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能有多少瞬間令人動容深刻、乃至終生難忘呢?
細想之下,肖南回覺得其實也并不多。
她常常希望,這其中多些美好、深刻的瞬間,可事與愿違的是,人們能夠記住一生的往往都是一些難堪、痛苦乃至悲慘的回憶。
至此她又寄希望于歲月悠悠,能夠磨去愛恨癡嗔,重新將她的那點情緒襯托的渺小乃至虛無。
然而她又是這么的年輕,有些事發生過就會刻在那里,非傷筋動骨不可祛除。
傳說,頂尖的武者終生只擁有一件兵器,他們的魂會沁入手中的利器,一舉一動、一呼一息之間都與之聯動牽絆,直到一方身死抑或是金鐵銹蝕折斷之時。
肖南回曾經幻想著擁有這樣一件屬于自己的利器,直到十四歲那年、某個平凡的黃昏,肖準帶著平弦來到了她面前。
那一瞬間,她所感受到的重量、溫度、鋼鐵堅硬的質感,就如同鏨刻銘文一般印在她的記憶深處,多年后更是同她的血液溶為一體,熟悉地像是身體的一部分。
“此槍名喚平弦,重一十七斤四兩,長一丈一尺二,精鐵打造,飾金銀錯紋,內含機括。”
說罷,他拂過那槍桿上的花紋,不到三尺長的槍桿轉瞬便暴漲三倍開來,從一只短棍變成了一柄殺人利器。
肖南回的眼睛中映出那道銀光,心中的某個角落就這么亮了起來。
“世間夫為琴、妻作弦。此槍是為女子所用,取名平弦是為隱喻,昭告世間女子也可上陣殺敵,與男子平等無二,亦是對你的寄托。”
他將平弦鄭重放在她舉高的雙手掌心之中,仿佛放下的不是一件銅鐵兵器,而是一條金玉做的如意。
“我將此槍賜予你,望你從今往后身正影直、懂得屈伸、有如此槍。”
她激動地握緊那槍桿許久,聲音難掩顫抖。
“肖南回,謝過義父!”
許久,肖準都沒有回應,肖南回忐忑抬頭,發現對方正神色復雜地看著自己。
“日后,不論是馳騁沙場、亦或是闖蕩江湖,都不可輕易透露你手中兵器的名字。”
她以為是自己學藝不精、或許還不夠資格使用平弦,當下便有了幾分急迫、站起身來:“如果義父覺得我會辱沒了它,南回可以先不用此槍,等我槍法再精進些......”
“此槍為故人所托,他不喜旁人知曉,與你無關。”
“原來是這樣。義父放心,我今后斷不會在旁人面前提起此事。”
那張稚嫩的臉因他的三言兩語又舒展開來,帶著習武者的銳氣、但更多的還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誠懇。堅硬銳利和柔軟遲鈍向來在她身上并存,倒是一點也不違和。
肖準收斂心神,背手轉過身去。
“從今日開始,你便算作出師,平弦便算作你的出師禮。我再沒有什么好教你了。”
她對這突如其來的“出師”還有些不可思議:“可義父才教了我一套槍法......”
“槍法貴精不貴博。肖家的槍法,總共便只有一十九招。”
她伸出十根稚嫩的手指,一招一式地默算著,末了抬起頭來:“可我只習得一十八招,還有一招。”
肖準沒說話,突然便提起一旁拆招用的白蠟紅纓槍向她攻去。這一攻去勢剛猛,她連忙對陣,平弦尖銳的鋒刃在她手中化作銀星點點,令她興奮不已。
然而肖南回的槍法都是眼前人傳授的,身法力度又都不及他,很快便敗下陣來。
防守被破,她手中平弦一震,瞬間便不受控制脫出手去、跌落在地上。
肖準教她習槍法已有數載,入門第一課便是學會如何握槍。可如今她竟然一招都沒能走過,連兵器都脫出手去,震驚之余又覺得實在羞愧難當。
“南回學武不精,請義父責罰。”
肖準見她如此反應并不意外,神色漸漸柔和。
“你離上乘境界確實還差些時日,但方才若是換上旁人也是一樣。”
她心下并沒有因這句安慰多出幾分輕松,反而有了些不服輸的倔強:“這招叫什么?我這么從未見過?”
“這一招,叫截殺。”肖準利落收起槍頭,“我只使了五分力,而你手中的槍又非尋常兵器。否則......”
