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志綱論戰略:關鍵階段的重大抉擇
- 王志綱
- 3968字
- 2021-08-18 17:30:53
我的底層思維框架
近30年的戰略咨詢生涯,累計上千個政府和企業案例的沉淀和反芻,讓我逐漸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戰略觀,追溯其源頭活水,則離不開王陽明、馬克思、毛澤東三位大思想家的精神給養。他們的思想精華,構成了我的底層思維框架。
什么是底層思維?打個比方,我們使用的手機、電腦,除了外形設計和功能之外,底層操作系統非常關鍵,沒有好的操作系統,設計再光鮮都是表面,人也是一樣。
底層系統決定了你的認知水平、思維邏輯和思想深度,也決定了一個人的獨立思考能力,假如連獨立思考能力都沒有,那么根本談不上什么戰略思維。沒有強大的底層系統,就算讀萬卷書也只是個書櫥,就算行萬里路也只是個郵差。
底層系統有著不同的名字,中國古人稱呼其為“道”,西方則稱之為基本規律,巴菲特的合伙人及導師查理·芒格有種說法叫作“普世智慧”,現在時髦的提法也有叫“認知”或者“格局”的,其實說的大概是同一個意思。底層系統不是知識,而是哲學和方法論,是認識問題、把握規律的要害,也是所有人建立戰略思維的根基和出發點。
在這個自媒體高度發達、信息嚴重碎片化的時代,每個人每天都會接觸大量的信息,這些信息中,很多都是有見地、有啟發、有價值的,而且高度濃縮了作者的思想精華和他所理解的某些世界運行規律。但如果你沒有建構起一個基本的思想體系,沒有一套能夠決定自己行為的方法論,那么你所學的知識和瀏覽的信息基本都是毫無意義的,甚至可能還會有害,那些精彩的知識和見解會退化成毫無意義的噪聲,影響你的判斷。
無論年輕與否、成就高低,只有形成了一套屬于自己的底層系統,你的學習、工作和思考才有價值。人人都有自己的底層系統,區別就在于它強不強大、縝不縝密、高不高級,一個人底層系統的構成和時代背景也有關系。
我自己的底層系統是“王陽明+馬克思+毛澤東”,這套系統的養成,和我年輕時的際遇不無關系。
我出生在貴州的一個小縣城,父親是當地中學的校長。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他每天都會帶三份報紙回家,《參考消息》《文匯報》和《貴州日報》,這些報紙讓我對山外的世界有了懵懂的認識。通過父親的講述,我第一次知道了王陽明和心學。關于心學,父親告訴了我三句話,“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和“致良知”。
那時我根本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等到年過不惑,閱歷漸長,才進一步理解了其內涵,也理解了為什么曾國藩、蔣中正等人杰都如此推崇王陽明:格物才能致知,真正的修行不是在高山大海邊放飛心靈,也不是在寺廟里枯坐參禪,而是“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滿口圣賢書的秀才最多只能算是兩腳書櫥,要想讓嬌嫩纖弱的雙手布滿老繭,讓弱不禁風的雙肩肩負重擔,讓一驚一乍的內心變得堅韌不拔,只有都在事上進行磨煉,才能真正實現。
王陽明的臨終遺言“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同樣對我影響很深刻。一個人不能選擇時代,但可以選擇內心的光明。在王陽明所處的那個時代里,宦官擅政,諸侯叛亂,豪強兼并,民不聊生,他又被貶到貴州西北萬山叢棘,面對蠱毒瘴癘……但就在這壓抑至極的黑暗之中,他迸發出了自己的萬丈光明。
今天的很多年輕人,一言不合就抱怨,覺得時代沒有給他機會,體制禁錮了他的才華,原生家庭給他帶來一生的陰影……當你把失敗與蹉跎歸咎于時代、體制和家庭這些無法改變的客觀環境時,當然沒人能反駁,但這有什么意義呢?
