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反烏托邦小說三部曲(全3冊)
- (俄羅斯)葉甫蓋尼·扎米亞京 (英)喬治·奧威爾 阿道司·赫胥黎
- 4909字
- 2021-08-27 20:18:22
筆記十
提要:信。膜。毛茸茸的我。
昨天對我來說就像化學家過濾溶液用的紙:懸浮的顆粒和沒用的渣滓都留在了上面。今天早晨我乘電梯下樓時就覺得自己像剛被蒸餾了一樣無比干凈。
樓下大廳里,女管理員坐在小桌子旁邊,一邊看表,一邊記下剛進來的號民的號碼。她叫U……號碼我就不說了。我擔心我會寫她的壞話。其實她倒是挺正派的一個老女人。我不喜歡她的是她的腮幫子有點下垂——就像魚鰓。(這又有什么關系?)
她用鋼筆胡亂地寫了一下,我就在紙上看到了我的名字:D-503。旁邊剛好濺了一滴墨水。
我剛想跟她說這事,就見她突然抬起頭來,甩給我一個微笑,就像一滴墨水甩在我的臉上,說:“哦,是的。有您的一封信,親愛的。等會兒給您,等會兒給您。”
我知道那信她已經讀過了,還要轉交給保衛局(我覺得沒必要解釋這一點,這就是一個很正常的程序嘛),我12點前能拿到。但她那個微笑讓我很擔心,那滴墨水使我體內純凈的溶液頓時變混濁了。我的心情糟透了,在“一統號”建造現場時怎么都無法集中注意力,甚至還犯了一個計算性的錯誤,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
12點,我不得不再次面對那淺棕色的魚鰓和那個微笑,我終于拿到了那封信。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馬上拆開讀。我把信塞進口袋,匆匆趕回住處。我把信打開,很快地看了一遍,坐下了。那是一份官方的正式通知,說I-330已經登記了我,今天21點我必須去她那里,地址也給了。
不。發生了那樣的事,我又清楚地對她說了我的感受,再這么做怎么能行!而且,她還不知道我是否去了保衛局。她絕不會知道我病了。或者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盡管如此……
我的腦袋里就好像有一臺發電機正旋轉著,嗡嗡直響。佛像……黃色……鈴蘭……粉紅色月牙。是的,那件事……O怎么辦?她今天要來我這里啊。我該把這個關于I-330的通知給她看嗎?我不知道。她是不會信的。(話說回來,誰又會信呢?)她不會相信我和這事沒有一點關系,我完全是……我知道到時候會有一場艱難、愚蠢、無比荒謬的交談。哦,不,放過我吧。那我們就用機械的方式解決這件事吧:我把這個通知復印一份給她寄去就行了。
我匆匆朝口袋塞通知的時候,突然看到了我那雙嚇人、像猴子一樣的手。我想起了那次散步的時候,I-330抓起我的手看。她不會真的……
20點45分了。那是一個白夜。一切都是綠色的、玻璃的。但那是另外的一種玻璃,很容易碎,不是我們這種,不是真的玻璃。那是一個薄薄的玻璃外殼,殼下面有什么東西在扭動著身子,在忙亂地運動,在嗡嗡響。就算大教室的圓頂此刻砰的一聲躥到空中,慢慢地在后面留下一團團煙霧,那個老月亮也像今天早晨坐在桌子旁的那個老女人一樣給我一個墨水般的微笑,每一棟大樓里的那些窗簾突然都放了下來,在窗簾后面……就算這一切都發生了,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我覺得不對勁。我覺得我的肋條就像鐵條一樣,擋住了我的路,擠壓到了我的心臟,它們離我的心臟太近了,讓我的心臟沒有了足夠的空間。我站在那扇寫著I-330金色號牌的玻璃門跟前。她背對我,正伏在桌子上寫什么東西。我進去了。
“給您。”說著,我把那張粉紅色的票據遞給她。“我今天得到的通知,就過來了。”
“您來得可真準時!等我一會兒——您不介意吧?您先坐一會兒,等我把這東西寫完。”
她又低下頭寫東西了。我在想,她的腦袋里究竟裝著什么?那些拉著的窗簾后面又藏著什么?等過一會兒,她會說什么?我會做什么?我怎么知道,怎么計算得出來,她完完全全來自“那里”,那個夢幻般的野蠻國度。
我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我的肋條就像鐵條,我的心臟沒有了空間。她說話時臉就像快速旋轉的閃著光的車輪——分辨不出那一根根的輻條。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輪廓:她的黑眉高挑著,朝太陽穴那里拉扯過去,組合成了一個有著諷刺意味的、尖銳的三角形;從鼻子兩側到嘴角的那兩條深深的溝組合成了另外一個三角形,但這個三角形的尖是朝上的。這兩個三角形好像都想把對方干掉,這樣她的臉上就出現了一個令人不快、討厭的X,就像個十字架。她的臉被打了叉。
車輪開始旋轉,擠在一起的輻條變得模糊了。“您真的沒去保衛局,對嗎?”
