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誕生和結(jié)束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最重要的兩件事。

在我們農(nóng)村老家，不管是生命的誕生還是結(jié)束，村里所有人都要參與。只不過大家所懷著的心情不一樣，生命誕生的時候，大家懷著興奮和喜悅的心情去上門道喜，順便吃吃喝喝。如果一個生命逝去了，大家則懷著悲傷和惋惜的心情去上門哀悼，順便去幫忙。

每個家庭出生的第一個孩子都要過滿月或者百歲(睡)，擺幾桌酒席，請親戚朋友和村里人來慶祝一番，也是希望以后可以幸福安康，長命百歲。我二祖父家的長孫女芳梅，她過滿月的時候我剛剛兩歲，母親帶我去參加了這個堂妹的滿月宴，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酒席。她家里人都滿臉笑容，熱情洋溢，盡心盡力地招待客人。一個新生命的降臨，給這個家庭注入了新的活力。

母親帶我坐在上房的炕上，炕上坐著的都是婦女和孩子，炕桌上面已經(jīng)擺上了四五個小碟子，還有一瓶甜酒。碟子是老式復(fù)古搪瓷小碟，里面印有粉色牡丹花或者茉莉花圖案。一碟胡蘿卜條，一碟蘋果片，一碟黃瓜絲，還有一碟炸蝦片，這是幾個下酒菜。主食是大碗的臊子長面，臊子是用土豆，胡蘿卜，豆腐和肉絲拌成的。我吃了一點(diǎn)東西以后，就一直指著那瓶甜酒要喝。剛開始母親不同意，我就一直哭鬧，最后實(shí)在沒辦法一個堂叔給我倒了一小杯甜酒，喝完我就醉了。

喝醉以后，我在上房的臺子上過來過去跑個不停，一邊跑一邊笑，實(shí)在跑不動才停下來，坐到臺子角落的一個小凳子上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diǎn)多鐘，睡在我家的炕上。

有生命誕生，就有生命終結(jié)，這是亙古不變的天道循環(huán)。

祖母去世之前就已經(jīng)臥床好幾年了，飲食起居都不能自理。事情的起因聽祖父說是因?yàn)橐粓龃笥?，?dāng)時祖母正在地里干活，突然大雨如注，傾瀉而下，她來不及避雨就被淋成了落湯雞，從此以后祖母就落下了病根。

后來年齡越來越大，身體也越來越差，大腦反應(yīng)遲鈍，行動遲緩，隱隱約約感覺祖母可能得了癲癇癥，或者類似于腦中風(fēng)之類的疾病。祖母和祖父一樣，都喜歡喝罐罐茶，祖父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給爐子生火煮罐罐茶，這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種生活習(xí)慣，也是農(nóng)村很多人的生活習(xí)慣。

有一天早上，祖父不在家，祖母就自己生火煮罐罐茶，她自己行動不方便，一不小心趔趄一下就摔倒了。面部恰好碰到了剛生好的爐子上，爐子的火焰很旺，一下子就把祖母的半邊臉燒傷了，幸虧眼睛無大礙，但是眼睛周圍燒的很嚴(yán)重。當(dāng)家里其他人有所察覺進(jìn)到屋里來的時候，祖母已經(jīng)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從此以后她就臥床不起。

祖母去世那天，我正好騎著自行車和一群小伙伴去趕集?；氐酱蹇?，在一個堂叔家里討了一碗水喝，我剛喝完他就讓我趕緊回家去看看。我也沒想太多，還以為他是看我們出去玩得時間長了怕家里人擔(dān)心，所以催促我快點(diǎn)回去，結(jié)果還沒到家我就遠(yuǎn)遠(yuǎn)聽見幾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從三叔家里傳出來，回去一看，原來祖母已經(jīng)去世。

我到家以后，看見二祖父三祖父還有幾個堂叔都已經(jīng)在上房，二祖父三祖父倆人陪著祖父在炕上坐著，其他人在地上站著。祖父捶胸頓足，嗚嗚咽咽地哭著，二祖父和三祖父在一旁勸慰他。父親和二叔三叔他們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哀嚎著。祖母已經(jīng)被放在上房地上的草墊子上面，臉上蒙著一沓干凈的白紙，身上穿著一件苜?；伾膶捤纱蠊訅垡拢_上穿著一雙嶄新的黑色老布鞋。

