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巖刺挑在半空的“小蘭”應該是已經斷氣了，因為他的血肉已經自動向血脊飄了過來。

幾乎一生都養尊處優的貴族們大概是從沒見過這么血腥的場面，坐在椅子上紛紛往后縮。

看看巖刺上挑著的那具穿著華麗長袍的白骨，再看看周圍人的反應，正得意的阿極心里頓時咯噔一聲。

闖禍了。

他本來在腦海中構想的畫面，只是用同樣的方式回敬一下“小蘭”而已，比如也召喚出個冰刺什么的刺穿他的膝蓋，僅此而已。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嘗試不知道該怎么控制力度，一不小心就玩大了……

他居然殺了一名魔導師！

在魔王殿這種地方，魔導師的地位可是跟貴族差不多的！

這下別說拿到食物了，估計他們還會把他抓起來治罪！

阿極還在為如何補救而絞盡腦汁呢，角落里卻忽然有人鼓起了掌。

由于周圍一片安靜，這個孤零零的掌聲顯得異常突兀。

所有人扭頭看去，帝魯繼續不緊不慢地鼓了幾下掌：“非常精彩的表演！”

人們面面相覷，似乎不知道該怎么接帝魯的話。

帝魯略微蹙起眉頭，很快發現了問題的關鍵。

他抬手打了個響指，大廳中央的地面瞬間被撕開了一個大洞，巖刺連帶上邊挑著的白骨一起墜了下去，而后他做了個雙手互握的姿勢，被撕裂的地面又重新合上，恢復了原狀。

血肉早就被血脊吸收干凈了，白骨和巖刺都被埋到了地下，地面也恢復了原樣，一切都好像沒發生過一樣。

帝魯揚起雙臂做了個歡迎的姿勢：“歡迎我們的新同僚！”

大廳很快響起了歡呼和掌聲。

看來這些人確實很擅長“失憶”。

“小蘭”那樣扭曲的性格，想來平時一定不怎么受人待見，但這些人“失憶”的速度之快，還是讓阿極感到嘆為觀止。

他忍不住懷疑，他們現在雖然這么熱情地歡迎自己，可一旦有一天自己落到了這樣的下場，恐怕也會瞬間被他們“遺忘”掉。

不，不光是自己，阿極覺得就算換成帝魯也一樣。

大概這里就是一個“健忘”的地方吧……

不過話說回來，他居然真的殺了一個魔導師！

而且……還挺輕松？

輕松到連對方的名字都沒聽清呢，就把人給殺了……

還有，聽帝魯剛才的意思，自己現在已經是魔導師了？

再看周圍人的反應，他們似乎也都認可了？

一切都這么輕而易舉，反而讓阿極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年輕人，我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魔王對這個由難民一躍成為魔導師的新人顯然非常感興趣。

“阿極。”阿極回答。

人群響起了細微的議論聲，魔王略微沉吟了一下：“很普通的名字……現在你已經是一名尊貴的魔導師了，你可以考慮重新給自己取一個……更有寓意的名字。比如你現在已經認識的帝魯大師，還有……”

“不需要。”

阿極拒絕得非常干脆，這讓場面變得有些尷尬，他只好補充解釋：“寓意這種玄乎的東西，我是不信的，眼前就有一個現成的例子——剛才那個叫什么蘭的，我相信他的名字就一定像你說的那樣，是有某種寓意的，那么他名字中的寓意，有幫他逃過這一劫嗎？”

阿極環視了一下沉默的眾人，接著說：“顯然沒有……既然沒用，那就叫什么都一樣。我是這樣想的。”

帝魯用笑聲打破了短暫而尷尬的沉默：“有趣的家伙！”

其余人趕緊附和著笑了一會兒。

“那么阿極大師，請說出你的訴求！”帝魯高聲說，“魔王大人會滿足每位新人魔導師一個請求，以此來作為見面禮！”

阿極抬頭向魔王看去。

為了節約食物而下令將上萬人驅逐出境的魔王，此時正坐在王座上帶著慷慨的笑容俯視著他。

在這一刻，阿極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深吸一口氣：“我要食物。”

周圍很快響起了一陣意料之中的針對他難民身份的嘲笑聲。

魔王也被逗笑了：“阿極大師，你已經不需要再為食物發愁了，還是換些……”

