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麥氏“孤獨三部曲”(套裝共3冊)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1246字
- 2021-08-23 17:17:12
2
初夏,一個漆黑沉悶的晚上,“紐約咖啡廳”的老板比夫·布蘭儂正站在收銀臺后。大概半夜12點。外面街燈已盡數(shù)熄滅,咖啡廳的燈光映在人行道上,形成一個棱角分明的橘色矩形圖案。街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咖啡廳里卻仍有五六位顧客逗留,有的喝著啤酒、有的喝著圣露西亞紅酒、有的喝著威士忌。比夫始終如一地守在那兒,肘抵柜臺,拇指摩挲著他長鼻的鼻尖,目光集中。他仔細地盯著其中一個穿工裝的矮胖男人;這個男人喝醉了,一直在嘮嘮叨叨。不時地,比夫的目光游走在中間桌子就座的啞巴和柜臺前其他顧客之間,但最后總會回到穿工裝的醉漢身上。時間越來越晚了,比夫依舊耐心地在柜臺后默默守著。接著,他最后掃了一眼整個咖啡廳,徑直走向通往樓上的后門。
爬上樓梯,他悄悄地進了樓上的房間。屋內(nèi)漆黑一團,他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走了幾步,他的腳趾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品,他彎下腰,摸索到放在地上的手提箱的把手。他僅逗留了幾分鐘,準備離開時,房里的燈亮了。
艾麗絲坐在皺巴巴的床上,看著他。“你拿那個箱子干嗎?”她問道,“就不能把那個瘋子趕走,別再讓他一杯杯喝了嗎?”。
“起來,你自己下樓去,報警抓他,讓他跟囚犯們拴在一起服勞役,在玉米面面包和青豆里醉生夢死。去吧,布蘭儂太太。”
“如果明早我起來發(fā)現(xiàn)他還在樓下,我會這么做的。不過,不要動那個箱子。它已不再是那個寄生蟲的了。”
“我認識一些寄生蟲,但布朗特絕不是,”比夫說道,“我——本人——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人,但我絕不是賊。”
冷靜下來,比夫?qū)⑹痔嵯浞旁谕饷鏄翘莸呐_階上。房間里的空氣不像樓下的那樣悶熱難聞。他打算稍作逗留,在下樓之前用冷水洗把臉。
“我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如果今晚你不把那個家伙打發(fā)走,你知道我會怎么做。白天你收留他在后臺打盹,晚上又是晚餐、又是啤酒的供養(yǎng)他。一周了,他一個子兒都沒付。他還口出狂言,沒完沒了的嘮叨,攪得我們生意都沒法做。”
“你不了解別人,你也不懂做生意,”比夫說,“那個麻煩家伙才來十二天,對這個鎮(zhèn)子人生地不熟。第一周,他照顧我們的生意,在我們這兒消費了有20美元。最少20美元。”
“從那之后一直是在記賬,”艾麗絲說,“記了五天帳,喝得爛醉,這對我們的生意也是一種恥辱。除此之外,他就是一個流浪漢、一個怪物。”
“我喜歡怪物。”比夫回道。
“我料想你也喜歡!我估計你自己,布蘭儂先生,也肯定應(yīng)該是個怪物。”
他揉搓了一下滿是胡茬、泛青的下巴,不理她。他們前15年的婚姻里,就平淡地稱呼對方“比夫”和“艾麗絲”。偶爾一次吵架中,他們開始以“先生”“太太”稱呼彼此,而從那時起,他們誰也沒有試著糾正回來。
“我警告你,明早我下樓之前,他最好已經(jīng)走了。”
比夫走進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之后,他覺得還有時間剃一下胡須。胡子又濃又密,仿佛三天都沒刮過了。他站在鏡子前,若有所思地揉搓著臉頰。他后悔跟艾麗絲進行談話,和她在一起,最好保持沉默。在那個女人身邊,他總是會喪失自我,變得粗野、渺小,像她一樣庸俗。比夫眼神冷酷,凝視著,眼皮憤世嫉俗地垂著,將眼睛遮住一半,粗糙大手的小拇指上套著一枚女士婚戒。身后的門開著,通過鏡子,他能看到躺在床上的艾麗絲。
“聽著,”他說道,“你的問題是缺乏仁慈之心。我所認識的婦人中,也就只有一人具有這種品質(zhì)。”
“好吧,我所知世上沒有人會贊成你的所作所為,并引以為傲。我所知——”
