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心把手掌覆在額頭上,手指輕輕按著兩邊的太陽穴,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阿極——也就是前世的魂淡——死前的那一幕,他重復看了很多遍,他現在可以肯定自己已經找到魂淡的病因了。
魂淡的魂魄確實受損了,只是他受損的那部分魂魄并不是被斬斷或者被打散了,而是被封印在了那把血脊之中!
血脊最后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要讓他死也沒辦法逃離這份詛咒!
阿極死前感受到的那種身體被撕裂的疼痛,和魂淡在這一世不時感受到的那種疼痛是完全一致的,那是靈魂被從身體中割裂、剝離的劇痛!
沒有人會比專攻魂術的冥界人更了解魂魄,魂魄被分割,那會是怎樣的一種鉆心徹骨之痛!
冥心到現在才知道,魂淡一直以來承受的竟然是如此駭人的痛楚……
可現在即便知道了病因,也根本無濟于事。
魂淡的另一部分魂魄被封印在了血脊當中,如果想要治好他的病,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回到魔界,再次拿起血脊!
現在冥心基本可以確定,血脊不光擁有獨立的意識,還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宿主,逐漸改變宿主的人格。
阿極最后會性情大變,殺人如同撣落灰塵一般隨意,必然就是受了血脊的影響。
如果讓魂淡去重新拿起血脊的話,他早晚會在血脊的影響下重蹈覆轍。
可要是不去拿回血脊,這種非人的折磨就會一直伴隨著他,到死都不會終結!
冥心正在發愁到底要不要跟魂淡說自己已經找到了病因的事,一抬眼卻發現坐在自己面前的魂淡臉上掛滿了濃重的淚痕。
“你……你怎么了?”冥心有些不知所措,他從沒聽說過觀看魂錄會讓魂錄的主人流淚的。
哦也對,一般觀看魂錄的時候,對方都是魂魄狀態,沒有肉身,所以自然也就不會有流眼淚這回事……了……
等等……該不會……
冥心咽了口唾沫,瞪眼看了面前的魂淡好一會兒,才清了清嗓子試探著問:“你……剛才那些……你都看到了?”
掛滿淚痕的魂淡木訥地點了點頭。
冥心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通常,遣魂官查看的都是前來引魂峽的魂魄的魂錄,那些沒有肉身的魂魄是沒有意識的,也不會產生什么記憶,所以怎么看都無所謂。
但是魂淡現在已經有了肉身,是有意識也有記憶的!冥心在這種情況下查看他的魂錄,等于是帶著他一起把魂錄看了一遍!
這下好了,都省得他轉達了,人自己就已經全都知道了!
臉上的淚痕,大概就是因為看到了自己前世的經歷吧……
直到這一刻,冥心才明白為什么冥界自古以來都有規定,禁止遣魂官向任何人透露從魂錄中看到的內容。
哎……違規了啊……
不過他是冥王,又不是遣魂官,所以應該……不算違規?
算了,這些現在都不重要。
嗯,不重要……
“魂淡……”冥心輕輕把手搭在魂淡的肩上,想要安慰兩句,結果下意識地一開口,差點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在罵人。
“是我罪有應得。”魂淡低垂著頭。
“……什么?”
魂淡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現在受的苦……都是我罪有應得。”
“你……”
“我殺了那么多人……”淚水在已經干了的淚痕上又劃出一道新的痕跡,“灰陵的那些難民,還有魔丘的那些平民……那么多人……”
冥心想說這不是你的錯,但又說不出口,畢竟前世的魂淡也是魂淡……
嘖,怎么聽起來那么別扭……
雖然他在前世的所作所為,確實為魔界帶來了一些積極的變化,可畢竟這些變化是用數不清的人命換來的。
冥心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只能把他擁進懷里,輕撫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等到魂淡的情緒差不多平復下來了,冥心取來溫水幫他洗去了臉上的淚痕:“既然你已經都知道了……那接下來,你準備怎么辦?”
魂淡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冥心嘆了口氣:“說實話,我真的不希望再看到你跟那把劍有任何瓜葛了,但你的身子……那份痛苦,光是想想我都不寒而栗,真虧你能一直承受到現在……”
這一天之后,魂淡就把自己的心封閉了起來。
在他知道前世的經歷之前,雖然也有病痛纏身,但在病痛沒有發作的時候,他還是會跟身邊的人正常交流的。
可現在,他不光失去了笑容,甚至連與人溝通的意愿也大大降低了,每天就坐在冥王宮的后園里發呆。
就像是牢獄里受刑的囚犯,了無生氣地等待著下一次折磨的到來。
這讓冥心非常自責。
遣魂官滿懷希望地把魂淡送到他這里來,結果他非但沒能治好魂淡的病,反而還讓他的狀況變得更糟糕了。
更讓冥心無法接受的是,這個糟糕的變化還是他親手導致的。
要不是他為了追查病因,莽撞地去查看魂淡的魂錄,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所以他實在沒辦法對這件事置之不理。
然而現在的情況,就像是在他面前出現了兩條岔路口,一邊是讓魂淡去魔界重新拿起血脊,另一邊是讓他留在冥界,承受永無止境的折磨。
他光是站在岔路口都能看出,無論魂淡選擇兩條路中的哪一條,最終的結果都必然是萬劫不復。
這種有心無力的情況,冥心還是第一次遇到,仿佛被看不到邊際的挫敗感團團包裹住,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去,都是黑的。
過了兩天,冥心終于還是忍不住去了趟引魂峽。
一見面,冥心就先對著遣魂官深深地鞠了一躬,嚇得遣魂官差點從樹樁上翻過去。
堂堂冥王,對著他這個卑微的遣魂官鞠躬?!
