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房屋租賃合同，周道找到了宛都市工商局。
把車子隨意扎在大門外的路牙子上，上鎖，就看到墻上掛的一塊白底黑字豎牌，粗宋體黑漆字“宛都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十分厚重挺拔，這種字體嚴整有序，整個宛都的機關，無論地直還是市直，基本都是這個特點，甚至行政公署也不例外。
出人意料的是，工商局大門敞開，沒有看門的大爺，任何人想進進，想出出，完全是開放式的。
周道大體判斷了一下，注冊科在二樓，于是拾級而上，在一個回形走廊上，看到了釘著“注冊科”的白底黑字木質科室牌。
這么破舊老式的科室牌，蘊含著商機啊，周道不由打起了主意。
當然，當下的任務，是先把營業執照辦下來。
敲了敲注冊科的門。
“進來。”有人應。
一聽，聲音溫和有禮。
周道：“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我是來咨詢辦理營業執照的。”
工作人員抬起頭：“你是哪個單位的？”
居然問這個？周道立馬明白，這是個新舊體制艱難轉換的年代，大多數民營企業都是掛靠在一家集體或公有制企業下，所以他這么問，也說明一個問題，現在來工商局辦執照的民營企業還不多。
“哦，這樣，我柳林的，聽我的兄弟們說，咱這里有領導通知要我們來辦理營業執照，所以我回來后就立即趕過來了。”
工作人員思考一下，說：“我們最近在做工商檢查，柳林的事有聽說過，是有人舉報你們無證經營裝修業務對吧！這事小黃在負責，你到隔壁房間找他處理就行了。”
湊巧有人進來，工作人員叫道：“黃衛，這兒有人找你。”
黃衛大約也聽到了剛才的對話，說了句：“到我屋一趟。”就轉回隔壁辦公室了。
坐定，黃衛問：“你是柳林的？收到通知了？說說為什么無照經營？”
這劈頭一問，一般人立馬就懵了，肯定沿著質問者的思路去辯解。你只要解釋為什么無照經營，那你的違規行為就坐實了。
黃衛有豐富的經驗，他這個法子屢試不爽。
然而周道表情平和，回答道：“哦，其實吧，我那不是經營，那是我自己的房子，找幾個兄弟幫忙裝一下。”
這家伙聰明，居然沒跳進他設的語言陷阱，這種人他也不是沒遇到過，這種升級版的招數也在他的意料之內，黃衛沉聲道：
“找幾個兄弟幫忙？你那兄弟也太厲害了吧！用的都是宛都裝飾總公司才能裝備的設備。這么說，他們是在干私活？”
立馬轉向定點打擊。
這么專業的眼光，誰還能說他們人浮于事？周道內心暗嘆，這個黃衛可不是個好糊弄的角色。
在投機倒把罪還存在的時代，干個私活雖說不像過去那樣亂安罪名，但因為人員眾多，他隨便為難你一下也挺麻煩的。
黃衛目光凌厲，擺出一副追究到底的架勢。
“可能我跟兄弟們說以后想開個裝修公司，所以就造成了無照公司在承接裝修活的誤會，但實事上，這的確是我自己的房子。”
現在周道明白了，估計工商局派人上門的時候，齊文和嘴大，吹了句“我們公司”云云。
看來嘴大不光“吃四方”，也被四方吃。
當然，這個時代的執法部門，特別是工商、稅務，執法彈性很大，你若請人私自打個家具，他可能也沒必要管你，但周道這種裝修一但有人到現場看，傻子都會知道你是花了大錢的。
房子放在這兒，你也跑不了。
隨便安置個違法名頭，那也是得拿真金白銀認罰的。
看來僅靠口頭解釋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周道拿出了房子交易合同，還有村委會作為第三方加蓋公章的證明。
黃衛接過來看了看，眉頭微皺，似乎在想措詞。
