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百鬼夜狩(上)
- 解甲
- 八條看雪
- 4912字
- 2021-08-11 10:09:19
掩藏身份、回到天成軍營七日后,肖南回終于用上了炭火。
嚴(yán)格來說,應(yīng)該是蹭上。
皇帝十分畏冷,馬車上的炭火燒的很足。
雖然有了炭火,她卻失了睡眠。
皇帝話很少,她亦無事做,只能闔眼假寐,但還是忍不住從聽到的細(xì)微聲響判斷那人在做什么。
最后她耳邊聽著炭火嗶啵作響的聲音,想起在白耀關(guān)的時候,他外衣被她撕碎、只著了單薄里衣與她挨凍的夜晚。
嗯,丁未翔惱她是應(yīng)該的。
可惜她那會不明所以,總以為是姓丁的腦子進(jìn)水了。
這樣一想她又隱隱有些擔(dān)憂,皇帝表面上沒有罰她,該不會心下已經(jīng)恨極了她、下定決心要牽連侯府了罷?
肖南回眼皮直跳,右眼撐開一條縫開始偷瞄那人。
他姿勢與一個時辰前幾乎沒有變化,還在批奏簡,真真是木頭人一般。
左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問又問不出口,她只得垂下眼簾,余光瞥見地上攤開一半的布陣圖,有些好奇地多瞄了幾眼。
那是三目關(guān)到宿巖一帶的布陣圖。
此前關(guān)于天成此次部署戰(zhàn)局的情況,她都是從伯勞那里得知一二,字里行間甚是模糊,如今這樣一看倒是明朗許多。
她在三目關(guān)遇黑羽營奇襲時,就曾困惑于皇帝此舉。孫家背后一定有白氏撐腰,不可能輕易向天成低頭,即便棵“村頭草”被除去,白氏也定不會坐視不管,兩軍難免會在關(guān)口進(jìn)入對戰(zhàn)。
然而她在碧疆三月有余,卻未聽聞三目關(guān)傳來戰(zhàn)訊,如今才知:皇帝根本沒有在關(guān)口留下守軍。
三目關(guān)雖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但就眼下局勢來看卻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三目關(guān)非城池?zé)o遮擋,深入腹地難以繼力,派兵駐守看似是贏了這一步,實(shí)則是損耗極大的策略。皇帝反其道而行之,雖然肅清了三目關(guān)的孫家,卻又后撤不留明哨,任誰來看都是有詐的部署。白氏看似得了塊送上門的地盤,實(shí)則既無法像以前一樣借道三目關(guān),又要時刻提防天成再次從此處突入,心力交瘁之處甚多,反倒落了下乘。
這等陰柔的行事作風(fēng),倒是與他本人相出無二。
此局本是連環(huán)套,下一步便是垡莽嶺的突襲,若能偷得白氏后方空虛之地,此次討伐碧疆的戰(zhàn)局便算是立住了一半。奈何在這關(guān)鍵一步出了差錯,白氏扳回一局。如今兩方都陷入僵持,不知那最后一根稻草何時打破平衡,屆時全面對戰(zhàn)的序幕便會拉開。
肖南回想的出神,沒覺得自己脖子越抻越長,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快要湊到那張圖上面。
就在此時,馬車突然停了。
丁未翔的聲音隨即傳來。
“主子,到了。”
皇帝抬眼,肖南回嚇了一跳猛地后撤,后背“砰”地一聲貼回車廂墻壁,余音經(jīng)久未散。
皇帝慢條斯理地披上大氅起身,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越過她僵硬的身體向車廂外走去。
她要怎么辦?跟上去嗎?
下一秒,某人就像是有讀心術(shù)一般知道她心下所想,先一步開口道。
“不必跟來,孤為你找了個熟人幫忙安置。”
熟人?
“不知是臣的哪位熟人......”
“你們之前見過幾次,聽說還切磋過武藝,他也算是對你贊賞有加。”皇帝話還未落,一道男聲越過那輕不可聞的腳步聲在馬車前響起。
“臣鹿松平見過陛下。”
肖南回震驚地向外望去,便見鹿松平那雙細(xì)長陰柔的眼正意味不明地看著自己。
她覺得自己的舌頭瞬間有些打結(jié):“臣、臣同鹿州牧兩面之緣,實(shí)在談不上熟不熟的......”
