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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圣夏門勤工日記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一日)

我來法國,不過七月,進工廠作工,也只得兩個多月,關于法國各方面的情況,自然不甚清晰,就是工人的生活,也多茫然。慕韓君因我進了工廠,囑我做一篇介紹作工生活的文章,我一則沒有閑時間,二則所知甚少,不能作一種分析的記載,但是我想國內人士所急欲知的,不過是我們實際生活的情形,我作工時所記的日記,雖然雜亂瑣屑,惟其越瑣屑的地方,越可以推見實際的真象,我現在就把這個拿出來供大家參考罷。

我是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到法國,在上海起身時,通共只帶四百塊錢,買船票置衣裝就用去了三百元(所坐的船為美國船三等艙,去價一百四十五元),抵法只剩一百元,當時只合法幣八百佛郎左右,全數交存華法教育會,由會中代為保管。

我在方登普魯公學,補習了四個月的法文,每月正需的學膳費,只一百六十五佛郎(兼洗汗衣襪子,不另取資)。我因為好游,每月約多用一百佛郎,同學普通每月用費,不過二百五十佛郎。四個月共長用了三百佛郎,我當存款將用完時,就托教育會代覓工作,教育會因為工作難覓,允由會中暫時維持學費,俟春假滿后,再為設法。

工作難覓的原因,或說是大戰期間,女子乘機占了男子的位置,現刻退伍兵士,還有許多失業的,無法安插,或說是戰后原料煤炭缺乏,各工廠多未恢復,所以工不易覓。據我的觀察,法國戰后,元氣大傷,必定要力求填實,需要的工人,當較戰前為多,這工作難覓,不過是一時的現象,而非永久的現象。

學校是三月二十七號放春假,華法教育會先于二十四號召集各校代表在巴黎開會,所討論的雖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報告覓工情形。據謂已在圣泰田Sainf etienne地方,覓得工位三百四十三個,可以容納春假后出校作工的同學,關于分派同學作工之先后,用三個條件來決定:

一 到法的先后,

二 存款的多少,

三 有無工藝技能。

那來法國最早,存款又已用完的,遇著相當的工作,自然要盡先安頓。

雖沒有一二兩項資格,但他卻有一種專門的技能,也可以先派工作。除了這兩項人之外,方輪到其余的。若遇工位不敷分配的時候,凡同學存款用完,而又不得工的,教育會擔任維持生活費,等得了工后,再儲蓄工資償還。

四月五日

接別校同學先赴圣泰田者來信,說工廠待遇很好,工作也不如何繁難。

四月七日

教育會將作工人名單寄來,凡存款在四百佛郎以上的,本人雖愿作工,因沒有工位,仍然留校補習。

四月八日

接教育會電,囑準備明日動身。我們同學作工的,共有三十五人,得了這個信息,都非常歡喜,即刻把行李收拾帖妥,留校的同學,紛紛和我們餞行。大家對于這回去作工,好像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全沒有半點痛苦的憂慮,這種精神只要能繼續不懈,真是難得。

四月九日

上午教育會派代表給我們送路費來,每人發一百五十佛郎,宣告今天下午六點鐘起行。我們當時就舉出幾位法語嫻熟的人,經理買車票運行李種種事務。

方登普魯學校,待遇中國同學,非常優厚,就是這地方的人,對于我們的感情,也還不壞。此處風景,又極佳妙,我們現在要和他離別,心中不免生了一種留戀的感想,正是古詩所謂:

一花一草尋常見,到得臨別總耐看。

我們向校長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又送學校夫役一百佛郎的酒錢,校長對于我們這種求學的精神,很是敬重。

我們正興高采烈的準備動身,下午兩時突然接著教育會的電報,說工作忽生阻力,囑我們再待數日。同學閱電后,多數人勃然大怒,因為我們候工,已經頓挫了若干次,這回圣泰田的工作,又把我們排在后面,現在已將動身,仍復停頓,疑是會中辦事人拿我們作兒戲,即令不是如此,也有辦事不力之咎,全體堅持必行。教育會代表鐘君,將眾人的意思,由電話中通知會中辦事人劉大悲君。劉謂若諸同學一定要去,將來不能得工,教育會不負責任,言詞很是斬截。眾人聽了,知道工作停頓,必有原故,把先時的感想,一變而為懷疑。約有一點鐘的光景,教育會又派代表彭君來說,學校春假將滿,諸君在校待工不便,可出住旅館,每人再加發五十佛郎作一星期的旅館費。我們問他工作停頓的原因,他說會中也是接圣泰田的電報截止,實際的真象,還要等明日方知。我們既知道工作停頓,并非無故,教育會又只發一星期的旅館費,是已明白表示當于一星期內,替我們另覓得工作,也就不如何爭執了。內中有八位激烈點的同學,以為在巴黎附近住旅館等工,恐怕還是不穩當,教育會覓工的職員向迪璜君,既在圣泰田,我們不如仍一直到圣泰田見著向君,就容易商量了。眾人以他們這主張,近于冒險,多不贊成,他們八位,遂另為一組,單獨先往。

四月十一日

巴黎有人來說,工作所以停頓,因先入廠的同學中,有三五人不能遵守工廠作工時間,廠門已閉,方往叩門,又作工時因怕冷怕痛,或戴手套,或以一手插荷包內,單用一手動作,這些情形,映入廠長眼中,自然不快,雖不便即行辭退,然而對于以后的,遂拒絕不收了。

四月十三日

到巴黎訪劉大悲君,問覓工情形,劉君謂諸君托覓的工作,有愿作鐵工的,有愿作紡織工的,有愿作化學工的,諸君想作的工,必定與諸君以往或將來所研究的學問有相連的關系,教育會職員自當盡力去找。不過當這工作難得的時代,要求盡如人意,恐怕是不可能的。為維持目前計,所得的工縱然不合諸君最初的志向,也只好請諸君將就了。

