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收拾好酒杯,聽著他們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確認了一切和以往都沒有不同后,擼起了袖子,走向卷簾門。年過五十的他依然孔武有力,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緊繃,露出令人生畏的曲線。老板拉起了卷簾門,看到了一道在初陽下被拉得細長的影子。
順著影子望過去,老板看到了盡頭站著的那個年輕人。
“好久不見了。”
年輕人從唇間取下煙,將它捻滅在一邊的墻上,隨手丟在地上。
老板轉身走向自己的酒館,在陽光的照射下空中飛揚的灰塵異常惹人注目。
“進來吧。”
沈絕接過老板給的酒水,隨手扯開衣領。這個季節雖然已經開始變冷了,但他跑了幾公里路來到這里,依然出了點汗。
老板一點都沒有面對來自地上的貴客的感覺,依舊自顧自地工作,給了沈絕一杯酒之后就把他晾在了一邊。沈絕也不心急,慢慢啜飲著自己運動過后的回報。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味,除此之外就是老家具的腐舊的味道。沈絕來了這個酒館很多次,但直到現在他依然無法接受這個氣味。
他喝酒的速度很快,沒幾分鐘酒杯就見底了。
“你還是那么能喝。”老板把掃帚搭在了墻上,頭也不回地說道。
沈絕把杯子里最后一滴液體倒進自己的嘴里,良久后回應道:“這酒還是和水一樣。”
“我不給未成年人酒,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規矩。”
“那抱歉。”沈絕把杯子推向靠近柜臺的老板,“昨天夜里我就告別自己的二十九歲了。”
老板擦杯子的動作頓了頓,問道:“都過了那么久嗎?”
“從我去往地上的那一天起,應該有十四年多了。”沈絕回應道。
“十四年啊……”老板發出了一聲包飽含著復雜情緒的嘆息,“去老屋子那里看過了嗎?”
沈絕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不是我的工作,為什么要去看。”
“不是你的工作,你不是一樣來這里了嗎?”
沈絕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老板也識相的沒有追問,而是換了一個問題:“那你這次到地下來是為了什么?”
“還用問嗎?”
老板點了點頭,把擦好的杯子放回原位:“這次動靜不小啊。上司是因為這里是你的出生地,所以把這片區域交付給了你嗎?”
“不,主要是因為上司看我不順眼,所以安排給了我最麻煩的工作。”沈絕一邊說著,苦笑了一聲。
“麻煩,李家嗎?”老板搬來椅子坐到了沈絕的旁邊,“你們查到了什么?”
沈絕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做了噤聲的手勢:“工作機密,不過是你的話應該猜得到。連聯邦上頭的那幾個人都不得不鄭重以待的問題到底是什么?”
老板沉默許久,覺得脖子有點僵硬,便伸手按摩了一下周邊的肌肉。他的眼神依然保持著犀利,良久才開口:“所以你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毀掉李家?”
沈絕放下手指,十指交錯抵在鼻梁上,發出的聲音雄渾了些許:“現階段很多東西都只是猜測,談這個為時過早。但有一點,如果真的被我發現什么觸及到聯邦根本利益的東西,我只會履行自己的職責。”
“我記得我教過你歷史。”老板突然說了這么一句看似不著邊際的話。
沈絕愣了一下,道:“對。不過說實話,你教的有些內容和地上的普遍說法不太一樣,有些內容則是根本就錯了……”
“我又不是歷史老師。”老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能教你這么多你就應該知足了好嗎?”
