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琳回來還沒半天的時間，德爾美已經(jīng)跑到了食堂門口，那是在她躲過一連串橡皮糖攻擊之后。那些廉價的工業(yè)制品在地上蠕動著，每分鐘前進數(shù)毫米。化學(xué)香精和色素變成毛毛蟲的模樣：也變成小熊、獨角仙、或者長棍面包的形態(tài)。

她喘著粗氣，腦子中閃過一連串母親的畫面，父親的聲音，帝國士兵的嘶吼，轟炸機尖叫，炸彈接連不斷地來家里做客。某些學(xué)生躲在隱蔽處閱讀文章，在草叢后面，在大批枯死纏繞的樹枝后面。

食堂門口，生命體識別器矗立著——等待檢測用餐的人是否擁有正確的消化系統(tǒng)，如果不是，如果是節(jié)流閥和油箱，那么恕不接待。德爾美雖然作為有血有肉的這部分得到了承認，卻始終比別人多了那么一連串納米程序回路。

旋轉(zhuǎn)門把這個世界做了完美的分配。現(xiàn)在，她走進去了，進入了那個香噴噴的地區(qū)。當(dāng)然這里亦可以成為某些陰謀的發(fā)源地，只要適當(dāng)在菜肴中加入某種物質(zhì)……德爾美四處觀察，然后站到了窗口前。

歪著頭想了想，她選擇了白汁小牛肉，奶油焗土豆，和兩塊食堂自研的彩色馬卡龍。

這種特殊的點心里加入了大量金星果酒，是翹課的不二選擇。只不過棕色的像是兩顆眼珠，粉色的像什么生物的大腦。

德拉萬熟練地從后廚那里取來了白醬汁，在燉鍋里攪拌。安裝有超空間輸送平臺的機器，可以快速獲得各種材料。食材根據(jù)固定的程序混合、加熱，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你不用一直盯著我的操作，首先我們都是專業(yè)的，德爾美同學(xué)。”

“第一，我知道你。第二，你知道我。第三，你知道我媽。”

“噢，我給你補充一點。”微笑著看了她一眼。“我是廚子，你是學(xué)生，我給大家做飯，見的人多了，沒什么可奇怪的。三年前我就在這間廚房了，那時你沒說過什么話。”

“我們家都死干凈了。”德爾美小聲說道。

“然而并不對，你還活著。”他把土豆塞進集成烤箱里。“要么是帝國說了謊，要么是死錯了人——那天這兩件事都在發(fā)生。”

德拉萬轉(zhuǎn)過身來，雙手撐著臺面。“那么，”他確定附近沒有新的學(xué)生來打飯。“是菲尼克斯讓你找我的？”

“你為什么叫我媽的名字？”德爾美的臉上寫滿了懷疑。

“我跟她認識，我倆關(guān)系還可以。”

“還可以是哪種？”她從餐具架里拿了刀叉。“一般客人都會用我家姓來稱呼。”

“就是那種，一般的朋友。”德拉萬笑著說道。

“你倆什么時候認識的？認識多久了？你來過我家嗎？我爸知道你的存在嗎？”德爾美一連串發(fā)問，像極了發(fā)瘋的教學(xué)機器人。

“逐一解答。”烤土豆似乎還需要點時間。“我們是戰(zhàn)后認識的，大約在她找到我的時候——我當(dāng)然沒去過你家，那里變成平地了，當(dāng)然，你爸也不可能知道我，我是個廚子，他甚至沒來過食堂。”

德爾美還是用懷疑犯人的眼光盯著他。

“我媽活著就很奇怪了。”

“或許你活著才是真的奇怪。”說完從臺面下拿出一枚全息記錄儀，上面有艾瑪化工集團的標(biāo)志。在打開外殼后，德爾美嗅到了那熟悉的，母親的水果味香水的氣息。這個家伙——他竟然有這樣的收藏！

“她要我給你。”說著把記錄儀推到她面前，硬塞在她的手心里。

“你這個……”德爾美有點憤怒。“別說了，我的土豆烤好了。”