又謂諸君多沒有工藝技能,又不能作笨重的苦工,最好是先作學徒,既不如何勞苦,又可得一種技能。但是學徒之在工廠,得益很少,因為不僅工藝時時需人指點,并且耗費他的材料,故非工廠所歡迎。現在正和幾個工廠接洽,昨天有一個工廠的代表來說,當學徒當訂三年的合同,庶諸君學成后不至遽然舍去,工廠較為有益。我因為三年的期限太久,諸君必然不同意,可向他另提出三項:

一、不定期限不訂合同,

二、三月為期,

三、一年為期。

現在還沒接著答復,別處如有信息,當通告諸君自己決定。

四月十四日

教育會派人來說:謂昨接圣夏門Sainf chamond鋼鐵廠來信,允收中國學徒二十五人,命我們即刻前往,這二十五個位置,除已到圣泰田的八個之外,還有十三個盡來法較先的先往,其余的留待第二次再走。

四月十五日

下午六時,由方登普魯起程,留校同學,多來車站送行。圣夏門在里昂附近,離圣泰田也只半個小時火車,由方登普魯往,車費需四十二佛郎,中途換車兩次,一在蒙達爾,一在圣泰田。八時抵蒙,下車稍進飲食,日間很熱,眾多著春服,夜間極冷,立月臺上,寒風撲面,牙齒相擊有聲。平時間圣泰田的車方到,車上人已坐滿過道內,還立著無數的人,我們勉強擠上,連站的地方差不多也沒有,我們側足的擠做一團,氣息為之窒塞,車行時又極震蕩,頗覺悶苦,半夜有人下車,才得座位。

四月十六日

天明車抵圣泰田,下車計算人數,不見了三人,詳細察問,才知道我們昨夜由蒙達爾上的火車,前半節開圣泰田,后半節到中途另改道別處,他們一定坐錯車了。

由圣泰田換車,半點鐘就到圣夏門,一路山巒起伏,我看了引起一種親切的意味,因為我許久沒有見像故鄉這樣的山景了。

九時車抵圣夏門,我們走出車站,舉目一望,只見黃塵滿地,黑煙四起,天色愁暗,河水污濁。街市并不繁華,房屋也多敗陋,往來的人,盡是些濃眉大眼衣服襤褸的勞動者。我們方從美麗莊嚴的方登普魯來,見了這種景象,未免有點不快。然而一轉念間,還是勞動的精神戰勝,覺得這黃黑的煙云,也是大塊的文章,粗野的勞動者,才是人類過正當生活的人,又是文明的制造者,我為什么要厭棄他呢?

我們所進的工廠,一問就尋著了。看門的人把我們引至招工處,這招工處就像中國的號房(或稱門房)一樣。凡是招工的,都要先到此處交涉。管理員問明我們的來歷,然后引至辦事處將華法教育會的介紹書投進,等了半點鐘的光景,有一女書記出來問我們的姓名,又拿一張紙轉令我們把各人愿學的工作開上。我們同學十分之九是沒有做過工的,既不知道鐵工里面分若干部,更不知那一門容易學。只有一位王良翰君,他曾做過幾個月的制模(或稱翻砂),于是學制模的竟有一大半人,其余的都是學銼工。單子開完,書記拿過去,又隔了許久,始出來告訴我們,下午二點鐘再來候信。我們遂退出,同入咖啡館。將下午會集的時間商定,然后各自散去吃午飯。

我所領的旅費,用到這里不過剩三十多佛郎,還有工衣未買,宿舍未定,所以這頓中飯,就實行節食主義了。

這個地方的人,對待我們多帶一種嬉笑輕侮的樣子。和他買東西,明明見著擺在玻璃柜里的,他竟答應我們沒有。同他問好,他也置若罔聞。聽說此地原有華工在過,想來是他們替我們種的好影響了。無怪我們同學中找工,多想找沒有華工在過的地方。我雖然不以他們這種畏怯的行動為然,但我今日身處其境,真有許多難堪的地方。要求恢復名譽,倒要大費一番力量。

下午一時,會著先到圣泰田的八位,他們的工作交涉,昨日統已辦好,都是學銼工。因問他們何以沒有人學制模,八人中有黃楊兩君以前曾作過制模工的,向我們說道,制模這項工作很苦,在初學的時候,一無所知,只好做那搬石筑土等笨事,即到能夠制模,便要親倒鐵水(即熔化之鐵汁),稍不謹慎,鐵水落在身上,輕則壞衣,重則肌肉盡爛,楊君以前為鐵水傷腳,醫了一個多月方好,并且現在已離暑天不遠,平常的熱,已受不住,怎還經得起大火來烤哩!

眾人聽了,多后悔早上答應時,不該寫學制模。

兩點鐘到招工處,管理員逐一檢閱我們的護照,驗畢,然后用正式表冊填寫各人履歷和所愿習的工作。早上簽名學制模的同學,多趁此機會,改報銼工。不改的只有六人,我也是六人中之一。填寫既完,管理員命一人拿表冊引導我們到辦事處。辦事處的主管者在表冊上簽字后,又命引我們到驗身房,盡脫了周身衣服,受醫生的檢驗,手續雖不麻煩,但是脫衣穿衣,卻很要費點時間。

先來的同學向我們說,工廠指定的寄宿舍和食堂,都是同黑人、阿爾及爾人、西班牙人在一塊。寄宿舍的建筑,仿如營棚,每間可容一兩百人,鋪位安置也如長江輪船的統艙一樣,污穢惡濁,實在不能住。我們對于勞動的苦可以受,這種苦卻有點難受。已和工廠職員交涉,請他替我們另開寄宿舍,現在還沒有得到他確實的允許。