“否則便會怎樣?”
“否則你手中的槍便會斷于此招。”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筆直的槍桿子,方才的挫敗一掃而空,轉而興奮地不舍得眨眼,心里想的全是她如何用這厲害招式,將許束那混小子揍得滿地找牙。
“義父快快教我,我想學這招。”
“我畢生所學,已盡數教與你。唯獨這最后一招,現下還不能傳授。”
“為什么?”她難掩失望,聲音中都是不解。
“因為這是師門留下的規矩。”肖準將她拉近些,視線與她平視,眼中的光卻迫得人心生畏懼,“如果有朝一日,傳承槍法的人做出不配這肖家槍法的事來,那便用這最后一招廢掉他手中的槍,教他從此以后都不能再以此逞惡。”
彼時的她那么稚嫩又忐忑,聽了那話便惶恐地跪在地上,行的是拜師時才會行的叩頭大禮。
“義父肯收留我、給我遮風擋雨的地方,又傳我武藝傍身,南回萬死難報恩情,絕不敢肆意妄為。如果有朝一日南回做了對不起義父、對不起肖家的事,便讓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她孤注一擲地說著賭咒的話,似乎只有她的話說得狠絕惡毒,那人才會相信她說的都是真心話。
那一天演武場的結尾她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似乎是肖準說了許多寬慰她的話,又似乎是他沒說什么,只叫了杜鵑來陪她。
她只記得那日過后,她連著做了數月的噩夢,夢中都是肖準嚴厲的臉。他呵斥她做了不該做的事、教他失望透頂,并當著她的面,將平弦一斬而斷。
年幼的她心底埋下的是一種原始的恐懼。
害怕犯錯、害怕失去擁有的一切、害怕有一天肖準會站在同她對立的那一面,將他們之間的那一點溫情都斬殺殆盡。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兒時噩夢中的情形,竟然在十數年后發生在了她的眼前。
夜色靜謐,掩映在胡楊枯木林中的肅北大軍營帳人影綽綽,卻不見半點燈火。
肅北奉君令深入碧疆腹地絞殺白氏余黨,卻一直未能生擒白鶴留本人。其間白氏夜襲頻頻,大營接連遷徙,軍中更立下臨時規矩:入夜后除帳內其余地方不得明火點燈,以防泄露方位。
如今經由數次誘敵、剿滅、轉移的行動,肅北大營終于暫時駐扎此處,算起來已有三日之久。
肖大將軍兩日前帶一萬精銳離營今日方回,身后還跟著光要營的數百輕騎。
不想幾個時辰之后,皇帝的車駕竟然也借著夜色到了營中。如今的肅北可謂是龍虎盤踞、水深火熱之地,人人都要提起十二萬分的精氣神來應對。
回營的騎兵在營中來來往往,雖無人交談,卻掀起雜亂的腳步聲。
肖南回趴在肖準的賬外已經整整一個時辰,期間她曾偷偷掀開一點氈簾,卻發現肖準不知什么時候又在里面拉了一張一人多高的帷幔,她只能看到里面隱約透出的燭火,其它什么也看不到。
隨行的醫者進進出出了三四趟,送軍報的士兵也來過幾回,肖準還是沒從帳子里出來,她的肚子開始咕咕叫起來,她嘆口氣,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正準備離開找些吃食,大帳的氈簾就這么毫無準備地被掀了起來。
肖南回有些茫然地看著肖準布滿血絲的眼,無措地搓了搓手:“那個......我剛剛路過,想著過來看看......”
欸,真是糟糕的開場。
他們數月沒見,重逢之后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路過。
“她剛醒,進來吧。”
肖準嘆口氣,沒再多看她一眼,轉身又回了帳內,她原地踟躕了片刻,也跟著進去了。
大帳內黑乎乎地,只有那帷幔里透出一點燈火,肖準將帷幔拉開,只點著一盞燈,露出一張矮榻,那塌上躺著一個女人,長發披散,只穿著里衣,左手綁著紗布,還在滲著血。
等等,這不會是白日里那個......
