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珠峰海螺
- 黃怒波
- 3829字
- 2021-09-02 13:54:26
十九
英甫和葉生的這位老領導吳鐵兵,從一家大型央企掌門人的崗位退下來有兩年了。吳鐵兵和葉生,都是部隊大院里長大的。葉生的同父異母的哥哥與吳是中學同年級的同學。因這種關系,葉生私下里把他稱作大哥。葉生當兵從部隊轉業時,吳鐵兵正在一個部委做副部長。當年的轉業政策是,要么由國家在地方安排工作,要么按軍齡拿走一筆錢,自謀職業。因為有底,葉生選擇了拿錢,又到吳鐵兵任職的部委當上了一名科級行政干部。不久,吳鐵兵分管的一個行政部門的下屬處長英甫辭職下了海。四年后,為解決待遇問題,吳鐵兵到一家以金融為主業的大型央企做董事長。離開部委前,吳鐵兵推薦葉生投奔到英甫的門下。
軍人世家出身,又常年泡在高爾夫球場和網球場上,葉生的這位大哥腰桿挺直。留著平頭發型的頭上雖已白發雜生,卻依然讓人感覺到他的健康與威嚴。
從葉生進門那一刻起,吳鐵兵一直俯身在書桌前揮毫寫字。
聽完葉生的訴苦,他抬起了頭,冷冷地掃了葉生一眼。然后,又低下頭,握著一支中楷狼毫,一筆一畫地寫起來。
看得出來,大哥對今天發生的事很不滿。看到這個情形,葉生的酒,才開始真正醒過來。
兩眼看著大哥運筆,葉生嘴唇動了動,沒再言聲。每次來,大哥都讓他在客廳喝茶說事。今晚,破天荒第一次讓他進了書房。他抬頭看看大哥背后墻上掛著的三幅油畫,又回過頭,看看自己身后墻上掛的一幅長條瘦金體書法作品。
大哥身高近一米八,因而書桌做得比常人的高了些。葉生坐在書桌前,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壓抑感。
寫完了最后一個字,大哥在筆洗里涮了筆,小心翼翼地把筆掛在了書桌的筆架上。看著葉生,大哥搖頭一笑:“你們今天這算是龍象之戰呢,還是魚蝦之爭?”說著,大哥的眼神變得刀鋒一樣刺向葉生,口氣也變了,“古人說起‘兄弟鬩墻’,強調的是后面的話,‘外御其侮’。你們只管前面的話,不顧后面的意思。都是我的老部下,從墻內打到墻外去了。你說,我的臉往什么地方擱?”
搖著頭,大哥又手指指窗戶:“這不是讓隔壁的齊延安笑掉了大牙了嗎?我猜著,人家那老兄,此刻正高興地喝著三十年茅臺呢!”
葉生眼睛看向窗戶,又把頭轉回來:“大哥,今天,這姓英的炸了廟,概而不論地翻了車。聽您一說,倒是點醒了我。我看,是看項目一期要收官,姓英的傍靠齊延安,要‘割席而坐’了。”
“來,坐下說。”大哥的眉頭,擠到了一起,“到老了,這隔壁的還是斗志不減哪。”
大哥叫人送上兩杯茶,坐了下來,背靠一張奇高的花梨木椅背,眼神卻移向窗外。
“都是一個大院摔泥巴、玩子彈殼的發小。你說,這算什么呢?”大哥把頭仰起來,看著天花板:“命啊,算了,蹚到這兒了,我就給你講個小故事吧。”
“從幼兒園到高中,我倆都是在一個班。他美術好,我的體育成績總是第一。我們一塊貼大字報,一起戴上了第一批紅衛兵袖章。不久,又拉著手,戴著一副手銬,被關了禁閉……”
葉生瞪大了有點浮腫的雙眼,頭腦昏沉地聽大哥講述他的青春往事。