我們由驗身房出,仍轉到招工處,管理員說諸君既不愿同黑人一處食宿,今晚只好請住旅館。明天再來候信。我們因恐旅館拒絕不納,向他要了一封介紹書,以為一定穩妥了。殊知這家旅館的主人,過于謹慎,竟回答我們沒有房間,第二、第三家都是如此。一直走到第四家,已再尋不出旅館來了。幸而這家主人還好,他見我們衣冠整齊、行動有禮,不像個流氓工人的樣子,答應收留。我們聽了,那種歡喜的情形,仿如待死的囚人,忽逢赦免一樣。我們昨晚既沒有睡覺,今日又奔波了一天,中飯也沒有吃,所以非常疲困,一進房門,便倒睡床上,什么事都不管了。到七點鐘,才起來去買條面包和冷水豆餅嚼食,其味異常香美,正所謂饑者易為食了。

同學中有連買面包錢都沒有的,又困又餒,想起了在家中當少爺時候的快樂,禁不住睡在床上痛哭。我看著真是可憐。他們口口聲聲罵教育會的職員不會辦事,設使圣夏門離巴黎不遠,我敢說一定有若干人要跑轉去的。

四月十七日

上午七時到招工處。管理員告訴我們今日是禮拜六,下禮拜一再來作工。我們問他宿舍究竟如何,他說還有幾天才收拾得出。于是我們轉旅館就拍一個電與華法教育會,請快撥點款來接濟。

下午到公園游玩,園子雖然不大,布置倒很曲折。在這煩躁的地方,不想還有一片清涼境界,供我們恢復精神之用。

四月十八日

今日星期,各工廠都停工休息,下午出游街上。

圣夏門是屬諾瓦Loir省管的一鎮,地方很小,居民不過五六萬。在此地住的人,十分之九,都是工人,大街只有一條,并沒有什么大商店。咖啡館(兼賣酒)卻極多,每日晚飯之后,工人多到里面吃酒,或斗牌,或打彈子。星期的這天,更是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了。在公園內遇華工五人,彼等現在此地人造絲工廠作工,遠遠見著我們,就脫帽招呼。我也跑上前去問好,有一兩位同學,反遠遠的避開。他的意思,以為不和華工接近,法國人還分得出那些是學生,那些是華工。若同住一塊,就要受法國人一例的輕視。我很不以他們這種見解為然。

公園側大庭內今午開一音樂會,為工人募款。有工會會員在場演說工人之痛苦,聽的人都現一種感動憤激的樣子。

夜間有同學由圣泰田來,替我買得工衣一套,衣用藍色粗布縫成,去價十六佛郎五十生的,合中幣不過一元兩角,可謂廉矣。

四月十九日

我們所進的工廠,法文名字為“Compane dos Fargeret acierier de lamarine”,是一個很大的煉鋼廠。現在因為缺煤,有一半沒有開工,然而作工的還有一萬五千人,就可想見他規模的宏大了。工廠的周圍,約有六七里,繞以很厚的磚墻,分二十四道大門出進,望去仿如一座城池。廠內煙筒林立,鐵軌縱橫,初入其中,多轉了幾個彎,就要迷路。

今晨七點鐘,到招工處,八時管理員方來,將學制模的和學銼工的分為兩隊,令兩個人分引到兩處工作場所。我們學制模的共有六人,由R門進,先在門房掛了號,然后到制模工作場見本場主任。主任問了我們的姓名后,叫我們明天七點鐘穿工服來此地作工。交涉辦妥,仍然轉到招工處。管理員謂寄宿舍下午可以整理出,你們趕快準備搬進。又每人發一張吃飯執照,從今天起,就在Cantinc寄宿舍內吃飯。

寄宿舍在工廠附近另一大圍墻內,有同式的平房約二十間,母間可容百余人。前面有一條小溪,兩岸都是樹木,過溪為曠野,風景頗不惡。我們住的房子,在最后一進,另用木柵關攔,不許別人亂入。這一間屋內,又分為七小間,在這里住的同學,共有二十二人,拿五間做寢室,一間堆行李,一間做公共讀書的地方。自來水、電燈、床鋪、桌椅都設備得很完全,比起學校的寢室,相差不多。我們看了,真是喜出望外。

食堂離我們住屋約三百步,房極寬敞,可容千人會食。于這大食堂里面,又劃出四分之一的地方,另攔為一間,布置特別整潔,有長桌十二張,每張可坐十人,桌布飯單刀叉俱有。我們就和幾個法國人在這里面會餐。食品除面包外,有肉一盤,菜蔬一盤,點心一道,很是豐盛。早上吃咖啡,午晚兩餐的菜,大概相同。若要飲酒吃茶,當現給錢。

西班牙人、黑人、阿爾及爾人、阿利伯人和少數的法國人,所住的寄宿舍,都沒有我們住的那間光明潔凈,吃飯的地方,也不擺什么桌布刀叉飯單。桌子是鎖在兩條板凳的中間,到吃飯時各人自帶刀叉,木桶裝湯,鑌鐵盤盛菜,還要自己親到廚房去拿,看去真不及我們多了。

下午我們把住的房子,略加陳設,煥然一新。夜間同學有攜得有中國樂器的,或彈或唱,頓覺滿屋中都充滿了甜美的快樂,把種種煩惱,全拋在九霄云外了。

今天新到作工同學四十余人,方登普魯候工的十人,也在其內。他們所進的工廠,法文名“Chavamle-Brun Freres”,也是個制鐵廠,不過規模沒有我們的大,只有三千工人。工廠雖然不同,吃飯卻在一處,想來他這種消費的設備,一定是各個工廠可以共通的。

四月二十日

工廠規定,一星期作工四十八小時。除星期休息外,平均一天作工八小時。上午自七點鐘起,至十一點半鐘止,下午自一點半鐘起,至五點鐘止。先五分鐘以前進廠,若是遲到,大門一閉,就不能入。

我們今日是開始作工的一天,所以起得格外的早,五點鐘已收拾完備,六點鐘到食堂吃咖啡,六點半進廠。制模工場門首有鐵柜四排,一排又分為若干格,有照料的工人來指我們,叫把身上的洋服脫下,放在里面,另外換穿工服,工作完后,仍換穿洋服出廠。

