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兒悠悠
-1-
陽光透過縫隙,被揉搓成一條條長長的細線,一股腦兒地鉆進來。霎時,屋內亮了,暖了,成千上萬個細小的金色顆粒在陽光中上下翻飛,打著旋兒。又是一個明晃晃的清晨,小男孩被暖暖的陽光和小鳥的歡唱喚醒,睜開龍眼般圓溜溜的雙眼,一個鯉魚打挺,猛地躍下床,推開了花玻璃窗戶。越過樹梢跳躍的小鳥,映入眼簾的,還是那條藍瑩瑩的汾溪河。河兩岸金燦燦、亮晶晶的沙壩上,還深深淺淺、歪歪扭扭地印著一串串小腳印,那里是他和小伙伴們白天玩耍的游樂場。
然而,小男孩最關心的還不止這些,拴在岸邊榕樹下那條蕩悠悠的小船,對他來說,才是宮殿一般的存在。看到水波蕩漾,樹影間微微翹動、忽高忽低的尖尖船角,小男孩偷偷抿嘴一笑,倏地滑下窗臺,在爺爺的長呼短喚中,咚咚咚地沖下樓去了。
小男孩叫黃龍輝,瘦長的臉上,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大家都親昵地叫他輝仔。從夠得著窗戶開始,他每天清晨都要這樣眺望,哪怕是刮風下雨天。門前相隔不到三十米遠的汾溪河,河面卻有百余米寬,像一條寬大的藍色綢帶,柔軟地伏在兩岸村莊的中間,緩緩穿行。
河岸的早晨,每天演奏著一曲曲鄉村交響樂,人們從各個方向涌向汾溪河,挑水的、洗菜的、飲牛的,叮當作響。不趕時間的女人們,便半蹲在岸邊,撩起清澈的河水,仔細地洗著臉,還不忘對著水面照照鏡子。成排的榕樹、荔枝樹,炊煙裊裊的村莊,阡陌縱橫的田疇,都沐浴在溫潤的水汽中,像蒙上一層面紗似的,神秘而迷人。
太陽掛上樹梢了,兩岸地里勞作的人們、河里捕撈魚蝦的漁民、河邊浣衣的女人、水邊嬉戲的孩童,讓美麗的汾溪河顯得熱氣騰騰。冬去春來,一年四季的光景,便在汾溪河的漲漲落落中流淌。
黃龍輝的爺爺黃恩祺祖輩以造船為業,相傳祖上為大宋船工,專職造皇家畫舫、龍舟以及戰船,宋末戰亂隨軍征戰,崖山海戰后客居于粵,后輾轉定居于江灣縣汾溪河岸,以造船為生。他們家族造的龍艇、龍船為一絕,更有一種米艇,實為戰船之用,成為黃氏船廠的絕活之一。
黃恩祺身板精瘦,臉龐褐紅,眼角布滿細密的笑紋。他從小就在船廠長大,以船為家,以水為鄰,年逾花甲仍沒有離開船廠。他的手藝遠近聞名,十里八鄉的鄉親沒人不認識他。村里的孩子們最喜歡到他的船廠嬉鬧玩耍,看著他變魔術似的,將一根根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木料,霍霍幾下,就削出了槳片,再霍霍幾下,就雕出了龍頭模樣。孩子們親切地喚他為祺叔公,這也讓黃龍輝在孩子們心目中增添了分量。
年輕時,黃恩祺便成為江灣縣國營造船廠的技術工。后來,江灣縣升級為江灣市,大力發展現代工業,傳統的國營老船廠漸漸不景氣。孫子出生后,祺叔公年紀也大了,便離開國營造船廠,在汾溪河邊自建了一家小型造船廠。
祺叔公祖傳的造船手藝和汾溪村這個古老美麗的村莊一樣遠近聞名。汾溪河上不時有船只來來往往,慕名前來訂制龍頭、龍船、龍艇者絡繹不絕,祺叔公和黃龍輝的爸爸每天忙得汗流浹背,臉上卻掛滿了笑。
黃龍輝不明白,汾溪河到底從哪兒來,要流到哪兒去;汾溪河兩岸,怎么有那么多橫七豎八像網一樣的河涌。龍涌、甲涌、蛇涌、蝦涌、蟹涌、谷涌、蔗涌、麻涌、丫涌、窖涌……光聽這些名字,就夠他迷惑了,他不明白,這滔滔的水從哪兒來的。難道天上漏了個大洞,所有的水都嘩啦啦地灌到這兒了嗎?
