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二老進了門。
方方正正的小院兒里大概擺了些木桌藤椅,靠近院墻的地方長著一株正在落葉的海棠樹。另一棵更高大的樹上將綴滿了圓潤可愛的柿子,一只灰喜鵲在枝杈間挑挑揀揀,把樹影踩得直晃悠。院子東南的角落擱著個落了點兒灰的鴿子籠,上面是努力攀爬的葡萄架子,此外就還剩下能種些花草的空當。一只臉盤子圓潤的橘色三花貓從院墻外跳進來,在那些花盆之間把自己擠了進去,吃力地舔著自己臟兮兮的毛發。
雖然打掃得很干凈,但能覺出有些時日沒人住了,看樣子李稚昀和尹珵二人確實是專程為丁老爺子的葬禮趕回來的。
這應該是兩個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屋后還有一個院子。李稚昀的書房在房子的緊里邊,我跟著他目不斜視地穿過連廊,又經過了好幾道門。書房倒是符合四合院的特質,布置的古色古香。紅木的長書桌,聳立的書柜和端正的太師椅,甚至是矮幾上擺著的茶壺,都帶著鮮明的時代和階級特色。
李稚昀讓我先坐,他去倒茶。我推辭未果,就老老實實坐了下來。老式的窗戶正對著后院,外邊兒種著一棵金桂和一棵梅樹,連帶著滿屋都是桂花香,這在BJ可不常見。秋日的陽光被樹梢搖晃著,樹影婆娑的讓人心生好感。
壓著玻璃板的紅木書桌上擺著個相框。
“那是李元小時候的照片。”李稚昀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他把茶杯擱在了桌子上,然后將相框朝我轉過來。“這孩子長大以后就不愛照相了。”
我聽出李稚昀話里的懷念,接茬兒:“大家都一樣,我小時候也是照片一大堆,長大了以后就很少照相了。”說著我打量了一下照片,李元大概十來歲光景,那開始有了些棱角的臉上卻沒什么笑容。
“那次他剛從什剎海體校出來,我和他奶奶帶他去北海看菊花。”
“我記得小時候我倆想一起去什剎海體校練武術來著,不過我住的遠,就沒去過。”我隨口問,“他后來去練武術了么?”
李稚昀擺了擺手。“從你家走后元元一直跟著我們在廣西生活,快上中學的時候才回BJ住了一段時間。”我點點頭,他接著說,“他一直想去看你的,但是我們家里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好,就一直耽擱下去了。”
其實李元想不想著再去看看我們,或許六歲的我在乎,可現在我完全不介意了。比起小時候的李元惦不惦記著我,我更想知道現在的李元要去埃及做什么,而李稚昀他們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埃及的,畢竟這事兒連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于是我只是笑了笑,說畢竟大家都有各自的安排。
李稚昀又從寫字臺的玻璃板下面抽出一張塑封過的照片,那上面我用胳膊挎過李元的脖子,沖著鏡頭比耶大笑。他臉上沾著蛋糕,要哭不哭地看著我。照片背面寫著“元元六歲生日,于和平里”。是我奶奶的字,類似的照片我家好像也留著一張,但是很多年沒再見到了,就像是李元這個人,此前我都快把他忘了。
“元元被我們接回來以后,你們還互相寫了一段時間的信,照片是那會兒你奶奶一起寄過來的。他很開心,在走之前你提前給他過了生日。”
李元的生日在中秋節,我的生日在元宵節,都是大日子,為此奶奶老說我們有緣分。
我想起來六歲那年李元離開我家的時候確實還沒到中秋,我當時不知道他要走,以為只是提前吃個蛋糕。可李元應該是心知肚明,難怪照片里他要哭不哭的。但是他為什么不肯跟我說呢?不然我肯定會更珍惜那段時光。
李稚昀沒再就這個話題多說,接著給我講了講李元這十幾年來輾轉各個地方讀書生活的趣事。沒想到李元這十幾年還挺顛沛流離的,和他們家這種殷實的家底兒跟和諧的家庭氛圍有些出入。
