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雙螺旋
  • 楊晚晴
  • 3200字
  • 2021-08-27 12:19:07

4五號基地

“那本日記,”我咽下一口唾沫,“真的是胡八道的?還有,他和那條新聞有什么關系?”

廖志國專心地擺弄著方向盤,沒有看我。我有種感覺,他的專心是裝出來的,是一種故作玄虛的姿態。他在刻意保留懸念,而且樂于看到我被這懸念折磨得坐立不安。

“你覺得呢?”半晌,他回了一句。

“我記不得他的字體了,”我訕笑一聲,“至于后一個問題,昨天喝了那么多,我現在腦袋還是暈的。”

廖志國偏過頭,“明德,你還記得我爺爺嗎?”

“……廖師傅嗎?日記里也提到了……”

“在我的記憶里,爺爺一直是神叨叨的,”廖志國嘴角的肌肉變得松弛,“我家老頭子說,爺爺是最早一批進入俄博梁的勘探隊員之一,他也在那里走丟過,萬幸的是兩天之后救援隊找到了他,毫發無損。只是在那之后,他會時不時蹦出幾句‘怪話’……”

“怪話?”

“就像胡八道常說的那種,嗯,不著邊際的話。”他騰出一只手,撓了撓頭,“有人說當時是爺爺堅持要收胡八道為徒的,說這爺倆兒除了長得不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我偷偷地瞟了眼廖志國,沒有在他臉上發現被冒犯的慍怒。我想,也許他只是在以一個他者的身份觀察這片土地上的久遠過去,即使觀察的對象中有他的爺爺。

“說實話,”我輕聲說道,“我對你爺爺沒有什么印象。”

“何止是你,”廖志國苦笑,“一直到爺爺去世后,我才有機會真正地了解他——你的頭還暈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搖頭。

“很好。在五號里轉一圈,估計你會更清醒。”

一陣沉默之后,車停了下來,我的眼前是又一片廢墟。

“喏,這就是我們長大的地方。”他指著前方的黑色石碑,說。

四月二日。晴。

終于到了冷湖五號基地。礦上的領導說,這就是我們的廣闊天地,希望我們能大有作為。以后,我就是一名光榮的修井工人了。領導說,革命工作不分貴賤,希望我能戒驕戒躁,在平凡的崗位干出不平凡的成績。

我會的。我向毛主席保證!

……機關大樓上面題的“冷湖油礦”四個字寫得遒勁有力,讓我對這個滿是土坯房的戈壁一隅好感頓生。想到自己能為四個現代化貢獻自己的微薄之力,我就熱血沸騰!

……

曾經的油礦機關大樓如今只是一叢枯骨。“冷湖油礦”四個字倒是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來,可卻讓那形銷骨立的墻、散碎的磚塊和隆起的沙包,讓那重新占領失地的荒蠻更加觸目驚心。

“我們走得并不倉促,”廖志國在一旁解說,“我們有條不紊地打點好行裝,謹慎地刨起地下的電纜,妥善安置好天然氣管線,拆下可以用作建筑的所有木材——除了不能帶走的水泥浮雕和墻上的標語,我們帶走了可以帶走的一切。”

我在曾經的油礦機關籃球場、如今墳塋般的紅磚地里佇立良久,然后向廢墟的深處走去。

六月六日。晴。

今天的午飯是白菜炒肉片、炒土豆絲和饅頭(可以預見,明天的菜單依然不會超出凍肉、白菜、蘿卜、蓮花白、土豆和饅頭的范圍),口極寡,想念豆汁和炒肚,想念全聚德和東來順。偶爾,我們也會吃上黃花魚和帶魚,還有哈密瓜和馬奶子葡萄……啊,有一次食堂還供應了鹵野牛肉,那味道,嘖嘖……

雖然有抱怨,但我也知道,我們石油工人比老百姓吃得要好……這種資產階級享樂主義的思想苗頭可不好,要堅決撲滅!

七月二日。晴。

今天油井噴油,可結結實實地下了一場石油“雨”!我的48道杠藍工衣濕了,我的內衣和褲衩也濕了。雖然成了一個“油人”,但是我驕傲!這一口井里噴出的是大地母親黑色的乳汁,是祖國繁榮昌盛的養料!我要給張媽媽和胡老師寫信,告訴他們這一切,讓他們也為我驕傲,為我們的偉大祖國驕傲——

七月七日。晴。

師傅(指廖興貴)今天有點兒奇怪。他問我為什么來這里,我說當然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祖國最需要我們的地方去呀。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對冷湖有什么看法。我說哪怕環境惡劣、人跡罕至,我們也能在這里成就一番事業……師傅用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又問,有沒有想過,到俄博梁深處去看一下。我說,當然想啊,這地方神秘得讓我著迷……

我似乎在師傅嘴角看到了一絲稍縱即逝的笑意……

左邊是工商銀行,右邊是商貿公司,紅綠燈殘存的基座還有只剩骨架的交通崗樓,在黃沙中若隱若現的花壇,現在,我正站在五號曾經的中心。

“以前,”廖志國把目光擱在一排殘墻之上,“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和爸媽去‘公司’,買件新衣服、買本小人書,都高興得跟什么似的……”

我默默點頭,體內殘留的酒精在戈壁粗糲的風中慢慢蒸發,心中的疼痛隨之變得尖銳起來。

“志國,你說,”我舔了舔咸澀干裂的嘴唇,“如果胡八道看到五號如今的樣子,他會作何感想?”