“哎哎哎!冥心大人您這是干什么啊?”遣魂官手足無措地迎了過去。
冥心還保持著鞠躬的姿勢:“我把事情搞砸了……”
這話聽得遣魂官心里一陣緊張:“怎……是不是魂淡……是不是那孩子出什么事了?”
冥心直起身,輕輕嘆了口氣,將事情的經過跟遣魂官說了一遍。
“其實如果只是我自己看到了魂錄里的那些事,倒也還好。可我沒想到……你把那孩子交給我,我卻把事情弄成這樣……”冥心坐在樹樁上,愧悔地低著頭。
“您這說的哪里的話!”遣魂官嘆息一聲,“再說這事也不能全怪您,您的本意也是為他好……”
“本來我已經沒臉來見你了,但那孩子的情況真的不太好……所以我只能來找你了。”冥心抬頭看向遣魂官。
樹樁的面積很大,兩個人一起坐在上邊綽綽有余,但遣魂官說什么也不肯跟他一起坐,說尊卑有別,堅持站立在一旁。
遣魂官是個很守舊的人,各個方面都是。
像冥心這樣私自查看魂淡的魂錄,最后還導致魂錄內容泄露這種違規的行為,遣魂官肯定是不認同的。
冥心之所以敢來跟遣魂官說這件事,一個是因為遣魂官跟他一樣,都很關心魂淡的安危。再一個就是因為,遣魂官是最了解魂錄的人。
“你們遣魂官,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他忘記魂錄的內容?”冥心問。
遣魂官無奈地搖了搖頭:“冥心大人,您說的這個已經不是魂術層面的東西了,消除記憶這種事……非要說的話,那就只有殺了他,讓他再重新輪回一次……”
“那怎么行!”
“所以說啊!”遣魂官無奈攤手,“記憶這種事是沒辦法左右的……而且您也說了,他這種情況,就算咱們再幫他輪回一次也沒用啊!這樣記憶是消除了,可他的魂魄依然是不完整的,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啊!”
冥心懊喪地低著頭:“我就是想著,要是真能想辦法消除他關于魂錄的記憶,至少……他就不會在不發病的時候也那么痛苦了……”
“冥心大人,老臣知道您心善,但這世上有許多事就是這樣無可奈何!您不必把什么事都歸結到自己身上……”遣魂官嘆息著搖了搖頭,“這事歸根結底,是這孩子命不好……”
沉默了一陣,冥心忽然試探著開口:“你說……如果能想辦法把那把劍破壞掉……”
“萬萬不可!”遣魂官連忙擺手打斷了他,在冥心的印象中,這還是遣魂官第一次打斷自己說話。
“他現在已經是冥界人了!冥界人怎么能去干預外界的事?”遣魂官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那不行!絕對不行!”
不牽扯外界的事,這是冥界自古就有的規矩。
像遣魂官這樣的守舊派,一直是這類規定的忠實擁護者,所以他的態度冥心一早就料到了,只是冥心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么激烈。
看來讓魂淡去魔界找回血脊這條路是徹底行不通了。
而消除關于魂錄的記憶這一條,也被最熟悉魂錄的遣魂官親口否決了。
這下,徹底無解了。
愁啊……
“冥心大人,老臣有一個請求……”遣魂官欠了欠身。
冥心抬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
“那孩子,我是真的挺心疼他的……雖然我也幫不上什么忙,但是……”遣魂官試探地看著冥心,“能不能準許我,去冥王宮看看他?”
冥心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還當是什么大事呢,聽完直接沖他擺了擺手:“去吧。”
但遣魂官還是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說:“冥心大人,引魂峽這里不能沒有人看守,您看,是不是先去調個人過來……”
“我不是在這嗎?”
遣魂官的表情有些復雜:“您……看守引魂峽這種事,怎么能讓您來……”
“你知道我最不愛聽這些亂七八糟的規矩,能不能別在我正煩的時候說這些?”冥心皺起眉,“我想一個人待會兒,正好你這里比較清靜。”
“可是……”
“別可是了,要去趕緊去!”冥心不耐煩地看著他,“再不走不讓你去了啊!”
遣魂官只好向他鞠了一躬,快步離開了。
冥心坐在樹樁上轉過身,看著深邃空曠的引魂峽,胸口就像壓著塊石頭一樣,憋悶得難受。
本以為就算遣魂官這里問不到解決辦法,至少找個人說一下這件事,能多少排解一些煩惱,沒想到溝通完之后,反而是把兩條不確定結果的路全都堵死了。
哎……
正愁著呢,引魂峽中一截突出的巖壁突然引起了他注意。準確地說,引起他注意的,是從巖壁后邊鬼鬼祟祟探出來又縮回去的腦袋。
冥心仔細盯著那塊巖壁看著,果然沒一會兒,那個腦袋又自以為非常隱蔽地探了出來,跟冥心的目光對上之后,又趕緊縮了回去。
又過了一會兒,大概是知道自己已經被發現了,于是干脆從巖壁后邊走出來,大搖大擺地向冥心走了過來。
看上去是個跟魂淡差不多年齡的少年,但是冥心的眼睛卻瞪得老大。
作為冥界跟外界往來的唯一通道,引魂峽并不是僅供魂魄通行的,只是各界前往引魂峽的通路早就被他們用結界全部隱匿了蹤跡,其他幾界的生靈應該是找不到的才對。
現在猛然看到一個活人從引魂峽來到了冥界,冥心頓時有些發懵。
所以……冥界有史以來的第一位異界訪客,就這么在自己偶然間替遣魂官“值班”的時候給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