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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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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三月,當陳池龍一頭鉆進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死胡同,還未能解脫出來時,抗日戰爭已經進入了第三個年頭。為了增援前方,根據省委指示,決定在閩中游擊隊里抽調一批精干戰士趕赴抗日前線參戰。

陳池龍聽到這個消息后,第一個報了名。那時,民族危亡、國難當頭,抗日救國被當作一件非常光榮的事。陳池龍的舉動立即得到了大家的響應,都紛紛報名要求上前線。

四月二十三日,兩百多名抗日志士浩浩蕩蕩向北挺進。部隊翻越浙皖交界的天目山脈,于五月中旬順利到達安徽太平縣新四軍軍部,受到了新四軍軍長葉挺的接見。

閩中游擊隊人員大都經過正規訓練,都有過參加戰斗的經驗,相對而言比從當地剛剛招收入伍的新戰士要成熟,這樣,閩中游擊隊除一部分被編入新四軍軍部特務營第二連外,其余大都被充實到其他連排當骨干。陳池龍在紅軍時期已經是排長了,這下,他被任命為三團四營二連連長。團長是原閩中紅第二支隊二團參謀長馬超。

陳池龍一心都在想著有仗打。他本來想到抗日前線后能夠立即參加戰斗,狠狠揍那些狗娘養的日本鬼子,沒承想到皖南沒幾天,他就病倒了。他患的是水土不服,身上莫名其妙地長滿了一個個又紅又腫的疙瘩,癢得要命。陳池龍起先還認為是被什么蟲子咬的,也不太當一回事,可是幾天后,身上紅腫的地方不但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多了。另外,他還拉稀,拉得像水一樣,一天要跑幾次茅坑。

陳池龍本來就瘦,這一下人更是脫了相,胡子拉碴的,不到三十歲的他看上去像四十多歲的人。陳池龍跟馬超開玩笑說:“老馬,你看我這樣子怕是要完了,別還沒上戰場就犧牲了。”

馬超說:“那樣不便宜了你?要死你得死在戰場上。”

陳池龍說:“我也是那樣想,怎么說也不能就這么死了,多不值得呀!等上了戰場,先放倒幾個狗娘養的日本鬼子,再死也值了。”

那會兒,前線吃緊,日本鬼子非常囂張,不斷有我軍勝利和失利的消息從前線傳來。陳池龍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人家一個個上了前線,心里急得不行。等到他所在的二連開到前線時,陳池龍急得幾乎要跳井了。

陳池龍非常明白,如果他的身體仍然無法適應當地的水土,將意味著他必須要離開抗日前線,回到福建老家去。陳池龍恨不得自己的病能夠馬上好起來,但問題是他的病就是不見好,且一天不如一天。

四營營長胡燕成是當地人,第一輪戰斗結束回營地休整時,他看陳池龍整日愁眉不展,心里也在替陳池龍著急。一天,胡燕成突然給陳池龍帶來一個當地老鄉。胡燕成告訴陳池龍,這位老鄉叫任裕昌,是當地的一名鄉醫,他可以治好陳池龍的病,關鍵是陳池龍得拿出信心來,好好配合。

陳池龍一聽這位老鄉可以治好自己的病,心里一下子樂開了花,病也就好了一大半。接下去幾天,照著老鄉給他的湯藥,陳池龍一天三次,一頓湯藥也不敢落下。沒過幾天,肚子果然不再拉了,身上的疙瘩也不再紅、不再癢了,在原先長疙瘩的地方,已經慢慢地結起了一層痂。陳池龍只覺得像脫胎換骨,突然間換了一個人似的,一身輕松。

負責給陳池龍送湯藥的是任裕昌的女兒,叫任雯,十七八歲左右。起初,陳池龍并沒有認真地注意過這個天天為他送藥的女孩子。或許是被病痛折磨的緣故,他忽視了對方的存在。但隨著病情的一天天好轉,當陳池龍懷著一種輕松的心情看著眼前的女孩子時,忽然發現這個天天為他送藥的女孩子竟是一個長得非常標致、非常文靜的絕色美人。這種感覺是強烈的、刻骨銘心的。

在陳池龍病情轉好的最后幾天里,他幾乎已經無法擺脫自己對任雯的思念。任雯的影子老是在自己的眼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等待任雯為他送藥的那段時間,成了他最難熬、最痛苦的一段時光。陳池龍甚至想象著任雯一定是一個白玉無瑕、純之又純的女孩子,她絕不可能有像妻子九紅那樣讓人掃興的齷齪的污點和經歷。懷著一種對任雯極其強烈的好奇心,有時他會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他甚至會想到休了九紅后跟任雯結婚。

對陳池龍的這些想法任雯當然一無所知,所以當她把湯藥送到陳池龍的房間里時,陳池龍對她表現得過分殷勤和熱情,使她有點兒驚慌失措。陳池龍連連招呼任雯坐下,并為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卻傻傻地站著看著任雯,那種表現對任雯來說至少從情理上無法接受。因為不管怎么說,陳池龍還是一個病人,病人要由別人來照顧才對呢!

還有一點使任雯感到慌張的是,她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陳池龍向她投來的那兩道像火一樣熾熱的目光。即使任雯極力想回避,把頭深深地埋在胸前,但任雯仍然能時時感受到陳池龍那兩道目光的巨大威懾力和穿透力。她就像是赤身裸體站在陳池龍跟前一樣,又慌張又尷尬,藥一送到陳池龍手里,她就趕緊轉身落荒而逃。

不慌不忙的,顯然是陳池龍。任雯越是這樣,他就越得意,越確認任雯是一個純之又純的女孩子。任雯的清白純潔使他如醉如癡,欲罷不能。身上的病在一天天地好起來,但這件事攪得他心煩意亂,痛苦無比。他甚至天真地想這件事得請營長胡燕成幫忙,由胡燕成出面向任家提親,要不是胡燕成這時已經上了前線,真難說陳池龍已經讓胡燕成去任家提親了。