“或許,我是源于好奇心。你從未發(fā)現(xiàn)抑或注意身邊任何重要的事情。你從不思考,也不試著去厘清個中因果。可能,這終究是你我之間最大的區(qū)別。”
艾麗絲幾乎又睡著了,通過鏡子,比夫冷漠地看著她。她基本上沒什么特別之處吸引他;他的目光從她淡棕色的頭發(fā)滑到她被子下腳的粗糙輪廓上,從她臉部柔和的曲線延伸至她渾圓的臀部和大腿。當他們不在一起時,沒人可替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他記憶中的她完美無瑕、無可挑剔。
“享受奇觀是你從未曾體會過的。”他說。
她的聲音充滿倦意。“樓下那家伙的確是一大奇觀,好吧,還是出鬧劇。但我真是對他忍無可忍了。”
“可惡,那個人對我來說啥都不是。既不是親戚也不是朋友。但你不能理解為何收集這些細節(jié),以便挖出某些真相。”他打開熱水,動作麻利地開始刮臉。
不錯,正是5月15日,杰克·布朗特走進這家店。比夫即刻就注意到了,看著他。此人矮小,臂膀堅實像梁柱;凌亂的小胡子,下嘴唇厚得像被黃蜂蜇了似的。這家伙看起來就像個矛盾的集合體:頭很大,頭型好看,但頸部卻像男孩兒的脖子一樣柔軟纖細;小胡子看上去很假,仿佛為化裝舞會而粘上去的一樣,讓人感覺假如說話太快那胡子就會掉落;這使他看上去像個中年人,盡管他高聳平滑的額頭,雙眼圓睜的臉龐依然年輕。他的雙手很大,污跡斑斑,粗糙有繭,身著廉價的白色亞麻西裝。這個人看上去很滑稽,但也讓人產(chǎn)生一種別樣的感情,笑不出來。
他點了一品脫的白酒,半個小時就喝光了。之后,坐在位子上,吃著雞肉大餐。接著,邊喝啤酒邊讀著一本書。這是他剛開始的時候。不管比夫多仔細地留意布朗特,他也萬不會預料到之后發(fā)生的種種離奇之事。他從來不曾遇到任何人像布朗特一樣,在12天的時間里變化如此之大;也從未見過有人如此能喝,爛醉如此之久。
比夫用拇指向上推著鼻尖,刮剃上唇上的胡須。剃完之后,整張臉看上去清爽多了。當他穿過臥室下樓時,艾麗絲已然入睡。
手提箱很重。比夫?qū)⑺嗟剿麖匾孤毷氐牟蛷d前臺。他有條不紊地環(huán)顧四周。幾位顧客已經(jīng)離開,餐廳內(nèi)不那么擁擠了,但座位格局還是老樣子。那位聾啞人依然坐在中間的桌子旁,獨啜咖啡。醉漢仍喋喋不休,他并未跟身邊某個特定對象交談,也沒人在聽。當晚,他來這里的時候,穿著藍色工裝,換掉已穿了十二天的、骯臟不堪的亞麻西服;沒穿襪子的腳上劃痕累累,裹著污泥。
比夫警覺地捕捉到他長篇大論的幾句話。那家伙似乎又在宣揚一些古怪的政治觀點。前一天晚上,他談到他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諸如得克薩斯州、俄克拉荷馬州、加利福尼亞州。有一次,他談到妓院,之后他的笑話越來越露骨,不得不用啤酒讓自己安靜下來。但大部分時候,沒有人明白他在講什么。講啊——講啊——講。他不停地講,口若懸河。他的口音變化不一,用詞各種各樣。有時,他說話像個棉紡廠工,有時又頗具教授范。他能長篇大論,但語法錯誤連篇。很難說他有怎樣的故事,也難斷定他家鄉(xiāng)何處。他總是變化不一。比夫若有所思地摩挲著鼻尖。毫無關(guān)聯(lián)可循,然而關(guān)聯(lián)性是要動腦探索的。這個人頭腦好使,好吧,但他毫無邏輯地轉(zhuǎn)換話題,就像是個迷路的人。
比夫倚在柜臺上,開始研讀一份報紙。頭條新聞報道說經(jīng)過四個月的審議,奧爾德曼董事會認為,當?shù)仡A算無法負擔該鎮(zhèn)某些危險路口加裝交通燈。報紙左欄報道了東方國家的戰(zhàn)事。比夫?qū)@兩則新聞的關(guān)注度一樣高。他的眼睛盯著報紙,身體的其他感官卻警惕地關(guān)注著周圍的各種騷動。讀完之后,他依舊低頭盯著報紙,半閉著眼。他感到很不安。那個家伙是個麻煩,天亮之前,他必須得想到妥善的辦法對付他。另外,不知為何他總有一種預感,感覺今晚會有重大的事情發(fā)生。那家伙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比夫感到有人站在門口,他迅速地抬起眼睛。一個瘦高笨拙,淺黃頭發(fā)的女孩兒,大約12歲,站在門口張望。她身著卡其布短褲,藍色T恤,腳踏網(wǎng)球鞋——乍一看像個男孩兒。一看見她,比夫一把推開報紙,沖著走上前來的女孩兒微笑。
“你好啊,米可。參加女童子軍了嗎?”
