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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紫貪食日(下)

  • 解甲
  • 八條看雪
  • 4018字
  • 2021-08-11 10:09:19

肖南回曾經與一名肅北營的老中尉交好。對方曾在戰場上救過她一命,后來她請對方在望塵樓喝過酒。

老中尉酒過三巡后,拍著她的肩膀傳授了自己沙場多年的個人經驗:危難之中,能救人一命的往往不是智勇謀略,而是人的本能。

而本能,往往是在無數次危難之中練就的。

眼下這場大霧讓她想起在碧疆的最后一天、隨著霜降寒潮而來的安律等人。那種危險靠近的感覺是如此的強烈,經歷過一次便不會忘記。

托管吉祥后,肖南回一直沒有固定的坐騎,她依靠先前在營地中的摸索,決定前往最靠近西邊的哨崗。

就在此時,濃的散不開的白色中,有什么聲音由遠而近的傳來。

噠噠,噠噠。

是馬蹄聲。

她很緊張,仔細分辨,卻只聽得一只馬的聲響。

馬蹄聲越來越近,并不急促,像是有人在放馬散步一般。

終于,一個輪廓自濃霧中漸漸顯露,黑漆漆的一團。

那是一匹馬,一匹黑色的馬。

馬背上光禿禿的,騎手已不知所蹤。似乎就只是從馬廄跑出來的一匹戰馬而已。

馬走得又近了些,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肖南回猶豫了片刻,走近前去,想去牽那馬的轡繩。

看清那馬鞍的瞬間,她的手一頓。

不對,這不是普通的戰馬。

尋常的戰馬不會在轡繩上拴紅纓絡子,也不會在馬鞍上鑲嵌白寶石,更不會用上好的絲緞做不禁磨的鞍面。

不過,那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她之所以會對這匹馬有印象,是因為她見過它。

這是......夙平川的馬。

那匹雄赳赳、氣昂昂,通體漆黑的高頭大馬。

一把抓住韁繩微微使力,那馬終于慢慢停下腳步,四只漆黑的蹄子穩穩落地。

她這才發現馬的四只馬掌全部被人剔除,因此她方才聽到的馬蹄聲并不響亮。

她湊近瞧了瞧,只見馬蹄邊緣幾乎翻起。那是走了很長的路才會留下的印記,而馬口旁已經干涸的泡沫也說明了這一點。

先前因為黑色的皮毛而不明顯,如今離近了才發現,那馬的雙眼之間似乎被人畫了個奇怪的符號。

肖南回輕輕抬手摸了摸,輕拈手指過后,指尖留下一片發黑的紅色。

那是還未干涸的血跡。

下一秒,那馬突然受驚一般嘶鳴起來,任她好一陣安撫才漸漸平靜下來。

順著馬尾的方向望去,地面上一行淺淺的坑洼伸向迷霧之中。

那是馬蹄留下的印記。

肖南回的心漸漸沉到了底。

******************

晨昏交界之時,天地間最是混沌一片,也是人最為懈怠疲憊的時候。

丑時初至寅時末往往是兩軍交戰時,偷襲的最佳時刻,因此軍營中多會增強守備,夜巡的隊伍也都會挑選最有經驗的伍長來帶領。

今夜負責營內巡視的伍長是雁翅營的老兵,數月前方才從南境守軍撤下來。對于營地守備他向來熟稔,但對于這宿巖的又干又惡劣的鬼天氣,他是非常不適應的。

這種不適,兩天前方才有些好轉。可惜好景不長,今夜便又出變故了。

半刻鐘前,他聽到營地西側的角鼓被鳴響。

對于行軍駐扎的營地來說,烽火燃燧都是示警聯絡的慣常手段,但以今夜的情況來看,便是多大的火光也穿不透這厚重的霧氣。然而擂鼓是非常緊急的時刻才會采取的示警行為,他心下有些忐忑,卻又還存著一絲僥幸。