又嘮了會家常,李稚昀突然來了一句:“元元喜歡天文,這點跟我和你爺爺也算是有點關系。”
我點點頭。我爺爺奶奶和李稚昀,還有已故的丁老爺子都是地質學家,好些研究天體的科學家也是地質學出身,李元后來走上行星研究的路估計也是如此。我對于考古學的興趣也不能說沒受到他們的影響,所以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家里人反對我學考古。
說起李元,他小時候就是個不一樣小孩兒。那會兒我喜歡玩兒警察抓小偷,李元有事沒事兒老看月亮。
李稚昀笑著說:“是啊,那孩子小的時候經常問我,‘為什么星星這么亮,但天還是黑的?‘’月亮離我們有多遠,為什么不會掉下來?’可我哪兒能都回答得了他。于是我就告訴他,這些可以等以后他長大了,自己去找答案。”
我聽著,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李元還是挺幸運的,他的家人會回應他對世界的好奇和期待。
李稚昀說到這里,陷入了回憶。老人們都喜歡回憶兒孫的成長,哪怕是遙遠地回望過去,都能透出慈愛來。我也沒有打斷這份與我無關的溫情。
“可是我對不住這孩子。”聽到李稚昀這么說我疑惑地歪了歪腦袋。但他沒有接著說下去,只是用手虛點著我說,“其實你很像你爺爺。”
“倒是很少有人說我像爺爺的。”我笑了起來,爺爺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還是很喜歡聽到這句話的。
李稚昀也笑了,說:“你和你爺爺雖然性格上不太像,但是都很沉得住氣。”
聽了這話,我知道今天的重頭戲要來了。
李稚昀停頓了一下兒:“而且你們很會保守秘密,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說完他目光和善地看著我。
略微思索了一會兒,我開口:“多謝您沒在我爺爺奶奶面前提我要去埃及的事兒,不過我也是最近才收到的通知,沒想到您也知道這事兒。如果元元也去的話,要是時間湊巧我們還可以打個招呼,畢竟好久沒見了。”
李稚昀見我承認得痛快,笑了笑:“為什么你不讓家里人知道自己在考古呢?你這么有主見,家人應該很尊重你的意志才對啊。”
我聳聳肩,假裝無奈地說:“我倒不是擔心他們反對。只是我家人都有點兒迷信,覺得干這行容易出事兒。比方說這回,要是他們知道我要去埃及考古,估計每天都得提心吊膽的,還不如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好。”
“這點你倒是和元元一樣,做什么都不愛和我們這些老人說了。”李稚昀聽罷略一點頭,又道:“可我和你爺爺當年探礦的時候也沒少接觸這些,沒覺出他對這些個子不語的事兒有什么忌諱的。”
我嘆了口氣:“也不瞞您說,其實我爺爺奶奶這種無產階級知識分子怎么可能信那些封建迷信的。這不是前幾年我三叔出差,結果下礦的時候遇到了事故,差點兒沒回來,從那以后我家人就對從事地下活動的相關專業有了些抵觸情緒。”
這話我倒是沒騙李稚昀。我三叔出事兒那會兒正趕上我小升初,家里人怕影響我考試,不然他的下場怕是要再慘烈一些。那段時間家里的氣氛很緊張,我爸和大大都急的靜悄悄地團團轉,后來得知三叔傷勢穩定了他倆才安下心來,專心安撫爺爺奶奶。當時三叔倒是想瞞著家里來的,過年都沒回家,留在四川養傷。但這趟差從兩個月出到了半年多,奶奶起了疑,爺爺都要找人去查他了,三叔這才不得不回來。那時候他都養了大半年傷了,回來的時候還是一臉病容。向來脾氣好的我爹都氣白了臉,大大把三叔拎去教育的時候我爹還煽風點火來著。
聽完我說,李稚昀若有所思:“他是十二年前去的四川么?”
算了算時間,我點頭說是:“您怎么知道的?”