時辰鐘的旁邊,掛著工人號碼牌,這鐘下面,安得有印時刻的機器,凡是工人到廠,將自己的號牌向鐘下一壓,便印上某日幾點幾十分鐘入廠字樣。工場主任就根據這個來清缺席,絲毫不能作弊的。七點鐘時,汽筒一叫,便動手作工。我們在的這個制模工場,不過是這個大工廠中的一小部分,只有一百多名工人。直接管理工人的有工頭,工頭之上,還有主任。這一部的事,全靠主任主持。當這主任的,是一個道貌岸然很有學問的工程師。他手下還有兩個助手和幾個書記。

這個廠屋,專是鑄鐵,有煉爐五座,每爐每次可熔鐵一萬基羅(每基羅約合中國二十四兩)。鑄出的鐵器,待修理者,遍地皆是。物件過重,移動不是人力所能勝任。取卸轉移,全用起重機。大起重機有六架,小起重機有四架,提取數萬斤重之物,毫不費力。我最初見他吊著一萬多斤的鐵輪,隆隆從頭上過,又聽著照料的工人,不住聲的喊注意,心中不免有點畏怯。及至多見了幾次,也就不以為意了。

工頭將我們學制模的六個人分去和幾個熟練的工人在一塊,一面學習,一面幫他的忙。我和李君相從的,是兩個老工人,內中有一個已經在廠五十年,他還看見李鴻章來參觀過,作工的經驗不消說是很好的了。他兩人現正合做一架大機器模型,這機器約有兩丈多長,是鐵路上用的,模型用木材照樣造成,放在一個很大的鐵箱里面,周圍用土筑緊,鐵箱分上下兩層,可以取動。筑完之后,將上面的鐵箱取開,把木模型取出,重復將鐵箱蓋上,翻成一個泥模,再倒入熔化的鐵汁,便鑄成機器了。

翻砂大概的方法,雖然幾句話可以說明,但是做起來,卻很不容易。我們今天只是幫他鏟鏟泥土,他不要我們筑。因為筑的松緊,關系很大,若是松了,把木型取出后,必至潰散,若是緊了,鐵中所含的一種氣體,不能發舒,也要爆裂,所以我們只好袖手旁觀了。

四月二十一日

今日仍從兩老者作工。用力的時間,不過兩點鐘,玩的時間,竟占六點鐘。

每星期熔鐵兩次,今天正值熔鐵之期。下午爐內鐵熔,工人用鐵桿將爐門撥開,有紅水一股,奔流而出,火花四射,眼為生眩,用巨鐵桶接著。這紅水便是已經熔化的鐵了。一桶既滿,爐門復閉。起重機提至模型側,緩緩注入型內,待鐵冷后取出,便得一鑄成機器。

當倒鐵時,我立十步外觀看,已覺熱不可支。那照料倒鐵的人,我真佩服他能受這大熱。

四月二十二日

今晨頗冷,我入廠時,著衣過單,被冷風一吹,只是發戰,很想得點用力工作,勞動勞動,借以驅除寒氣。惟事偏不來,遲之又久,二老工要用泥,努力鏟了幾十撮,頓覺周身暖和。

晚餐后閑步到新來作工同學四十余人住處。他們住的房子,比我們的宏大整潔。寢室在二層樓上;樓外有一極大的露臺。地勢既高,舉目一望,四山景色,盡收入眼底,暑夜納涼佳地也。

四月二十三日

今日工頭又將我與王君良翰,另換和一法國工人作工。這工人年只三十幾歲,名惹爾維,性極活潑,好談話。我有所問,彼滔滔解說不倦。沒有人和他說話時,則唱歌自樂。

惹爾維所作的工,是一個大齒輪的模型,工作也很繁復,齒輪的齒,不能同時筑,須將輪邊筑好后,一瓣一瓣的拿來安放。我今天幫他提了很多的土,又幫他筑模。筑模先用人力,后用汽錘。這汽錘的力量很大,我拿在手中,周身的筋肉都在抖動,剛筑完一周,已經汗流遍體。但我仍努力的筑完了,方才放下。

我作工的時候,忽有書記給我一小函,拆開看見上面寫著我有兩封掛號信,存辦事處,叫親自持條去取。我遂向工頭告了假,到我們頭一天來交涉工作的那個地方,將這小信交與保管信件的人,他很詳細的盤問我的姓名,又要我的護照觀看,審的確了,才把信交與我。

這兩封信都來自上海,有一封信內附著一張七千六百多佛郎的匯票,是蔡衡武先生匯給我和劉、范、蔡、梅四君分用的。諸同學見我們有款到,多以為我們必轉學校讀書,不再作工了,殊知我們的心中,卻另是一種打算。

后來的四十幾位同學,今天開始進廠作工,學機械的有兩個,學銼工的十個,學木工的兩個。學制模的最多,有二十八個。

各部分學徒,最初多只是學習或試驗,于工廠毫無補益,只有學制模的,雖然也是同一的不會做,但如搬泥筑土等事,是不必學而可能的,比較還稍得用,所以工廠很喜歡招制模的學徒。

同我在一廠學銼工的同學,他們作工的地方,是在工廠內所附設工人學校的一間大教室內。這屋內當窗放著十六架小機器,中間安兩長排繪圖桌,上午有教員來教一點鐘的機械制圖,作工時間,特別有個工頭在旁指點。初學的時候,工頭每人給一塊方鐵,叫把這銼平。等到手銼勻凈后,又叫銼兩把尺子。尺子這東西很不容易銼平。學過理工的人,就曉得三年難銼一把好尺子。能夠把尺子銼來用得,才開始作東西。

四月二十四日

今天惹爾維令我試做齒輪的齒型,這齒型是雕在一個寬長不過八寸的木框里面。像這種模子,稱為心模,因為他是制來放在大模子里面的。我初筑的第一個,過緊了不合用。第二個又松了,一出模便潰散。第三個雖合用,但是取木型的時候,觸壞了一點,修補很不容易。我今天只做成兩個,王君做成十幾個。