這霧確實有些不太尋常,但也不至于因此而自亂陣腳。他在南境的時候,見多了各種霧瘴。

營地中因為擂鼓聲而起了騷動,然而還未等他帶著手下趕到,那鼓聲便停了,隨后一陣急促馬蹄聲自營地正中傳出,似是有人縱馬疾馳而來。

軍營中除加急軍報,嚴禁縱馬疾行,一旦被抓可不是挨幾軍棍這么簡單,革職降級都是小事,嚴重的可能還會連累上級。

持軍報者會鳴哨示意,此人卻并無。伍長示意手下做好將來人攔下的準備,想看看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偏在這檔口上趕著送上門來。

然而還不等他發揮自己的職責,一匹漆黑的高頭大馬便沖出霧氣直奔他而來,那縱馬而來的人轉瞬間勒緊了韁繩,一個翻身便落在他近前來。

他猛地抽出佩刀,透過模模糊糊的霧氣,這才看清來的人是誰。

“右將軍?”

“鹿松平呢?”

鹿松平雖然不招人待見,但好歹一營校尉,怎能直呼其名呢?

這女娃,年紀輕輕就封了將軍,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輕浮的很......

伍長皺眉:“將軍可知軍中縱馬疾行乃是一等重罪,若是沖撞了......”

肖南回一把揪起那人衣領,兩眼仿佛要噴出火來。

“我問你,鹿松平呢?!”

伍長被眼前女人瘋魔般的神情驚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方才鳴鼓的可是將軍?究竟出了何事......”

“不好的事。”肖南回話音未落,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現在她身后。

鹿松平只看了一眼那匹黑馬,面色轉瞬間便沉了下來。

“這是左將軍的馬。”

肖南回點頭,急切將那馬身上的痕跡展現給對方看,又將先前夙平川碧疆被俘的事飛快說了一遍,她還未來得及說出自己的推斷,鹿松平已然有了判斷。

他解下一直懸在腰間的銅號角。

“速傳各營,按先前部署,準備迎接敵襲。”

******************

如果非要給鹿松平這人安一個字,肖南回會選“算”這個字。

就像那晚在彤城康王行宮,她對他使了“調虎離山之計”,但他幾乎立刻便算到有事要發生,于是殺了個回馬槍,險些將她堵在雪迷殿內。

更不用提上次夜狩蝠群、徹查叛賊一事。

這或許就不難解釋,為何他武功或許不及丁未翔、卻能擔任一營校尉的職責。

但這一回,就算是鹿松平也算不到這一遭。

他算到宿巖一入九月便北風肆虐,風會帶走營地的煙火氣息,因此他將駐扎地點選在了天沐河的下風口,但卻沒算到會有大霧從西邊而來。

他算到飛鴿傳書可能會暴露營地所在,因此早早便規范了軍報傳遞的方式,但卻沒算到數月前戰敗將軍的馬竟能“識途而歸”。

肖南回能夠理解鹿松平的懊惱,但又隱約覺得:這一切并非他的疏忽,而是白氏逆天而行。

宿巖向來干燥地擰不出一滴水,怎會起霧?

馬通人性,戰馬更是皆與主人心意相通,怎會輕易聽外人差遣?

若說這其中沒有南羌人做過手腳,她是一萬個不信的。

那馬額頭上的血符就是最好的證據。

然而若是數月前,有人同她提起咒法符語一說,她定是白眼翻上天。每年去寺廟并不代表她是個信奉鬼神之說的人,但自從與那人有了交集后,她的生活中時常發生從前認知不能解釋的詭異之事。

飛線殺人、神秘難尋的仆呼那,瘦小狠戾、出手成風的安律,荒原百里、訴不盡的奇詭傳說,還有......那人本身。

或許她不是自己成長了,而是不知不覺中,被人改變了。

從前的她,眼中是只見晴好、不見陰損的習武之人,如今卻也懂得欣賞如鹿松平一般的陰沉詭詐之輩。

她不知這種改變是好是壞,只覺得或許回到闕城再遇到許束那衰人,自己或許戰力更有提升,再也不用吃虧。

如果,她還有命回去的話。

此次西征兵分三路,北路以烜遠王夙徹為首帶領光要營主力軍自垡莽嶺圍困碧疆,中路以青懷候肖準為首帶領肅北大軍以彤城西入直插三目關,唯有帝王親征的隊伍行跡叵測。

傳說中,天成黑羽營只伴王駕左右,白氏卻在三目關峽谷中撿到了黑羽營的箭鏑。這大大影響了白氏對碧疆形勢的判斷,從而錯失了阻擋天成挺進宿東的時機,雖然此后白氏利用一早埋伏在天成內部的暗樁破了光要營的包抄突襲,但看似膠著的戰局實則已向不可逆轉的形勢發展。