大哥的眼神黯淡下來,雙手捧起茶杯,像是要從那溫暖的茶水中找到慰藉:“問題出在一塊兒當了知青。”大哥停住了話頭,轉身站起來,手指著一幅油畫,“看見了嗎?這是我畫的當年草原上的一場大火。火中端坐的這個女孩,是我和隔壁的都喜歡的一個同學。她被燒死了,我倆也從此視同路人。”
葉生第一次聽大哥悲情訴說,眼睛不由得睜大了。
油畫的背景是青綠的草原,以透視的效果表現出一望無際的遠景。幾條蜿蜒曲折的小河,流向畫面中心。河水在流進大火時,映得血紅。一位年輕端莊的女孩,身穿綠軍裝。火焰燒著了她的兩根垂到腰間的黑發長辮末梢。一堆一堆的火,似乎在將她火葬。但她的雙眼十分安詳,有種向死而生的被救贖了的幸福表情。她的右手,放在躺在地上被火烤炙著的一匹棗紅馬頭上。那匹馬的頭肩都已在火里,但獨獨露出一雙眼睛,扭頭看著女孩。那眸子中,映出火光中的女孩側影,年輕而又秀美。
“她那年才二十三歲啊。”大哥的情緒被點燃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得離油畫遠了些,端詳著火中的女孩,“時隔幾十年,但每一天,我的心都在疼。”
大哥斷斷續續的講述,讓葉生聽得心里悲哀。油畫中的她愛畫畫,1966年夏天,隔壁那位鼓動她帶一幫女生去批斗女班主任。打瘋了,她跳上臺,抽了女班主任一個嘴巴。女班主任就跪在了地上痛哭,第二天凌晨,在學校的足球場的球門上了吊,家中撇下了一個三個月的女兒。把老師從球門上放下來后,她就天天坐在球門下哭,大家都怕她要尋死。
“造孽啊!”葉生聽著,右手在桌上拍了一下。
“我們這一代,從那個年代活過來,誰的身上沒有債,誰的心又不是一輩子在疼呢?”大哥說著,把目光投向了油畫中的女孩,“后來,正好趕上上山下鄉,我一開口,她就跟我去了呼倫貝爾草原的邊境城市,室韋。在額爾古納河邊,我們日出放牧,日落燒水做飯。夜深了,我就陪她坐在蒙古包外看一夜星星。看花了眼,人就困了。但她不敢去睡,她說,一閉眼,就看見女班主任抱著孩子瞪她。久了,我倆就都無話了。她本是個好騎手,一天,就偏偏跌下馬背。等我趕過去。她躺在草灘上捂著臉哭:‘天哪,我這是死了,還是活著?’”
“她這真是生不如死。”葉生也止不住紅了眼圈。
大哥完全沉浸在往事中:“1972年4月14日,她從北京探親回來。第二天,草原上起大火。我們都趕去救人救馬。那天的火太怪了。算不得最大,但風向一陣陣地變。我眼看著,女同學的馬跑到哪里,那風就把火吹到哪里。最后,她的馬一蹄子踩進了一個兔子洞,摔斷了腿,也把她給掀了下來。等我要沖過去時,大火卻突然沖天而起。風吹的間隙,我看見她在大火中坐著,就是這副神情。”
葉生被大哥動情的講述,感動得淚光閃閃:“對她來說,這或許是得救了。”
大哥用雙手捂住了臉,揉了揉,又抹了抹,顯然平復了下:“她只畫了兩幅油畫,你看——”大哥右手點在左手的一幅油畫上。
“這幅是臨摹法國畫家席里柯在1819年創作的油畫《梅杜薩之筏》。講的是1816年法國軍隊的巡洋艦‘梅杜薩號’在大海上沉沒后的故事。”大哥手撫摸著畫說,“艦上原有四百多人,沉艦后,艦長帶著二百五十多名高級官員,搶占了六艘救生船逃命去了。剩下的一百五十人,扎了這條大木筏求生。大家在海上共漂浮了十三天。內斗,殺生,吃尸體。等到阿爾古斯號救援艦找到他們時,大木筏上只剩下了這十五個活人和五個死人。”
葉生瞪圓了眼,又盯住了畫面:“這十五人后來都活了?能活下來的,不都是吃過人的嗎?”