“沒,”她回道,“我跟她們不是一類人。”
通過眼角余光,比夫注意到那個醉漢一拳砸到桌子上,轉(zhuǎn)身離開了剛跟他說話的人。比夫跟眼前少年說話時,嗓音變得粗糙沙啞。
“你家人知道你半夜還在外面溜達嗎?”
“沒關(guān)系。今晚,我們那片街區(qū)的孩子都在外面玩到很晚。”
比夫從沒見過她跟哪個同齡人一起來。這個姓凱利的孩子家人口眾多。幾年前,她是她哥哥的小跟班。之后再來,她拖著一輛嬰兒車,里面坐著一對流鼻涕的嬰兒。然而,如果不看孩子或者不做小跟班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待著。現(xiàn)在,這孩子呆站在那兒,好像不知道自己來干嗎的。她不停地用手掌將潮濕泛白的頭發(fā)捋到腦后。
“請給我一包煙。最便宜的那種。”
比夫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將手伸進柜臺。米可掏出一方手帕,里面放著她的“積蓄”,解開手帕的角扣。解扣時,由于猛地一拉,零錢散落,滾到了正站在那里自言自語的布朗特腳下。有那么一會兒,布朗特盯著地上的硬幣發(fā)呆,但在那孩子追過去之前,他專注地蹲下來撿起錢。拖著酒后不聽使喚的雙腿,他走到柜臺前,站在那里,輕晃著掌心里的兩個一美分、一個五美分和一個一角的硬幣。
“現(xiàn)在十七美分一包煙嗎?”
比夫站在那里,米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醉漢將硬幣堆放在柜臺上,仍用他又大又臟的手護著,他動作緩慢地拿起一美分,彈開。
“五厘錢歸種煙的窮白人勞工,五厘歸卷煙的傻蛋,”他說,“這一美分給你,比夫。”然后,他努力地定睛去辨認刻在分幣和角幣上的箴言。他一直用手指按著兩枚硬幣,在柜臺上畫著圈。最后,他將硬幣推到一邊。“這是對自由的卑微致敬。致民主與專制;致自由與劫掠。”
比夫沉著地拿起錢,放進收銀臺。米可看起來想要逗留一會。她凝視了那個醉漢好長一會兒,然后將目光移到獨坐在中間座位的啞巴身上。過了片刻,布朗特也時不時地看向同一個方向。那個啞巴靜靜地坐在那里,面前一杯啤酒,手里一截燃過的火柴頭閑閑地在桌上亂畫著。
杰克·布朗特先開口。“真是滑稽,過去三四天,我總夢到那家伙,讓我不得消停。如果有心,你會發(fā)現(xiàn)他從未開口說過話。”
比夫很少跟顧客談?wù)搫e的顧客。“沒有,他從未開過口,”他不置可否地回道。
“真是滑稽。”
米可將身體重心從一條腿換到另一條,將煙塞進短褲口袋。“如果你們對他有一點了解,也就不覺得滑稽了,”她說,“辛格先生跟我們住一起。他在我家租了一間房,是我家的房客。”
“真的嗎?”比夫問到,“我發(fā)誓——我壓根不知情。”
米可朝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答道:“當然是真的,他已經(jīng)跟我們一起住了三個月了。”
比夫?qū)⒕砥鸬囊r衫袖子放下,然后又仔細地挽起來。他一直注視著離去的米可。甚至在米可已經(jīng)離開了幾分鐘之后,他仍在擺弄襯衫袖子,盯著空無一物的門口。之后,他雙臂環(huán)抱胸前,再次轉(zhuǎn)向那個醉漢。
布朗特整個人倚著柜臺,棕色的眼睛濕潤且?guī)еH坏纳袂閳A睜著。他聞起來像山羊一樣,臭烘烘的,急需洗個澡;汗津津的脖子上沾著污點,臉上油漬斑斑;嘴唇又厚又紅,棕色的頭發(fā)亂蓬蓬地貼在額頭上。工裝太短,勒在身上,他不停地揪一下胯部的部分。
“伙計,你最好明白,”比夫最后開口道,“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為什么,我很好奇你怎么沒被當作流浪漢進行收容。清醒一下。你應(yīng)該洗個澡,理個發(fā)。看在圣母的份上!你這樣不宜到處亂走。”
布朗特怒目而視,咬著下嘴唇。
“現(xiàn)在,不要動怒,別跟自己過不去。按我說的去做。到后面廚房去找黑人男孩威利,讓他給你準備一大鍋熱水,一塊毛巾,足夠的肥皂,好好地洗個澡。然后,吃點奶香面包,打開你的手提箱,換一件干凈的襯衫,合身的短褲。明天你就能開始在任何想工作的地方,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情,好好生活。”
“你知道你該做什么嗎,”布朗特說著醉話,“你最好——”