“不。我只要食物。”阿極又一次打斷了魔王，“把你能為我提供的食物一次性提供給我，幫我裝上馬車，然后我會帶著這些食物離開魔丘。”

沒錯，他不再想成為這些魔導師的一員了。

這里的每一個人——無論是魔王、貴族，還是魔導師——他們的品性都已經爛到骨頭里了。

這個地方根本就不是他心目中的那個圣殿，而是供惡魔狂歡的地獄！

他要離開這里……或許說逃離更合適一些。

那些魔導師對血脊的渴望顯而易見，他們肯定都巴不得阿極能留下來，這樣他們才有更多的機會把血脊從他那里弄走。

阿極的話再次出乎了人們的預料。

魔王終于收起了他對阿極的好奇，皺起眉頭：“你該不會是想把這些食物帶出去分給那些難民吧？”

阿極轉頭問帝魯：“魔王的見面禮，需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能拿到嗎？”

“當然不需要！”魔王的臉色很難看，“但是年輕人，請你告訴我，如果你拿了我的好處之后卻不為我效力，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你覺得我還會給你嗎？”

阿極直視著魔王的目光：“那么也請你告訴我，我成為魔導師之后該如何為你效力呢？幫你屠殺那些被你們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冒死往魔丘里闖的平民嗎？”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魔王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不這么做，大家都得死！”他瞇起眼睛逼視著阿極，“你一個難民，不要跟我談怎么治理魔界！”

“我確實是個難民，但你是否還記得……我們這些被你口口聲聲稱作難民的人，曾經也都是你的子民！”阿極最后一句話是用血脊指著魔王說的。

這個動作跟他用巖刺戳穿“小蘭”的時候一模一樣，全場立即發出一片驚呼。

好在身邊的帝魯及時用他的法杖把阿極的劍尖壓了下去：“阿極大師，作為一名魔導師，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舉止！”

帝魯帶著笑意的話語勸解和威脅參半，分寸感把握到了極致，在給阿極鋪下臺階的同時，也堵死了他進一步發作的路，讓阿極不得不接受他的“勸告”。

這讓阿極再次對他在語言藝術上的造詣贊嘆不已。

“我只是一個難民，不是什么魔導師。”阿極瞥了帝魯一眼，放下了血脊。

帝魯謙卑地向魔王點了下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魔王哼了一聲，坐了回去。

安撫了魔王的情緒之后，帝魯轉向阿極：“阿極大師，我能感覺到你并不喜歡我們這些人。出于某種我無從得知的原因，你選擇了幫助那些被驅逐出去的平民，并且相較于我們，你似乎認為，自己更適合與他們為伍……”

阿極沒有回應。

無論跟魔王如何針鋒相對，他對帝魯都生不起氣來，因為他從帝魯這里得到了在場的其他人都沒有給他的東西——

尊重。

就拿剛才跟魔王的言語交鋒來說，魔王對他的稱呼從最初的“阿極大師”變成了“年輕人”，最后又變成了“難民”。

而帝魯對他的稱呼始終是“阿極大師”，并且在提及那些難民的時候，他特意用了“那些被驅逐出去的平民”。

兩相比較下來，帝魯在他心中的好感度簡直是直線飆升。

雖然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帝魯是個非常圓滑的人，但阿極還是覺得，要不是因為立場不同，說不定他們倆會很聊得來。

帝魯把他的沉默當做是默認了，接著說：“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人這種生物，遠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你或許覺得我們這些坐在魔王殿中的人冷漠、無情，可你是否有想過，你現在想要幫助的那些人，他們丑陋起來，會是什么樣子？今天你為了他們東奔西走，幫他們爭取到了食物，救了他們的命……他們會感謝你，甚至把你當成神一樣膜拜；明天你不再能為他們提供幫助了，轉臉他們就會忘了你……甚至唾棄你。”

這話就讓阿極有些不爽了：“我從小就和那些人在一起生活，我知道他們……”

“不！”帝魯第一次打斷了他，“你不知道……”

阿極沒太明白他的意思。

“看到我今天的樣子，你或許不會相信……我就是在魔丘外圍出生的。”帝魯看著他，“我在你這個年紀，地位并不比你尊貴多少，我也和你口中的那些人一起生活過，所以我和你同樣了解他們……甚至可能比你更了解！”