陳池龍的身體完全恢復健康的時候,部隊在前線還沒撤回來。這樣,陳池龍便沒有什么事可做。人有時還真的不能太閑,一閑下來就會想東想西,想許多亂七八糟的事。很自然,任雯是陳池龍必然要想起的人,任雯的音容笑貌老是浮現在他的面前。陳池龍覺得自己已經沒法兒不想任雯了。她之于他,已經變得相當重要。他一心只想見到她,只想休掉九紅,要這個皖南女孩子和自己共度一生。

終于有一天,陳池龍找了一個借口,決定去看看任雯。他的所謂借口就是要當面酬謝一下使他擺脫病痛恢復健康的任裕昌。任裕昌的家就在離部隊駐地不遠的一個村子里,這是陳池龍平時從任雯嘴里聽到的。陳池龍離開部隊的時候,天氣并不怎么好,厚厚的云層在天上堆著,結果才走到半路,雨就下來了。陳池龍并不介意,繼續冒雨趕路。

任裕昌這天剛好不在家,出門辦事去了,家里就任雯一個人。任雯沒想到陳池龍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自家門口,自然覺得非常意外。看著落湯雞似的陳池龍,她慌忙讓陳池龍進了屋子,并找來一塊干布讓陳池龍擦干身子。

看著陳池龍被雨淋成這樣,任雯有些心疼,她說:“別又被淋出病來了。”

陳池龍笑嘻嘻地說:“不會的,身體硬實著呢!”

陳池龍說著在任雯面前晃了晃結實的臂膀。在接下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幾乎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陳池龍在腦海里苦苦搜索著詞想討好任雯,結果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池龍好不容易整理了有點兒慌亂的情緒,終于說:“你一個人在家呀!”

陳池龍是在任雯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到來的;任雯同樣緊張得不行,聽陳池龍這樣說,更是緊張得滿臉通紅。

任雯說:“我爹上城里去了。”

陳池龍說:“我來得不湊巧了。”又說,“我本來是想來謝謝你爹的。”

任雯說:“不謝了,我爹就是那樣的人。”

陳池龍說:“你爹是個好人。”

任雯有點兒吃驚,不相信地說:“你也那樣說他?”

陳池龍目不轉睛地看著任雯:“是呀,你爹是一個好人!”

任雯這下相信了陳池龍的話,但她的心情明顯變得陰郁起來,她說:“可你知不知道我爹是干什么的?”

陳池龍愣了一下:“干什么的?你爹不就是一個鄉醫嗎?”

任雯頓了一下,慢慢地說:“我爹是一個地主。”

這下輪到陳池龍大吃一驚了。陳池龍感到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醫術醫德那樣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是地主呢?不過,很快,他就把這個問題看得很淡、看得很開了。他坦白地告訴任雯說:“地主又怎么啦?只要思想進步,能一心為老百姓辦好事就是個好人,誰還管他是什么地主不地主!”

陳池龍侃侃而談,越說興致越高,好像他非常熟諳這方面的道理似的。任雯倒好像是一個在認真聽他講課的小學生,聽得那樣專注。她越是這樣,越是激發了陳池龍的表現欲。

這個來皖南前只會講幾句簡單的普通話的南方人,第一次用半生不熟、結結巴巴的普通話在一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女孩子面前表現自己非凡的演講才華。任雯簡直被他的魄力深深地折服了。她第一次聽到共產黨新四軍里的人用如此輕松的、不以為然的語調評價她的地主父親。不知不覺地,她的心和陳池龍貼得更近了。

在此之前,她對陳池龍的了解可以說是一紙空白。盡管過去天天為陳池龍送藥時,陳池龍所表現出的那種忘我的神態令她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現在想來,那實在不算什么。陳池龍對自己并沒有什么過分的地方,或者說,并沒有什么惡意。

任雯當然更不可能想到陳池龍已經愛上了自己。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她把任何事情都想得非常單純,特別是當面對著一個能夠理解她和她的家庭的男人時,她除了毫無疑問地認定陳池龍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外,心里根本就沒有其他的什么想法。這就給陳池龍追求任雯增加了一定的難度。他處在一種非常尷尬的地步,就好像是碰到了一臺接收信號非常差勁兒的對講器一樣,他發出的信號在任雯那里得不到任何的響應。

為這事陳池龍疑惑了好大一會兒,心里想任雯到底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意圖呢,還是裝作糊涂?不過,他立刻就想到像任雯這樣的女孩子,她不可能有意在跟自己捉迷藏,她絕對不是那種有心計的人。

面對著一個純之又純的女孩子,心里有很多很想講的話,陳池龍只能點到為止,不好講得太明白。盡管如此,陳池龍心里還是覺得很愉快,只要能夠單獨地、面對面地跟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在一起說說話,他就已經很滿足了。

任雯也一樣,她始終把陳池龍當作一個值得信賴的大哥哥看,盡管憑著一個少女特有的敏感,她已經朦朦朧朧地感受到眼前的大哥哥對自己別有一番情意,但她就是不愿往那方面想,她還是把他當作一個大哥哥看,他們的談話始終是愉快的。這次見面,雙方都給對方留下了極其美好的印象。也正是因為這次見面,使陳池龍進一步下定決心要沖破一切阻力跟任雯結成終身伴侶。

陳池龍病愈歸隊沒幾天,日寇糾集偽軍上千人向太平縣新四軍軍部駐地進行圍剿,陳池龍所在的二連接到了戰斗任務。團長馬超命令陳池龍帶領二連火速搶占銅山以南的麻嶺高地一線,做好警戒以保障全軍安全轉移。

銅山是太平縣北面的一個山區集鎮,麻嶺就在銅山鎮的南面,高出地平線約幾百米,是一道天然屏障。這里的戰略要地十分重要,進可控制涇縣,退可扼守太平,是兵家必爭之地。

陳池龍率領二連開到銅山鎮時,已是凌晨時分。部隊在銅山停了片刻,在東方破曉之前全部進抵麻嶺,并立即修筑掩體,派出分隊到主峰擔任警戒任務。接著,以班為單位分別安置在村落四周的竹林里抱槍打盹兒。黎明時分,突然有負責警戒的戰士報告說,鬼子上來了。陳池龍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娘的,來得正好!”他立即命令二連快速跑步上山,占領麻嶺主峰陣地。

由于這是離開閩中北上后的第一仗,陳池龍的心情一直處于非常興奮的狀態,他恨不得和敵人立即交火,打他個屁滾尿流。也虧了上山快,部隊剛占領麻嶺主峰陣地不久,日寇的先頭部隊已經展開戰斗隊形向麻嶺撲來。

皖南的山比閩中的山少了許多樹木,更不像南方的樹木那樣四季蒼翠,敵人一進入山腳,在山上就看得一清二楚。陳池龍問一排長、三排長:“都看清了沒有?”