“好吧,”比夫悄聲說道,“不,我不知道。現(xiàn)在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比夫走到柜臺一端,拿回來兩杯干啤,笨拙地端起他的酒杯,酒杯傾斜灑了他一手,弄臟了柜臺。比夫呷了一口啤酒,仔細地品味。他半閉著眼睛,緊緊地盯著布朗特。布朗特不是怪胎,盡管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會讓人不禁這樣認為。他好像哪里不正常,但當你仔細觀察他的時候又會發(fā)現(xiàn)一切正常,沒什么不對勁。故此,既然不是外在的與眾不同,那就是思想上的。他就像一個曾在監(jiān)獄服過刑,或曾念過哈佛大學或曾與南美洲來的外國人生活過很長時間的人。他就像那種到過他人不能到之地,為過他人無法為之事的人。
比夫歪著頭,問道:“你家鄉(xiāng)在哪里?”
“沒有家鄉(xiāng)。”
“喂,你總有個出生地吧。北卡羅萊那州?田納西州?亞拉巴馬州?總有個地兒。”
布朗特的眼神迷糊,飄忽不定。“卡羅萊那州。”他說。
“我知道你曾經(jīng)去過那里。”比夫巧妙地引導他。
然而,醉漢充耳不聞。他轉(zhuǎn)向門外空蕩蕩的街道,盯著黑夜陷入沉思。片刻過后,他邁著散漫、凌亂的步子向門口走去。
“回見。”他對身后的人說。
比夫又獨自一人了,他迅速、全面地環(huán)視了一下餐廳內(nèi)。凌晨一點多了,還有四五位顧客。啞巴依然孤零零地坐在中間一張桌子旁。比夫無所事事地盯著他,搖著杯底殘留的啤酒,然后不緊不慢地一口干掉,繼續(xù)讀攤在柜臺上的報紙。
這次,他再也無法專注地讀進去了。他想起了米可,糾結(jié)是不是應(yīng)該賣煙給她,吸煙是否真的對未成年人有害;想起了米可瞇眼以及用手掌將亂發(fā)捋到腦后的樣子;想起了她嘶啞、男孩氣的嗓音,像畫報上的牛仔一樣提拉她的卡其布短褲及走路時大搖大擺的習慣。心底油然而生一種溫暖的感覺。他有點不安。
比夫焦躁地將注意力轉(zhuǎn)向辛格。那個啞巴就坐在那里,雙手插在口袋里,面前喝剩的半杯啤酒已變得溫熱、渾濁。辛格離開前,比夫打算請他喝點威士忌。他對艾麗絲所言非虛,他的確欣賞怪胎。對病人或殘疾人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每次有唇裂或結(jié)核病患者來餐館時,他總會以啤酒款待。假如來客是駝背或重度殘疾人,他就免費提供威士忌。有個在鍋爐爆炸中被炸掉了命根子和左腿的家伙,每次來鎮(zhèn)上都可以在這兒免費喝一品脫酒。假如辛格是好酒之人,任何時候都可以在這里半價買酒。比夫下決心似的對自己點點頭。然后整齊地折起報紙,將其與柜臺下的其他報紙放在一起。每周末,他都會把所有報紙拿到廚房后面的儲藏室,那里已然堆放了過去二十一年里日期不間斷的所有晚報。
凌晨兩點,布朗特又來了。他帶來一個懷里抱著黑包的黑人。醉漢布朗特企圖帶他到柜臺喝一杯,但當那個黑人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什么地方之后便匆忙離開了。比夫認出來,那是位黑人醫(yī)生,自他記事起,他就在鎮(zhèn)上行醫(yī)了;他還跟廚房里的伙計少年威利多少有些沾親帶故。離開之前,比夫看見他向布朗特投去仇恨的一瞥。
醉漢布朗特站在那兒。
“你不知道白人酒館,黑鬼不得入內(nèi)嗎?”有人質(zhì)問他。
比夫遠距離地觀察著這一切。布朗特非常惱怒,現(xiàn)在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他醉得多離譜了。
“我自己也有黑人血統(tǒng)。”他挑釁似地嚷道。
比夫警惕地看著他,周圍陷入沉寂。從他厚大的鼻孔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眼白來看,他說的好像是事實。
“我身上有黑人、意大利人、東歐人和中國佬的血統(tǒng)。全都有。”
大家哄堂大笑。
“我還是荷蘭人、土耳其人、日本人和美國人的混血兒。”他繞著啞巴坐在那兒喝咖啡的桌子,迂回曲折地走著,聲音洪亮且沙啞,“我是個有思想的人,是身處他鄉(xiāng)的異鄉(xiāng)客。”
“冷靜。”比夫?qū)λf。
除了那個啞巴,布朗特誰都沒有理睬。他們四目相視。啞巴的眼神像貓的眼神一樣冷淡、溫和,全神貫注。醉漢激動萬分。