李稚昀說:“元元的父母那會兒也在四川。”
我心中涌起了一陣說不明的情緒,合著我家三代人都和李家有點兒瓜葛,而我卻一直蒙在鼓里。
李稚昀寬慰我:“你也別多想,那次的事情或許波及到了你三叔,但他絕對沒有被卷進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去四川。不過你和李元去埃及的這個我說不好,所以叫你過來問問。”
我舔了舔后槽牙,覺得三叔去四川可能是為了我,他一向是家里最敏銳的那個人。“那要是我今天不陪著爺爺奶奶去參加丁老爺子的送別會呢,您要怎么找我問?”
李稚昀笑了起來。“你要是不來老丁的送別會,我去拜訪一下老同事也未嘗不可,你總是在周二去看你爺爺,總能碰巧遇上的。”
我就說為什么頭幾個月去世的人,這會兒非得葉落歸根。合著這丁老爺子是用來讓我上鉤的幌子,連這都能利用?而那氣勢凌人的尹鑠竟然也能同意。
不過八寶山多少人排幾年都進不去,這我剛被批準要去埃及,丁老爺子就直接給安葬了。到底是什么人能有這么大的權利,又為什么非得要把我算計進來不可呢?
“那您剛剛說我爺爺保守過別人的秘密,是指什么?”我沒再糾纏這個話題,再往深了說,誰知道還能扯出些什么來。
“其實你應該也猜到了,你爺爺保守的這個秘密,和我有關。”李稚昀平靜地說,“當時如果不是你爺爺幫忙,我和家里人都活不到現在。”
我連連搖頭。“不對,我雖然沒聽爺爺說過丁老爺子,可他的確提起過您,但是他跟我說當時在廣西的時候是您和尹奶奶照顧他。他那時候都病得得起不來床了,不得不調回BJ,怎么可能幫得了您的忙呢?”
“你爺爺說是我們照顧他?”我用力點點頭,李稚昀露出點兒我熟悉的,老人們回憶過去時帶著的表情。“可你爺爺的病啊,是我害的。”
我倒是萬萬沒想到這個,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難道和六十年前祁連山有關系?”
“你知道祁連山的事兒?”李稚昀頭一回露出了點兒驚訝來。
我搖搖頭。“今天才聽有人提起來,您和丁老爺子當年也在對吧?”
李稚昀點點頭。“你這孩子果然不錯,粗中有細。好像對周圍發生的事不太上心,可什么信息還都記到心里了。”
“您謬贊了,我這就是無意間聽了一耳朵。”
“你不好奇么?”李稚昀問。“你像是那種會為了謎團而尋找真相的人。”
好奇?我笑了,好奇可不能當飯吃。李家和那個尹鑠之間的事兒,估計我也沒命享受這好奇。
李稚昀倒是沒有揪著不放,他接著說:“當年去祁連山的人,老丁走了以后,除了他們,就剩下我和你爺爺了。”
我皺眉,我可沒忘了早上“無意間”聽到的那句話:“知道真相的人又少了一個”。這真相是什么,“他們”又是誰?
“這里面有兩個問題,我先回答你其中一個。”李稚昀說,“那個真相和尹家相關。”
“尹家?所以丁老爺子的兒子不跟他姓也和那個真相有關么?”李稚昀頗有些贊許地笑著點點頭,我卻顧不得享受這份認可。“我爺爺會有危險么?”我盯著李稚昀。“您繞這么大圈子把我叫過來到底是需要我做什么,勞您駕告訴我一聲,我照做就是了。”
“你這孩子。”我整個人緊繃著,李稚昀卻笑了。“放心吧,你爺爺沒什么危險,他們也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徒。再說了,你爺爺當年幫過我們,我還不至于連老兄弟都保不住。”
他這話說的舉重若輕,奇怪的是,我也確實放下心來。李稚昀又悠悠道:“只是那真相牽連甚廣,你和李元也都牽涉其中,實在是讓我這把老骨頭坐不住。”
我和李元都十幾年沒見了,我挖地他看天,干的事兒也八竿子打不著,怎么會跟“真相”和彼此扯上關系呢?
“這一切,還得從六十多年前說起。”
隨著李稚昀的講述,一個遠超我認知范圍的故事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