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蝦停頓了一會兒,淡淡地說,“只有九月護著他,從那之后,九月將滬北城的家將和蛇伏部落的族人統(tǒng)一歸為‘管事衛(wèi)’,嚴禁內(nèi)部分裂。”
“啊……那,他,很了不起……”梁與肖像個二傻子似的直勾勾的看著小龍蝦,小心著小心著,還是踩到雷了……
想到小龍蝦那次眼淚汪汪的求他要來寒峰時,那幾顆斷了線的珠子……這么冷的天,要是在這哭出來,眼淚都會結(jié)成水晶吧?
“哎!其實這里哪都好,就是少了一片湖,不然我們到時候可以下點魚苗,閑來無事垂釣,映著天邊粉紫色的晚霞……”梁與肖見小龍蝦沒接話,尷尬的咳了兩聲,又僵硬的回身指著田地,“那什么,我們摘點菜帶回去吧,自己家種的沒農(nóng)藥,一會兒直接去吳不知那,晚飯讓他做。”
不等小龍蝦作出反應(yīng),那人就猴急的把小龍蝦向田地里拉。
小龍蝦不知道梁與肖究竟“看到”了多少寒峰的過往,但他這么回避有關(guān)九月的事,想必也不是全然無知,又或者是自己的反應(yīng)讓他覺察到了什么。
“梁與肖。”小龍蝦站住腳。
梁與肖回身,眼神似有些茫然,“怎么了?那些菜帶不回去啊?”
小龍蝦靜默的看著他,心情紛亂復(fù)雜,那些自己都不敢去碰的回憶,這一刻,竟會有一種全卡在喉嚨里不吐不快的感覺。
渾身是膽的尊上,一時間緊張的手指頭神經(jīng)質(zhì)的抽動著,卻還是固執(zhí)的盯著梁與肖那雙如天光般明亮的眼睛。
小龍蝦將雙手輕輕靠近身側(cè),似乎是想找個穩(wěn)妥的東西靠靠,這才小心翼翼的開了口,“我在滬城的名字叫花岸,還沒出生時父親就去世了,死于一種家族遺傳惡疾——寒毒。我的母親在我十五歲那年,因為救我也離世了,當(dāng)天滬北城被三軍圍剿,我被九月和他的哥哥,還有一行人帶離了滬北城,醒來時已經(jīng)身在寒峰,才得知九月的哥哥已經(jīng)死了……那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這般輕柔溫和的聲音,讓人不忍打斷,又不忍繼續(xù)聽下去,說的人似乎是又經(jīng)歷了一遍,聽的人似乎是又“看”了一遍,但以這樣的方式追述著,對兩個人而言,又似乎是相互重合的實與虛,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體味。
梁與肖走近小龍蝦,拎起他胸前一縷如墨般的頭發(fā),臉色沉靜,眼里無聲的漾著澄瀾,梁與肖的視線一直耽擱在手中的那縷發(fā)梢上,久久不發(fā)一言。
小龍蝦安靜的站著,心境平和,大概是曾經(jīng)做了太多次的準備,最終都被善意中斷的緣故,如今開了口,反而如釋重負。
既然很多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刻意的彼此小心照料,實在無謂,照料的人也好,被照料的人也罷,都是疲憊的,這又何必。
好一會兒,梁與肖的指肚輕輕的擦了擦發(fā)梢,而后又放回到了小龍蝦的身前,稍作捋順,這才不咸不淡的說,“據(jù)我所知,你這個干哥哥做的也很稱職,衣食住行從來不差他什么,你有的,他都有,陪他玩、給他撐腰、為他負重、替他背所有的罵名、應(yīng)該還有一些我也不知道的事……別說是親哥哥了,就算是親爹媽也不見得有你這么周到。”
“但我沒有護住他的命。”在小龍蝦心里埋藏著的那根棉針,猛地扭轉(zhuǎn)成了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刺到了一根連通全身的神經(jīng)。
小龍蝦本能的縮了下眉心,啞著聲音,眼睛已是通紅,“如果我當(dāng)年沒有留下溫葉的弟弟,沒有把他帶去云隱村,沒有告訴溫葉他弟弟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沒有放他離開寒峰……溫葉就不會有機會把自己的匕首送給溫羨,云隱村也不會有后來那些浩劫,更不會牽連寒峰……九月也不會死……”
梁與肖神色不動,眼中似有似無的飄著幾絲慍惱,語氣低沉,“你想了那么多如果,有沒有想過,如果當(dāng)年你沒有從虎口把九月救下,沒有求著你媽媽要把他帶回滬北城,沒有站在千萬家將面前頂著壓力為他爭取生機,沒有對他視如己出多加照拂,接下來的二十余年,這個世上會有一個人叫九月的人嗎?”