“你是這個鎮(zhèn)上唯一理解我的人,”布朗特說,“過去的兩天里,我一直在腦海里跟你說話,因為我就知道你能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
小包間里有人在笑,因為醉漢不知道他挑中的是一位聾啞人,還試圖跟這位聾啞人交談。比夫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專注地聆聽他們的談話。
布朗特在桌旁坐下,把身體靠近辛格。“世上總有一些有思想和一些無知的人。每一萬個人中只有一個人有思想,其他的都不行。這是有史以來很出人意料的——事實上,許多所知甚廣的人卻看不明白這一點。就像十五世紀時,所有人都相信世界是平的,但只有哥倫布和其他少數(shù)幾個人明了事實。但不同的是,人得有天賦才能明白地球是圓的。雖然這個事實如此顯而易見,卻是人所不知的歷史奇跡。而你很有悟性。”
比夫?qū)⒏觳仓鈸卧诠衽_上,饒有興味地看著布朗特。“知道嗎?”布朗特問道。
“別聽他的,”布朗特說,“別理那個平足、鐵青下巴、愛管閑事的混蛋。你看,我們兩個有思想的人相遇,就是件大事。這種情況幾乎從未發(fā)生。有時候,兩人相遇,但沒有任何一方能猜到對方就是有思想的那個人。這很糟糕。我就經(jīng)歷過很多次。但是,你瞧,我們這種人太少了。”
“共濟會嗎?”比夫問到。
“你,閉嘴!否則,我就擰下你的胳膊,用它把你打個鼻青臉腫。”布朗特咆哮道。他彎下腰靠近啞巴,他的聲音低成了醉漢的耳語:“怎么會這樣呢?為什么這種出人意料的無知能延續(xù)如此之久呢?因為一件事:合謀。一個龐大而詭詐的陰謀。蒙昧主義。”
小包間的人還在因醉漢跟一個聾啞人喋喋不休而發(fā)笑。只有比夫嚴肅地看待此事,他想弄清那個啞巴是不是真的能聽懂。啞巴時不時地點頭回應(yīng),臉上掛著沉思的神情。只是他的反應(yīng)有點遲鈍——僅此而已。布朗特開始就“有思想”侃侃而談,時不時加進幾個笑話。啞巴直到笑點過去幾秒鐘后才會發(fā)笑;然后等談話內(nèi)容再次回歸沉悶時,微笑還在他臉上保持好一會兒。這個家伙是徹頭徹尾地令人不可思議。人們在意識到他的與眾不同之前,便不由自主地在觀察他了。他的眼神讓人覺得他聽過他人聞所未聞之事,了解他人猜無可猜之事。他不像個普通人。
杰克·布朗特趴在桌子對面,滔滔不絕地說,口若懸河。比夫再也跟不上他的話了。布朗特醉得口齒不清,說話的節(jié)奏又快,以至于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顫抖。比夫在想,艾麗絲將布朗特趕走之后,他該去哪兒呢。天一亮,她就會這么做。她說到做到。
比夫輕輕地打了個哈欠,用指尖輕拍張開的嘴,放松下巴。快三點了,這是一天中最不景氣的時段。
啞巴很有耐心。他已經(jīng)聽布朗特說了快一個小時了。現(xiàn)在,他開始偶爾看一下時間。布朗特沒有注意這些動作,繼續(xù)滔滔不絕。最后,他停下來卷煙時,啞巴沖著鐘表的方向努努嘴示意,報以他那獨有的、含而不露的微笑,然后起身。一如既往,他雙手插兜,疾步離開了。
布朗特酩酊大醉,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渾然不知。他甚至不曾覺察那個啞巴從未出聲回應(yīng)他的事實。他開始環(huán)顧四周,張著嘴巴,迷糊的雙眼骨碌碌轉(zhuǎn)著。額上青筋暴起,他用拳頭使勁地砸著桌子;這樣的酒瘋倒是沒有持續(xù)太久。
“過來吧,”比夫善意地說道,“你朋友已經(jīng)走了。”
那家伙還在四處尋找辛格。他從未醉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表情難看至極。
“我這有東西給你,我們聊一會兒。”比夫大喊道。
布朗特從桌邊費勁地站起來,邁著凌亂的大步再次走向街道。
比夫倚著墻壁。進進出出——來來去去。畢竟,這不關(guān)他的事。餐廳內(nèi)空蕩蕩的,鴉雀無聲。時間在慢慢流逝。疲倦不堪,他任由腦袋垂在胸前。一切似乎都在緩慢移動。柜臺、不同的面孔、包間、桌子、墻角的收音機、天花板上呼呼轉(zhuǎn)著的風扇——一切都變得模糊、安靜。
他一定是打了個盹。有人在晃他的胳膊肘。他慢慢地清醒過來,抬起頭,想知道那人的來意。那是在廚房打工的黑人男孩威利;他站在比夫面前,戴著帽子和圍裙。威利太激動了,有點結(jié)巴地描述著要說的事情。
“所以,他正在用拳頭摔——摔——摔打這里的磚墻——墻——墻。”
“你在說什么啊?”
