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史雪弓推開落地鋼窗跨了出去，腳步有點沉，像是被什么重物拽住似的。他曉得，那是青少年時代歲月的記憶，雜沓且溟蒙，卻一直臥在他心里。
牙黃的露臺頂燈把他頎長的身影壓扁了，投在濕漉漉的紅磚地上，他便立定了，等待著身后那個人影緩慢地挨近來，直至兩團影子重疊攪混。史雪弓感覺到有一線柔絲般的氣息輕拂著他耳后的發(fā)根，剎那間令他周身酥麻難以把持。
但他終究把持住了，看似輕盈卻很費勁地轉(zhuǎn)過身子。他們間的距離拉開了，使他能夠坦然地看著她的面孔，并且保持慣常灑脫風(fēng)趣的口吻，道：“蕭南渡你還是那團火那陣風(fēng)啊，稍一動作，便讓人目瞪口呆！什么時候回來的？真的放棄那個改天換地的宏偉計劃了嗎？”
南渡忽地垂下眼簾，遮住了失望的神色，解嘲地一聳肩胛，口吻寡淡得如同一杯白水：“調(diào)回來兩個多月了。我媽一直催我到花園弄堂向引霄阿姨報到，今天倒是趕巧了。”掀起眼簾瞄了雪弓一下，那眼眶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色彩了。不等雪弓回應(yīng)，轉(zhuǎn)而道：“青玉大姐讓我們多搬幾盆蘭草，蘭草盆還是在老地方吧？”說著便下了臺階。
花園里除了南墻下的花壇中植滿蘭草，葡萄棚下的幾條石凳上還參差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盆栽蘭草。這個家里的孩子們都曉得，青玉大姐的生母姓蘭名畦，是母親生死與共的親密戰(zhàn)友，在皖南事變中壯烈犧牲了。所以母親與青玉大姐格外鐘情于種植蘭草。
史雪弓跟在蕭南渡身后埋頭進葡萄棚。南渡伸出雙手去搬一只腰鼓狀青瓷蘭草盆，雪弓曉得那只盆的分量不輕，連忙伸手相幫，急促中卻捉住了南渡的手。兩人都像觸著火炭般縮回手，但聽清脆的喀嚓一聲，青瓷蘭草盆滑落在地，裂成兩半！
這座小小的園子，這不經(jīng)意的葡萄棚，遺留了他和她太多的痕跡。
史雪弓少小時就是弄堂里的孩子王。隔壁弄堂小孩子無非聚在一起打打彈子摜摜香煙牌子，史雪弓卻領(lǐng)著花園弄堂的孩子們玩淝水大戰(zhàn)或火燒赤壁，他裝扮指揮若定的謝安，或者巧借東風(fēng)的諸葛亮。自然跟在他身后沖沖殺殺的全都是“光
頭”，唯有一位長頭發(fā)的小姑娘，她就是寄養(yǎng)在史家的蕭南渡。
蕭南渡的父親蕭瑟抗戰(zhàn)中曾是史引霄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在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中被定為右派分子，全家下放到蘇南一個小縣城。蕭南渡跟史雪弓同齡，那年才上初小。她母親卞景如當(dāng)年跟史引霄在江北指揮部民建隊共事過，也算是老戰(zhàn)友了，便來懇求史引霄能不能把南渡寄養(yǎng)在史家，讓小姑娘能在上海讀完小學(xué)中學(xué)？史引霄不假思索便應(yīng)承下來了。平楚早就習(xí)慣了妻子古道熱腸、豁達大度的脾氣，史家的孩子們從小就受母親行事風(fēng)格的耳濡目染，欣然接受了蕭南渡成為家庭的一員。
偏偏蕭南渡天生假小子性格，不喜歡跟雪硯雪墨兩個妹妹湊隊，進進出出只是影子般隨著史雪弓。他們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都在同一個學(xué)校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級，愈顯得親密無間。