這些年來,因為職業的特殊性,我曾與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老板打過交道,也見過不少的成功者和失敗者,我從來沒見過哪個人是靠抱怨成功的,但凡能成就一番事業的人,不管人品高下、學養如何,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平時不惹事,遇事不躲事”,遇到問題就一定要解決,而不是抱怨。凡是選擇了逃避現實,怨天尤人,任由問題積累,最后爆發的人,一定是失敗者。
誰也不能選擇時代,但誰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們所處的時代盡管有再多不足,終歸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因為只有它真正地屬于你,這正是王陽明“此心光明,亦復何言”的要義之所在。
在父親一次次的“庭訓”中,我學到了很多受益終身的道理,家學家風就像是源頭活水,滋養我的一生。
1978年,改革開放大幕拉開,一代人沖破了命運的枷鎖,我有幸趕上恢復高考的末班車,考取了蘭州大學政治經濟學系。當時蘭州的物質、精神條件都很較差,沒有美味豐盛的食物,沒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沒有卷帙浩繁的高聳的圖書館,也沒有卡拉OK,沒有酒吧,沒有浮華的風尚,這種蒼涼浩瀚的環境、質樸耿介的民風反而讓我扎扎實實地學了四年。
當時我們的主修課就是讀《資本論》(主要是第一卷,第二卷也讀),學校圍繞資本論開了30多門輔修課,有經濟學、經濟思想史、剩余價值等。我兩年下來總共讀了七遍《資本論》,第一遍讀的時候苦不堪言,簡直就是天書,根本讀不懂,很多概念聞所未聞,特別是他喜歡用典,逼得我們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這些東西都要了解;再讀第二遍,感到這個大胡子簡直是超人,知識怎么這么豐富,信手拈來;等到了讀第三、四遍就開始漸入佳境了;讀到第五遍,才開始把馬克思的書當作方法論著作來讀,研究馬克思寫資本論的方法;到第六、七遍才覺得自己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資本論》可以說是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書,真理常常是片面的,因為片面才能抵達縱深,但光靠片面的東西是不能宏觀地把握問題的。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發現哪一個人的哲學在宏觀把握上超過馬克思。
在我看來,馬克思主義最寶貴的不是結論,而是剖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
從分析商品(“資本主義的細胞”)的二重性(使用價值與價值)出發,追溯為“勞動二重性”(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再推出“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用“抽象勞動”來闡釋價值,并得出“提高勞動生產力來使商品便宜,并通過商品便宜來使工人本身便宜,是資本的內在的沖動和經常的趨勢”[1]這一結論。
由此推演下來,財富日益集中于少數資本家,中間階級不斷淪為無產階級而日益消亡,無產階級則日益貧困但日益壯大,由于生產的無政府狀態使經濟危機必然出現,從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不能適應而必將崩潰,無產階級革命一定勝利。
這樣一條順理成章的辯證邏輯成了貫穿了馬克思理論到策略理論的基礎,也成了其整個政治經濟學的建構基石。結論的嚴謹性且不談,這套推演的邏輯本身就價值千金。
四年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系統學習,讓我成了方法論的堅實擁躉,我堅信方法論遠比那些公式、信息、模型重要得多,一個人如果掌握了方法論,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能夠事半功倍,少走彎路。
如果說王陽明是我幼年時的啟蒙導師,馬克思是我方法論的奠基人,那么毛澤東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無法褪去的時代底色。
作為在毛澤東時代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我們的行事作風、思考方式、觀察世界的角度乃至語言風格,都不可避免地帶著毛澤東時代的影子。
在我看來,如果說今天幾乎沒有誰能在對世界資本規律的認識上超過馬克思的話,那么也幾乎沒有誰能在對中國問題的認識上超過毛澤東。年輕人要想真正理解、把握中國的問題,真應該好好再讀一下毛澤東當年對中國革命和世界格局的判斷,其中包含著非常豐富、永不過時的戰略思想。
在毛澤東的視野里,始終有對宏大格局的整體把握,強調不斷革命論和革命發展階段論,他非常反對研究問題時帶有主觀性、片面性和表面性:“所謂主觀性,就是不知道客觀地看問題,也就是不知道用唯物的觀點去看問題。”“所謂片面性,就是不知道全面地看問題。”“表面性,是對矛盾總體和矛盾各方的特點都不去看,否認深入事物里面精細地研究特點的必要,僅僅站在那里遠遠地望一望,粗枝大葉地看到一點矛盾的形象,就想動手去解決矛盾。”[2]
中國革命不是一場工人起義,而是一場漫長的全面的社會革命,要始終把握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的關系。不僅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而且生產關系反過來也作用于生產力。經濟的長遠發展,實際上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依賴于先進的生產關系,依賴于上層建筑和人們據此形成的價值追求。如果僅僅強調一點而忽視其他,顯然會導致嚴重的問題。這種錯誤不僅在新中國成立后屢屢出現,今天同樣可以看到。
從王陽明心學中吸收知行合一,從馬克思主義里汲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結合毛澤東“矛盾論”“實踐論”從小對我們思維方式的再鍛造,這套脫胎于王陽明、馬克思、毛澤東的方法論,成了我個人,也是日后智綱智庫安身立命的法寶。
作為過來人,我非常建議年輕朋友多讀一些經典作品。在這個信息大爆炸、新概念滿天飛的時代,啃經典是最有效率的學習方式。畢竟那是我們祖祖輩輩都推崇的好東西,經過了一代又一代的選擇,我們應該也去試一下。當然不是說這些經典就一定適合你,但這個“學習、甄別、再認識”的過程是必不可少的。
讀經典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要怕慢,堅持才能出效果。曾國藩有句話叫作“結硬寨,打呆仗”,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就在于它既能體現時代的風貌,同時又有超脫時代的永恒意義,用我們貴州的方言來講,叫作“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它的內涵會跟著你的閱歷和見識一同增長,在你人生的每一個重要關頭給予指引。因此讀經典一定要沉下心,慢慢啃、反復啃,我在大學時翻來覆去地讀《資本論》,由半懂不懂到懂,到吃透,再到能活用,雖然過程很痛苦,但是奠定了受用終身的方法論根基。從一個人肯不肯沉下心來啃經典就能看出他能不能成大器。
當然,經典也是因人而異的。有人對哲學(如老子、康德)有感覺,有人對戰略學(如孫子、克勞塞維茨)有感覺,有人對經濟學(如熊彼特、馬克思)有感覺,有人對管理學(如德魯克、波特)有感覺……不管是哪個學科(社會學、經濟學、歷史,等等)的經典,都有著共同的指向,那就是背后的方法論和哲學。當一本書越讀越薄,薄到最后的時候,那就只剩下哲學和方法論了,讀出這些核心后再去重讀的時候,書就會越讀越厚了,這也就是“半部論語治天下”當中的秘密。
[1]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55.
[2] 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312-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