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勇從演習場歸來，想到戰備工作已經有個頭緒，心里比較踏實。正如一個建筑工程師巡視工地歸來，不僅看到整個工程有了藍圖，而且材料也已齊備，只待實際施工；任務由空洞而漸漸變得明確具體，不由地充滿著勝利的希望。

天氣燥熱。他渾身汗涔涔的；腦子卻十分冷靜。他靠在椅子上，偶然回想起去年從蘇南撤退到蘇北之前，中央曾經有過這樣的指示：

“……如果國民黨還要發動內戰，它就在全國全世界面前輸了理，我們就有理由采取自衛戰爭，擊破其進攻?！?

今天，他重溫這句話，好象嚼橄欖一樣，愈嚼愈有回味。當他開始接到命令要撤退的剎那，如同墮入深山云霧里，摸不清方向。他考慮的問題很多。不僅部隊的戰士和蘇南人民有著血肉的聯系，還有成千上萬的戰友流血犧牲從敵人手里奪回來的江山，拱手讓給國民黨。理性上雖能夠接受，感情上卻很難通過。特別是蔣匪軍一來，許多指戰員的家屬將遭受摧殘，這怎么說得過去呢？今天回頭來看，要是當時執行中央的命令稍一猶豫，滬寧鐵路被敵人占領之后，不僅政治上被動，而且有被包圍的危險。如今我們背靠山東，面對長江，大塊根據地聯成一片，蔣介石來個十萬三十萬，大有余地和他周旋。這較之當年在湘贛邊游擊區的山溝里，更是別有天地。

參謀長高崇明，是一個精明干練而富有風趣的人。他拿著軍區的作戰命令，興致勃勃地走進來，兩腳踏得地板吱吱作響，一邊帶笑地說：

“蔣介石已經發出進攻命令，我們也要動手了。”

“軍區作戰命令來了嗎？”饒勇立即站起來問。

“你瞧！”高參謀長把軍區作戰命令遞過來，“時間很緊迫。”

饒勇把命令拿來一看：我們的行動時間，僅僅提前一天。他興奮地說：

“時間對于我們真寶貴。戰術上任何拖延，就是犯罪。我們要抓緊?！?

“速戰速決，”高崇明說，“這一次對我們是一個考驗?！?

“黨中央真英明，”饒勇說，“要是去年我們不從江南撤過來，今天就沒有這樣主動了。”

“要是不撤退，今天只有上天目山啃竹筍?！备叱缑髟溨C地回答。

“打游擊的時代，我們恐怕已經結束了。”

饒勇把軍區的作戰命令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感到很滿意。他認為這次作戰部署，既是積極的，又是穩妥的。兄弟部隊集中主力攻殲宣家堡的敵人，再以四個團的兵力圍攻駐泰興城的敵人一百軍，真是集中優勢兵力，打擊敵人一點。憑他軍長陳天霞有多大本領，也叫他化為灰塵。拿下泰興城，我們既可以大踏步前進，又可以大踏步后退，真是縱橫自如。他說：

“我們馬上召開干部會，向下傳達。”

“不?！备叱缑髡f，“明天上午，王師長要來，是不是請他給干部打打氣。”

“那好呀！等他來，再開。”

饒勇對于王師長的信任，達到近于迷信的地步。他們在長期的戰斗中，不僅工作上互相信任，而且私人的友情也是很深的。王師長是長征的老干部。曾經在紅軍中擔任過副師長。新四軍組成以后，他從延安派來，擔任這個團的團長。有一次，他們在江南茅山地區，把日本鬼子一個中隊包圍在九里莊的一所大廟里。四面都是河套，地形開闊。那時，饒勇任作戰參謀，親自看到王師長帶領部隊冒著敵人的火網，向敵人攻擊。當他們把敵人的火力全部吸引過來，從廟背后上去的部隊，用扶梯爬上屋頂，朝著敵人扔手榴彈，把敵人徹底消滅。從那一次起，他完全為王師長的勇敢和機智所驚服，處處以他的行動作為自己的榜樣。而且在以后無數次戰斗中，只要王師長出現在陣地上，士氣就象火焰般旺盛。一聲命令沖鋒，無往而不勝利。因此，王師長在戰士的心目中，就是力量的化身。明天他來，無疑地將給干部帶來強大的精神力量。

事實上，王師長從來不把自己估計得很高。他無論在戰場上或是日常生活中，都是以一個戰士身份出現。如果說戰士對他有好感，也就因為他平常和戰士接近，戰場上又和戰士在一起，這樣，漸漸互相信任起來。他在這個團的時間相當長，對部隊的戰斗作風和干部的性格，一般比較熟悉。唯恐他們用野戰中那種猛打猛沖的作風，對付泰興的敵人，有些不放心。所以第二天，他親自跑來看看他們的準備工作。

饒勇對待這次戰斗是非常認真的。他清楚地意識：從黨的利益出發，固然要把戰備工作做好；就是為了保持團的榮譽，他也不肯馬虎。他不僅在部隊內部準備，并且派出偵察班，整天監視泰興城，以防敵情發生變化。他保證自己的行動，落實在可靠的基礎上。

王師長是一個膽大心細的人。他有老紅軍的傳統，從部隊的政治動員、攻城演習，到糧食彈藥的配備，一一了解清楚，記在一個小筆記本上。當他聽到使用第一連做突擊隊時，笑著問道：

“一連連長還是周新民嗎？”

“還是他，”饒勇回答，“他已很老了，我們準備把他提起來?！?