對白氏來說,兩方軍力懸殊,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扭轉局勢,那天成深入腹地、吞并碧疆是早晚的事。

一切都只是時間的問題。除非,他們能直接斬殺王座。

身在其中的皇帝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雖說在天沐河西岸駐扎有地勢之優,但除此之外他似乎再無太多防備,為了配合三日后擊毀水壩后的部署,他甚至將大半軍力調離王帳,只留了黑羽營半數和其余各營總計不到兩萬軍隊。

肖南回多年后夢回那一天發生的事,仍會以為那人是故意如此為之、誘敵現身,又或者他當真是百密一疏、險些丟了性命。

唯有一種可能她心底恐懼不敢確認,便是那人同他彼時微服霍州一般,帶著一股一心求死的可怕念想,方才處處兵行險著。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此時的肖南回根本無暇思考這些問題,她被裹挾在風雨欲來的巨大焦慮情緒中,只留身體在機械地執行著鹿松平派兵部署的命令。

天成軍隊行軍變幻陣型用旗,只有危機和進攻時刻才會吹角。而此刻的營地外百里仍是一片濃霧、漆黑不見五指,如此情形對于所有天成將領士卒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驗。

鹿松平那陰郁到有些病態的臉,如今在霧色中竟透著一股令人信服的可靠感。畢竟所有人都相信:要想對付狡猾而變態的敵人,只有祭出更為狡猾變態的將領才可。

如今營中第一狡猾之人在王座之上,第二便是鹿松平。

彤城之亂時,鹿松平隱去校尉一職以州牧身份前去穩定大局,足以見其掌控局勢的能力。傳聞黑羽營最是靈活善變,行軍布陣之法多至九九,攻守兼明,寡眾各益,是眾多營陣中最難纏的一支。

然而如今形勢頗為嚴峻,黑羽營多弓箭手,善遠攻而不善近戰,必須占據有利的地勢和開闊的視野,才有可能制敵取勝。

眼下的大霧無異是對天成兵力的巨大折損,這還不算宿巖一帶多數平坦的地勢,一旦引發追逐戰,很容易便會被碧疆騎兵一網打盡。

而此時發出求助信息,最近的天成大軍也要至少三日才能趕來。

到了那時,皇帝的尸骨都涼透了。

鹿松平心里清楚這個道理,每一個天成將士心中都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這一戰,不能敗。

即便戰到最后一人,也要捍衛王座。

肖南回的位置,便是那王座旁的最后一人。

為了不錯過一絲的風吹草動,一切有聲響的東西都必須在此刻保持安靜。

銅鼎更漏已斷,只有手臂長的計時香在安靜地燃燒,纖細的青煙一縷縷繞在半空中,撩撥著人敏感緊繃的神經。

時間還在一點一滴的流逝,然而透過馬車縫隙,外面的天色與一個時辰前沒有半點差別,依舊漆黑如墨。

肖南回坐在馬車里,握著平弦的手心沁出一層冷汗。

她從前在戰場上,從來都是沖在前面,刀尖箭雨中求勝,她從未膽怯后怕。可此時待在這馬車中,她卻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她肩上的責任太大了,一旦出錯,她將付出遠遠超出預計的、最沉重的代價。而那代價或許遠非她一人之死可以承擔。

“在想什么?”

皇帝的聲音在黑暗中沉沉響起。

不知為何,如今聽到這有些暗啞的聲線,肖南回的心竟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這聲音告訴她,盡管她身在黑暗之中,也有人同她一起。

她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緊張。

“回陛下,在等天光。”

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是上好柞緞舒展摩擦的聲音。

她感覺到一個溫熱的物體湊近來,在她臉龐右側幾寸遠的地方停住。

“昨日丑末破曉,現在早已過了日升的時辰。”

肖南回微微側過頭去,夙未的臉在晦暗中顯得更加莫測,像是她遙遠夢境中的那團黑影。

“今日,不會天光了。”

黑黝黝的天際上,不見日月星辰。

太陽,被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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