然而皇帝已然走遠(yuǎn),丁未翔那廝跟在后面,側(cè)臉給了她一個表情。
她解讀了一番,覺得那種表情叫做“自求多福”。
鹿松平煙一樣地飄上馬車,手腳輕得可怕,肖南回覺得他殺人拋尸時也不會有一點(diǎn)動靜的。
她像一只刺猬一樣警惕起來,渾身肌肉緊繃、手臂一轉(zhuǎn),平弦便像一道銀光橫在了她和鹿松平之間。
鹿松平低頭瞧著那明晃晃的槍頭,臉上神情有些古怪。
“肖大人,在下對你的兵器并不感興趣,你可以暫且收起來了。”
肖南回冷哼一聲:“陛下已經(jīng)走遠(yuǎn),鹿大人又何必繼續(xù)在我這里裝模作樣?我瞧你在彤城的那段時日,可不是如今這般客氣。”
鹿松平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在下職責(zé)所在,除了必要的守衛(wèi)工作,自問不曾有過半點(diǎn)僭越。”
這是酸她自作自受呢。
聽這陰陽怪氣的語氣,倒是和皇帝身邊的那位有個七八分的相似。
“我讓伯勞一直盯著你,你自然不敢有所妄動。”
“伯勞?”鹿松平停頓片刻,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原來那位姑娘名喚伯勞。她在我府上停留了兩月有余,一人便將今年收成的葡萄吃了大半,想來這賬是要記在肖大人簿上的。”
什么?!
肖南回牙關(guān)咬緊、七竅生煙:“你胡說什么!把話給我說清楚!”
“在下說的是官話,肖大人怎的聽不懂了呢?”鹿松平利落挽起六條轡繩,熟練地駕起馬車來,“莫說是葡萄,便連軍報她也從我這偷看了去不少,肖大人雖遠(yuǎn)在碧疆,心卻同我是一條的呢。”
誰同你一條心!
還來不及細(xì)品其中意味,車子便動起來,肖南回臉色微變。
“你要帶我去哪?”
鹿松平不語,轡繩狠狠一抖,馬車加速向前沖去。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莫春花!”
鹿松平一身綠衣、長頸細(xì)腰,坐在那里卻穩(wěn)如一座青山:“省省吧,陛下將你扔給我了,你便得聽我使喚。”
除了肖準(zhǔn)和皇帝老兒,這天底下還沒第二個人能使喚她!
不讓她下車?她自己下去還不成么!
她握緊平弦,想要向車窗揮去。
某人頭也沒回、后腦勺長了眼一般冷聲道:“這是陛下的馬車,你若有膽子就盡管毀個徹底。”
肖南回一個踉蹌跌回一旁的軟墊上,心有不甘地瞪了那背影一眼,將手里的槍桿橫在胸前。
“車廂如此擁擠,你若不嫌費(fèi)力,便一直舉著吧。”
馬車顛簸起來,飛快駛離黑羽營的隊(duì)伍,向著戈壁上漆黑的山坡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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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羽營拔營的腳步一路向東南方向后撤,直至二十里開外才停下。
這道軍令是皇帝親下,軍中無人敢問,卻有將領(lǐng)心存疑慮和不滿。每個人心中都在嘀咕,不知皇帝這一步究竟走的是何種道法。
當(dāng)晚,十萬大軍于天沐河河道以東幾十里的一處高地扎營,皇帝在主帳召了眾將領(lǐng)議事,商討當(dāng)如何與北路的光要營、中路的肅北營相配合,對碧疆發(fā)起總攻。
議事從戌時剛過開始,一直到了丑時三刻,皇帝依舊沒有對任何一項(xiàng)提議表示認(rèn)同。
眾將從起先的唇槍舌戰(zhàn)、激烈辯論,到辯無可辯、口干舌燥,皇帝從始至終都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似乎對所有人的策略都不甚滿意。
最后,大帳中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也不知是否是皇帝怪癖,那元明殿上的青銅刻漏如今居然被搬到了主帳里,滴答作響的水滴聲聽得人心煩意亂,那點(diǎn)滴流逝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令人倍感煎熬。
這擺明了議事是假,旁的什么事才是真。
伴君如伴虎,眼前這個卻是伴君如臨淵。誰能猜得到深淵之中,究竟藏了什么東西呢?