肖南回一時回不過神來,傻站在原地。
擦去了臉上的污垢,她這才發現那是一個多么美麗的人,小巧精致的五官嵌在一張柔和圓潤的臉上,整個人似是玉做的骨,水捏的肉,白皙脆弱,冷冷清清。
沒來由的,她低頭便看見自己常年握槍而粗糙的手,臉上突然涌上一股熱意,連她自己也不知是為什么。
“南回。”
肖準在喚她,她連忙抬起頭。
“南回,我有事拜托你。”
“義父有事請講。”
肖準的目光飛快地在那女子身上點了一下,然后便轉了回來,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很少嘆氣,肖南回幾乎沒見過肖準嘆氣。
但就在剛才,他已經嘆了兩次。
“她身份特殊,從現在起你要寸步不離的守著,直到有人來替。”
她連忙點點頭:“好。”
肖準將旁邊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湯藥遞給她:“這是剛煎好的,你讓她一會趁熱喝進去,一滴不許剩下。”
她接過那碗,卻一眼注意到肖準的手背、手腕上有幾處明顯的牙印,她猛地看向床上的女子,眼睛里有克制不住的兇光。
床上女子的眼中卻只有冷漠,她的視線像是沒有焦距,完全看不見這帳子里的任何一個人。
之前接連幾場,入碧疆后又連夜行軍,肖準揉了揉眉尖,那道深深的褶皺再次出現:“陛下入夜后方才回營,白日里的事我還未去秉明,若有急事你差人來喚我。”
肖南回沒說話,眼睛死死盯著肖準手上的印子,像是忘記了眨眼。
肖準許久未見回應,睜開眼道:“怎么了?還有什么事嗎?”
她是誰?
你認識她嗎?
你為什么對她那么好?
肖南回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終究還是移開了視線,然后輕輕搖了搖頭:“沒事。”
肖準已是累極,不再多言轉身離開大帳。
厚厚的氈簾剛放下來,她便將手里的藥碗狠狠撂在桌子上,碗發出“哐”地一聲巨響,把床上一直沒什么反應的美人嚇了一跳。
“我脾氣不好,你是自己喝還是我幫你喝。”
大賬內又一瞬間的沉默,片刻后,一道清冷的女聲響起。
“我不喝。”
肖南回也不吭聲,拿起那藥碗便氣勢洶洶向床榻走去。
那女子見她兇神惡煞,有些顫抖,但骨氣還是有的,愣是一聲不吭,倔強地低著頭。
她硬著心腸,出手如電,一把捏住那女子的下顎,一用力就掰開了那張嘴。
女子吃痛,嗚嗚叫著,兩只手拼命反抗。
她上了兩只腿夾住對方的臂膀,另一只手便將藥碗舉起來,想著無論如何也要把藥給灌進去。
那碗將將碰到女子的唇,她便感到手上一熱。
抬眼一看,果然是哭了。
那雙有些驕傲的眼睛盛滿淚水,睫毛輕顫不敢眨眼,害怕一眨眼豆大的淚珠便會不爭氣地掉下來。
肖南回是個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的主,從小到大最見不得人哭。尤其是女孩子哭。從前她身邊向來沒什么嬌小姐,伯勞和杜鵑都不是輕易掉眼淚的人,就算是黛姨也很少傷春悲秋。這回讓她碰上一個,倒是真有點不知所措。
她有些煩躁:“你哭什么?喝個藥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女子咬著唇,壓抑了一會情緒,才啞著嗓子開口道:“不過都是早晚的事。反正都是要折磨一番最后弄死我,現在又有什么喝藥的必要?”
她氣極反笑,聲音都高了起來:“折磨你弄死你?他要是想害你還會救你?還會擋我的槍?還會把你放在他的帳里不許別人多看一眼?”
女子沒有理會她的氣憤,反而定定瞧著她,片刻后才開口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對吧?”
肖南回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心想你是天王老子也沒用。
“我姓白。”
肖南回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我姓白,我叫白允,我的父親叫白鶴留。”
肖南回手里的碗差點捏碎,藥汁灑了出來,淌了她一手。
天成綏元三十九年三月,帝攜宮眷、文武權臣、官貴之少杰往都城北部的雨安例行春獵,親臨新軍岳澤、點兵利甲。
時逢都城內空,前御史中丞白鶴留私竊兵符起兵造反、挫于黑羽聯營之守備,長子白沖、次子白渾領叛軍殺肅北駐守軍千余人,朔親王肖青一府滿門皆為所歿,白氏遂攜家族叛逃碧疆,裹挾新編岳澤軍十萬人,史稱雨安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