一排長、三排長說:“看清了!”

陳池龍說:“看清了,待會兒敵人一上來就給我拼命打。打不過這些小日本,我們都得提腦袋去見團長。”陳池龍說著自己架起了機槍,開始瞄著小鬼子了。

敵人才到山腰時就開始向山上發起攻擊了。小日本憑借武器上的優勢,以兇猛的火力向山上狂轟濫炸。在猛烈的火力之下,陳池龍和他的戰士們根本就沒法兒抬起頭來。陳池龍把頭埋在陣地上,突然打了一個愣怔,他想,這還了得!這不是在等死嗎?他抬頭一看,敵人果然已經一邊朝山上攻擊,一邊沖上來了。

陳池龍急了,氣沖沖地朝被炸得連頭都抬不起來的戰士們吼道:“還趴著干什么,快打!”陳池龍又沖一排長、三排長喊:“你們都給我聽著,要是打不退小日本,我先斃了你們!”

一排長、三排長自然不敢怠慢,更何況他們也恨透了小日本,便立即組織反攻。霎時,全連所有的武器同時吐出了火舌。敵人受到突然打擊,不知所措,前進不得,后退不得,趴在山腰上又沒有障礙物遮擋,沖在前面的鬼子一個個倒了下去,把后面的鬼子嚇得趕緊掉頭朝山下跑去。部隊終于打退了敵人的第一次進攻。

第一次勝利使得陳池龍非常興奮。他一邊叫大家修整工事,一邊說:“同志們哪,好好干,狠狠打小鬼子,回去后我給大家請功,打死十個以上敵人的還可以往上提,現在是戰士的可以提班長,已經是班長的可以提排長,一級一級往上提。當官的機會有的是,現在就看大家了!”

一排長逗趣說:“連長,要是真的照你說的一級一級往上提,那你這個連長不是給人家頂掉了?”

陳池龍說:“傻瓜蛋!我也可以撈個師長、團長什么的干干,連這個都不懂?”

正說著,敵人又發起了第二次進攻。這次,敵人改變了進攻策略,在一陣更加猛烈的狂轟濫炸后,分成若干小組向山上包抄過來。陳池龍覺得好笑,說:“小日本人小鬼大,還知道玩鬼點子。”

他命令一排長、三排長各看住一部分鬼子,他說,絕對不允許讓一個小鬼子沖到山上來,否則,你們的腦袋就保不住了,不是讓小鬼子敲掉,就是讓我給敲掉。一排長笑著說:“連長,你老是喜歡用這個來嚇唬我們。我們會讓你嚇到嗎?你放心好了,我們絕對讓那些小鬼子來了就不能回去了。”

陳池龍笑起來說:“這就好!這就好!好鼓不用重槌敲,就怕你們提不起精神來。”

這場戰斗一直持續到黃昏,敵人采取炮轟和沖鋒交替進行的戰術,每次炮轟后,以為把山頭的新四軍消滅得差不多了,可是每次組織沖鋒,都被激烈的槍彈打退下來。就這樣來來回回、反反復復,陳池龍一共組織戰士反攻達八次之多,陳池龍越打越興奮,打起仗來簡直像一個小孩子,又是嚷又是叫,他架著一挺機槍,一個點射就會打倒一串敵人,敵人就像被放倒的樹一樣,一個個在他的視線里倒了下去。麻嶺高地始終被控制在陳池龍他們手里。

不過,這個陣地守得一點兒也不輕松,這場戰斗也給二連帶來了重創。由于敵人的炮火過于猛烈,許多戰士被彈片和炸飛的亂石擊中,山頭上到處是濃煙、是鮮血,戰士死傷過半。看著一個個戰士倒在血泊中,陳池龍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他已經完全顧不上考慮殺下山去會有什么樣的嚴重后果,他恨不得立即率部隊沖下山去,把小鬼子殺他個人仰馬翻。

其實,堅守在麻嶺高地的指揮員和戰斗員中,不只陳池龍一個人這樣想,大家都被小日本打急了、打瘋了,大家都想沖下山和小日本決一死戰,他們都已經忘了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阻擊敵人,讓大部隊安全轉移。但不管怎樣,麻嶺這一仗還是打得非常成功的。

黃昏時分,上級負責聯絡的同志通知陳池龍,大部隊已經安全轉移了,讓陳池龍趕緊帶部隊撤離。陳池龍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像是沒聽清對方說什么一樣,半信半疑地問聯絡員:“你是說讓我們撤離?”

聯絡員說是。陳池龍就發火了,他一把揪住聯絡員的衣領,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大,他罵道:“我們犧牲了那么多的同志,山下的敵人還沒被消滅掉,你敢下令讓我們撤離?”

陳池龍說著,狠狠地推開聯絡員,不由分說又架起機槍“嗒嗒嗒”地朝山下一陣猛烈的掃射,邊掃射嘴里邊喊:“小日本,有種的,你們都給我上來!”