欸,在天成為臣,實(shí)在是太難了。
終于,有人繃不住了。
顏廣上前一步,決心戳破皇帝設(shè)下的這道窗戶紙。
“陛下此番叫我等前來,是否另有要事相商?末將是個粗人,不懂彎彎繞繞,不若直接告訴我等,免得大家在這里虛耗時間。”
皇帝依舊石像般坐在那張禪椅上,身上的黑色大氅襯得他眉宇間比平日多了些冷漠,那雙眼卻透出些興味來。
“將軍直爽,孤亦不想多做隱瞞。半月前左將軍領(lǐng)光要營精銳自垡莽嶺奇襲碧疆失敗,險些命喪白氏之手。他托人告知于孤,言及是因行軍密令遭泄露,才令白氏有所準(zhǔn)備。孤百思不得其解,故請各位前來一敘,不知眾將可有話要說?”
此言一出,帳中掀起千層浪。
這是擺明了說:軍中有細(xì)啊。
不少人都想起那日被埋在河道旁的俘虜,原來這背后竟藏著這么大的事。
皇帝將眾人困在這大帳里,外面想必已安排了心腹守著,可是要甕中捉鱉、關(guān)門放狗了?
紀(jì)州牧主簿黃圩猶豫開口道:“敢問陛下此信報是否可信?此事關(guān)系重大,需謹(jǐn)慎核實(shí)是否屬實(shí)......”
“黃大人何必急著質(zhì)疑?”這回開口的是肅北營先遣部的典武將軍孫灼,他最煩文人條條框框的多事,又尋思著趕緊表明立場,急急開口道,“我看陛下既然開口,想必這信報可信的很,不如速速開始清查,我可帶手下先從自家營帳查起。”
這才剛剛對了一回合,帳子中便有了些不和諧的意味。
上軍佐史朱庭茂瞥了兩眼座上的皇帝,決定在其中和個稀泥:“孫將軍說得有理,黃主簿亦不必心焦。陛下召我等前來,想必是有所信任,才未顧忌打草驚蛇之嫌。臣等必將齊心協(xié)力、為陛下攘除奸兇。只是......”
朱庭茂面上一片猶疑之色,孫灼瞧不下去,冷聲將道:“朱大人在陛下面前還能說半句、藏半句的嗎?”
朱庭茂好脾氣地苦笑一聲,似是下了很大決心,才一揖到底道:“臣只是覺得,左將軍失了音訊半月有余,偏偏在這兩軍交戰(zhàn)的關(guān)鍵時刻傳來這等消息,又不見其人......”
到底是戰(zhàn)場上爾虞我詐過的老將,朱庭茂話還沒說完,顏廣便已明白對方話中深意。
“我瞧朱大人言下之意倒是有理。且不說垡莽嶺一戰(zhàn)本就并非十戰(zhàn)十勝之役,光要營皇親貴胄甚多,只怕手腳不利落臉皮卻金貴得緊,若是左將軍自己帶兵不利,羞憤于此故作細(xì)作之說,也未嘗不可知。何況那碧疆如何兇險,便是僥幸撿的一條性命,卻又為何不肯親自現(xiàn)身,反而如此這般裝神弄鬼、霍亂軍心?”
顏廣原是西部守軍雁翅營出身,雁翅營乃是分布最廣的布兵營,駐守之地大都十分艱苦,營中多是出身底層、真刀實(shí)槍一步步爬上來的老將,同與皇家沾親帶故的光要營,向來是有些不對付的。
這話若是平日里在自家營場中說笑倒也罷了,偏偏今日大帳內(nèi)還另有光要營的人。
衛(wèi)將軍夙遠(yuǎn)修皇室出身、金印紫綬,聽了這話當(dāng)即就翻了臉。
“光要營居垡莽嶺之險時,未見各位有誰前來相助,此刻出了差錯便要反咬一口。敢問顏將軍說出口的話可有證據(jù)?若是沒有,便同那市井上潑污水、亂誅心的無賴有何區(qū)別?”
顏廣被當(dāng)場駁斥,眼底已有怒色:“你這話是何意?我堂堂一介鎮(zhèn)西將軍,豈會同那市井潑皮相論?!”
