如果讓世人知道了你其實是個人,那么我想公司不只會流失許多客戶,還會遇到一些,嗯,倫理上的問題。”

“所以你設計了一個局,”我卷了卷瞬膜,眼睛隱隱作痛,“讓我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吃掉?”

“你的姐姐很執著,”陳大偉說,“她以為能瞞過公司混到這個世界中來——這不過是公司配合她演的一出戲而已。與其冒著被一個快死的人捅出真相的風險,不如把她納入我們的世界。在這里,我們可以不動聲色地把她抹除,當然前提是給她的能力‘打打折’——所以她才會傻乎乎地去找你,所以她才會那么輕易地被你干掉。”

“而我呢,”我的聲音顫抖,“你就那么確定,我會按照你設計好的劇本行動?”

“怎么說呢,這需要耐心和——”他用手指點了點額頭,“智力。我為你安排了一系列順理成章的情節:吃掉一個半神,部分覺醒,離開須彌山,在琪拉雅那里堅定自己的信念,在米納斯提力斯得到被修飾過的真相……順便說一句,沒有我的那個分身,這一切都是無法完成的,我感謝他。你知道嗎史矛格,所有玩家都為你瘋狂了:一條竄到別的副本里的龍,被人類圍剿、追擊,越來越強大,越來越怒不可遏——我毫不懷疑,當你終于站在自己的姐姐面前時,你的憤怒會幫我完成故事的高潮。當然結局出了一點小問題,那條叫琪拉雅的母龍,我本指望她能取你而代之,但是……是我考慮不周了,我應該想到,她在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愚蠢的女人……”

“閉嘴!”我怒吼道。

“哦,對了,”他捋了捋飄揚的白胡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把自己上傳了,在死神對我發動突襲之前。所以你可以傷害到我。而壞消息是——”他的嘴唇翕動,米納斯提力斯的城墻搖晃起來,“在這個世界里,我是神。”

白色的城市驟然變形,從身后的山中脫出,碎石飛濺,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陳大偉不知何時到了我頭頂之上,我倒飛數十步,看到他站立的地方幻化成巨龍的頭骨。

一個頭上頂著菩提樹、城市般大小的、灰白色的骨骼巨龍。

“哈哈哈哈,戰斗吧戰斗吧!”陳大偉在風中狂笑,“為這個瘋狂的故事畫上一個瘋狂的句號!”

巨龍的翅膀拍了過來。我躲閃不及,被最末一截“骨骼”撩到,在空中翻滾幾周,渾身的骨頭都似乎被這一記重擊粉碎了。我強忍劇痛噴吐火焰,火焰舔到巨龍身上,一片慘綠——然而也僅此而已,石頭骨骼分毫未傷。

山石被巨龍的爪子搗碎,撲簌簌地向我砸了過來!

我吃力躲過。吐火。又一波碎石。

唯一的勝算是巨龍的頭頂。在一次攻擊的間隙,我急速上躥,而那巨龍立刻察覺了我的意圖,竟也飛了起來。它的骨骼翅膀攪起風暴,把我裹挾在碎石的激流之中,不斷摩擦和碰撞,天地化為一張碩大無朋的嘴,在撕咬我,在咀嚼我……

姐姐啊,我終于體會到你的疼痛了……

眼前黑了下去。疼痛在漸漸遁去,取而代之的,是鋪天蓋地的疲憊感……就這樣結束吧,就這樣……

阿青,跟我走吧。

史……面對先……記住這樣的憤怒……

記得……山……找我……

不!我猛然驚醒。我凝起全身力量拍打翅膀,向上!再向上!我沿疾風飛出一條切線,猶如被拋出的石頭,當風力稍弱,我便折身垂直向上,天空瞬時向我壓了過來。

再一轉身,我看到了那棵菩提樹。

我俯沖了下去。

“愚蠢!”陳大偉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你以為這樣就能傷得了我嗎?我是神,是神!”

閃電、火焰、冰雹。鱗片、皮膚、肌肉,我的身體被陳大偉擊打,一層層地脫落。我知道自己甚至都無法近他的身,但我要讓他看到我的憤怒。

我要回家。

“沒有人能靠近我哈哈哈哈——啊——”

陳大偉的笑聲驟然降調,我不由睜開眼睛,我看到——

一條支棱著短小翅膀的小龍從背后咬住了他的肩膀!

斷牙!支離破碎的意識迅速集結。沒有人能靠近你——除了你自己!

我加速向他沖去。

陳大偉只愣了一個心跳的時間,隨即反手按在斷牙頭上,“去死!”

橙色的火光在他的肩頭炸開。

“哈——”

陳大偉的笑聲掉進了我幽深的喉嚨。我四爪扎在白色的磚石中,俯身含著他的頭,像含著一顆干癟的葡萄。

“不要……”他的聲音從我的嘴里冒了出來。

我想象著這顆葡萄的味道:汁水稀少,腐臭,但肯定充滿復仇的酸爽。

“我們可以談談……”

我用舌頭輕輕舔著他的脖子,這樣我的牙齒會很容易地找到一個脆弱的連接處。我在想,這樣一個人配不配得到速死。

“唔……唔……”他在哭泣。

“呸!”

我把他吐了出去。

他在地上滾了一圈,然后顫顫巍巍地起身,哆哆嗦嗦地抹去臉上的唾液,“你……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銜起奄奄一息的斷牙,轉身飛走。

有些事情,有些人是永遠不會懂的。

姐姐不希望我被憤怒左右——我非常確定她就是這樣想的,因為,她現在是我的一部分。

我在天空中翱翔,飛在我身側的,是一只棕色的、美麗的小龍。

“那么問題來了,挖掘機技術哪家強——啊不,”小龍用低沉而又輕柔的嗓音說道,“我到底是誰?”

“嗯——”我長長地頓了一下,“我想,你是一部分斷牙,一部分蘇越。”

斷牙。蘇越。朋友。親人。

“我有點兒混亂……”小龍低頭想了一會兒,“我想我確實同時是這兩個人。但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于是我向他(她)復述了我是如何將蘇越吐出(一縷如白色緞帶般的數據流),又如何將她吹入瀕死的斷牙口中(“噫——”小龍略顯厭惡地咧開嘴,我實在無法分辨到底是蘇越厭惡斷牙,還是斷牙厭惡蘇越),斷牙那個焦黑的殘軀又是如何被裹入一個閃著白光的蛋殼,蛋殼又是如何凝成了他(她)現在的形狀的。

“要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真的是個痛苦的過程,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長著長脖子的生物來說。”

我總結道。

“看來也并不總是一寸長一寸強……”小龍若有所思,“那個,史矛格,我們現在去哪兒?”

“我們去找一座山,那里有一條和我一樣的惡龍,”我沖著小龍擠了擠眼睛,“我想你會喜歡她的。”


[1]瞬膜,又稱第三眼瞼,是爬行類和鳥類用來遮住角膜,借以濕潤眼球的身體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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