“我……我沒去。我病了。”
“是的。嗯,和我預料的一樣,反正總有什么事讓您去不成(她露出了尖牙,在沖我微笑)。但現在……您是我的了。您應該記得,‘任何號民,在48小時內不向保衛局匯報,均被視為……’”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把鐵條都撞彎了。我就像個孩子——像個蠢孩子被抓了個正著。我閉著我那張笨嘴。我感覺我的手和腳都被綁住了。
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她按動了一個電鈕,只聽一陣輕輕的、急促的聲音,屋里的窗簾就都拉上了。我和這個世界隔開了——只剩下了我和她。
I-330到了我身后靠近衣櫥的某個地方。她的制服窸窣響了一會兒,就落在了地上。我聽著。我的整個身體都在聽著。我又回憶著……不。有什么東西瞬間劃過我的腦際。
我最近算出了一種新型街頭錄音薄膜的曲率(這種薄膜裝飾得很漂亮,遍布街頭巷尾,為保衛局錄下人們在街上的談話)。我記得那是一種粉紅色的振動著的耳膜狀的東西,一種只有一個器官的奇怪的東西——耳朵。我此刻就是這種錄音薄膜。
此時,啪的一聲她解開了她的領扣,然后是胸扣,再往下……玻璃絲綢窸窣響著從她的肩頭滑落,滑到了她的膝蓋上方,然后落到了地上。我聽著——我聽得比看得清楚——一只腳如何從一堆淡藍色的絲綢中邁了出來,接著又是一只腳……
繃緊的錄音薄膜在顫抖,正記錄著這寂靜。不,就讓那錘子一樣的心臟不停地猛擊那鐵條吧。我聽到了,我看到了,她在我身后想了一下。
那邊,那些是衣櫥的門,那個是,有點像是蓋子關上了,還有絲綢的窸窣聲,又是絲綢的窸窣聲……
“喂……好了。”
我轉過身來。她穿上了一條紗裙,老舊的款式,橘黃色的。穿這裙子比什么都不穿還要難看一千倍。透過極薄的面料,我能看到那兩個泛著粉紅色的高聳的圓點,就像灰燼燃燒著的煤塊。她的膝蓋柔軟、圓潤……
她坐在低矮的扶手椅上。她面前的小方桌子上放著一個小瓶子,里頭裝著綠色的東西,瞧上去就像毒藥。兩只小高腳杯。她的嘴角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散發煙霧,原來是一個細細的小紙筒,就是以前的人們抽煙用的那種東西(我記不得那東西現在叫什么了)。
錄音薄膜還在顫抖。我的體內,那把錘子還在猛擊我的鐵條,已把我的鐵條抽打得如火一般熱。我清楚地聽到了每一次擊打的聲音……可是,她要是也聽到了會怎么樣呢?
可她還在踏踏實實地抽煙,平靜地看著我,還……彈掉了落在我的粉紅色票據上的一些煙灰。
我盡可能用一種冷漠的語氣說道:“聽著,既然如此,您為什么要把自己給我?您為什么讓我來這里?”
她假裝沒聽到。她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那東西,抿了一口。
“真是美酒。來一點嗎?”
我終于明白了,原來那東西是酒。昨天發生的那一幕閃現在我的眼前:造福主的石手,讓人無法直視的寒光,還有立方體上躺著的那個四肢攤開、頭朝后仰的人。我打了個寒戰。
“聽著,”我說,“您應該知道,凡是品嘗過尼古丁,特別是酒精的人,大一統國都會嚴懲不貸……”
她那兩道粗黑的眉毛挑到了太陽穴那里,嘴巴周圍又出現了一個尖銳、透著嘲諷的三角形。她說:
“快刀斬亂麻地殺掉少數的幾個人強過讓很多人自我毀滅、自甘墮落……這是一種無恥的真理。”
“是……是一種無恥。”
“假如您把這一小群全身赤裸、禿頂的真理放到大街上……不是真的這樣,只是設想。就比如把我那個最忠誠的崇拜者——您知道我說的是誰——扒掉他身上的衣服,讓他一絲不掛地出現在大街上……哦,我的天啊!”