蕭南渡才住進史家時，平雪墨剛出世不久。待雪墨長到五六歲時便開始跟南渡姐姐搶哥哥了。但凡雪弓與南渡在一起做功課，或促膝談心，雪墨就像小精靈不時出現(xiàn)在他們中間，吵著要哥哥給她講安徒生童話，陪她玩過家家。雪墨小時候愛哭，家人哄她，便說，雪墨哭起來丑死了，雪弓哥哥不喜歡你了。你看人家南渡姐姐整天笑，笑起來多好看呀！雪墨立時三刻便抹干眼淚不哭了。直至雪墨長成大姑娘，家人還常拿少時的這些趣事取笑她。
蘭畦花園里的葡萄棚，原先已幾乎坍塌，是雪墨的奶媽水珠把它修復(fù)起來，往葡萄老藤的根部加肥培土澆水，細心呵護。第二年春天，葡萄藤見風(fēng)就長，盤踞了整座棚架，綠蔭沉沉，果實累累。史家的孩子們天天到棚中張望，盼那些珠子般的果實快點長成彈子大，顏色快點由翠綠變成半透明的紫色。水珠阿姨說的，到那時候，葡萄便熟了，一咬一口甜漿水。當(dāng)然孩子們是沒有耐心等到葡萄熟透，有七八成熟他們就纏住水珠阿姨要摘果實了。待水珠阿姨一點頭，孩子們便歡呼雀躍地奔到葡萄棚下，不僅有蘭畦中的孩子們，左鄰右舍差不多年紀的小朋友也來了不少。水珠阿姨在一根長竹竿頭上綁一把水果刀，伸到棚頂，小心翼翼地割下一串，放在竹籃里。雪弓趁眾人不注意，唰唰幾下攀上了棚頂，伸手就摘下一串，比水珠阿姨快多了。孩子們紛紛伸出雙手喊：“給我！給我！”水珠阿姨急得扯著嗓喊：“當(dāng)心啊，別摔下來！”此時一旁的蕭南渡也學(xué)著雪弓的樣子攀上棚頂，她雖瘦弱卻靈巧，摘起來比雪弓還快，水珠阿姨只有跺腳拍胸脯的份了。
年年蘭畦中葡萄熟了的時節(jié)，便是花園弄堂孩子們的狂歡節(jié)。少年時代的日子像熟透了的葡萄一般青蔥新鮮透明甜蜜。
葡萄藤在歲月荏苒中不斷地攀纏盤繞，加上枝葉蓬茸，把個小小的棚子圍覆得密密匝匝，便成了史雪弓與蕭南渡閑語傾談的好去處。他們在這座小小的棚子里留下許多美妙的青春記憶……
史雪弓努力抵抗著與周遭的暮靄一般沉重的記憶的力量，大驚小怪道：“哎呀，這只青瓷花盆是青玉大姐的最愛呢！”
蕭南渡方才差點就跌進青春年少時的情感旋渦不能自拔了，史雪弓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話便讓她轉(zhuǎn)回神來，連忙道：“我賠，我會賠青玉大姐的，鄉(xiāng)下人屋里這樣的瓷盆有的是。”語速迅如急雨，生怕稍一停頓就說不下去了。
其實他們都洞悉對方心里想著什么。他們都清晰地記得那個夏天在這座葡萄棚下曾經(jīng)有過的沉醉與甜蜜。
那年他們即將初中畢業(yè)，報考哪所高中便是他們之間最頻繁的話題。他們所在的中學(xué)也是一所重點學(xué)校，按照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兩人都極可能直升本校的高中。可是史雪弓志存高遠，他想挑戰(zhàn)自己，報考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寄宿制高中，他希望脫離家中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培養(yǎng)獨立生活的能力，也給自己的未來開拓更大的發(fā)展空間。自然，他希望蕭南渡與自己一起報考那所學(xué)校，而且他自信他能說服她。
周日下午，水珠阿姨奉女主人的吩咐去幾位老戰(zhàn)友家送些家鄉(xiāng)土特產(chǎn)，便帶著小雪墨一同出門了。纏人的小妹不在家，雪弓與南渡心照不宣地鉆進累累果實正青翠誘人的葡萄棚里。午間灼人的陽光被密層層的藤葉篩濾得溫馨柔和。史雪弓望著坐在對面石凳上的姑娘，瘦削卻神采奕奕，雙頰噴紅，雙眸含星，這些都是他心儀的模樣。十五六歲的少年還不很理解“愛”的含義，他只是希望做什么事情都有她陪伴。