廖志國聳了聳肩。

也許他會笑笑,然后繼續自己的征程吧,我想。那是一個有著赤子之心的人,一個時刻樂觀、時刻用孩子般的眼光打量世界的人,一個永遠想要在現實的疆域中走得更遠的人……

更遠。我的心臟停跳一拍。難道他真的去到了那個無人涉足之地?

一月十一日。小雪。

和李潤生李師傅相談甚歡。李師傅邀我去他家里吃飯,欣然前往。……李師傅的愛人是個大廚,尋常菜色經過她的妙手,堪比國宴。

為了這整日哀號不止的肚腸,以后要常來。

三月四日。晴。

有人因言獲罪。有人(涂抹)。我雖清楚自己是一顆紅心,但也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以后要少說話、多干事。也要減少記日記的頻次。

六月二十五日。晴。

李師傅的兒子出生,請我給他起個名字。我看這孩子五官端正、眼神清亮,于是便以“明德”二字命名之,希望他長大不要成為靠(涂抹)發家的(涂抹)之輩……

我曾經的家遺失在記憶和一列列不分彼此的土坯房中。我潛入廢墟之中,希望能找到一點點線索——人的痕跡并沒有完全消退,在幾間還算完整的屋子里我看到:一個孩子粉筆的涂鴉,畫的似乎是月亮和星星;一小句若隱若現的愛情誓言:淑芬……我向……保證……革命友誼;抄寫得工工整整的毛主席語錄,甚至一把蜷在墻角的破碎搖椅。

而我的家,我的逝去的歲月,又在哪里呢?

有人捏了捏我的肩膀。“明德,我們走吧。”廖志國輕聲說。

我的手撐在土坯墻上,喉管里滾動著“咕咕”的氣喘聲。

“還沒有結束。”

我回過頭看說話的那個人,我忽然發現,我的童年伙伴雖然面容蒼老,但他的眼神中有一種極認真的孩子氣——一種你不忍用現實去敲打的孩子氣。

“你的意思是——”

“胡八道的故事就是冷湖的故事。”廖志國的目光邈遠,仿佛從我、從我身后的土坯墻徑直穿了過去,“而胡八道的故事,還沒完。”

三月十三日。晴。

帶兩個小朋友看《車輪滾滾》,最后哭得不能自已,還好小朋友沒有顧上看我。

我想,豈止淮海戰役是我們偉大的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整個中國都是用這么推出來的——看看這里,冷湖,這個不毛之地,不也是我們這些石油人,用篳路藍縷和艱苦奮斗的“小車”推出來的嗎?!

六月一日。晴。兒童節。

和小朋友講了我的想法。我說,我們的石油基地就像是建在火星表面上。他們很奇怪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也很納悶兒。大概這個地方和我想象中的火星一樣吧:寸草不生的沙漠、奇詭雄渾的雅丹群、粗糲冷冽的空氣……一群堅韌不拔的人(火星人?)

——等等!我忽然發覺,我的這個想法并不是憑空蹦出來的,我其實是受了師傅潛移默化的影響。有幾次,在我倆聊天的時候,他的嘴里會溜出“火星”這個字眼——然后他會像說錯了話,煞住話頭,目光撇向別處。

師傅的心里藏著秘密,和這片土地有關。有機會,我一定要把它弄個水落石出。

二月二十三日。晴。

正如師傅所說,在這里的時間越久,就越覺得這里像一個謎。

四月二十七日。晴。

被選入石油勘探隊。仿佛是響應來自“火星”的召喚,我來了。我們能在俄博梁的深處發現什么呢?

師傅知道了這個消息后,把我叫去他家。整個下午,老爺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在把家里的所有人都支走以后,才開口對我說話:

“八道啊,你真的要去了?”

“嗯。”

半晌,師傅沒有說話。在為數不多的眼神交流中,我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些東西,可我說不清那是什么。

“八道啊,要量力而行,注意安全啊。”

“嗯。”

“如果你聽到了或者看到了什么,你……”師傅欲言又止,嘴唇嚅動了半天之后,他嘆了口氣,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使勁捏了捏。

怎么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我鼻子一酸,差點兒沒哭出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信阳市| 云南省| 鄄城县| 虹口区| 峨边| 诸暨市| 习水县| 孟村| 三亚市| 栖霞市| 固始县| 弋阳县| 富平县| 西乡县| 汶上县| 墨竹工卡县| 彭山县| 吴堡县| 宜川县| 北宁市| 綦江县| 泰和县| 观塘区| 灵宝市| 安多县| 比如县| 民丰县| 通海县| 常德市| 诸城市| 虎林市| 吐鲁番市| 乌海市| 太保市| 雷波县| 灌南县| 商南县| 淄博市| 三江| 岳阳市| 江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