陳池龍越想越氣,心想這都是誰在瞎下命令,你要是不會指揮,就趕緊回家抱婆娘過日子去!陳池龍越打越不解氣,手里的扳機干脆一摟到底。

那時天已經暗了下來,從槍口射出的子彈像一條條火蛇,呼嘯著朝敵陣飛去,在暗夜的山野里顯得格外的壯觀、絢麗。當最后一顆子彈射出去后,陳池龍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從掩體里站了起來,悻悻地指揮部隊撤離高地。

2

阻擊戰過后,陳池龍官升一級,被任命為二營副營長。

接著便是一段較長時間的休整待命。陳池龍最怕的就是過這樣的日子,沒完沒了,不死不活,讓他覺得比死還難受。尤其讓陳池龍傷腦筋的是,部隊休整,組織大家學習毛澤東《論持久戰》《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及有關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論述等。學習過后要大家寫心得,談體會。陳池龍一時半刻也坐不住,老借口往廁所跑。次數多了,馬超就批評他。陳池龍根本就沒把馬超的話當一回事,依然一趟一趟跑廁所,躲在廁所里抽煙。一待就是大半天,馬超也拿他沒辦法。

陳池龍怕馬超把這事擴大化,拿到全團做典型,便故意說出許多自己不適應參加學習的理由,比如自己的頭部在南方的三年游擊戰中負過傷,留下了后遺癥,平時他最受不得思考問題了,一想問題就頭腦發暈、發漲,就像要裂開一樣等。馬超當然不會被陳池龍的花言巧語所蒙騙,但也承認天天這樣學習確實有點兒枯燥,別說陳池龍這樣心急的人,就是普通人天天這樣坐下去,也會坐出病來的,自然也就對陳池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自由了。

盡管如此,陳池龍仍然覺得日子過得非常的不爽快、不舒心,還不如上前線跟小日本干一場來得痛快。他的心情變得極其煩躁,干什么都覺得沒勁兒,脾氣也變得很不好,動不動就罵戰士,拿戰士出氣。陳池龍突然發現,自己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的原因不是別的,而是緣于自己對任雯的思念。那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女孩子,第一次讓他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思念之情。他渴望能夠很快地見到任雯,哪怕只是站在她的眼前兩分鐘,讓他看上一眼也好。

陳池龍非常吃驚地發現,他已經離不開那個女孩子了。在陳池龍的印象中,任雯確實是一個白玉無瑕的女孩兒,她是那樣的樸實、清純、善良。陳池龍對任雯的良好印象和強烈的思念,實際上是在任雯對陳池龍的暗示性談話單純到毫無知覺,或者有意識地保持著一份少女特有的矜持的情況下,才變得更加強烈起來的。任雯越是這樣,陳池龍就變得越不可遏制,變得越發瘋狂。他認定任雯是一個純潔的女孩子,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有這份固執、這份傻勁兒。他想他無論如何要休了九紅把任雯追到手。

陳池龍是一個心里想什么非得往外說的人,而且許多想法往往是在連自己都還沒有完全考慮成熟的時候,就急急地告訴給了別人。在對待任雯的問題上,陳池龍又犯了同樣的錯誤,他把自己對任雯的美好印象和苦苦的思念向四營營長胡燕成和盤托出,并希望這個當地人能夠從中穿針引線,成全他和任雯的好事。

陳池龍雖然才來皖南不久,但胡燕成對陳池龍的情況多少知道一些。當陳池龍提出要找任雯時,胡燕成并不覺得突然。胡燕成只是弄不明白,陳池龍怎么會這么早就把這件事提出來了,而且看上的人會是任雯。因此,胡燕成對陳池龍的決定多少有些吃驚。他說:“你知道任雯的爹是干什么的嗎?”

陳池龍說:“不就是一個地主嗎?”

陳池龍的坦然和平靜反倒使胡燕成不知說什么好了。胡燕成在心里就想,看來陳池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了,那么既然陳池龍對任雯家里的情況知道得那么清楚,卻還要娶這樣一個地主的女兒,那就說明陳池龍的思想認識真的有問題了。胡燕成一刻也不敢怠慢,趕緊把這事向團長馬超做了匯報。

馬超實在是太了解陳池龍了,但他想不到陳池龍做事會越來越離譜,當即叫來陳池龍訓了一頓,他非常嚴肅地告訴陳池龍,這個夢想必然以破滅告終。他說他想不到陳池龍的這個老毛病會從閩中帶到抗日前線來;他實在替陳池龍痛心。馬超非常明確地告訴陳池龍,這件事他管定了,否則,不但對陳池龍是不負責任的,對黨也是極不負責任的。那樣做的結果,必然會導致他和陳池龍都要犯嚴重的錯誤。馬超還嚴厲批評陳池龍,不要一升官就飄飄然了,忘了自己的糟糠之妻,那樣做將是極其危險的。

面對馬超喋喋不休的教育,陳池龍只能把這股子氣咽到肚子里去。他想不到在閩中老家天天挨周映丁的批評,來皖南后又碰上第二個周映丁——馬超,而且兩人如出一轍,連講話的口氣和神態都一模一樣。他承認自己想要休掉九紅的心情是越來越迫切、越來越強烈了,但那跟他當官不當官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扯得實在是太遠了。

前后兩次的經驗教訓終于使陳池龍明白了一個道理:像這種事要想取得組織上的支持那真是癡心妄想!他暗罵自己糊涂,什么事一捅就捅到組織那里,你要讓組織怎么辦?這就好比你想犯什么錯誤,你想犯去犯就是了,事后讓組織上知道了,生米做成熟飯,組織上也拿你沒辦法,頂多批評你幾句,或者給你一個什么處分。但當你才有犯錯誤的念頭和動機,就先向組織上匯報,說你想怎么怎么著,組織上又如何能夠答應你去犯錯誤呢?

幾天過后,陳池龍終于決定,在個人問題上,以后再也不能什么都依賴組織了,在某些問題上,組織永遠不可能跟自己站在一邊。雖然說擺脫組織并不意味著他的任何個人目的都能夠心想事成,但起碼有一點,他的心靈是自由的。他可以在任何時候休了九紅另娶一個女人為妻,也無須受到任何的約束和限制。這就足夠了。陳池龍所需要的也正是這一點。

幾年來,在個人婚姻的問題上,他就是太相信組織了。大事小事都想跟組織上匯報,以至于所有的自由都被剝奪了,什么事都讓組織上牽著鼻子走。陳池龍突然發現自己以前真是傻透了,他為什么會那樣傻呢?