“南渡，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雪弓，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他們兩人幾乎同時開的口，雪弓便道：“那你先說。”
這天南渡穿了身海軍服樣式的連衣裙，領(lǐng)口有天藍色的飄帶，裙擺綴有波浪狀的花邊。南渡平時不喜歡穿裙裝，除了這件連衣裙。她將鬢角的短發(fā)撩到耳后，目光灼灼地盯著雪弓，道：“我想放棄考高中，報名到新疆建設(shè)兵團去！”
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已連續(xù)兩年來上海招收初中高中畢業(yè)生了。他們所在的學(xué)校已有兩名學(xué)生報了名，并且獲得批準(zhǔn)。他們的名字登上了青年報，他們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就貼在校門口的光榮榜里。
南渡以為雪弓聽了自己的話會熱烈響應(yīng)，不料雪弓卻是沉默，披著斑駁的陽光，像一具石雕。
南渡急了，站起來立刻到他跟前，沖道：“你怕了？你不想離開上海舒適的生活？你平時說的豪言壯語都是假的？”
雪弓伸出手想拉她坐下說，被她用力甩開了。雪弓也站起來，逼視著她，道：“蕭南渡你真的認為我是那種人嗎？”
姑娘遲疑片刻，道：“那你為什么不響應(yīng)團市委的號召呢？”
雪弓胸有成竹道：“我不怕邊疆條件艱苦，我也不留戀家里的舒適生活，可我覺得我們才初中畢業(yè)，學(xué)得的知識太少了，拿什么去改變邊疆貧困落后的面貌？”
南渡團緊眉頭，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去反駁他，恨得直扯胸前的飄帶。
雪弓緊追著道：“你不是最崇拜居里夫人嗎？現(xiàn)在我們連解析幾何微積分都還沒有學(xué)，你怎樣探索宇宙奧秘，為人類做出杰出的貢獻？”
任誰聽雪弓張口說話，都以為他會唱歌，其實雪弓唱起歌來五音不全。但他的嗓音確實渾厚有磁性，特別是當(dāng)他意真情切款款道來的時候。他扳著指頭條理清晰地陳述了應(yīng)該繼續(xù)求學(xué)報考高中的理由，蕭南渡內(nèi)心早已無可抵擋地折服了，卻不肯當(dāng)面認輸，顧左右而言他，指著葡萄棚頂呼道：“這葡萄串已經(jīng)泛紫了，可以吃了呢！”話未落音，人已經(jīng)沿棚架噌噌幾步攀上棚頂了。
史雪弓想攔已來不及，仰著頭喊：“小心了你！葡萄沒熟透，水珠阿姨不讓摘的！”
“我喜歡吃帶點酸的葡萄！”南渡哪里肯聽，咯咯笑著，伸長手臂去摘一串半青半紫的果實。她的面龐在密匝匝黛綠的藤葉中顯得愈發(fā)紅潤光彩，她的兩顆晶亮的眼珠比任何一串葡萄都饞人。一陣甜津津的熏風(fēng)拂過，撩起了南渡綴著波浪花邊的裙裾，露出了她內(nèi)里白底碎花的小褲衩。
史雪弓一陣心醉神迷，四肢像中了電擊般動彈不得。南渡喊：“接住了！”他像沒聽見沒看見，一串半熟的葡萄啪地摜在地上！南渡“哎呀”了一聲，本能地朝前撲，整個人從棚頂咔嚓嚓滑落下來。雪弓慌忙跨上一步伸出雙臂，他腿長臂長，南渡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懷抱中。
他們頭一次肌膚接觸，都有點不能自已。雪弓緊緊地箍住姑娘柔若無骨的腰身，將她尚未完全發(fā)育的胸脯貼在自己怦怦劇跳的心上。
其實他們的擁抱只持續(xù)了幾秒鐘，而他們的感覺卻已是地久天長。