從窗口把餐取出來，馬卡龍還沒做好，要機器人侍者送來。她看著滿食堂的學(xué)生就發(fā)愁了：坐哪兒呢？

隨著晚飯的臨近，甭管你是哪一派，餓肚子是不能等的，盡管在態(tài)度和言語上多有不合，但大廳里還是擠滿了吃飯的學(xué)生。她踮著腳扒了半天，最后在旮旯里，找了個座，雙人，對面的椅子是壞的。

剛坐下，就發(fā)現(xiàn)振峰的背影了，他在旁邊桌吃飯。

“你干嘛不坐我對面？”德爾美招呼他。

“別逗，你對面椅子只有根鐵管，沒有面兒了。”振峰再次確認了一遍。“倒是你，來得很是時候。”

說著，便從盤子里拿了三個檸檬布丁放在她桌上。

“誒呀，是好吃的！”

“瞬間就被黑樹莓的家伙們拿得幾乎沒了，我最后找到幾個。”他注意到那個全息記錄儀。“那是什么？”

“不給你看。”德爾美瞪了他一眼。

他于是轉(zhuǎn)過身去，和雙胞胎聊得火熱。她這才用外套掩蓋著，撥動記錄儀的開關(guān)。片刻閃爍，母親的面龐出現(xiàn)在那兒。

整段時間都在講一些含糊不清的話，什么人體實驗呀，什么超級武器呀，什么復(fù)制和克隆呀，畫面也很模糊。她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幾乎湊不成完整的句子，可是最后的幾句清清楚楚：那就是把這記錄儀還給艾瑪化工集團的超生命部門。

“什么，超生命部門？”這是個拗口的單詞，母親卻讀得相當(dāng)流暢，錄像也到此結(jié)束。“她好笨噢，什么集團，什么部門，都在爆炸中消失了。”

德爾美用叉子捅了捅振峰，他連忙轉(zhuǎn)過身來。

“你知道我家公司現(xiàn)在還剩什么嗎？”

“我之前和半仙同志去過，一個大坑，什么也沒有，誰都不敢靠近，都是毒氣……”

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示意沒他什么事。“行了，你吃你的飯去吧。”

“我媽真笨。”她小聲嘀咕著。“都炸沒了還怎么還回去，廢鐵一塊。”

這時候，機器人服務(wù)員從后面出來了。這臺機器老掉牙了，用生物學(xué)助教型號改裝的。端著盤子，一手一個，左邊是粉色馬卡龍，右側(cè)是棕色馬卡龍。

機器人用傳感器掃描了一圈，確定餐盤的信標(biāo)編號，但是由于程序故障，不太靈敏，于是打開了播放器高聲提示：“這是誰的眼睛？誰的眼睛？你的眼睛做好了，請來我這里領(lǐng)取。”

學(xué)生們面面相覷，誰敢拿呀，都不說話。

機器人看大家沒動靜，又重復(fù)了一遍：“棕色的眼睛，是誰的？哪位同學(xué)剛才點了棕色的眼睛？”

有人想笑，不過還是沒人回答。

機器人將音量提高了一倍：“誰的眼睛！”

德爾美這才注意到那個弱智鐵皮罐頭，趕緊舉起手來：“我的眼睛！”

那玩意兒蹣跚了幾圈，才來到她桌子旁，用機械臂從盤子里夾了兩個棕色馬卡龍，穩(wěn)穩(wěn)地放在她的餐盤里，算是任務(wù)完成。

“同學(xué)，你剛才為什么沒有回答我的提示？”

“我，”德爾美也想笑了。“我看不到你。”

“所以你更需要你的眼睛。”機器人旋轉(zhuǎn)了一周。“同學(xué)，我這里的腦子，是你的嗎？”

很明顯它指的是那些做得一塌糊涂的粉色馬卡龍。

“不好意思，我光有眼睛沒長腦子。”她連忙回答它。可是話說出去了，又感到有些氣憤。

“你的思維意識器官有所缺失？”機器人嗶嗶地響了幾聲。“那請你速到校醫(yī)院就診……”