就在這天晚上,陳池龍給九紅寫了他來皖南后,也是他和九紅拜堂成親以來的第一封信。

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我們的婚姻已經走到盡頭了。今天我之所以要給你寫這封信,是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徹底結束我們這段不幸的婚姻。盡管這樣做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都是極其不愉快的,但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了,我們只有面對現實。就像你無法接受我對你的疏遠一樣,我永遠無法接受一個失去貞操的女人,更何況這個女人要跟我生活一輩子呢!一想起那件事,我整個人就好像被人徹底打敗了。與其這樣維持一種名存實亡的婚姻關系,不如快刀斬亂麻;否則,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種欺騙、一種傷害。這封信算是我正式寫給你的休書了……

當九紅讀到陳池龍寄給自己的休書時,她正挺著一個大肚子,懷著陳池龍的第二個孩子,這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當她發現自己又一次懷上陳池龍的孩子時,她就開始感嘆命運真的是在有意捉弄她,在跟她過不去。

事實已經證明陳池龍并不愛她,而且兩個人分手也是早晚的事。而她,偏偏又懷上了他的孩子,不管以后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對孩子本身來說,都將是不幸的,他們不可能享有父愛,他們都將會因為母親而永遠遭受他們父親的唾棄。

基于這種想法,九紅決定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她甚至瞞著她的姑媽李氏,嘗試著使用民間各種打胎的偏方,試圖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但是那些湯藥除了給她帶來一陣又一陣鉆心的腹痛外,幾乎沒有一點兒效果。于是她就在心里想,這孩子是注定要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她反倒被肚子里孩子的執拗感動了。

九紅確實想不到這一胎會生得這樣的艱難,而且幾乎要了她的命。還在孩子出生的前一星期,九紅的肚子就開始痛了,也許是已經生過一胎的緣故,九紅對將要出生的第二個孩子一點兒也不在意。陳池龍的母親李氏看九紅馬上要生了,給九紅提議說要去叫接生婆。九紅說,要接生婆干什么,生小小時接生婆沒來,小小不也生得好好的。

在以后的幾天里,九紅的肚子幾乎天天都在痛,卻仍然沒有一絲要生的跡象。九紅起先并不在意,心想等產期到了,自然就瓜熟蒂落了。等到終于有一天九紅的肚子已經痛得她再也無法忍受,但是肚子里的孩子仍然遲遲不愿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九紅的心里也開始緊張了。姑媽李氏看到這種情形,已經顧不得九紅愿不愿意了,轉身就跑,叫接生婆去了。

在等待接生婆的那段時間里,肚子的劇痛幾乎要使九紅昏死過去。這時,她又想到了陳池龍,想到了陳池龍給她寫的那封休書。一想到這些,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吧嗒吧嗒”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就像一個小孩兒一樣痛哭流涕,哭得很傷心。

她第一次體會到作為一個女人身邊沒有男人的艱難,以及被自己男人唾棄的巨大痛苦與不幸。但她并沒有去埋怨陳池龍,對他更談不上什么恨。她只恨自己的命不好,才使得她為陳池龍戴上了綠帽子。是她對不起陳池龍,也對不起陳小小和肚子里還沒有出世的孩子。

她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因此,陳池龍給她的任何懲罰都是不過分的。除了無條件接受之外,她沒有第二種選擇。她已經認命了,退一步講,即使陳池龍動了惻隱之心,不打算跟她分手,那么維持這種婚姻關系同樣只會讓他們更加尷尬。讓陳池龍就這樣委委屈屈跟自己過一輩子,不如盡早跟他分手,她自己則愿意在愧疚和悔恨中度過一生。

有一點九紅并沒有想到,陳池龍不僅僅要跟她分手,而且在離閩中千里之外的皖南,他正狂熱地愛著另外一個女人。那種狂熱,九紅無論如何是想象不到的。那封貌似平靜的休書除了讓九紅對陳池龍產生更加強烈的內疚外,她不可能想到陳池龍會用那種極其無奈、極其憂傷的美麗的謊言來編派她,跟她了結這場婚姻。她想她真是咎由自取,她對陳池龍休她的決定一點兒也恨不起來。為了不讓姑媽李氏知道這件事,而給老人帶來精神上的打擊,她不動聲色,把這件事捂得嚴嚴實實。她盡量用極其輕松的語氣向老人報告陳池龍的一些近況,并請老人放心。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當她向李氏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心里流去。

九紅這一胎碰上了難產。實際上李氏剛一走,九紅肚里的羊水就破了。但問題是,肚里的孩子就像是早已知道這個世界的冷暖險惡一樣,一只腳剛邁出九紅的體外,就再也不想邁出第二只腳了。這樣一來,那只已經伸出來的腳就成了一個紅色的巨大問號,仿佛在向這個世界發出疑問。

受罪的自然是九紅,羊水混合著血水像小溪一般從九紅的兩腿間狂瀉而下,她既痛又急,不知怎么辦才好。迷迷糊糊中,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她又想到了陳池龍。是的,就是自己死了,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因為那是陳池龍的骨血,她已經欠了陳池龍那么多,她再也不能做出任何對不起陳池龍的事了。

當李氏帶著接生婆趕到家里時,九紅肚子里的孩子差點兒死去,九紅也在一場生與死的劇烈搏斗中痛得昏死過去。李氏見狀,失聲痛哭。接生婆連聲念著大慈大悲,嘆了一聲,趕緊履行起一個接生婆的神圣職責來。