“爺爺,怎么這么多人喜歡船?用來做什么呢?”在自家的船廠,黃龍輝看著爺爺唰唰地刨削著木頭,問題又像汾溪河一樣汩汩地流個沒完,有時問得爺爺答不上來,自己倒在一旁嘻嘻地偷笑。
“可不是,在水鄉,這大大小小的船,就是橋,就是路咧。”
“那龍船呢?也是橋和路?”
“龍船不一樣,是傳統。每年劃了龍船,就能驅趕水妖,帶來吉祥咧。”
“啊,爺爺,水妖?在哪?會吃人嗎?”
“劃了龍船,水妖就會跑得遠遠的了,跑到大海里,不敢進來內河了。”
“噢,嚇壞我了。爺爺,什么是傳統呀?”
“傳統呀,說了你也不懂,就像這條汾溪河的水,沒有了可不行。”
“噢,爺爺,這么長的河,這么多的水,是從哪兒來呀?”黃龍輝斜斜地躺在榕樹下拴著的小船里,蹺著腿,仰著頭大聲問岸邊倒騰著木料的爺爺。
“喏,這些水呀,是從東江源頭來的,它們像飛龍一樣,奔跑了一千多里呢。這些水呀,也從海里來,每天上午要漲潮一次,一浪過一浪的水呀,拼命地往回灌。”爺爺停下手里的鑿子,抹了把汗水,愣了一會兒神,抬手指了下河水流來的方向,又指著河水流去的方向。
“爺爺,這么多的水要到哪里去呀?”黃龍輝又躺在金燦燦的沙壩上,攤成大字,仰頭看著大朵大朵飄移的云朵問道。
“輝仔,這么多的河涌,這么多的水呀,終究要流到大海里,無邊無際的大海里。”祺叔公仰起褐紅色的臉龐,瞇縫起滿是笑紋的眼睛,看著天空,看著遠方,神情肅穆地說。
“爺爺,這么多大木頭是從哪里來的呀?這金燦燦的沙子,可以做什么呀?那么多的白云……這么多的青草……”黃龍輝問一陣,又自言自語一陣。有時爺爺沒聽清,他就走到爺爺的小船廠,坐在一堆木料中,托著下巴問個不停。
“哎喲,輝仔,莫刨根問底的,安心看爺爺做船,等你讀書了,就全知道啦。爺爺要做事,不得空啊。”
聽了孫子各種各樣的疑問,不善言談的祺叔公覺得口干舌燥,干脆埋頭干活敷衍過去。
“爺爺,龍頭、龍嘴、龍眼、龍鱗……”慢慢地,黃龍輝的興趣回到爺爺的手藝上來,他已能細數龍頭的各個部件。
“甲板、龍腸、龍骨、橈、舵……”日子久了,他對龍船的部件也能細數上來。
“哎喲,乖輝仔,快快長大,好跟爺爺做龍船、劃龍船。”祺叔公覺得孫子頗有悟性,喜不自勝。
“爺爺,您看,我畫的龍鱗和小龍頭。”上幼兒園時,黃龍輝已會模仿爺爺涂涂畫畫了。
“乖輝仔,你長大后就是爺爺的接班人。”祺叔公看到他對龍頭大有興趣,心生歡喜,總是不失時機地點撥幾句。
上小學后,黃龍輝已能幫爺爺畫一些圖案,熟悉制作龍頭的流程,還可以幫爺爺打打下手。村里的小伙伴們都很佩服他,成天圍著他轉,要他畫上各種各樣的龍頭貼在墻上或者書包上。他一高興,唰唰幾下就畫好了,看著小伙伴們羨慕的眼神,心里美滋滋的。
慢慢地,他發覺班上的同學有了變化,他們更喜歡圍著班長黎梓龍轉了,尤其是體育委員袁子航,簡直就是黎梓龍的影子、尾巴。就連以前與黃龍輝要好的肥仔,也慢慢跟在他們屁股后面了。
黃龍輝心里有些失落,可又說不上原因。他想,誰讓黎梓龍不但說話有趣,而且語文和數學成績都是班上第一名呢,他覺得小伙伴們對黎梓龍的喜歡,有點像喜歡龍船的人對頭橈的崇拜。他自己也希望能與他們成為好朋友,但他總覺得還差點什么。可他一回到汾溪河畔,伙伴們都飛奔到他家,奔向他的小船,那種甜蜜的感覺好像失而復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