眼見這是要當(dāng)場打起來,朱庭茂連忙開口道:“黃主簿跟隨康王多年、侍奉過不少州牧,當(dāng)是最了解這藩王侯爵的心思,不如來說句公道話。”
黃圩在這風(fēng)口浪尖上被點(diǎn)了名,面上有汗珠滑落,卻知道寧可得罪完這帳子里的人,也不可欺瞞座上那人。思來索去,如實(shí)說道。
“左將軍乃烜遠(yuǎn)王府出身,臣以為,陛下如今親征,獨(dú)留烜遠(yuǎn)王坐鎮(zhèn)闕中,這孤狼守空山,確實(shí)容易滋生為虎稱王之想。”
大帳內(nèi)的氣氛因這最后一句,幾乎到了燃燒的臨界點(diǎn)。
只是這焦灼的空氣,似乎壓根就沒燒到皇帝眼前,他同他屁股底下的那把禪椅,依舊保持著同帳外一樣的冰冷溫度。
“孤突然有些乏了。”
皇帝微微支起額頭、合上了眼,聲音也低了下來。
“諸位接連數(shù)月為戰(zhàn)事奔波,此番又深夜議事,想必也是困乏。現(xiàn)下便稍歇上一柱香的時間。一炷香后,孤自有定論。”
大帳里幾乎能聽到集體松口氣的聲音。
誰也沒想到皇帝這次議事居然如此兇險,方才又拖了這么久,所有人連口水都沒得喝、一個個站的腿軟,武將尚可以忍受,但也免不了人有三急。
一片此起彼伏的告退聲過后,大帳內(nèi)只剩下幾人未離去。
皇帝悠悠睜開眼,瞧了瞧那張幾乎看不出任何破綻的面孔,似笑非笑地又闔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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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羽營扎營處以西的土丘上,肖南回重重打了一個噴嚏。
她已經(jīng)和鹿松平在這土坡上待了兩個多時辰。
屁股下面是冷硬的砂石地,怎么都捂不熱,她坐立難安地忍了許久,如今實(shí)在有些受不了了。
“我說,你到底在等什么?”
鹿松平?jīng)]說話,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向不遠(yuǎn)處的軍營看去。
這處高地正好可以俯瞰整個營地,其實(shí)不用鹿松平提醒,她也早就發(fā)現(xiàn)今晚的軍營有些不尋常。
雖說備戰(zhàn)時期夜間嚴(yán)控火光、以防敵軍突襲,但像今夜這般黑得徹底,也是從未有過。
一片死寂的營地快要和戈壁融為一體,沉默而肅殺。
連著刮了幾天的北風(fēng)似乎停了,荒涼之地又無鳥獸蟲鳴,空氣中靜的可怕。
就在這無邊的寂靜中,有什么細(xì)微聲響從遠(yuǎn)處傳來,微弱的分不清是不是人的錯覺。
鹿松平卻立刻站起身來,將一直放在手邊的黑色長弓拿起。
那張弓細(xì)而勁瘦,同他那把銀蛇一樣的劍有些相似。
他又利落地?fù)荛_箭筒,清點(diǎn)里面黑色的箭羽,頭也沒抬地低聲問道。
“肖大人箭法如何?”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一眼身邊的人:“我箭法如何,干你底事?”
鹿松平?jīng)]有理會她語氣中的抵觸,兀自從隨身帶著的長布包中取出另一把弓遞給她。
肖南回猶豫了片刻,還是接了過來。
弓臂寒涼,沉沉如墜,鋒利筆直的弓弦,撥之便有振空之音。
這是黑羽營的王弓。
她抬頭望去,見那鹿松平的臉上全然換了一副表情。她才知道,原來那樣陰柔的眉眼,也能有如此帶著殺氣的時候。
很多人都是有兩副面孔的。
她熟悉這種感覺,每次上戰(zhàn)場前,她也會變成另一個陌生的她。
下意識地,她開口問道。
“你要我做什么?”
鹿松平望向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天際線。
那片紫色的天空依舊如凝固一般,靜止不動。
然而那安靜中,分明有什么在醞釀、涌動,像是快要破蛹而出的飛蟲。
月黑風(fēng)高,陽氣衰敗,正是百鬼夜行之時。
“肖大人,盯緊了。不要放過你看到的任何移動的東西。”
移動的東西?什么東西?
肖南回的目光落在那片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口中莫名有些發(f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