鄉下條件差,連把手術刀都沒有。接生婆趕緊讓李氏找來一個瓷碗,接過手“啪啦”一聲朝地上砸去,瓷碗頓時被摔成許多碎片,接生婆彎腰撿起一塊,立即動手把九紅的產口切開。九紅雖然一直處于昏迷狀態,但并沒有完全失去知覺,當鋒利的碎碗片剛剛切在產口上時,她立時痛得嗷嗷亂叫,身子像彈簧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李氏急了,整個人撲在九紅的身上把她緊緊壓住,邊壓邊說,九紅你忍一忍,咬咬牙就挺過去了……

九紅果然就像死去一般不再動了。

其實,就像油盡燈滅一樣,此時的九紅已經耗得差不多了。想喊喊不出,想動又動不了,她整個人就像是從高空重重地被摔在地上的感覺。眼下,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趕緊把孩子生下來,只要把孩子生下來,就是讓她馬上死掉,她也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她甚至產生了一種非常怪誕的念頭,把孩子生下來,然后讓自己死去。孩子生出來了,對陳池龍有個交代了;自己死去了,從此不但對陳池龍是一種解脫,對她自己,更是最好的徹底的解脫。

孩子終于有驚無險地生了下來,是個男孩兒。九紅由于在生產過程中出血太多,孩子一生下來就再也支持不住,昏死過去。等她醒過來時,已經是幾天以后的事了。她恍若隔世,醒過來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邊的孩子。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孩子,幾乎差點兒把她的生命葬送掉。看到孩子安然來到這個世界上,九紅激動得掉下了眼淚。她想她總算對得起陳池龍了,但有一點使她感到遺憾,她恨自己為什么要醒過來,她應該死去的。她用微弱的聲音在心里喊著:我為什么不死掉?

由于九紅在懷孩子時吃了那么多的湯藥,孩子生下來時很嚇人,皮膚皺皺的,臉黃黃的,體重不到兩公斤,感覺就像是一只病貓。九紅望著孩子,心痛得哭了,她心碎了。她知道這都是自己做的孽,才使得無辜的孩子在娘胎里就飽受苦難,她想下輩子她就是變牛變馬服侍兒子,也無法彌補自己給兒子帶來的肉體和精神上的傷害。后來,九紅給兒子起了一個名字,叫陳冬松,她希望兒子能夠像冬天的青松一樣堅韌不拔,一樣經得起風霜雨雪的考驗。

這場生產差點兒要了九紅的命,孩子生下來后又由于產口感染化膿,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但死里逃生的九紅也明白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她知道陳池龍是想留也留不住了,只有兩個孩子才是自己的將來和希望所在,是自己的一切,只要有了孩子,她就已經足夠了。在這種情況下,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兩個孩子好好地培育成人,讓他們少受一些委屈,多一些關愛。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求。

這一刻,她心里反倒出奇的平靜,她瞞著李氏給陳池龍寫了一封回信,她在信里除了表示內疚和自責外,對陳池龍提出要結束這場婚姻的事沒有一絲怨言,反而怪陳池龍不該一直優柔寡斷,早就該痛下決心。因為她確實是一個道德極端敗壞、一點兒也不值得任何男人去愛的女人。九紅寫好信后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把它發出去了。在信中,她告訴陳池龍,在他走后,她又為他生了一個男孩兒,叫陳冬松。

3

年底,部隊組織反攻,重新收復失地。這場戰斗打得很殘酷,一直持續了六天五夜,小日本雖然被趕出了太平,但我軍的傷亡也很慘重,大部分受傷的戰士只能在醫院接受簡單的治療,然后就被安排到當地老百姓的家里繼續養傷。

陳池龍在這場戰斗中負了重傷,當他被人從戰場上抬下來時,身上已經留下了無數個彈片,整個人已經變成了血人,身上一片血糊糊的,很是嚇人。醫生在他身上取出彈片,打了幾天消炎藥后就把他送出醫院,統一安排到附近的老百姓家里,一邊休息,一邊繼續養傷。

當時的情況是,由于皖南淪陷區的老百姓受盡了小日本的凌辱禍害,苦不堪言,他們恨透了小日本。新四軍為他們打跑了敵人,使他們揚眉吐氣,老百姓對新四軍的熱情空前高漲,盡管沒有任何的命令和號召,老百姓還是一整家一整家往部隊醫院跑,搶著把傷病員抬回自己家里看護。陳池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任雯和她的父親任裕昌抬到家里的。陳池龍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再一次來到任家。再說那時他還處于迷迷糊糊的狀態,對自己是如何被任雯和她的父親抬離戰地醫院,又是如何到了任家的,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

事后,當陳池龍想起這種安排時顯得有點兒得意忘形,他想任雯要是對自己一點兒意思也沒有,醫院里躺著那么多的傷病員,為什么單單挑自己往家里抬呢?由此陳池龍樂觀地推斷,任雯是愛自己的,至少,對自己懷有好感。

在以后將近一個多月養傷的日子里,陳池龍得到了任家父女無微不至的精心呵護。陳池龍的傷恢復得出奇的快,無論從精神上還是從身體上,他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亢奮和閑適,這就使得他有更多的精力用在任雯的身上。

陳池龍是在這場反攻戰斗前的一個多月收到九紅的回信的。九紅的來信似乎沒有給他帶來太大的感動,他有的只是一種帶著一袋行囊去遠游,經過長途跋涉,然后到達終點站,卸去包袱后的一身輕松的感覺。至于九紅在信里提到已經為他又生了一個男孩兒的事,對他似乎沒有多大的觸動。

但不管怎么說,他還是很感激九紅的通情達理。和九紅分手,恰恰為他追求任雯提供了更為充分的借口和理由。也正是因為這樣,有時候,他會毫無理由地長時間把目光投在任雯的身上。年輕的任雯在他的注視下顯得局促不安,又躲之不得。陳池龍可不管這些,任雯越是這樣,他的目光便越放肆大膽起來。他希望任雯時時刻刻都在自己的身邊,要是一時半刻見不到任雯,他的心里就會覺得比什么都難受。他想任雯簡直想瘋了。

一天,他忽然抓住任雯的手說:“我要娶你,我要向你父親提親。”

任雯盡管早已想到陳池龍遲早會講這句話,但她仍然感到有點兒突然。她輕輕掙脫陳池龍的手說:“我一點兒也不好,你為什么要娶我?”