“他們全死了。”大哥冷冰冰地繼續說,“一上救援艦,就死了五個人。剩下的十人,不久先后離開人世。最后死的一位,臨死前,指著身邊的人說,‘我去死,你們去生,誰的路更好,除了神知道,唯有我知道!’”
“這句話,跟這幅畫一樣,叫人喘不過氣來。”葉生心在下沉。
“你還真有悟性,告訴你,這句話是蘇格拉底臨死前說的,只不過被這臨死之人加上了自己。我那女同學,被這句話折磨了幾年,把全身心都放在這幅畫的臨摹中了。”
“她這是向上帝求救呢吧?”
“正是,活著的人,不想死。拼命向遠方的船,招手求救。”大哥說到這里,身體往后稍仰,瞇起了眼,打量了一下畫面,又轉頭看著葉生,“在這畫面上,船帆與木筏上的幸存者,正好構成一個三角形,成為畫面的重心。這就向觀者提示了木筏在海上漂蕩的情景。你看畫面里,有些人已經死了。有的人將死未死,有的人抱著親人的尸體陷入悲傷、沉思。那幾個振臂高呼的人,沖破了穩定的大三角形的畫面束縛,又構成一個動蕩、富于激情的三角形。他們一個推著一個,給人力感,體現出求生的欲望。最高處的人,被高高舉起來了,揮舞著一帕紅巾。”
“是啊,人,只有被困住了,才會激發出斗志!”聽著大哥的講解,看著生與死的畫面。葉生看著大哥,插了句話。
大哥轉過頭來,眼睛里,一片光芒閃動著,在葉生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又轉頭盯住畫面:“小葉,順著他們招手、呼喊的方向,是不是看到了遠處天邊浪尖上的一個細微船影?那是拯救者!與迫在眼前的死亡相比,他的來臨,意味著被救贖,生的希望。”
“呀,這不就是今天我來找您的比喻嗎?”葉生感嘆了一聲,眼神落在了大哥的臉上。
大哥笑起來,又轉頭用右手食指指向畫面:“這個席里柯是個哲學家,他有意在背景上畫出一個風帆,讓逆風將木筏向后吹。這樣的藝術效果,是要造成一種能否被救贖的懸念。求救者向往拯救者,但賴以生存的漂流之筏,又被命運之風吹離生的希望。”大哥的眼神離開畫面,閉上了眼,“你說說,這不是我們一生的命運隱喻嗎?”
葉生看著畫面,怕暈倒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眼神盯向了右端墻上的一幅畫:“耶穌?”
“你說對了。這是她臨摹的另外一幅油畫,叫《春天里的耶穌》,是18世紀的俄羅斯作品。”
“大哥,我怎么看著火中女孩的神態和這幅畫中的耶穌神態一樣呢?”
“好眼力。”大哥眼里有了笑意,“她在自責,希望有人來救她。”
“天哪,大哥,跟您這么多年,我不知您有如此深厚的油畫功力。”
“‘不足與外人道’。這是畫給自己的。”
“大哥,情深不壽啊。您天天在這畫里,心情能好嗎?”
大哥沉默了,半晌,他說出一句話來:“小葉啊,你知道齊延安是什么人了吧,他是吃人不吐骨頭,害人不形于色呀!”
“對,大哥,我手里有英甫與齊延安的秘密協議。項目一期竣工備案表一拿到,他就會把公司控股權賣給齊延安女兒的信托基金。”
“嗬!”大哥笑著搖了搖頭,兩眼卻瞇縫緊了,牙關緊咬起來:“一個想金蟬脫殼——”他睜大了眼,看了看火中的女孩,“一個要鵲巢鳩占——”
他又看了看耶穌:“行啊,都不服老,再打一個回合吧!”說完,他伸出雙手,使勁兒拍在了書桌上,兩只直挺得像刀環一樣的耳朵同時抖動了一下。在一陣清脆的響動聲中,他把目光,狠狠刺在《梅杜薩之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