翻砂這項工作,普通聽去,以為是很粗的工作,實在卻非常細致。我還嫌我性情粗莽,不配做呢。

作工所用小工具,如泥刀、尺子、釘錘等,均須自備。我們六人,今天合開了一張單子,請本場主任代購。

四月二十五日

今日為星期。以前讀書時,日處安逸中,不知星期之可樂,今日乃真知星期休息之樂。

我素習晚起,飲食也很少,自作工后,食量大增,早起已成習慣。下午公園中游人極眾,無不衣履鮮潔,舉動闊綽,假使不注意他那一雙粗黑的手,未有能知他就是昨日工廠中蓬首垢面的工人。樹蔭之下,婦挽其夫,并肩同坐,娓娓笑語。美麗的小孩,環繞著他們玩跳,這真是一幅極樂圖。

四月二十六日

今天作齒型十二個,翻筑方法,已略知一點。

工廠定例,每月十一號與二十六號發工資。所以今天作工的人,分外高興,我們只作了一星期的工,并且是作試驗,故沒有工資。發工資的地方,仿如車站買票處、銀行付款處一樣。一條長柜上面,用鐵網攔成若干格,每格開一小孔,作付款之用。從一十起到一百止,共計十格。凡來領款的,如數目為五十以上,六十以下,便在六十的付款口領取。領款須憑工資單,無單不付。這個工廠發工資的地方很多,單是我經過的路,已經見著三所了。

連日工作,已經上路,起居飲食,也有定時,因把每日工讀時間表擬定出來。

上午五時 起床

五時半到六時半 讀書

六時半后 吃咖啡,入廠(由宿舍到廠須走一刻鐘路)

七時至十一時半 作工

十一時半至十二時半 午餐

十二時半至一時 閱書

下午一時 入廠

一時半至五時 作工

五時至六時 晚餐

六時半到九時 讀書

九時半后 睡眠

統計每日作工八點鐘,讀書五點鐘,睡眠七點鐘。其實認真研究學問,每日讀書的時間,并不在多。果能做到心不外馳,讀一點鐘,可比別人讀三點鐘和四點鐘。一天讀五點鐘的書,已經是很多很多的了。

古人如沈麟士之織簾,六祖之磕米,都是借作工來把性子磨堅定,由這里面去證悟大道,我很有取他這種精神。

友人約我在法經營商業,我寫信去問石甫舅父,今天接著復書,乃數這種組織之不當,結題謂“我望你還是潛心工學的好,急欲出頭做事,是自戕也”。我看到這里,為之悚然。

四月二十七日

今日仍筑齒型,下午進工廠時,書記給我一張本廠做工執照。

法國工人作工之懶,真為意想所不及。無論何時,試舉目望,總有一半人在吸煙或聚談或閑立。學徒更懶,常見其設法相戲。他們每天雖說作八點鐘工,實際不過只作五點鐘和六點鐘。回想起國內工人之終日勞作,其勤真不可及。

工人無不嗜酒。他們每天進廠,人人都帶得有一瓶紅葡萄酒,一塊面包,和點干菜。作工得了一半的時間,就拿出來吃。回家吃午飯晚飯時,更少不了酒。晚飯后到咖啡館去找幾個朋友談天,又要吃一兩杯。這種紅酒,在此地賣一個佛郎六十生的一大瓶。我計算他們每天吃酒的用費,比食宿的用費相差不多。有人說法國人所得的錢,大半消耗在酒壇子里面。這句話真不錯。

工人除好酒外,又好吸煙。煙酒這兩種東西,都是他們的生命。他們口中常常都含起一支煙卷,間斷的時候很少。有時沒了,向我們索取。我朋友有攜得有的,給他一根,他非常感謝,待我們格外的親熱。在圣夏門這個地方,要買煙很不容易,須得警察署吸煙的執照,商店方肯售給。但雖有執照,也有買不出的時候。因為外國煙不能輸入(海關盤查很嚴,我初抵馬賽時,關上人問我們帶得有紙煙沒有,答以沒有,然后放行),本國的出產有限,大有供不應求之勢,我們寄宿舍里面,食堂內附設得有買酒處,門房附近,有一間小屋,專售煙卷,每星期有一批煙運到,當天立刻賣完,去買的時候,若沒寄宿舍的執照,他還不賣。

法國成年以上的工人,每天的費用,至少非十五佛郎不夠,就是這煙酒兩項消耗品太占多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晨惹爾維命我筑一輪軸模型,第一次因松緊不勻,毀了另筑,第二次我用力太猛,及筑成,惹爾維以鐵簽插眼,簽曲不得入,惹爾維謂這個又太緊,仍用不得,因為鐵中含得有一種氣體,模子過緊,必被阻礙,不能發散,常留氣泡于所鑄物內,能使所鑄造之物,歸于無用。我又毀了另筑,第三次,僅得一半,時間已到,留待明日續完。

四月二十九日

下午,始將昨日所筑輪軸模型完工,惹爾維謂雖不甚好,勉強可用。

連日天氣甚熱,廠中尤為干燥,遍地都是泥沙,大風過處,砂即騰起,著于面上,為汗水所粘凝,偶一拂拭,其狀越怪丑可笑,鼻為灰砂窒塞,呼吸因之迫促,時時仰面噓氣以自蘇,口時苦渴,吸冷水稍覺清爽,下工時仿如初出監獄之囚犯,覺天地異色,形狀很是憔悴。

我非不知勞動力為自己對人類應盡之一種義務,勞動為良心上平安的生活,勞動是愉快的事業,對于勞動而生痛苦觀念,是很可恥的事,但是現在這種勞動,完全是替別人做事,拿勞力賣錢,不是自動自主的勞動,若認為安,則是現在的勞工運動,可以無須乎有了。