南渡隱隱感覺到小肚子被硬邦邦的東西抵住，這才用力推開了雪弓，忸怩道：“史雪弓，你要死啦！”
雪弓盯著她透紅的面孔，字字清晰道：“南渡，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起考高中，一起考大學(xué)，一起到永遠！”
那時候他們是龍駒鳳雛的年紀，哪里能預(yù)料世事的波譎云詭？更想不到狂飆一起，驚濤駭浪撲面而來，個人的意識決心誓言是那樣不堪一擊。
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下午，他們頭一次表露了互相愛慕的心意，并且約定，一起復(fù)習(xí)功課，一起報考那所寄宿制高中，一起……
可沒過多久，就傳來了廢止現(xiàn)行高考制度的消息，真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有人歡喜有人愁。
高考取消了，中考自然也取消了，大、中、小學(xué)都停課鬧革命了。
初始，社會上刮起了一股抄家風(fēng)。花園弄堂里有一戶吃定息的人家首當(dāng)其沖被抄出了金銀珠寶古玩字畫，并被剃了陰陽頭游街示眾。其他家境差不多的人家都提心吊膽夜不能寐。次日，弄堂里雄赳赳氣昂昂走進來一支十幾個人的隊伍，個個臂上箍著紅衛(wèi)兵袖章。走在頭里的兩個，穿著舊軍裝，腰間束著皮帶，十分威武的樣子。眾街坊忐忑不安：紅衛(wèi)兵小將又要來掃四舊了，這回不曉得輪到哪一家？不過很快就有人認出來了：穿軍裝的那兩位，竟是弄堂篤底蘭畦里史家的獨養(yǎng)兒子史雪弓和寄養(yǎng)在史家的姑娘蕭南渡。他們要干什么？難不成大義滅親要造蘭畦的反？家家戶戶屏息靜氣等待著，卻遲遲沒有動靜，沒有口號，沒有呵斥聲。有膽大的，掀開窗簾一角向弄堂里張望，卻見史雪弓蕭南渡指揮著一幫紅衛(wèi)兵挨家挨戶地往大門上貼紅紙。那是什么東西？是大字報嗎？大字報為什么要用紅紙寫？是喜報嗎？眼下這種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境況，能有什么喜事呢？待紅衛(wèi)兵小將撤離，洋房人家都跑到大門口察看，原來那些紅紙上用規(guī)整的仿宋體寫著：“紅衛(wèi)兵一兵團”“紅衛(wèi)兵二兵團”，或者“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戰(zhàn)斗隊”，或者“將革命進行到底戰(zhàn)斗隊”等等，街坊們方才恍然大悟。事后有單位造反派來抄家，便理直氣壯道：這里已經(jīng)被某某紅衛(wèi)兵團占領(lǐng)了。果然屏退了好幾撥造反隊。也有的造反派不相信那門上的紅紙，硬要闖進門。主人每每去蘭畦找史雪弓出陣，史雪弓從不推托，義正詞嚴與對方交涉。辯論起來他最大的優(yōu)勢是能將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并說出這段語錄出自毛選第幾卷第幾頁哪篇文章，常常讓對方目瞪口呆而敗下陣來。
花園弄堂中許多人家至今還念叨當(dāng)年史雪弓的好處，并且嘆息，史雪弓再聰明再有智謀，當(dāng)年也沒法保全他自己的家和他最愛的人。史家被迫搬出蘭畦，擠在一處直不起腰的三層閣里，孩子們晚上只能睡地板。更令史雪弓痛心的是，水珠阿姨作為地主惡霸的小老婆被遣送回鄉(xiāng)勞動改造，他心儀的姑娘也不能繼續(xù)待在史家了。蕭南渡的父親作為歷史反革命和老右派分子被揪了出來，她母親急電她速速回家，說是晚一步回去，就見不著父親的面了！