陳池龍說:“我就是要你的這個不好,我真的要向你爹提親。”

聽了這些,任雯就不再作聲了。

確實,陳池龍的這些話不是隨便說的。他知道,不管怎么說,這件事必須事先征得任裕昌的同意,否則,一切都將無從談起。

終于,陳池龍選擇了一個任雯不在家的日子和任裕昌談關于他和任雯的事。這倒不是有意要瞞住任雯,而是覺得在任雯面前向任裕昌提起他和她之間的事,實在有點兒難堪。

陳池龍迫切的心情顯而易見,他開門見山就說,他曾經有過一次婚姻,但后來散了,他決定要娶任雯。陳池龍在說到他曾經有過的那段婚姻時,說得波瀾不驚,說得很平靜。他當然不可能說出導致那段婚姻結束的真正原因。他只說那是一段極不愉快的婚姻,一切都是因為婚前沒有感情基礎造成的,分手也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

任裕昌聽了陳池龍的話,第一個反應倒不是陳池龍有沒有過婚史,首先讓他感到吃驚的卻是陳池龍的直率和坦然。任裕昌問:“你真的是那么想的?”

陳池龍說:“是的,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娶她。這絕對不是我的一時沖動,我已經在心里考慮很長一段時間了。”

陳池龍說過這話后,心里有點兒緊張,他急切地注視著任裕昌的表情變化。任裕昌的態度對他來說,簡直太重要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是任裕昌不同意,那他該怎么辦?他可不能失去任雯。他就像一個正在接受審判的囚犯一樣,急不可待地在等待法官最終的判決結果。他甚至在心里考慮了許多種任裕昌可能做出的反應,比如說行,或者不行,或者考慮考慮,或者暫不表態等。

事實上,陳池龍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的。陳池龍對任雯的癡情任裕昌早就有所覺察,只是不說而已。任裕昌是一個進步地主,他并不覺得那有什么不好,自己的女兒如果能夠跟一個新四軍的營長聯姻,那實在不是一件壞事。

任裕昌想到的是,這件事首先得看女兒的態度,如果女兒愿意,他干脆就把這事向陳池龍挑明了;如果女兒沒有這個意思,也好讓陳池龍盡早斷了這個念頭,把精力全部用在打鬼子上。事情的結果是,當任裕昌直截了當地向女兒提出這個問題后,女兒既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女兒很靦腆,過了一會兒才幽幽地說:“爹,這么早你就想把女兒嫁出去了?”

任裕昌說:“早嫁晚嫁不都一樣,女兒長大了反正都得嫁人。”

任雯一邊用手絞著垂在胸前的長長的辮子,一邊說:“我嫁人了,你怎么辦?”

任裕昌說:“傻孩子,你還能守在爹身邊一輩子不成?”

女兒接著就沒話了,長時間一言不發。精明的任裕昌卻已經從女兒的態度上感到女兒并不反對這件事。這就好辦,他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跟陳池龍好好談談。沒想到陳池龍已經先找他攤牌了。

任裕昌說:“你真的喜歡上任雯了?”

陳池龍十分誠懇地說:“是的,我說過,我已經考慮很長一段時間了。我現在心里就想著兩件事:一是上戰場打鬼子;二是娶任雯,我不能沒有任雯。”

陳池龍的最后一句話,讓任裕昌聽了很感動,又很不舒服。陳池龍能夠如此愛自己的女兒那當然是一件好事,但問題是目前國難當頭,年輕人不想著如何去打日本鬼子,卻在這里大談男女私情,這算什么?

任裕昌明確地告訴陳池龍,他并不反對陳池龍愛上任雯,但認真說起來眼下還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放下任雯年齡還小不說,眼下最緊要的事是奮勇殺敵,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等到了那一天,他會親自為他們操辦婚事的。

這次談話實際上給陳池龍吃了一顆定心丸。任裕昌雖然沒有馬上答應陳池龍向任雯求婚的請求,但態度已經非常明朗了。陳池龍喜出望外,他心里非常清楚這將意味著什么。過去因為他和九紅的婚姻給他帶來的所有不愉快,都將隨著他和任雯的結合而被擊得煙消云散。他的生活日歷將翻開嶄新的一頁。

陳池龍和任裕昌剛剛結束這場談話,任雯就回來了。任雯從父親和陳池龍異樣的表情中發現,在她離開家之后的這段時間里,父親和陳池龍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心里不禁感到一陣慌亂。吃晚飯時,她沒有像以前那樣坐在陳池龍身邊,邊吃邊替陳池龍夾菜,而是往自己的碗里夾了一點兒菜就到一邊自個兒吃去了。她甚至連看陳池龍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吃過晚飯,大家坐了一陣兒,任裕昌借口說困了,自己先回屋里去了。任裕昌剛走,陳池龍就急切地抓住任雯的手,把她的手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他激動地對任雯說:“任雯,你知道嗎?你爹已經同意了!”

任雯明知故問:“我爹同意什么?”

陳池龍說:“同意我們的事呀!”

任雯說:“你可不要來嚇唬我!”

陳池龍覺得任雯在說這句話時顯得特別的嬌嗔可愛,他一激動就把任雯抱了起來。任雯自從知道事情起,除了自己的父親外,還從來沒被一個男人抱起過,現在突然被陳池龍抱起,覺得非常不習慣,弄得滿臉通紅。但她越是這樣,陳池龍就越是覺得她特可愛,索性把她抱得更緊。

任雯說:“快放下我,你快把我抱得喘不過氣來了。”

陳池龍只當她在說笑,把她的身體越抱越緊,直至任雯真的有點兒喘不過氣來了,陳池龍才不甘不愿地把她放下來。陳池龍癡癡地望著還在一邊氣喘吁吁的任雯說:“等打跑了日本鬼子,我就娶了你。”

任雯笑而不答,過了一會兒,她說:“你還沒問我到底同意不同意呢!”

