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琳對她訴說了最近的感受——可能她并不想全都說出來——關于她的抱怨,被人奪舍的感覺,眼巴巴地看著,來到斷橋堡以后這種感覺就越發地強烈。在露琳眼里,即便是一個德爾美的全息投影,也能算做某種傾訴的對象,因此她就這樣語無倫次地祈禱著,向著環保組織——假連翹大人在上,這樣才能平靜下來。
直到德爾美和振峰從隱蔽處的隧道里爬上來為止。
“你們還活著啊。”倆人的衣服早就曬干了,造船廠的海灘淡化了口袋里的鹽分,但海薇茨依然能聞到些許的海草氣息。屋里沒有歡迎的聲音,沒有掌聲,因為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著。
“要不然呢?我可不會淹死。”德爾美把手環里的武器放到了維修臺上,交由機器人調試。
“我們餓了。”振峰小聲說道。
“去到廚房里,有很多吃的。”說罷,海薇茨指了指走廊盡頭,那里正飄出來誘人的香氣。
“露琳,我想要小蛋糕。”德爾美站在沙發后面。她并沒有像預想中那樣撲過來。這時正是下午了,廚房里有切菜的聲音,露琳在靠背墊之中依偎著,距離她和德爾美分開已經過去整整兩天零七個小時了。
“我要毯子。”露琳沒有站起來。“除非你先給我毯子。”
“嗯,好吧,”德爾美去另一側的沙發上抱毯子。振峰和海薇茨作著簡單匯報,這些信息歸納后要提交給斷橋堡指揮部,而永云隊長和半仙參謀已經等了很久。“嘛,蓋好啦。”
“謝謝。”露琳的聲音像是從某個被掩蓋的紙箱中發出。“你不是餓嗎……德拉萬先生在那兒。”
“他來斷橋堡了?”德爾美跨步到廚房門口,拉開一條縫,正看見德拉萬的笑臉呢。把門關上,香氣從里面溜出來跟著她,回到沙發后面。“呀,他不在學校做飯啦?”
“沒錯。”露琳顯得很敷衍。“我困了,德爾美,別打擾我。”
“什么啊。”現在紅發女孩坐到她身邊了,和她挨得近一些。“死不了的,只是炸掉了一些渣滓。”
她的保證只換來了一記吹耳朵。露琳蜷縮著,斷橋堡時不時地發生溫度控制故障,也加劇了她的情感濃縮過程。
“我很擔心你。”這聲音別人幾乎聽不到。甚至海薇茨和振峰都到作戰室里說話了,接待室里只剩下她和德爾美。“那爆炸很大,我是怕你死了,好嗎?雖然我知道……你,對吧?你會……”
“不會的,我永遠都會回來。”德爾美已經握緊了露琳的小手。“這屋里只有我能和你說這樣的話,任何意義上都是——”
“德爾美同學!來廚房幫忙可以不?”德拉萬先生的請求,打斷了這一體溫共享的過程。
門被推開,德拉萬穿著圍裙站在島臺旁,看似享受,實則被一大罐樹莓果醬折磨著,綠油油的果凍狀物質正在手中蠕動。
“我能做什么?”德爾美說著,用手拽開了那罐奇怪的東西。她上岸時擺脫布拉尼的觸須的時候也是這個動作。近海的頭足類生物令他們厭煩,和海草一樣緊緊抓住兩位新來的客人。
斷橋堡便是位于船塢區下方的一座要塞,曾經是,被帝國南方軍團攻占以后就不是了。侵略者只在這里呆了兩天,就因空調間歇故障而撤離了。從此這兒就成了難民的大本營,還有那支神出鬼沒的龍霄游擊隊的司令部。
這里還有大量的要塞炮,只不過沒有軍隊能操作它們了。戰后有段時間一樓接待室里還人頭攢動,可現在這里只剩下二十來個意志尚且堅定的游擊隊員了。唯一連接外部的橋梁被航彈炸毀,斷橋堡這名字也就由此誕生。
說到底,這里只不過是一個被這座城市放棄的,沒有靠譜空調的共和國時代建筑罷了。
“你們倆搞得動靜很大。”廚子正在把肉丸放到炸鍋里。德爾美則拿起一盆番茄來切。“那聲音就像是卡布尼所有的廚房都爆炸了,我是說,所有的高壓鍋都——飛到了天上。”
“也很壯觀。”德爾美從窗戶里眺望地平線,那朵黑灰色的西蘭花,長勢喜人,就在遠處的海面上挺立著身軀,不服從任何一位廚師的安排。
“從海邊回來沒有帶海鮮嗎?”廚子從后面拍她的肩膀。“我有很久沒在卡布尼的淺灘釣魚了。”
“沒有,我們都清理掉了,即便有,也被振峰那家伙烤來吃了。”德爾美把番茄片排列在案板上,接下來輪到卷心菜。“你以前在哪兒工作,德拉萬先生?”