史雪弓清晰記得那年送別蕭南渡的情景。南渡穿一身舊軍裝，還把頭發(fā)全部塞進軍帽里，她說這樣去擠火車順利些。沒有行李，只斜背一只軍用帆布書包，姑娘面孔蒼白，雙眸卻依舊明亮，她說她相信他們很快就會見面的。史雪弓滿心的憐惜與痛楚，仍大咧咧笑著，送她一本硬皮封的筆記本，扉頁上抄了一首毛主席寫的《蝶戀花·答李淑一》：“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南渡翻開，默念了一會兒，抬起頭盯住雪弓道：“我不做楊開慧。”便轉(zhuǎn)身進了登車口，淹沒在潮水般的人群中……
史雪弓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用很豪爽的口吻道：“南渡你見外了，青玉大姐哪里會要你賠呀！這只花盆原是太沉了，我們挑兩只輕巧些的。喏喏喏，紫砂的盆就合適。”
蕭南渡卻是悄悄地舒了口氣，約束著情緒，道：“回頭我跟青玉大姐招呼一聲唄。自然，紫砂盆種蘭草是最合適不過了，我母親老家離宜興才一腳路，以后托大姨三伯帶些過來。”
史雪弓揀了只圓筒形紫砂高罐，只植了幾株蘭草，簡潔大方；蕭南渡捧起一只扁舟形的紫砂盆，一盆的紫莖綠葉神閑氣定。兩人一前一后往回走，都有滿肚子話想說，都不曉得先說哪一句。
那年雪弓在火車站送別南渡后，他們兩人隔了整整兩年方才重逢。當(dāng)時，延宕了兩年的初中高中畢業(yè)生正面臨著分配，毛澤東適時發(fā)出了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到廣闊的天地中去鍛煉改造自己！上山下鄉(xiāng)一時成為不可抗拒的潮流。
史雪弓并不因即將離開親人離開家而感到悲傷氣餒，他們早就向往像革命前輩那樣為祖國為人民萬里長征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史雪弓率先在學(xué)校大門口貼出決心書，要求到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去，保衛(wèi)邊疆，建設(shè)邊疆。很快就有十幾位同學(xué)響應(yīng)他，在他的決心書后面簽了名。不久，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領(lǐng)導(dǎo)小組貼出了光榮榜，公布了第一批獲準(zhǔn)赴黑龍江兵團的名單，卻沒有史雪弓的名字。史雪弓急了，咬破中指寫血書表決心，血書送到校革委會辦公室，一位派駐學(xué)校的工宣隊跟他明講了：史雪弓同學(xué)你有這樣的決心很好，但黑龍江是反帝反修的最前沿，建設(shè)兵團又是部隊編制，你的政審不合格呀！
史雪弓一時如墜冰窖。父親母親都被隔離審查，他的身份從鮮紅剎那間變成墨黑。這令他沮喪迷茫。那幾日，他盤曲在三層閣里翻閱《毛澤東選集》中的哲學(xué)篇章，《實踐論》《矛盾論》《人的正確思想從哪里來的》，特別是那篇《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令他苦思冥想，時而如飲醍醐，時而又如坐云霧。
蕭南渡就在這時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對于史雪弓來說，真好比久旱逢甘霖，幽谷見陽光一般。兩年不見，蕭南渡黑了，愈發(fā)瘦了，卻平添了幾分成熟的魅力。史雪弓費了很大氣力，才抑制住沒有撲上前擁抱她，卻忍不住興奮地喚道：“蕭——南——渡真是你嗎？”史雪弓一股腦兒將內(nèi)心的失望、苦惱甚至憤懣吐了出來，有些情緒，他甚至沒向青玉大姐流露過半分。南渡聽他發(fā)了一通牢騷，咯咯咯笑了起來。雪弓恨聲道：“指望你來幫幫我呢，早知你要笑我，就不跟你說了！”