任雯這句話說得有點兒撒嬌,樣子非常可愛。陳池龍最吃不消的就是女人的這一點,一沖動,他又一次把任雯勾了過來,緊緊地摟在了懷里。任雯“哧哧哧”地笑起來,笑得很開心。

這天晚上,他們談得很晚,談得很投機。陳池龍告訴任雯,實際上,從他剛剛見到任雯的那一刻起,他就喜歡上了她。任雯說她不信,她究竟好在哪里了,他憑什么要愛她?陳池龍說,你不信也不行,反正他是真心愛她的。

說著笑著,陳池龍有意向任雯問起她對女人貞操問題的看法。任雯也說不出個很鮮明的觀點來,而且她羞于跟陳池龍討論這方面的問題,她只能委婉地告訴陳池龍,她把女人的貞操看得比較重,那是女人的生命,除非對方是自己終身依靠和心愛的人,否則,她不會輕易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任何一個男人。

任雯這些話不是純粹為了向陳池龍表白什么,而是在很無意中說出來的。但對于陳池龍,無疑給了他巨大的心理滿足和精神安慰。因為無論任雯用怎樣的語氣來表達這個問題,都說明她對這個原則性的問題有著她自己不可動搖的處世準則。正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那是女人的生命。

通過這次談話,陳池龍更加有理由確認任雯的純潔無瑕。而她白玉一般的清白少女之身,是屬于他陳池龍的。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會激動得渾身戰栗。

當然,有時他也會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是不是看得太重了,一點兒不符合一個新四軍營長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一個女人的貞操對他來說真的就那么重要嗎?但他不知道要怎么辦。在這個問題的處理上,他有時明白,有時糊涂。但有一點他是越來越清楚了,他終于明白,他所恨的人是害了九紅的王世吾,而不是九紅。九紅不過是受害者,害人者是王世吾,是這個萬惡的社會。而女人的貞操這時也變得不再重要了,本身只是受害體的一部分。如此一想,任雯對他來說,按部隊領導的說法,他們所在意的也只有她地主身份的問題了。也就是說,他已經從女人的貞操觀念的怪圈中跳出來了。那確實也不是一個革命者應有的心態。

就在陳池龍正式向任雯提親的第二天,師里一位領導和團長馬超到住有傷病員的老鄉家里看望慰問。憑感覺,陳池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任家,離開任雯上前線去了。

作為一名軍人,敵情就是命令,他為自己就要回到戰場跟日本鬼子拼個你死我活,激動得又一次熱血沸騰。是的,他不可能因為愛任雯而從此離開戰場,那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也不是他陳池龍的作為。他考慮更多的則是怎樣讓部隊同意他和任雯結合,那才是他最頭疼的事。

陳池龍本來有意要把這件事隱瞞下來,不向部隊匯報。他知道這種事就是說了也是白說,肯定又要招來一頓批評,部隊百分之百不會答應。但問題是,這種事是瞞不住的,部隊早晚是要知道的。那時,他就會變得很被動,還不如現在就把事情說個明白。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紙已經包不住火了。再說他和九紅已經解除了婚約,部隊如果再不能成全他們,那就太沒有道理了。

陳池龍的許多想法往往過于天真。部隊領導當然不會同意他去追求任雯,并和一個地主的女兒結合,并且對他不經部隊領導同意隨隨便便休掉九紅的事更是大為震驚。大敵當前,山河破碎,民族存亡危在旦夕,作為堂堂男子漢,革命軍人,心思不放在戰場上,卻整天在這里鬧個人情緒,計較女人有沒有處女膜,實在是非常下流可恥的。他們甚至不明白在戰場上那么驍勇善戰的陳池龍,內心世界怎么會有那樣怪誕的想法?真是不可思議!

于是,他們對陳池龍進行了一次非常嚴肅認真的談話。他們告誡陳池龍,他的一些想法和做法是非常危險的,如果任其發展下去,不但他過去在戰場上所有的功績將被一筆勾銷,而且要犯大錯誤,那是大家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他們希望陳池龍好好反省自己,迷途知返,把心思放在打鬼子上面去。

從頭到尾對這件事感到委屈的只有陳池龍一個人。他覺得部隊領導對他的批評過于嚴厲了。休了九紅,沒有什么不對,一個死亡的婚姻仍然維系著,本身就是殘忍的、不道德的。要說不對,就是事先沒有向組織報告;愛上任雯,更沒有什么不對,任雯是一個地主的女兒不假,但是一個進步地主的女兒。共產黨天天在講團結一切進步力量共同抗日,現在他卻不能和一個進步地主的女兒談情說愛,本身就是非常可笑的。

要說不對,那就是他談情說愛的時間選得不是時候,除此之外,任何對他的指責都是不恰當的。

盡管陳池龍心里一百個不服氣,但部隊領導不能同意他與一個地主的女兒結合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部隊領導非常嚴肅地警告他不要整天鉆在女人貞操和兒女情長里出不來,共產黨員要胸懷大志。陳池龍反口說,你錯了,我的人生觀、世界觀已經徹底改變了,我接下來必須要做的事就是胸懷大志,消滅鬼子,消滅剝削階級和王世吾那樣的土匪。我已經從小我中走了出來。

部隊領導說人生觀、世界觀能改變當然好,他通知陳池龍,前方正有一場惡戰在等待著他們,如果他的身體已經恢復健康,就必須無條件立即返回戰場,那才是軍人的天職。

陳池龍當即表態說,他當然要馬上返回戰場,只要鬼子一天不消滅,他就不可能離開戰場。

這次談話幾乎沒有任何結果,部隊領導知道和陳池龍這種人談問題,也不可能一次兩次就有結果。果然,領導一走,陳池龍就立即找任家父女做了表白。他信誓旦旦,表示他不會放棄追求任雯、最終跟她結合的權利,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由于任家父女不知道部隊領導跟陳池龍說了些什么,現在聽陳池龍這樣說,簡直弄得他們一頭霧水。陳池龍說這話的第二天就回部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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