周道一邊展示給黃衛看一邊道：
“您看，現在國家的大政方針是改革開放、搞活經濟，我這個房子是個小活，請幾個兄弟來幫忙，也算是解決了他們臨時的吃飯問題。
那些工具是我在機電公司購買的，發票我還帶著，我購買的設備是含稅的，換句話說，這些工具我都是向政府納了稅的，從這個角度講，我這也算是為四化做出了自己微薄的貢獻，是吧。”
“這么說，你還有理了？”黃衛語氣暗含嘲諷。
但他的調門明顯緩和了不少。
眼前這個叫周道的人，年齡看起來不大，但說話的方式與眾不同，而且政策懂的很多，這類人，不能用平常那種隨意的方式處理，因為搞不好，遇到個政策比你還門兒清的刺頭，搞得自己尷尬。
周道很顯然看出自己講的話起到了一些作用，最起碼對面的黃衛內心有了微妙變化。
于是微微一笑。
是時候顯露一下自己不同于普通個體戶的身份了：
“其是這個道理，也不是我說的，我未必有這個水平不是？
這是我們臺長在會議上講的，而且還號召我們，帶頭在體育場那個大操場上擺攤設點，目的是扭轉一下市民做生意丟人的舊觀念。
我記得那次新聞報道，還采訪了咱宛都工商局的馮局呢，黃科那次在不在現場？”
臥槽，難怪這家伙說話一套一套的，敢情是電視臺的？這家伙說不定認識馮局，這是在試探我對宛都新經濟政策的理解水平嗎？
黃衛臉色快速變幻，幾乎是毫無察覺的調適到一個最佳的狀態：
“我不是科長，這可不能亂叫，我就是個辦事員，”
忽然就變得謙遜了。
周道臉上微笑不變：“黃領導謙遜了，但凡我們以后想做個小生意，您都是我們的領導。”
這話說的，滴水不漏，聽得人心里美滋滋的。
不像那些個體戶，要他們來辦執照，死纏爛打，各種推托。
特別是新夏商城的商戶，一看到工商所的去收工商費，嘩啦啦全都把卷閘門拉下來，你在外邊砸門，他就假裝“我不在”。
工商工作，不好做啊！
人家這直接上門，主動找你處理問題，這尼碼活脫脫的表率！
要是都像周道這樣，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
黃衛換個角度看周道，立馬就覺得周道可愛了：“你是電視臺的？”
這不明知故問！
周道掏出名片，遞上去：“周道，宛都電視臺專題部的，您多指教！”
黃衛接過名片，認真看了看，放在桌上。
“李勇你熟不熟？”
“李勇？廣告部主任，我們還是搭檔。你認識他？”
黃衛：“他和我是發小。”
又補充道：“不過李勇能混，現在都成主任了，我在工商局還是個辦事員。”
“分工不同，都是為了搞活宛都經濟嘛，您的工作更重要，宛都市的經濟發展，都要靠你們去引導去管理。”
這官話說的，等于一堆廢話，但廢話的主要目的，是聽起來受用。
黃衛的情緒慢慢調整到另一個狀態：今天心情不錯，居然還認識一個發小的同事……
“你不是專題部的嗎？怎么和李勇是搭檔？”
“哦，我們臺長讓我策劃一個電視購物節目，這不跟廣告部合作嘛！”
黃衛一下子振奮了，“原來電視購物是你搞的？太厲害了！今天真是幸會！看看你再看看我，我比你大不少吧，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
周道謙虛道：“黃領導言過了，那不過是我的本職工作。”
黃衛：“再別領導領導的叫了，再叫就是罵我了。”
周道嘴角上挑，“看，你這才是真正的謙遜！”
黃衛心想，這家伙馬屁功夫真是一流，一句普普通通的話都能于無形中轉化成馬屁，難怪年紀輕輕在電視臺被臺長重用，我得好好學學。
黃衛若有所思。
周道接著道：“那執照的事？”
嗯，果然，最后還是暴露出他一通馬屁后的真實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