南渡收了笑，認真道：“我真沒有絲毫嘲笑你的意思，我是發(fā)現(xiàn)，我們有許多很相同的地方。那年我回到家里，是一個歷史反革命右派分子的狗崽子，那時我的心情跟你一樣地灰暗而沉重，有一度，連死的心都有了。”雪弓心揪得很緊，忍不住握住了姑娘的纖柔的手。南渡緩緩從他掌中抽出手指，就在眼前揮了一下，道：“可是我后來戰(zhàn)勝了自己！”有一絲躊躇滿志的笑意在她棱角分明的唇邊蕩漾開來，她的雙眸也含著火星般灼亮起來，雙手一合，她念道：“風(fēng)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史雪弓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住她，這一刻，她的臉如同山花一樣，多么燦爛且嫵媚！
南渡仰著面孔讓他看了一會兒，便搡了他一拳：“喂，你傻啦？”
史雪弓臉有些發(fā)燙，忙道：“我等著聆聽你的高見嘛。”
南渡微偏著腦袋問：“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道去插隊？”
史雪弓心想：只要跟你在一起，哪怕天涯海角！嘴上卻道：“哦，你已經(jīng)選定去處了？”
南渡興奮地點點頭，瞇起雙眼，向往道：“那里有藍天、大海、灘涂、蘆葦蕩，溝港河汊沼澤湖泊星羅棋布，芳草萋萋，莽莽蒼蒼……”
史雪弓打斷她道：“你描述的簡直是人間天堂，那還需要我們?nèi)プ鍪裁矗俊?/p>
南渡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便從隨身的帆布挎包里抽出一張折疊著的全國地圖，展開，就攤在兩人四只膝蓋上。她手指堅定地點在藍色的黃海邊一塊粉紅色的大地，朗聲道：“就在那里！皖南事變后，新四軍就是在那里重建了軍部，開辟了抗日敵后根據(jù)地。我們的父母們曾經(jīng)在那里戰(zhàn)斗、流血、犧牲！”略停頓，她的聲音沉下來，“可是，現(xiàn)在，那里依舊窮困落后……”
史雪弓激動地彈跳起來，“到老區(qū)去，我愿意！”他人高，頭頂差點撞上樓板，“跟你一起去，我太愿意了！”
南渡撲哧笑出聲。那時候，他們兩人都以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史雪弓向畢業(yè)分配領(lǐng)導(dǎo)小組遞交了要求去蘇北老區(qū)插隊的申請，很快就獲得了批準(zhǔn)。而老區(qū)那邊的鄉(xiāng)親們聽說是當(dāng)年名聞遐邇的武工隊女隊長和建紀念塔的長頭發(fā)畫家的兒子要來插隊，好幾戶人家都騰出了房子。
南渡對雪弓道：“你準(zhǔn)備好了嗎？我們越早下鄉(xiāng)越好，爭取做響應(yīng)毛主席上山下鄉(xiāng)號召的第一人！”
雪弓原是想等父母從五七干校休假回來，見上一面再離家，可面對南渡堅定而熱忱的目光，他無法拒絕，只有響應(yīng)她。
趁星期天，青玉大姐從單位宿舍回來，雪弓隆重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并聲稱月底前就要出發(fā)。
青玉大姐沉吟道：“總要等霄媽媽楚爸爸回來，讓他們曉得你的去向吧？”
雪弓稍頓，道：“等不及了。青玉姐，你代我告訴他們。他們曉得我去老區(qū)插隊，一定會高興的！”
未滿十歲的雪墨扭著身子鬧，不讓哥哥走，特別是不讓哥哥跟那個蕭南渡一起走。少年老成的雪硯便嗔她：“這又不是玩過家家，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再吵，我也走了，晚上讓你一個人睡！”小雪墨噙著兩泡眼淚不敢吱聲了。