“他老什么，不過二十四歲?！蓖鯉熼L說，“目前正是過硬的時候，提拔一些新手，當心出事?！?

“不會，”饒勇說，“一連一排長，也能過硬?！?

“你估計拿下泰興，有把握嗎？”王師長問。

“照目前的情況，絕對有把握?！别堄驴隙ǖ鼗卮?。

“你可不要輕敵。泰興城里，敵人只擺一個加強團，你看這里面有沒有什么陰謀？”

“我們已經研究過，有一種可能，敵人拿泰興做釣餌，引誘我們上鉤，逼著我們在長江邊上和他們決戰?！?

“你們看到這一點，算是有很大進步。”王師長夸獎地說，“那么，擊破敵人這個陰謀，關鍵在哪里？”

“時間?！别堄潞唵味髁说鼗卮?，“誰贏得時間，誰就贏得勝利?！?

“你的軍事藝術，已經可以打幾分了，”王師長笑著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戰術上要速決，就是這個意思。”

“學會這門藝術，我們還是小學生?！?

“毛主席不是講過，從老百姓到軍人之間，并不是萬里長城?！?

“這中間畢竟有一段距離。”

“縮短這個距離，唯一的辦法，就靠不斷總結經驗?！?

“我們正集合干部在傳達軍區命令，請首長去講講?！?

“一切命令上面都寫得很明確，照著做就對啦，我還有什么要講的。不過和大家見見面，那是好的?！?

“請就去吧！”

全團排以上干部都集中在參謀處的大廳里。四面墻壁上掛滿了五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上至樓頂，下靠墻腳。地圖上用紅藍兩種小三角旗所標明的敵我形勢：江南江北完全是兩個世界。江北的敵人如同零落的小小沙洲，被包圍在綠色的海洋中，渺小得可憐。南靠長江，北到隴海鐵路，東起東海，西抵津浦鐵路，全是我們的天下。本來，干部腦子里想到蔣介石集中了十萬大軍，準備渡江，多少有些緊張；可是把全華中地圖掛起來看，不要說敵人來十萬，就是來二十萬，他們又能占領多大一塊地方呢。這一來，不僅開拓了大家的眼界，而且思想上也獲得解放了。

王師長雙手反剪在背后，邁著穩健的步伐，從容地步入會場。他的個子不高，人很沉靜。最初，誰也沒有注意他的到來，當高參謀長一聲口令：“立——正！”全場嘩地一聲，起立。整個大廳，肅靜無聲。

王師長見到所有干部，個個精神飽滿，容光煥發，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流露在他的唇邊。他微笑地向大家點頭，一面招手：請大家坐下。

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表達對首長的熱烈歡迎。大家懂得，首長在這個時刻來到，不僅是精神上的支持，而且在實際上也會給他們援助。每個人都以期待的眼光注視著他。

王師長走近主席的位置，揚起濃黑而深沉的眉毛向全場一望，然后用堅定而有力的語調，說：

“同志們！”

“戰爭，對我們來說，是不需要的。我們要求的是和平?，F在階級敵人不讓我們和平；他們把機關槍、大炮，架在我們大門口。蔣介石夸口要在六個月內把我們消滅干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再去和他講和，豈不是與虎謀皮。我們只能以牙還牙，以革命戰爭，消滅反革命戰爭！”

“在敵人的心目中，只有飛機、大炮，沒有人民。當我們意識到自己肩負著保衛人民的責任，也就會看到站在我們背后的是千百萬人民。為了人民，依靠人民。這就是無敵的力量，也就是我們勝利的根本保證。”

“軍區已給了我們光榮的戰斗任務。我們要高舉起革命的戰斗旗幟，緊握手中的武器，奪取一個勝利又一個勝利。全部的戰斗歷史，證明我們攻無不克，堅無不摧。讓蔣介石在我們面前發抖吧！勝利一定屬于我們！”

王師長的這種充滿樂觀的講話，句句都象電流觸動了每個干部的神經，全場在雷動般的掌聲中，振臂高呼：

“用革命戰爭，消滅反革命戰爭！”

“為自衛而戰！為保衛和平而戰！”

“人民革命戰爭勝利萬歲！”

整個會場的空氣，如同煮沸了的開水，滾滾翻騰。王師長在熱烈的掌聲中離開主席臺，興奮地和陳俊杰、高崇明，以及各營的干部一一握手。當他走過一營營長王忠跟前，看到他過去的警衛員——一連連長周新民，感到特別親熱。他鼓勵著他：

“小黑皮，這次攻堅，你可不要老一套?！?

“黑皮近來不錯，有進步。”饒勇從旁回答。

“個人進步還不夠，要帶動大家一起向前。”

“黑皮，師長的話，你聽見嗎？”饒勇提示道。

“報告首長，聽見了！”周新民立正回答。

王師長向大家一揮手，就朝大門口走去。一陣熱烈的掌聲歡送他。饒勇跟在他背后，想到自己肩負著歷史的使命，不覺心明眼亮，精神更加振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