她在大笑。但我分明看到她臉上那個三角形,透露著悲傷的那個,從鼻子一直延伸到嘴角有兩道深深的溝。不知為何,這兩道溝讓我知道了一些事:那個身體有兩道彎、駝背、長著翅膀一樣的耳朵的家伙……擁抱過她……就像她現在的樣子……他……
順便提一下,我此刻正試著描述我當時的那種不正常的感覺。現在我在寫這一切的時候才完全意識到,發生了那樣的事再正常不過。他,那個丑陋的家伙,和別的任何一個誠實的號民一樣,都有權享受生活,我當時真不該那么想……不過現在我什么都想清楚了。
I-330還在奇怪地笑著,又笑了好久。然后她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我,她的目光刺透了我的身體,她說:“但關鍵是我并不擔心您。您那么好。哦,我確信您不會去保衛局告密,不會告發我喝酒、抽煙這事。您要么就生病,要么就很忙,要么就會……我也不知道您會想出怎樣的原因不去告密。另外,我確信您很想同我一起喝一點那美味的‘毒藥’……”
她的話中透著無盡的嘲諷,她真不要臉。我又開始恨她了,這種感覺是千真萬確的。為什么又恨她?我始終都是恨她的啊。
她喝完一小杯綠色的毒藥,站起身,黃裙下她的身體散發著粉紅色的微光,朝我這邊走了幾步,停在了我的椅子后面。
她突然伸出兩只胳膊摟住我的脖子,將嬌嫩的雙唇緊貼在我的嘴唇上,舌頭伸進我的嘴里,越頂越深,我開始害怕了……我敢發誓,她這么做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但也許這就是她這么做的唯一理由。
她那香甜的嘴唇讓我受不了(我想應該是烈酒讓我受不了吧)……我吞下一口那火熱的毒藥,細細品嘗著,然后又吞一口,又是一口,我掙脫了地球的束縛,瘋狂地旋轉著,下沉,下沉,沿著一條精確計算好的軌道,朝著一個自由的星球飛去。
余下的事我就只能說一個大概了,通過一些相近的類比簡單說一下。
不知為何,我以前從未想過會遇到這樣的事,但這樣的事的確發生了:我們一直在地球表面行走,下面就是一片鮮紅色的沸騰的大海,它就隱藏在地球深處。我們從未想到過這一點。然后,我們腳下那脆弱、薄薄的地殼就好像突然變成了玻璃,我們突然就……
我變成了玻璃。我看到了自己的內心。
那里有兩個我。一個是過去的我,D-503,號民D-503,另一個是……那個時候,另一個我剛剛把他那毛茸茸的爪子從殼中伸出來,但現在,他的整個身體都出來了,殼砰的一聲裂開了,碎片朝四面八方飛去……然后又怎樣呢?
我就像拼命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用力抓著椅子的扶手,為了聽到那個過去的我的聲音,這樣問:“哪里……您是從哪里弄來的這……毒藥?”
“哦,這個嘛?從一個醫生那里。我的一個……”
“‘我的!’又是‘我的!?’是誰?”
那是另外一個我。他突然跳出來,開始吼叫:“我不愿再忍受了!您誰都不能要,只能要我……我要殺死其他人……因為,我,哦……我……”
我看到那一幕了。我看到他用他那毛茸茸的爪子緊緊抓住她,扯掉了她身上薄薄的絲裙,把他的牙齒深深嵌入……我記得很清楚:他用的牙齒。
我不記得這事是怎么發生的了,只記得I-330掙脫開來。然后她又用那該死的窗簾遮住了眼睛,她就站在那里,背對著衣櫥,聽我說話。
我記得我趴在地上一把抱住她的雙腿,親吻她的膝蓋。我祈求她:“現在,就現在,就在此刻……”
她那尖利的牙齒和眉毛組合成透著無盡嘲諷的三角形。她俯下身,一句話也不說就扯掉了我的號牌。
“是的!是的,親愛的……”我開始脫衣服。但她仍是一句話也不說,把我的號牌上的表遞給我看。再過5分鐘就10點30分了。
我打了個寒戰。我知道10點30分以后再在街上晃蕩意味著什么。我的所有的瘋狂好像突然間消失了。我又是我了。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我既沒跟她說再見,也沒有回頭就沖出了房間。跑下樓梯時,我把號牌重新別好了(我走的是消防樓梯,生怕在電梯里撞見別人),我跑到了空蕩蕩的大街上。
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還是那么簡單、慣常、規范的情景:玻璃大樓閃著亮光,慘白色的玻璃天空,綠色的安靜的夜。但在這安靜、冷酷的玻璃前面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悄無聲息地前行。我朝前跑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可不想遲到。
我突然發現,我在倉促中別回去的號牌又掉了,在玻璃人行道上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我彎下腰把它撿起來,可就在這瞬間的寂靜中,我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我把頭扭了過去。
有個小小的、彎曲的東西正拐過街角,至少我當時的感覺是這樣。
我撒腿就跑,只聽見風在我的耳畔呼呼作響。我停在大樓門口:差1分22點30分。我豎起耳朵聽了聽,背后沒人。真荒唐,我覺得整件事真荒唐。都是那“毒藥”鬧的。
那是一個痛苦的夜晚。身下的床升起、落下,又升起來,沿著一條正弦曲線朝前走。我一直念叨著這句話:“號民晚上必須睡覺。這是一項義務,正如白天工作也是一項義務一樣。睡覺是必要的,這樣白天才能工作一整天。晚上不睡是犯罪。”可我還是睡不著。我就是睡不著。
我完蛋了。我無法履行對大一統國的義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