“那里,兩扇門遠的地方,一個巷子。”
比夫挺直他耷拉著的肩膀,整了整領(lǐng)帶。“什么?”
“他們打算把他帶到這兒來,他們隨時會一股腦兒涌進來——”
“威利,”比夫耐心地說道,“從頭說,讓我理理清楚。”
“是來這兒的那個矮小白人,有胡——胡——胡子的那個。”
“布朗特先生。好吧。”
“嗯,我沒看到開頭。我正站在后門那兒,聽到一陣騷亂。聽起來像是巷子里有人在打架。所以,我跑——跑——跑去看。來過咱們這兒的那個白人瘋了。他的頭靠在這邊的磚墻上,用拳頭使勁地捶墻。他罵罵咧咧地打斗著。我從沒見過哪個白人像他那樣打架。就在這邊的墻上,他要是繼續(xù)下去,指定會把自己的腦袋撞破的。然后有兩個白人聽到了動靜,圍過來看——”
“那接下來怎么樣了?”
“嗯——你知道坐在咱們這兒的那位啞巴紳士——手插在口袋里——就是這兒的那位——”
“辛格先生。”
“他過來,站在那兒,看發(fā)生什么。布朗特先生看到他,開始又說又嚷;然后,忽然躺到了地上。可能他真的把自己的腦袋給撞破了。一位警——警——警察來了,有人告訴他說布朗特先生來過咱們這兒。”
比夫低下頭,將故事梳理以符合邏輯。他揉搓著鼻子,想了一會兒。
“他們隨時都會一股腦兒到這兒來。”威利走到門旁,朝街上張望。“來了,他們都過來了。他們得拖著他。”
一群圍觀者和一個警察努力擠進餐廳。外面,兩個妓女正站在前窗朝里張望。有趣的是,當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發(fā)生時,很難想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那么多的看客,蜂擁而至。
“不要制造不必要的干擾,”比夫說。他看著扶著醉漢的警察。“把不相干的人清退吧。”
警察將醉漢扶坐在一把椅子上,將那一小群人趕到街上。然后轉(zhuǎn)向比夫:“有人說他一直待在這兒。”
“不是。但他可以待在這兒。”比夫回答。
“要我把他帶走嗎?”