史青玉好心疼這兩個未成年的小妹妹。楚爸爸和霄媽媽在干校勞動，歸期難料，水珠阿姨又被遣送回鄉(xiāng)。而自己工作分配在郊區(qū)醫(yī)院，平時要翻三班，只能住在單位集體宿舍。思來想去，她便去翠姑媽家把奶奶請回來了。
奶奶著手替雪弓整頓行李，理著理著，理出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三層閣里實在寒酸，奶奶挪東挪西，總算騰出一只邊角都打過補丁的舊皮箱，一年四季的衣服，哪里塞得下呢？減了又減，一季最多塞進一件衣服。奶奶束手無策了。
雪弓摟住奶奶薄削削的肩膀，笑道：“這只皮箱就是我爸當(dāng)年投奔新四軍時拎走的吧？奶奶你說過，當(dāng)年我爸離家沒帶一件替換衣服，一皮箱都是書，以至你好久也沒發(fā)現(xiàn)他不在上海了，只道他還在董老板家做事呢。”
奶奶雖識字不多，卻是絕頂聰明之人，曉得孫子是在寬慰自己，嘰咕道：“阿
他是瞞著我走的，把董家那位千金小姐也帶走了。害我提心吊膽了幾十年，怕董家來向我要人……”忽然打住，扭頭盯牢雪弓，目光就像法海和尚的缽盂罩住了雪弓。少時，才癟著嘴唇湊到雪弓耳邊，問道：“你跟蕭南渡軋朋友啦？”
雪弓心咚咚一跳，哈哈笑道：“奶奶，我們是革命戰(zhàn)友嘛。”
奶奶哼了一聲，道：“你要當(dāng)心蕭南渡哦，她面相不好，腮幫骨的角四方，這樣的人心機重，你弄不過她的。”
史雪弓呵呵一笑，給奶奶扮個鬼臉。他心里是清楚的，因為母親，也就是奶奶的兒媳婦早年跟蕭南渡的父親有過一段感情糾葛，所以奶奶不喜歡蕭南渡。可是在史雪弓眼里，南渡開朗有朝氣，熱情如火，就像旭日一般吸引著他。
史雪弓不想讓家人為自己操心，有心事就找南渡商量。
能夠跟心愛的姑娘一起到父母年輕時戰(zhàn)斗過的地方去插隊，去干一番改天換地的事業(yè)，史雪弓異常激動，躍躍欲試。生活條件艱苦，沒有大的箱子放衣物，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史雪弓只想帶批書下鄉(xiāng)，他為自己擬定了一個完整的讀書計劃，從人類發(fā)展史、中國史、世界史到哲學(xué)史、科學(xué)史、各種宗教史和思想史。有關(guān)書籍他在父親大書櫥里都翻到過，可是，他們一家被迫離開蘭畦時，大部分家具包括書櫥都被造反派貼了封條。
南渡見史雪弓愁眉鎖眼的樣子，幫他出主意，道：“索性去引霄阿姨的機關(guān)，找他們造反派頭頭明說，你是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到廣闊天地里干革命去的，他們應(yīng)該全力支持你，允許你進去挑書。”
史雪弓被南渡鼓起了斗志，理直氣壯地去了。接待他的是一位干練秀爽的女同志，自稱是史引霄專案組組長，說起來倒沒有一般造反派頭頭咄咄逼人的腔調(diào)，還比較溫和平緩，不過一字一句仍具有不可置疑的威懾力，她甚至面帶微笑侃侃道：“史雪弓同學(xué)，你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到廣闊天地中去鍛煉改造自己，這說明你在思想上行動上都已經(jīng)跟你走資派文藝黑線人物的父母劃清了界限，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你想過沒有，你父親的那些書，宣傳的都是封資修頹廢反動的思想，革命群眾有理由把它們封存起來，以肅清流毒。你到農(nóng)村是去改造思想，是去干革命的，你要帶這種書籍下鄉(xiāng)，我們不禁要問：你想干什么？難道我們有毛主席著作武裝自己的頭腦，還不夠嗎？”