“在學校啊。”廚子用小勺把外溢的樹莓果醬請回罐頭里。“就在西餐區的1號窗口……”
“我不是說那個。”德爾美說道。“在那之前呢?”
廚子看著她,暫時沒繼續說話。不過這些是瞞不住的,當然也沒必要對她說謊:雷歐·德拉萬,藍星鳥集團所屬——“閃耀藍星”號的料理船船員。這些便是他的過去,很簡單,甚至沒什么好說,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們,只能記住那些美味佳肴。
他出生在料理船,成長在料理船。他的父母就像那些對不上號的食材集裝箱一樣,莫名地從倉庫里消失了,只留下這個寶寶在吊裝控制室門口哭泣。
所以他被收養,被廚師們養大,自然也成了其中一員——對于給豪華星際郵輪專門提供餐飲服務的料理船來說,多個員工問題不大。只要他做菜行得通,顧客不投訴,他可以永遠生活在那上面。
這些描述中夾雜了很多菜名,還有許許多多的廚藝技巧,以至于特勤處的情報部門聽得是云里霧里。在他們看來,斷橋堡和游擊隊司令部根本不挨著,說它是個難民食堂還差不多。
“這是他們最新的情況,長官。”情報員吧全息音頻交給旁邊的中尉。還有更多的情報員在彼此分割的座位上,用耳機和全息顯示器監視著全卡布尼的各個角落。
這里有龐大的信息匯總屏幕,如同舊時代證券交易所報表般交錯的全息投影器,每個卡布尼市民說的每句話,下一秒都有幾率出現在匯報文件中——前提是他別說有關早飯、午飯、晚飯和夜宵的一切。
“我搞不明白了,先生。”中尉發著牢騷。“這座城市的人們為什么如此悠閑自得?他們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和娛樂,就沒有任何有用的——那種能讓我們感到驚喜的……情報嗎?”