比夫考慮了一下。“他今晚不會再惹亂子了。當然,我無法擔保——但我想這足以讓他安靜下來了。”
“好吧。我下班之前再過來一趟。”
只剩比夫、辛格還有杰克·布朗特了。從醉漢布朗特被帶進來到現(xiàn)在,比夫第一次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他。看上去,布朗特的下巴傷得不輕。他用一只大手捂著嘴,趴在桌子上,前后搖晃著。腦袋上有一道傷口,血沿著太陽穴往下流。他的指關(guān)節(jié)脫了皮,整個人臟兮兮的,好像被人拖住脖頸從下水道里拉上來的。他的膽汁都吐出來了,整個人都垮掉了。那個啞巴坐在桌子對面,灰色眼睛將一切盡收眼底。
然后,比夫發(fā)現(xiàn)布朗特的下巴沒有傷到,但他卻將手掩在嘴上,因為他的雙唇在顫抖。眼淚從他污穢不堪的臉上滾落。不時地,他左右瞥一眼身邊的比夫和辛格,懊惱他們看到了他哭。這很讓人尷尬。比夫?qū)“吐柭柤纾瑩P起眉毛,做出“該怎么辦”的詢問神情。辛格將頭歪向一邊。
比夫很是困惑。他很好奇,思考他該怎么處理眼下這種情況。他在試圖做決定的時候,那位啞巴翻過菜單,寫了幾行字。
如果你想不出怎么安置他的話,我可以帶他回我家。首先,給他拿些湯或者咖啡,對他有好處。
比夫如釋重負般使勁地點了點頭。
桌上,他擺了三個前一晚的特供餐、兩碗湯、咖啡和甜點。布朗特不肯吃。他不肯將手從嘴邊移開,好像雙唇是他的秘密,就要暴露于人前。他的呼吸聲變成了粗糙刺耳的嗚咽,寬厚的雙肩劇烈地抖動著。辛格一一將食物指給他,但布朗特搖搖頭,只是坐在那里,用手捂著嘴。為讓啞巴辛格看清楚,比夫一字一頓道。“神經(jīng)過敏——”他用的是俚語。
湯的熱氣不停地升騰到布朗特的臉上,過了一小會兒,他顫抖著手拿起勺子;喝了湯,吃了一點兒甜點。兩片厚唇依然在顫抖,他將頭深深地埋進盤子。
比夫注意到了。他想,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不愿示人的部分。對啞巴而言,是他的雙手。少年米可扯著上衣前襟,防止布料摩擦她那剛開始發(fā)育的柔軟乳頭。對艾麗絲來說,是她的頭發(fā);每次他在頭上擦油之后,她都不肯跟他同床。那他自己呢?
比夫慢慢地轉(zhuǎn)動著小指上的婚戒。無論如何,他知道什么不是。絕非。或不再是。他深深地皺起眉。他將插在口袋里的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移向他的陰莖,用口哨吹著一首曲子,從桌邊站起來。盡管,有意思的是,他是從別人的身上意識到這一點的。
他們扶布朗特站起來。后者虛弱不堪,搖搖欲墜。布朗特已不再哭泣,但他似乎沉溺在羞恥和悶悶不樂中,任由他們領(lǐng)著向前走。比夫從柜臺后面取出手提箱,跟啞巴辛格解釋它的來歷。辛格就那么看著,仿佛他對任何事都波瀾不驚。
比夫把他們送到門口。“振作起來,潔身自愛。”他對布朗特說道。
幕布般的天空開始出現(xiàn)魚肚白,然后出現(xiàn)清晨的深藍色。只有幾顆閃著銀色微光的星星掛在天空。街上空無一人,悄無聲息,幾近冷清。辛格左手拎著那個手提箱,沒拎東西的手扶著布朗特。他向比夫點頭示意道別,然后跟布朗特兩人沿人行道離開了。比夫站在那里看著他們。走出半個街區(qū)后,只剩下他們的影子映在透藍的暮色中:啞巴的影子挺直,堅定;闊肩、走路跌跌撞撞的布朗特緊抓著他。當他再也看不到他們時,比夫等了一會兒,觀察了一會兒天空。天空的廣闊讓他深深著迷,也深感壓抑。他揉了揉前額,回到燈火通明的餐廳內(nèi)。
他站在收銀臺后,當他試圖回憶起夜間發(fā)生的事情時,他的臉緊繃變僵。他覺得他想搞清楚一些事情。他回憶著整件事里冗長乏味的細節(jié),但仍困惑不解。
隨著顧客的忽然涌入,門開開閉閉了好幾次。長夜結(jié)束。威利將一些椅子摞在桌上,拖地。他準備回家了,唱著歌。威利很懶。在廚房干活時,他總會不時停下來,吹一會兒隨身帶的口琴。現(xiàn)在,他昏昏欲睡地拖著地板,不停地哼著寂寞的黑人音樂。
餐廳內(nèi)人還不多——熬了一夜的人與剛起床準備開始新一天的人在這個時段有交集。困意朦朧的服務(wù)員端上啤酒或咖啡。沒有喧鬧聲,沒有交談,好像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熬夜的人和剛睡醒的人之間相互不信任,讓每個人都產(chǎn)生了疏離感。
晨暉中,對面的銀行大樓顯得非常暗淡。繼而,大樓的白磚墻越來越亮。最后,當旭日的第一縷陽光灑在街上時,比夫最后環(huán)顧了一下餐廳,上樓去了。
進屋時他故意將門把手轉(zhuǎn)地嘎嘎作響,好吵醒艾麗絲跟他倒班。“圣母啊!”他說,“多美妙的一晚啊!”