史雪弓縱有千百條理由可以反駁她的，卻忍住了。他不想因為自己的行為再給父母雪上加霜。
南渡聽他講了討書的整個過程，毫不意外，聳聳肩胛道：“我早料到求他們是沒有用場的，不過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得去試一下嘛。”
史雪弓嘆道：“現(xiàn)在連百分之一的可能都破滅了，真正的一貧如洗了。”
南渡稍斜著腦袋，眼珠滴溜溜地盯住他道：“你真想帶你爸的那些書下鄉(xiāng)么？”
史雪弓肯定地點點頭。
南渡眼珠灼亮地問道：“敢不敢跟我去偷？”
史雪弓大吃一驚：“偷？上哪里去偷？”
南渡狡黠地笑道：“到蘭畦去呀。我已偵察清楚了，你們家的那幾間房子曾經(jīng)作了區(qū)里哪個造反派組織的據(jù)點，那個造反派組織現(xiàn)在已經(jīng)解散了，房子至今沒有人住進去。聽說你們家的老家具都被封在書房里。”
史雪弓心怦怦跳：“會不會有人看管？萬一被他們抓住了怎么辦？”
南渡哼了一聲：“誰會去看管那些舊家具？在他們眼里，書就是一堆廢紙嘛。就算被人看見，怕什么？竊書不算偷嘛！”
那天恰巧陰天，夜晚星月無光。午夜時分，史雪弓按約定來到老家花園弄堂口等待。不一會兒，南渡不曉得從哪兒弄來一輛黃魚車，嘎吱嘎吱騎著過來了。雪弓一步跳進車斗，南渡便徑直騎到弄堂篤底。
南渡竟然曉得蘭畦園子的竹籬上有一處缺損，他們倆扒開竹籬進了園子。兩年多時光，園子已經(jīng)荒蕪頹敗，葡萄棚早已坍塌，蘭草也枯萎倒伏。他們沒有閑心去悼古傷情，躡手躡腳躥上臺階，來到客廳落地窗跟前。
史雪弓擰亮了手電筒，卻見門窗上橫豎交叉貼著印有革命委員會圖章的封條。他扭頭看看南渡，南渡的半邊臉映著手電光，臉頰愈顯紅，眼珠愈顯亮。但見她不慌不忙從挎包里取出一只軍綠的水壺，掬起手掌接了一些水，便往封條上潑。如此連續(xù)潑了幾掌，那封條已濕透了。南渡將水壺往史雪弓手中一塞，翹起一根小指，小心翼翼去剔封條的一角，緩緩地揭開了封條！那一刻，史雪弓沖動地想去擁抱她，用力克制住了。
他們順利地進了門，進了書房，又用同樣的方法揭開了書櫥門上的封條。就像阿里巴巴用咒語打開了山洞大門，寶藏便袒露在眼前了。
這一晚他們大獲全勝，史雪弓打著電筒，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書，南渡還在壁櫥里翻到一只陳舊的人造革箱子，正好用來裝書。
臨撤退前，南渡變戲法似的從挎包中掏出一瓶膠水，把揭下的封條重新粘了回去。
他們把一整箱書扛到黃魚車上，史雪弓執(zhí)意讓南渡坐到車斗里，他來踩車。半夜里的馬路出奇的清爽安靜，雖然陰云低垂，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但柏油路面依然反射出青幽幽的冷光，如同一把“刺破青天鍔未殘”的長劍。
史雪弓肋下像生出一對翅膀，渾身每個細胞都要飛起來。身后車斗里載著心愛的姑娘和心愛的書，黃魚車便像順風(fēng)順?biāo)妮p舟，一眨眼就過了萬重山。他胸口脹滿了激情，禁不住引吭高歌：“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坐在后面的南渡也合了上來，男女聲不在一個調(diào)上，并不計較，只顧一路唱下去，唱完了《七律·長征》，又唱《卜算子·詠梅》，再唱《沁園春·雪》……
那一晚的印象，有多少愜意舒暢，歡樂陶醉，種種的美好，烙印留在史雪弓心底。自那往后的日子，“假如三萬六千日，半是悲哀半是愁”，豈止是悲和愁，曾經(jīng)的羞辱，絕望，傷痛，蓄成一個黑洞，史雪弓竭力回避著，不敢觸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