老板停下手里的活,聲音低沉了下來。
“我不記得我教過你……毀掉地下對聯邦有什么好處。”
沈絕向后靠在了椅子的靠背上,老舊的家具發出令人心驚的吱嘎聲,彷佛很快就會斷掉。但沈絕絲毫不介意,繼續說道:“毀掉李家不等于毀掉地下。”
“一樣的。”老板眼中犀利的光芒逐漸散去,轉而柔和了許多,“兩百多年前,天北域就被夾在聯邦和天國之間,戰亂在這片土地上從未停歇。這片面積堪比三域之地的土地雖在數百年前就是聯邦的土地,但天國在其最強盛的時候,足足將天北占領了三十年,在這三十年間,天國一直維持著對天北的殖民統治。三十年……這段時間長到連聯邦也一度放棄收回天北,若不是四大家族一直堅持著對天國的反擊,即使有真歷元年的那場大勝,天北也不一定能被收回。
真歷元年,聯邦對天國的反擊戰取得大勝,天國最精銳的第七師和第九師退守天北,在天北的四大家族韜光養晦數十年,憑一域之力拖住了這兩個師團的撤退,堅持到聯邦主力軍隊到來,如此,才將天國的精銳徹底擊潰,讓他們退守在本國領土內,數十年不敢來犯。也是自此,聯邦給予了天北極大的自治權,為了徹底掌控這片百廢待興的土地,四大家族也逐漸確立了對天北的的統治,當然,也包括了對地下也就是我們腳下這片土地的實質掌控。
李家在四大家族中的歷史不算久遠,但它統治了地下西區超過一百五十年卻是不爭的事實。一百五十年的統治足以確立太多的東西,李家奠定了西區現在的秩序。而你現在,想要一手把它摧毀嗎?”
“所謂的秩序,就是李家在富饒的土地上享受人生,像你這樣的人卻要為明天的食物而擔心嗎?”沈絕偏過頭望向老板蒼老的臉,“你真的認為這是秩序嗎?”
“不論是怎么樣的秩序,無論它是否存在漏洞,是否有不幸的人存在,享受秩序庇護的人都無法否認秩序的合理性,沈絕。”老板毫不示弱地和沈絕對視,“守序的地下,永遠比混亂的地下要好。”
“老板,你沒去過地上。”
“但我和地上的人做了幾十年生意了。”
“不一樣的,你只要還住在地下,還沒有地上的居住證,你就不知道地上是什么樣的生活。”
“地上……是什么樣的?”
“在地上,市民不會喝這種酒,酒館里的侍者會加上冰塊,按照一定的比例把不同的酒進行搭配,品酒的人會一點一點抿著酒并給出點評。”
“因為你現在是大人物。”
沈絕沒有管他,繼續說道:“在京都,像你這樣的人至少能活到八十歲,而不是活到你這個年紀就開始思考自己的后事。
在地上,河邊不會莫名奇妙得多出兩具尸體。市民每天都可以看到太陽升起而不是盯著人工光源,就連妓女也不會擔心自己哪天得了病就被拋棄。
你想讓一個見到了地上光景的人再來承認地下統治的合理性,這才是可笑的啊,老板。”
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沈絕感覺有點口干舌燥。他不再愿意盯著老板那張老得讓人心疼的臉,轉過頭透過酒館的玻璃望向一側的街道。
街道的盡頭,有一座被大火毀掉了許久的屋子。
“原來,地上也有妓女啊。”
老板努力地想扯出一個笑容,但自己沒有做到,因為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勸的動眼前的年輕人了。
說完這句話后,這兩人之間的對話仿佛陷入了泥淖。老板能感覺到自己的面前出現了一一睹看不見的障壁隔在自己與沈絕之間。他本來想像十四年前一樣勸勸他,但等到張開嘴之后卻發現自己面對洶涌而來的悲傷的浪潮,根本吐不出一個字眼。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蒼老。
“一切都只是工作。”沈絕直起身來,推開了椅子,“我不會刻意針對李家,但在我的工作范圍之內的,我會不遺余力地查清楚。如果真的有什么問題,我也會不遺余力地將它摧毀。”
沈絕低頭穿過卷簾門,老板目送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沒有阻攔,也無須阻攔。
“還有,你說我是大人物。”
“難道不是嗎?”
“只要人還在為了自己的喜惡而活,那他就永遠是小人物。”
“那大人物呢?”
“大人物活得累。”
“你知道的,我討厭地下。”留下這句話,沈絕再次從酒館離開了,就像他從來沒有來到過這里一樣。
“沒有人喜歡地下。”
老板握緊了拳頭。
“但它永遠不會被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