不光是他抱怨,整個帝國安全局也都在抱怨。卡布尼市的大家,每天固定時間起床,然后就是少不了的買早點環節,一分一秒都在和老板的劃價中流失掉。他們會抱著綠豆卷餅、奶茶、還有雞排漢堡前往工作單位——不是摸魚就是瞎扯,甚至吹大牛。這些對于帝國情報部門就是致命打擊:因為他們簡直要忙死了。
即便他們已經將線路通往全卡布尼所有的廚房和超級市場,他們也不能從其中獲得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市民們熱愛美食和游擊隊活動沒有關聯,可特勤處的長官們卻不這么認為。
“他們就喜歡這些愚蠢的食物,缺一不可,所以他們一定會在廚房和移動早點餐車那兒交換情報!”每次提交的無用信息都會換來這樣的批復,情報官們堅定地認為:在每個廚房和每個早餐車之間,都有他們看不見的地下組織。
現在你是一個帝國軍間諜機器人。你從與斷橋堡僅僅兩個街區之隔的隱蔽處出發,通過假扮成空調維修工的特務安插的線路,一直滲透到接待處的廚房里去。
這里有什么呢?有一個紅頭發的,滿腦袋想著甜食的少女。還有一個身世曲折,做菜優秀的廚師。這里是游擊隊的總部,那么他們在干什么呢?炸肉丸子以及卷心菜沙拉,還有一大鍋麻婆豆腐,傳感器被辣椒的氣味所困擾,他們說的話也只不過是菜譜上的某一頁罷了。
那么你無功而返,突然接到命令:需要買個晚飯給你的指揮官。哦,所以他們也被這些事同化了。你改變了光學外形,偽裝成家務機器人,來到餐車邊。用你的監聽設備,確定老板娘真的只在做拉面,而不是和某人交換燃料庫情報。
很好,回到基地,變回間諜機器人的外形,他們已經等你一段時間了。
“真香啊。”情報員接過機器人手中的面條餐盒。中尉正在他身后讀著文件。“長官,晚飯買到了。”
“放在那里就行。”中尉眉頭緊鎖。“我看我們不要再監聽這個叫斷橋堡的地方了,情報員先生。這里除了讓大家口水直流,什么用也沒有。這座城市的游擊隊員們也是如此——看看他們,除了吃就沒有別的事情了嗎!”
“他們可能正在策劃對我們進行任何攻擊行為。”情報員坐回監聽裝置旁。“他們已經炸掉了真跡島跨海大橋,他們下一步可能攻擊我們的任何部門。”
“任何部門?”中尉不置可否。“我覺得有必要通知司令部加強廚房的防御,這座城市的人們最有可能的……我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他們對美食的狂熱喜好……沒錯,這周的報告你就這樣寫吧。”
“好的,長官。”即便他們把竊聽器塞進胡蘿卜里,也一樣會被切成細絲和馬鈴薯一起炒的。帝國情報部門已經厭倦,甚至厭惡這永無止境的工作了。
和他們截然相反的——德爾美正在享受從烤箱里偷拿椰絲餅干的樂趣。而廚子僅僅是用奶油攪拌器瞄準她,禁止提前食用。這次的作戰有必要好好慶祝下,三年來這可是頭一遭。
“喲,這不是德爾美小姐嗎?”永云隊長走進了廚房,而情報員們也捧起了碗筷。“回來啦?沒有受傷吧?”
“沒什么事情,謝謝您關心。”德爾美擺出一盤奶油曲奇。“我們把目標全部炸掉了,任務成功。”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永云拿起餅干放進嘴里。“厲害啊,德爾美,你們居然成功了,新聞都炸了。”他看起來沒有笑,不過馬上就呼之欲出。“好家伙,那動靜太大了,我們在這里感受得很明顯,你快看看這個!”
他把全息顯示器拿了過來,里面正在播新聞。
詩婷和大卡司通訊社的同志們,強忍歡樂,播發了德爾美他們干的“好事”:帝國軍兩列火車,在真跡島跨海大橋上迎頭相撞,引發猛烈爆炸。導致大橋被炸斷,真跡島中繼站和調度室都被炸毀;另外通告有兩架司令部直屬的偵察機遭到擊落,一艘維修船和一艘穿梭機在事故中被波及。目前大火還沒有撲滅,爆炸引發的沖天蘑菇云,半個城市都看得見……
“振峰小子呢?”永云隊長走到門口,又回頭問道。
“在作戰室呢。”德爾美已經拌好了沙拉,放在出餐窗口上。
“把他找來。”永云吩咐半仙參謀。“所有人都來接待室,好好慶祝……三年了,這是我們的第一場勝仗,可不能虧待了有功的戰士們啊!”
他們走了,德爾美回到桌旁繼續偷吃餅干。廚子已經不在乎了,反正都要被吃掉的。
“所以,你說真的?”她停手了,別人還要吃呢。“德拉萬先生,那就是你的故事嗎?”
“是的,”廚子正在收拾餐具。“不過,不重要了,就讓我到你們這里來做飯吧——你們需要一個優秀的廚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