說完，它便朝食堂另一邊駛?cè)ァＡ粝碌聽柮涝谀莾喊l(fā)呆，這時周圍的學(xué)生猛地爆發(fā)出笑聲，就連振峰也笑得前仰后合，她一個人在那里靜靜地愣神。

直到她把餐盤送回德拉萬那里，食堂里依然笑聲此起彼伏，大家今天算是找到了完美的笑料。沒關(guān)系，她的腦子嘛，早就和教學(xué)樓五樓東北角的那臺糖果販賣機私奔了，這不奇怪。

“你今天一定很開心。”德拉萬把餐盤放在回收終端上，它瞬間就被機器吞掉了。“大家都在笑，是發(fā)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嗎？”

“嗯，對，我沒長腦子。”德爾美把記錄儀放在窗口臺面上。“說的什么鬼——還給你，里面都是廢話。”

“你必須留著。”他又把那東西推了回來。“她說的，她要你留著這東西。”

“就不能給我點有用的？”德爾美明顯生氣了。“給我個廢鐵有什么用！你這個笨蛋，和我媽一樣蠢，難怪你倆走到一起去……”

“我和她可不是那樣的……”德拉萬臉上的表情變?yōu)檫t疑。“不過，我不能給你解釋，現(xiàn)在。”

“你就是！你倆肯定是那樣了！滿嘴胡言！”德爾美幾乎要從打飯窗口躥進后廚里。“別解釋，我不聽不聽！我媽讓我來找你，難道就是為了告訴我，找了個后爸？”

振峰和雙胞胎他們正要往外走，看到德爾美死死抓著窗口邊緣不放，湊過前去。“你怎么啦？吃到過期食品啦？”

她滿面通紅，快接近她頭發(fā)的顏色了。“要你管！”

“你們怎么能給大家過期的菜品？”振峰馬上向德拉萬質(zhì)問道。

“你們滾！”德爾美突然大發(fā)雷霆，三人趕緊跑開了。畢竟，都知道這丫頭發(fā)瘋時可不是吃素的。

“這件事跟你沒關(guān)系。”德拉萬看著她。

“你！”她想要說什么，但還是忍住，如果砸爛食堂窗口，那就別想再來吃飯了。

所以她還是回到那張桌子邊坐下，看著幾乎空無一人的大廳，呆了一會兒，趴在桌上，小聲地抽泣著。

長途跋涉，沿著母親的線索，回到了學(xué)校，可是只得到了這種可能性——毫無疑問，她被拋棄了，從這場戰(zhàn)爭中獨立出來，從此就留在了這兒；還有那些死掉的人，連個名牌都不配擁有，他們都看著她。都知道她的名字，他們逐漸陷入黑暗，光明只剩下后廚那里跳躍的烤箱計時器，最后一縷香味兒從回收單元里飄出來。

食堂的喇叭依然在播放那些含糊不清的歌曲：

粉色的臉蛋有紅色的血污

紫色的眼眸有白色的恐懼

榨汁機在廚房里唱著悲傷的歌曲

卡布尼的孤兒在風(fēng)中哭泣

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戲

每個人都想要你摯愛的親人

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現(xiàn)在食堂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卻沒人叫醒裝睡的德爾美。機器侍者在底座上充電，只有后面的布草間里還有耗子在蠢蠢欲動。她偷偷瞄了一眼，德拉萬收工最晚，還在檢查機器電源是否關(guān)閉——但這不是他真正目的，她就知道，這個人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開始行動。

他關(guān)閉了集成烤箱和料理機，切斷了后廚主電源，脫下廚師制服，摘下高帽，換上一身輕便的衣服，走出食堂——不對，他打開了那間上鎖的電閘井檢修門，那里黑漆漆的，比這夜晚還要深邃。

他只是轉(zhuǎn)了個身，可當(dāng)?shù)聽柮勒酒饋淼臅r候，他已經(jīng)消失了。

“看我把這家伙抓個現(xiàn)行！”

她立刻跟過去，搶在閘門沒有關(guān)閉之前揪住它，然后進入了那條莫名其妙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