我對于我現在的做工,是抱定下開的四個條件去做:

一、養成勞動的習慣,

二、把性磨定,把身練勁,

三、達求學的一種方法,

四、實地考察法國勞動真象。

我只在這四個條件里面去求勞動的愉快,解眼前的煩惱,更進的事,就非我現在所知了。

我的朋友中,有很多的人,因從根本上認勞動為自己對人類應盡這種義務,勞動為良心上平安的生活,勞動是愉快的事業,于是對于現在的作工,不認為達某種目的之方法,而認為這種精神,實實可敬。但我實際考察他們的行事,并不見他們對于這工作發生什么愉快的感想,反時刻都在愁悶里面過日子,即如作工時,數數看鐘,或不滿意于現在所做的工作,便是不想勞動的表示,豈不是言行不能相符么?更有因工作不如意而咒罵教育會辦事人的,這種人認識不清,依賴根性未脫,忘卻自己人格,更不足道。我所抱的四個條件,他們雖然會批評說不徹底,在我卻真實得很大的受用。

四月三十日

今日將昨筑輪軸模型,修整光潔,修整功夫,非常細致,所謂靈巧的翻砂工人,就是嫻熟此事的。模既整好,又用一種黑色混合物涂布其上,用火烘干,便算完工了。

惹爾維將所作齒輪圖樣送我看,我反復的瞧,莫明奇妙,惹爾維及王君詳細指示,略解一半。凡制造機器,先于制圖制成圖樣;當用木之部分,付木工場制造;當鑄造之部分,付制模場制造;當鍛煉之部分,付鍛煉場鍛煉。各部分將物作成后,移之細工工場,用手工或機器打磨切削成適當之形,最后始在配合工廠配成機器。

制圖第一步為設計,擬定制造物之形式,說明制造之方法,并算出其尺碼,此事非有經驗之工程師不能勝任。第二步由制圖員依照設計所定式樣尺碼,制成工作圖,分配于各部工場,制圖員多為中等以上學校學生充當,凡完全之工人,必須懂數學能認圖。翻砂因木模多已做好,不知圖,尚無大礙;若木工、銼工、車工,則離圖即不能做。以前我聽得人說欲為一完全工人至少須當三年學徒,今以此事證之,三年果不為多也。

我所在的這翻砂工場,里面的工作,大致可以分為六項:

(一)是制造大件機器模型的,取卸轉移,純用起重機。

(二)是制造小件機器模型的,模型積小,僅憑人力,可以翻轉。

(三)是制造大小型模型里面的心模的。

(四)為專司熔鐵的工人。

(五)為搬石運土的散工。

(六)為機器鑄出后,打磨砂土的工人。

我們現在是跟著制造大模型的工人學習,間或也學做一兩件心模。

上午巴黎又有同學二十人來這個地方作工。

午后接華法教育會通告,謂五月一號,為工人大紀念日(八點鐘工制實行紀念日),各國工人,這天都要一起罷工,舉行一種極大的示威運動。法國尤為激烈(去年五月一號巴黎工人因罷工與軍隊沖突死傷數百人)。望在廠諸同學,當與外人一致行動,不可故為立異,致生惡感。又罷工時,常有若干無知識的工人,于中暴動,或對外國人加以侮辱,我們同學當這天,總以少出外為好。

夜間同學公議明日一致罷工。

五月一日

我們要研究法國的社會運動,今天正是一個實驗的好機會,諸同學沒人肯到工廠里面去看看真象,我便一人奮勇獨往。經過街上時,見滿街都是工人,三個一簇,五個一團,交頭議論,不像要去作工的樣子。工廠門首,站的人尤多。這般人都是看風色行事的,若是進去的人多,他們也就跟著進去了。有武裝警察持槍守門。我見仍有工人進去,也就跟著入內。里面作工的人,較之往日,不過減少三分之一。我看了很是詫異,問惹爾維為何不罷工,他倒還問我何以要罷工。多數的工人,都只知道工會號召罷工,便是那罷工的人也不知道罷工的所以然,不過曉得這災舉動,于他的本身有益罷了。

今日不作工的,多是年富力強入了工會的工人。至于年老技精的工人,和生活較難的工人,十九都照常上工。

我由今天的情形看起來,覺得法國大多數工人的智識,真是不足。我們以前由書報所聞法國如火如荼的社會運動,必有許多不實不盡的地方。經這一事,引起我無限的新研究趣味。

早上作工時,工頭和工場主任,都來問我的同學,今日何以不作工。我含糊答應,他們面上,現一種不快的樣子,下午我也不再去了。

公園附近,午后有工會會員在彼演說,此外并無何種表示。

五月二日

今天又值星期,此處無多游玩地,上下午都在公園內看書閱報。

圣夏門人造絲工廠內,有華工十余人,多江浙籍,性皆純善,且知書識字,不類普通華工。彼等來法最久者約六年,余均兩三年。工資日可得十七八佛郎,無有過二十佛郎者。今晚有五人來坐談,彼既力表親善之意,我等對之,也很尊重。惟五人中有一奉天人,貌頗狡猾,他勸我們不吃工廠內的食,說價錢既貴,味又不好。他愿意來幫我們做中國飯,同學某君,當時婉言回絕了他。

五月三日

今日入廠只作了半點鐘工,就有書記來喚我們到招工處,說有話告訴。我們聽了,面面相覷,以為必是為前日罷工的事,要開除我們了,及至到了招工處,會著管理員,才曉得是為警察署報名的事。原來法國的定章,凡外國到境內何地居留在十五日以上,即應向警察署報名。我們來這里,已經二十日,尚未報名,警察署昨來察問,所以囑我們快去將這事辦妥,手續很簡單,不過是將自己的履歷只誦一遍,另去三佛郎三十生的手續費,得一張居留執照。