艾麗絲警覺地醒來。她像一只慍怒的貓?zhí)稍诎櫚桶偷拇采希嬲股碜印7块g在初升、炎熱的陽光照耀下顯得死氣沉沉;一雙絲襪毫無生氣地掛在百葉窗的拉繩上。
“那個醉鬼傻瓜還在樓下閑待著嗎?”她詢問道。
比夫脫下襯衫,查看衣領(lǐng)處,以確認是不是還可以再穿一天。“下樓自己看。我告訴過你,如果你要將他踢出去,沒人會攔著你的。”
艾麗絲懶散地伸出手,從床邊地板上拿起一本《圣經(jīng)》、一張菜單的空白頁和一份主日學校用書。她嘩嘩地翻著《圣經(jīng)》的薄頁,直翻到某頁,讀起來,用一種痛苦的專心致志高聲誦讀。正值周日,她在為教堂里初中部的男孩子們一周一次的課程備課。“當他行走在加利利海邊,他看到漁夫西蒙和他的兄弟安德魯在往海里撒網(wǎng)。耶穌就對他們說:‘跟隨我,我會讓你們變成人類的漁夫。’然后他們即刻就丟棄了漁網(wǎng),跟隨耶穌。”
比夫走進浴室洗澡。隨著艾麗絲的高聲誦讀,優(yōu)雅的喃喃聲持續(xù)著。比夫聽著。“一早,天還遠未亮之前,耶穌去了一個隱秘之處,在那祈禱。西蒙和同伴一路跟著他。在剛找到耶穌時說,‘人類都在尋找主’。”
艾麗絲的誦讀結(jié)束了。比夫在腦海里慢慢地反復咀嚼這些話。他將原話跟艾麗絲誦讀時的嗓音剝離開來。他想去回憶那些在他還是孩童時從母親那里聽來的章節(jié)。隨著對往事的懷戀,比夫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小指上曾經(jīng)屬于母親的那枚婚戒。他不禁再次好奇,如果母親知道他放棄了宗教信仰,不再去教堂,會作何感想?
“今天課的內(nèi)容是門徒的聚會,”艾麗絲邊備課邊說,“經(jīng)文名叫‘所有人都在尋找主’。”
突然,比夫從沉思中驚醒,將水龍頭開到最大;脫光衣服,開始沖洗。他總是將腰帶以上部分仔仔細細地進行清潔。每早,他用肥皂將胸部、頸部、腳步涂抹一遍——這種季節(jié),他只能兩次泡進浴缸,清洗身體的每個部位。
比夫走到床前,不耐煩地等艾麗絲起床。透過窗子,他看得出,今天又是炎熱的一天,不會有一絲風。艾麗絲已經(jīng)誦讀完經(jīng)文。盡管知道比夫在等著,她依然懶洋洋地橫躺在床上。比夫內(nèi)心升騰起平靜而陰沉的怒氣。他挖苦地咯咯笑,然后刻薄地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坐下來,看會兒報紙。但我現(xiàn)在更希望上床睡覺。”
艾麗絲開始穿衣服,比夫鋪床。他熟練地將床單盡可能地翻轉(zhuǎn):頭尾換位,上下翻面。床被整齊地鋪好之后,比夫等艾麗絲離開,然后脫掉褲子,鉆進被窩。他把腳伸出被子,毛發(fā)旺盛的胸部在白色枕頭的反襯下顯得特別黑。他很高興沒有告訴艾麗絲發(fā)生在那個醉漢身上的事。他曾想過與他人分享,因為假如他將事實說出來,他的手可能會去摸那個讓他困惑的部位。那個人不停地絮叨著,壓根沒人理解他到底什么意思。很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倒是被那個聾啞人迷得不知所措,不僅選中他,還要將自己的一切坦誠相告。
為什么?
因為有些人有時候在一切個人的東西發(fā)酵或者具有毒害作用之前,他們就果斷拋棄了——把它扔給某些人或某些想法。他們不得不如此。對有些人,這是與生俱來的——經(jīng)文說“所有人都在尋找主。”或許這正是原因——或許——正如那人所說,他是個中國人,或是個黑人,或是個外國佬,或是個猶太人。如果他堅信如此的話,那這就是事實。他所說的每個人、每件事——。
比夫舒展雙臂,將兩只光腳交疊。皺巴巴的眼瞼緊閉著,臉頰和下頜處濃密、鐵板似的胡子使他的臉在晨暉中非常顯老。慢慢地,他的嘴巴變得柔和、放松。強烈的黃色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房間里又熱又亮。比夫疲倦地翻了個身,用手遮住雙眼。他是個無名小卒,是巴塞羅謬;有兩個拳頭,利索的嘴皮子,是布蘭儂先生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