阿極盯著帝魯的眼睛，試圖判斷這些話的真實性，但很快他就放棄了。

他很清楚在這方面自己跟帝魯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他甚至懷疑哪怕帝魯的每一個字都是胡扯的，他也沒辦法分辨出來。

所以他決定直接無視掉。

“作為過來人，我真的很想幫你避免掉一些不必要的失望，但我能看出你不是一個會被輕易說服的人……”帝魯輕嘆一聲，“魔王大人的見面禮，只是為了向每一位新人魔導師表達魔王殿的誠意，它并不是一個拿來換取忠誠的籌碼，所以無論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想魔王大人都會滿足你的訴求。”

在魔王出言反對之前，帝魯迅速轉身向他微微鞠了一躬：“魔王大人！如果您相信我的判斷，就請滿足阿極大師這點微不足道的請求吧！”

魔王沉著臉瞪了帝魯好一會兒，最后煩躁地揮了揮手：“把食物給他裝上馬車，讓他趕緊滾！”

看來帝魯在魔王殿的地位，比阿極想象得還要高，就連魔王都不得不賣他面子。

帝魯感受到阿極的目光，轉過頭沖他笑了一下：“你該上路了，阿極大師。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阿極搖頭：“我不會再回來了。”

帝魯什么也沒說，只是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阿極最后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了大廳。

阿極向魔王請求的，是一個魔導師能夠在魔王殿獲取的食物的總量。

本來他還擔心食物如果太多，一輛馬車裝不下的話，他一個人要怎么驅趕兩輛甚至三輛、四輛馬車的問題。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真的是想太多了。

魔王只給了他一輛馬車的食物，雖然這輛馬車被塞得滿滿當當，但這跟阿極的預期還是相差了很多。

要是他當時沒有那么沖動地去跟魔王爭論的話，拿到的食物大概會比現在多不少。

阿極輕嘆一聲。

看來他是真的不擅長談判這種事。

一想到談判，他又忍不住想起了帝魯，忍不住想如果換做是帝魯，他會怎么去說服魔王。

帝魯還說他也是在平民區出生的，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算了，這種事回去問問就知道了。

平民區出來的人，能夠躋身魔王殿那種地方，而且還混得那么好，如果是確有其事的話，應該一問就能問到。

駕著馬車離開魔丘的時候，阿極找了好久才找到回灰陵的路。

以前生活在魔丘外圍的時候，活動范圍就那么些地方，也沒別處可去，現在一到了魔丘外邊，他才悲哀地發現自己居然是個路癡……

等他好不容易回到了難民們居住的地方，老遠就看到一群人圍坐在一起正吃著什么。

看來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已經有人找到了食物。

人們不再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這讓他著實松了一口氣，但同時也不可避免的有些失落。

他歷盡千辛萬苦帶了一馬車的食物回來，心里肯定或多或少希望從人們這里得到一些感激和認可。

雖然無非也就是一些再普通不過的“謝謝”之類的話語，沒什么實際意義，但只要是個人，誰還沒有點虛榮心呢？

只是現在看來，即便是這點沒有實際意義的感恩，都要打些折扣了。

因為這些人已經通過某種途徑找到食物了，他不再是人們唯一的救世主了……

今天你為了他們東奔西走，幫他們爭取到了食物，救了他們的命，他們會感謝你，甚至把你當成神一樣膜拜；明天你不再能為他們提供幫助了，轉臉他們就會忘了你……甚至唾棄你。

帝魯的話非常突兀地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他趕忙猛甩了幾下腦袋，把這些莫名其妙的思緒從腦海中趕了出去。

他認識的這些人才不是這樣的！

就像他隔著老遠就能看到成群的難民聚集在一起一樣，一輛馬車突然出現在魔丘之外的荒野里，這在難民們眼中同樣顯眼。

人們注意到馬車之后，紛紛站起身，踮起腳向這邊張望，似乎是在分辨駕駛馬車的人。

阿極勾起嘴角，準備揮手向他們打招呼，可話到嘴邊，他又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

因為人們認出他之后，表現出來的反應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驚喜，激動，甚至喜極而泣，這些情緒他都能理解。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人們認出他以后，全都帶上了一種不該出現在這種時候的表情——

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