同學多素習于養尊處優,作了這幾天工,手上傷痕累累,我以為這不過是皮膚之傷,只要手生繭皮,就不怕痛了。

前星期所作齒型一百個,今日安放輪模上,竟差半寸,不能合縫,于是前功盡棄,損失約千佛郎左右。此事非我之錯,亦非原型工人之錯(原型工人,即作模子者),當怪工程師計算時粗忽所致。

熔解之鐵,注入模中,凝固時均收縮少許,故原型當留收縮之余地,應將其寸法稍放大。又凡一機器,都分為若干件鑄造,鑄成之后,必使各部分能適當配合,此等事皆工程師負責。吁,一技之難有如此。

報載巴黎五月一日罷工,工人與軍隊沖突,死傷數人,維騷動遠不及去年之甚。

五月四日

銼工同學,今日得發薪單,每人每日工資為十四佛郎十五生的。我們的發薪單,雖沒有得,但是惹爾維已告訴我們是十四個佛郎一天。我心中有點懷疑,何以我們作的工,比他們勞苦,工資反為減少呢,但是轉念一想,我現在所作的工,實在值不到這十四佛郎。法國學徒,在上三年的,每日工資,只有七佛郎,不過另外得的獎勵費,有時還超過正項工資一兩倍。我入廠的時候,已是出乎意外,還有什么不足呢。我們工廠給薪的辦法,是照各人技能的優劣來定,識技能最好的工人,每點鐘不過三個佛郎五十生的,一天合計約有三十佛郎。普通工人,都只在二十佛郎左右。但除了正項工資外,還有一種獎勵費,看各人的勤情和成績來定。惹爾維的正項工資只有十七佛郎,然而他十三天的工價,竟得四百佛郎,那多的便是獎勵費了。這種獎勵費,是很可以鼓勵工人勤奮作工的。工廠里面最苦的,要算散工(就是要用苦力推車運土的),得資最少的,也要算散工。法國工人當散工的,要想得上三十佛郎一天,那就很不容易了。在我附近運土的幾個散工,每天都只有十四佛郎,由這些地方,還可見仍有重智輕力色彩。

阿爾及爾人、黑人完全是作散工,每天只有十一個佛郎的工資,比照起來,工廠對于我們,要算是非常優待了。

同學王君,謂以前作了七八個月的工,工廠也換了三個,從沒有見如此優遇的。第一次所進的廠,每天只有五佛郎。第二次所進的廠,工資更少,只有三佛郎五十生的,極力的刻苦節儉,才夠伙食。半個月五個人合買五個佛郎的牛肉共餐,算是用得很多了。第三次所進的工廠,待遇雖還好,然而沒有這樣大的規模,工作非常累人,他給薪的辦法,是論貨點工,比如作一件東西,是兩個佛郎,作兩個就給你四個佛郎,若作壞了,一個錢都沒有。翻砂做的東西,要鑄出來,才能分出好壞,有許多法國學徒,見著工頭將他做得不好的東西,捶碎或拋棄,忍不住只是流淚,哪能像這個工廠的學徒,這樣快活呢。

我最初覓工的時候,因為以前沒有作過工,一點技能也沒有,聽說散工專是用力,在初作工的時候,得的工資比較其他的工作為多,所以我很想得到散工位置。我將此事同一個進克勤校工所的朋友商量,他急勸我作學徒,并且要作銼工的學徒,因為銼工在最初的時候,工資固然較作其他的工為多,但是以后很不容易望加,工作也極勞苦。他們初進克勤校工廠時候,學徒只有五佛郎一日,散工有十二佛郎,如今學徒已增至十五佛郎,散工仍是十二佛郎,即此就是個好比例。至于要學銼工的原故,一則銼工以后的用處大,二則工作也容易找,工資且較其他工作為優,我如今親來作工,才證明他這話真是閱歷有得之言。

五月五日

學銼工的同學,現在每天早晨又加上一點鐘的法文,合計一天上兩點鐘的課,作六點鐘的工,一切優遇,完全和工業實業學校相似,這真是自有勤工學生以來,稀有的遭際,內中有兩位同學,對于以工求學方法,以前很抱懷疑,然而現在也承認是很可能的事了。

我今天和王劉諸君談起學銼工同學法文的進步,因有換工之意。我并不是嫌翻砂工苦,羨慕他們的工資多,所以要換工,實在是見著這種方便求學的機會,有點心動。

五月六日

今日由王君擬一信上制模工場主任,要求二事:

(一)能否與學銼工同學一律上課。

(二)如上課時間,往返不便,則請改學銼工。

同學鄧武君,今日自納河舍來,傳述彼間作工情形,非常勞苦。鄧君所進工廠,為化工廠,所作之工,為推小車背麻袋等事,工資只有十三佛郎,麻袋裝牛骨,每只重約百斤,雖力不勝任,亦須勉強負荷,彼間原有同學二三十人,因不能耐此苦,紛紛回巴黎。鄧君系往承其乏,匪持安之無怨言,且已積數百佛郎,將欠賬還清。吾因此證明凡事本無難易苦樂,所謂難易苦樂,皆各人主觀認識之不同耳。

吾輩立志來勤工儉學時,即已決心和困苦奮斗,今日所受,并不甚苦,縱令為苦,也應努力將他打破,像這種畏難而退,甚且還要怨恨以為受了倡導人的哄騙的,真是把勤工儉學四個字污辱了。

五月七日

上午工場主任語我等,謂昨接你們的信后,我就寫信通知辦事處,由辦事處詢問學校可否收容,現已得復,說兩地相隔太遠,往返很不方便,至于你們要求的第二項,那是無有不可的,不過我替你們想,貴國將來需要翻砂的用處,較其他部分為多,而且這翻砂又是銼工里面的根本工作,我希望你們再學幾個月,稍會了解之后,再更換其他工作。你們若以為現在幫助旁的工人作工,只是做笨重勞力的事,沒有學到技能,那我可以叫你們一個人單獨做小模子,只要把小模子學會,將來便可自己做大模子了。