小龍蝦猝然一驚——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梁與肖淡然的看著眼前那個發(fā)怔的人,“你聽過有誰真的可以掌控命數(shù)、更改命格的?自己的命自己都拿它沒轍,你還想去做誰的主?放自己一馬有那么難嗎?”
小龍蝦靜默的望著梁與肖。
只見那人停頓了幾秒,似自嘲一笑,“我們不過都是偷命且活的人,把自己這口氣順明白了,其實也是在替心頭上的人活著,不是嗎?”
“梁與肖……”小龍蝦聲音極輕,近乎耳語呢喃。
長大后的花岸也好,寒峰中的尊上也好,都是不知道“累”的人。
小龍蝦知道,這么多年,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一邊在盯著自己背上的重物是否扛的穩(wěn)妥,一邊偷算著他幾時垮下,卻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一聲——“歇會兒再走。”
他就像一顆澀果,被身邊的人活生生的催熟了,習(xí)慣了這么久,竟然今天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原來身上的東西那么沉。
緊逼箝制、聲討叱罵都沒能讓他皺下眉,對方的一番輕言細語,卻讓一道溫?zé)岬乃鄢领o的從眼底流了出來,像是委屈到了極點。
小龍蝦攥著拳頭,死死的盯著兩人腳尖前那一攤白雪,那上面有梁與肖的影子。
梁與肖彎著食指,關(guān)節(jié)處在小龍蝦的淚痕上輕輕一抹,低聲道,“十五歲以前,不敢見太陽,十五歲以后,好不容易能走在陽光下了,就別再低著頭了,你沒做錯什么。”
小龍蝦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他,緊緊的……
好像那個十五歲天真單純的少年又回來了,時間流轉(zhuǎn),花岸還在滬北城,家園完好,城民安康,母親還活著,驍管事還在賣力的訓(xùn)斥家將,九月抱著那只險些掉進水中的兔子,罵它混球不長眼睛……
縱使光陰荏苒,卻無物似人非事事休。
“梁與肖,你不可以消失。”小龍蝦把臉藏在梁與肖的肩膀里,只露出一雙猩紅膽怯的眼睛,這聲似命令的口吻中,隱匿著諸多乞求。
梁與肖順了順小龍蝦散在背后的頭發(fā),只覺得這個人的命太苦了,明明心里還是個孩子,還硬要把自己逼成大人。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一定是把這個人落下了,不然,怎么從不記得分給他一顆糖吃?
“走吧,帶點菜回去。”良久,梁與肖輕輕地拍拍小龍蝦,轉(zhuǎn)過身,若無其事的走在前面,“你吃過你們驍管事做的菜嗎?他有什么拿手的?”
小龍蝦跟在后面,頑皮的踩著梁與肖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睫毛還是濕噠噠的,“他不會燒飯,但是人菜癮大,曾經(jīng)差點把我們的東廚燒了,因為那次的事,庖丁們還特意在東廚門前貼了告示。”
梁與肖蹲在西紅柿邊,扒拉了兩下,各個無可挑剔,他順口問句,“什么告示?”
小龍蝦回道,“東廚重地,禁止驍管事與牲畜入內(nèi)。”
梁與肖動作一頓,抬頭看到小龍蝦正是一臉認真的在回答問題。他“噗嗤”一聲笑出來,小龍蝦有些不明所以,神色茫然的望著他。
“你們滬北城的人,都喜歡一本正經(jīng)的搞笑嗎?”梁與肖笑了笑,掐了四個西紅柿,又掰了幾個玉米,各種小青菜也摘了些,全都是還帶著泥土,就直接扔進了身后的帽子里,那件奢華仙氣、巧奪天工的大氅,瞬間成了他的菜籃子。
梁與肖指了下小龍蝦腳邊,“你旁邊那個土豆也來幾個——吳不知在安浮城活了這么多年,不可能頓頓叫外賣的,我也沒聽說過玉器行發(fā)生過火災(zāi),他的店里也配了廚房和各種電器,我估計這幾年是給鍛煉出來了。”
小龍蝦隨著梁與肖蹲蹲起起,緊緊跟著他,幫忙托著那人身后越來越滿的帽子,心里還是有些擔(dān)心吳不知那邊,“讓他燒飯……真的沒問題?”
“就他那摳門樣,哪舍得燒自己花錢買來的東西?”梁與肖背對著小龍蝦,不動聲色的轉(zhuǎn)下眼珠,開始下套,“哎,就是不知道他做出來的東西能不能吃,別再白瞎了這么好的食材,我還挺期待的……”
小龍蝦想了想,“那我在廚房幫忙吧,還是親眼看到一會兒要吃的東西,是怎么產(chǎn)生的比較放心。”
梁與肖提了下嘴角——入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