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萬英鎊:馬克·吐溫中短篇小說選
- (美)馬克·吐溫
- 2504字
- 2021-09-01 18:10:45
布洛克先生寫的新聞報道
我們尊敬的朋友,弗吉尼亞市的約翰·威廉·布洛克先生,昨夜很晚的時候走進了我在那兒擔任助理編輯的辦公室,滿臉憂深痛切的神情,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畢恭畢敬地把以下這條新聞報道放在桌子上,然后慢吞吞地往外走。他在房門口停了一會兒,好像是竭力克制著感情,想要鎮定下來說幾句話,接著就沖著那份稿件點了點頭,突然撐不住,哽咽著說:“我的朋友——哦!太傷心啦!”話剛說完就哇的一聲哭了。他那副悲苦的情景使我深受感動,以致等我想起要喚他回來,以便竭力安慰他一番時,已經為時過晚。他已經走了。當時報紙早已發下去付印,但是,知道我的朋友很重視這條新聞報道的刊出,我希望能將它發表了,好讓他在傷心之余,在愁郁中獲得一些安慰,于是立即吩咐暫停開印,然后把這條報道刊登在我們的新聞欄目里:
令人痛心的飛來橫禍。——昨天傍晚六時左右,威廉·斯凱勒先生,城南公園區的一位年高德劭的市民,離開了他的寓所,到市區里去,多年來他習慣每天都要這樣走一趟,除了一八五〇年春天里的那一小段時間,他受了傷臥病在床,因為有一次試圖攔住一匹脫了韁的馬,就粗心大意地跑過去緊站在馬屁股后邊,舉起雙手,大喊大叫,那次如果哪怕是更早一分鐘跑過去,那我們肯定他非但不能使馬跑得稍慢,反而更會使馬受驚,然而,單憑那樣,結果已經夠他苦的了,而且,更令人悲痛難受的是,當時他的岳母也在場;她在那兒親眼看見了這出悲劇,后來人們引他岳母的話說:當時她不但應當像在一般情況下那樣抖擻精神,提高警惕,甚至還應當注意到相反的方向,即使她不一定能夠做到這一點,但出事的時刻她至少可能朝另一個方向瞧上一眼呀。再說,他岳母已經去世,死了已經三年多,死時雖然已達八十六歲高齡,但人們仍認為她大有光榮復活的希望,她是一位虔信基督的婦女,說真的,為人毫不虛偽,可是家中一無恒產,因為一八四九年遭了一場火災,大火燒光了她俗世上所有的一切。咳,人生就是如此啊。讓我們所有的人都把這件嚴重的事故引以為戒吧,讓我們盡力地做人,庶不致等到臨死的時刻愧對自己吧。讓我們手摸胸膛誠心誠意地說一句:從今天開始,我們可要提防著那個使人喝得爛醉的大酒盅啊。——以上摘自《加利福尼亞人》第一版。
主任編輯已經趕到這兒來大吵大鬧,一面揪自己的頭發,一面踢四周的家具,像對一個扒手那樣惡狠狠地咒罵我。他說,他每次讓我負責照管半小時報紙,我就會被第一個闖進來的小孩或者白癡迷了心竅。他還說,布洛克先生寫的那條令人痛心的新聞報道,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大串令人痛心的胡說八道,它毫無內容,毫無意義,毫無消息,根本就沒必要為了刊登它而暫停開印報紙。
瞧這都怪我不該存了一片好心。如果我也像某些人那樣不講厚道,冷漠無情,那我就會對布洛克先生說,時間這么晚了,不能收下他的新聞報道了;可是,這我辦不到呀,他連哭帶說,那副凄慘樣兒,叫我的心軟了,所以我只急于要想個辦法減輕他的痛苦。我壓根兒就沒法讀他寫的那條新聞報道,看一看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而只是匆忙地在它上面批了幾行字,就把它送給排字工人去了。可是,瞧我的一片好心又能給我帶來什么好報?它只能招得人家向我大發雷霆,肆意謾罵,繞著圈兒說侮辱我的話。
現在我倒要來讀一讀這條新聞報道,看人們是不是有理由掀起這場紛擾,如果有的話,那么寫這條新聞報道的人可得聽我說幾句話了。
我讀完那條新聞報道后必須承認,初看上去我覺得它有點兒雜亂無章。可是,我要再讀一遍。
我又讀了一遍,真的,它好像更亂了。
我把它讀了五六遍;如果我真能夠弄懂它的意思,那我非受嘉獎不可。它沒法讓你進行分析。對它所提到的某些事情,我根本莫名其妙。它始終沒交代威廉·斯凱勒的下文。它剛剛約略涉及那個人,讓讀者開始對他的事發生興趣,緊接著就把他一筆帶過了。威廉·斯凱勒這個人究竟是誰呀?他住在城南公園區的哪兒呀?如果他是六點鐘到市區去,最后他走到那兒了嗎?如果是走到了,他又遇到什么事情了嗎?難道那遭到“令人痛心的飛來橫禍”的就是他本人不成?雖然新聞報道中的詳情細節寫得那么復雜,但是我覺得,除了已經交代的以外,它還有更多的事情必須仔細談清楚。在另一方面,它寫得很含糊——非但含糊而已,它根本就叫你沒法理解。難道就是十五年前斯凱勒先生折了腿這件“令人痛心的飛來橫禍”使布洛克先生陷入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哀,激動得在深更半夜里趕到這里,要我們暫停開印報紙,好讓社會人士都知道這條新聞不成?要不,所謂“令人痛心的飛來橫禍”,指的是斯凱勒的岳母早年家產付之一炬的事吧?要不,它指的是三年前那個婦人去世的事吧(然而看來她并非死于飛來橫禍之中)?總之,那件“令人痛心的飛來橫禍”究竟指的是什么呀?如果那個大笨驢斯凱勒是要攔住那匹脫了韁的馬,那么他又為什么跑過去緊站在馬屁股后邊,大叫大喊,揮舞雙手呢?既然馬已經遠遠跑到他前面,他又怎么可能被它撞倒和踏傷了呢?我又怎么可能將這件事引以為“戒”呢?我們又能從這篇離奇不經、不可思議的文章中吸取什么“教訓”呢?再有一點,也是我們最要知道的一點,那個會使人喝得爛醉的“大酒盅”究竟跟這件事情有什么關系呢?報道中并沒提到斯凱勒喝醉酒,也沒提到他妻子喝醉酒,也沒提到他岳母喝醉酒,更沒提到他的馬喝醉酒——那么,他又為什么去提到那個會使人喝得爛醉的大酒盅呢?我倒有這么一個想法,只要布洛克先生本人不去碰那會使人喝得爛醉的大酒盅,他就決不會為這種惹人惱恨的、想入非非的飛來橫禍招惹這么多的麻煩。我把這條荒謬的新聞報道讀了一遍又一遍,它寫得那么委婉曲折,說得那么頭頭是道,到后來,我卻看得頭腦發暈了;然而,我仍舊一點兒也弄不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毫無疑問,看來確實是發生了一件什么不幸的事故,但是我們不可能判斷,它的經過究竟是什么情形,它的受害者又是什么人物。我不想提出這個要求,然而我又感到非提出這個要求不可,那就是:下一次如果布洛克先生有一個朋友遭到了什么飛來橫禍,這位先生最好是給他所寫的報道附上一段注解說明,讓我們能夠摸索出發生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故,出了事故的又是一個什么人。我寧愿他所有的朋友都死絕了,也不愿為了再一次試圖解釋另一篇類似以上的杰作而差點兒把自己給急瘋了。
一八六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