我們聽他這話,說得很委婉切要,也就不固執初見了。我現在正筑齒型,沒有完工,所以不及換;王君因以前學過,不欲換;李、劉、范、梅四位今月齊換作小模。

五月八日

未到作工時間,不能工作。我今晨先了三分鐘動手,有幾個法國人就上來干涉我,因為這雖是勤快,卻把規矩破壞了。

汽筒未鳴以前,廠中非常寂靜,工人四散談笑;汽筒一鳴,各項機器,立刻轉動,隆隆之聲,耳為之聾。我以為這工廠和一架機器一樣,放汽筒便像開發條,機器把發條撥開,立刻運轉,工廠把汽筒一放,也就動作起來了。便是我們每日所過的生活,有時也和機器一樣。

五月九日

今日是星期,上午到公園內看書。現在已是暮春天氣,那溫和的日光,非常可愛,眾花漸次開放,綠樹卻已成蔭。樹叢下坐著無數的游人,或穆然靜想,領略天地自然之美;或二三友朋,促膝談心;或一對情人,喁喁情話。更有許多青年女子,穿著很艷麗的衣服,各人提著一個花籃,籃內放著紀念徽章(公園內開一婦孺救濟會),來往兜售。小兒多隨著大人跳躍歌唱,他們都充滿了一種極甜美的愉快,把人世所有的煩悶愁苦,齊拋在九霄云外。樹上的小鳥,也不住飛鳴,表示他的快樂,我坐在一條石凳上,默默的領受這種美景,呀!這豈不是天國么?

下午游人尤多,百戲雜陳,我反覺得有點煩熱,不及那種清涼有味。男子多以雞毛系花針,遙擲女子以為笑樂。

同學有在咖啡館內聽說明日法國有全國一致大罷工消息,這次罷工,向政府要求何事,尚不得而知。

五月十日

昨日雖聽說今天有罷工消息,因為這是傳聞之辭,恐怕不很的確,今晨仍然照常入廠。走在街上,覺情形與往日大異,軍警持槍守路口,馬隊往來游行,市面頓現一種肅殺的氣象,工廠門首,駐兵尤多,工人多聚集觀望,欲進而又不進,司令者恐發生危險,令馬隊沖散,馬隊過處,有十分之八工人趁勢入廠上工。

下午幾乎全體上工,因為今天要發工資單,明天領款。我們工廠在這兩天內,恐怕沒有十分之一的人罷工,別的工廠確實今上午就沒有人作工了。

這次罷工的原因,是總工會要求政府將鐵路礦山種種事業,由資本家手里,收歸國有,號召全國工人一致罷工,作極大的示威運動,必定要得了一種結果,然后才可望停止。

某工人謂工會對于這次罷工,已準備有十四日救濟會,凡罷工工人均可領取必要的生活費,所以這次罷工的日期,至少總在十四日以上。

法國有兩個工會,一個叫做社會黨(Parti Socialist),一個叫做工會(Confederation Generate de ctrarail),這兩黨的目的,全是在謀工人的利益,想打破現在的階級制度,造成一個平等的社會。兩黨目的,雖是大概相同,然而他進行的方法卻不同,所以他的名稱以及黨員會員也不同。社會黨是一個政黨,他的方法是要由社會黨得了政權,拿國家的權力改革社會的組織,故著手注重選舉議員。工會才是一個真正的工黨,他說明了不要政權,不爭選舉,代議方法,就是在組織工會,多收會員,使工人人人都曉得團結,改良他物質同精神的生活。

工會的組織,各地有分會,各省有聯合會,一國有總會,現在的干事有力量的為茹吾君(L.You houx)。工會里面,又分激烈和平兩派,那激烈派很表同情于俄國波爾雪微克主義,和平派以為社會改革,不是暴力強迫可以成功的,并且不贊成在這大戰過后,民生凋敝的時候,行這革命的事,所以兩派常有沖突的時候。聽說這次的罷工,純是激烈派的主動。

前日蔡先生匯給我們的七千六百余佛郎,我們現在工廠作工,每月所得,足敷用度,實無需用的必要,放在手邊,反容易扯花銷了。若說拿這筆錢再進學校去補習法文呢,就我的經驗,學校補習,與工廠補習,不過三與二之比,相差無多。并且我們才開始作工,也不想遽然舍棄,聽說倫敦的師友,境況很是窘迫,我們遂決定將這筆款轉匯去接濟他們。五日前接著師友復書,說我們現在也要作工,不受這筆款,望我們留作將來的學費。

講到進學校,我們已進天然的社會學校了,若是定要抱取幾本講義,在講堂上鬼混幾點鐘,然后為學,那么在中國日本都很好研究,不必遠來法國了。我說這幾句,并不是反對人不當進學校,就是我以后也要進學校,是說吾人當求活學活智,不可注重文憑,專讀死書。

我又以為一定要作三年工,然后才將所積的款,讀兩年書,這是理想的事,因為錢在手邊,容易花銷,即令保得住,而各時的生活情形不同,第一年所積的款,以為可夠一年學費,到第二年物價增高,恐怕還不夠半年。并且這種求學方法,也太呆板,所以我主張稍積款只要能支半年用費,就讀書,用完了又作工,不必拘泥于三年之后。

我們對于這筆款的處置,討論了很久,竟想出一個很好的法子來。同學熊路青、蔡清寬二人,想到美國勤工儉學,因為困于經濟,不能成行,如今這筆款,我們五人分了,各人所得有限,補益很少,若是合起來,就可以幫助他兩人赴美,豈不是件快事嗎?我們當即決定,通知他兩人。他兩人最初只推辭,以為我們現在作工,他怎好拿取我們的錢去讀書。后來我們說明了,不是幫助你們到美,是望你們在美國替我們立一個勤工儉學的根基,以后我們也有赴美留學的機會的。他們聽了,方才應允,日內即準備動身。我們今后,只要有一技一能可以謀生,直可以世界為家了。

(原載《少年世界》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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