我進(jìn)去以后，父親讓我跪下，我跪下來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祖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滴眼淚也流不下來。我從來沒見過人去世以后的樣子，可能是一下子反應(yīng)不過來，被眼前的一切嚇到了?？匆娔赣H三嬸還有幾個姑姑跪在祖母跟前，用紙殼子和簸箕左右前后扇風(fēng)，不知道是為了給祖母的身體降溫還是為了不讓身體膨脹，老家把這個叫做“涼絲”。

過了一會兒，二祖父讓父親去請總管，來幫忙安排一切喪葬事宜。父親這才如夢初醒，一下子翻起來走了，可能是跪得時間太長膝蓋麻木了，父親走路一顛一跛的。二祖父讓二叔去請舅老爺也就是祖母的娘家人。當(dāng)時家里沒有快速交通工具，二叔只能步行，走二十里的山路去報喪。二祖父讓三叔去請木匠來家里給祖母做棺材，讓一個堂叔去請吹鼓手和陰陽。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以后，二祖父看見我還在地上跪著，就讓我回去吃飯，我順勢就退了出來。

總管一般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說話分量重又能把一切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條。因?yàn)榧t白事都需要大量的體力勞動，如果沒有威望和控制全局的能力，大家互相推卸責(zé)任，辦事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事情就很難順利進(jìn)行。

總管一來就開始安排任務(wù)，先讓幾個堂叔在院子里搭一個簡易長棚，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然后讓父親去通知村民。晚上的時候，二叔領(lǐng)著舅老爺家的人來了。他們來了以后，祖父他們哭得更加傷心，舅老爺家的人也在黯然地抹眼淚，大家互相安慰好一會才止住。過了一會兒，三叔帶著陰陽和吹鼓手也來了。按照慣例，來人要先在上房的地桌上給死者上一炷香祭拜一下，以示對死者的哀悼。祖父帶著父親以及二叔三叔他們彎腰鞠躬回禮，然后請大家去側(cè)屋休息。

母親和三嬸兩個人專門負(fù)責(zé)做飯，大家吃過晚飯以后，總管安排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年輕人去給祖母挖墳。因?yàn)殛庩栂壬吹南略峒帐堑谌?，所以大家?dāng)天晚上都忙得不可開交，挖墳的幾個年輕人和木匠都是通宵達(dá)旦干活。

第一天晚上，父親和二叔帶著我們幾個孫子守靈，第二天晚上是三叔和幾個姑姑守靈。晚上他們挖墳的時候，我們家里人要給他們送一些吃喝，還要在墓坑里面扔一點(diǎn)散錢下去，表示對他們的慰勞，這是我們老家的傳統(tǒng)習(xí)俗。第二天早上，祖母的墳?zāi)雇诤昧耍撞囊沧龊昧恕?

第三天早上六點(diǎn)下葬，大家五點(diǎn)就啟程了。出發(fā)的時候，陰陽穿著紫色太極長袍大褂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四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抬著棺材，祖父領(lǐng)著我們大家跟在棺材后面，我們披麻戴孝，哭聲震天。吹鼓手跟在我們后面，嗚嗚啦啦地吹著悲傷的送殯曲。

嗩吶大概是我聽過最悲傷的樂器，嗩吶聲凄涼哀婉，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像是在訴說著一個古老而又傷感的故事。

到了墳頭，陰陽首先要祭奠一下五方五土，然后讓亡者的親人去墓坑下面的四個方位和正中間撒幾粒五谷雜糧，在墓坑最里面的小燈窯里面放一碗倒頭飯。然后開始慢慢地把棺材放進(jìn)墓坑里面去，棺材兩邊分別站著四個人，用繩子把棺材挽起來，慢慢地往墓坑底下滑。棺材放到底以后，會下去兩個人把繩子從棺材底下抽出來，再把棺材移到墓坑最里面。這一段時間祖父帶著大家大放悲聲，痛哭流涕。

紙火這些也開始燒起來，一直到墳頭堆起來像一個大饅頭的時候，紙火也差不多燒完了。這個時候，村里的房下還有堂叔他們會來拉還在地上痛哭的我們，整個喪葬儀式就算結(jié)束了。

人就是這么奇怪的生物，降生的時候大家都?xì)g天喜地，笑逐顏開，去世的時候卻哭天搶地，撕心裂肺。很多人都認(rèn)為親人去世了不哭就是不孝，別人會說三道四，讓自己背負(fù)罵名，好像哭得越厲害就越孝順。孝不應(yīng)該只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應(yīng)該是一種從始至終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的一種品德，一種人生態(tài)度，一種歷史傳承。其實(shí)緣聚緣散不過是一場旅行的結(jié)束和另一場旅行的開始而已，生命本就是一場輪回！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則，任何人都無法逃脫。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對，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