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鄉遇故人
- 解甲
- 八條看雪
- 4645字
- 2021-08-11 10:09:19
許是太久沒回嶺西看看,這次一回來,便教肖南回想起許多沉睡在記憶中的往事。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的前半生都掙扎在一片沙土和混沌之中,依稀都是些小時候的片段。
夢到后來,她視線終于清晰了些,可恍惚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看那院落擺設,分明是在闕城侯府時自己的院子。她很餓,嘴里也是干得發苦,拿起桌上茶壺卻倒出一杯沙,于是便走出那院子。
陳叔、杜鵑、伯勞、肖準,一個也不在。偌大的院子無人應她。她穿過一個又一個月門,突然就看到前面的院子中,孤零零地立著一個米缸。她走過去一看,卻發現里面一粒米也沒有。
這時,一隊人呼啦啦地從各處涌了出來將她圍住,她定睛一看,領頭的赫然是那孫太守。
孫太守氣定丹田、聲如洪鐘:“好你個偷米小賊,竟偷到我家來了。給我打死她!”
肖南回急著想解釋,自己并沒有偷他的米,臨到張口卻發現說不出話。周圍的那些人舉著棒子圍上來,她想反抗,伸出雙拳才發現,那是一雙孩子的手。
一雙沾滿污穢泥巴,枯黃干瘦的小手。
四周的人影顯得分外高大,一支大棒就要當頭落下,突然,一道月白晃過。
她愣怔抬頭,便見一人光輝四溢、衣白無瑕,眉眼含笑好像那九重天上的仙子一般。
仙子沖她笑了笑,一揮衣袖,周圍那些人便都不見了。
肖南回想開口詢問,他們是不是在哪見過。然而開口卻依舊無聲,只能上下張著嘴。
眼看那仙子便要轉身離開,她一著急,便伸手抓住了對方的衣服。
那仙子緩緩轉過身來突然開了口,卻是個男人的聲音。
“肖南回,別摸了,把手拿開。”
肖南回嚇了一跳,突然就能出聲了。
她聽到自己微弱地哼了哼,然后就醒了過來。
入眼是一處高挑、細胡楊木的簡易屋頂,稀疏的茅草沒能遮住陽光,正好有那么幾束就投在她腿上。這一瞧便分了神,方才的夢境飛速消退,她一點也抓不住,只留下一點奇怪的感覺。
她試著活動了一下腳踝,兩團包的好似粽子一般的白色跟著晃了晃,上面還立著兩個蝴蝶結。
這是哪個赤腳大夫的手藝?真是他娘的糟糕......
正想著,門口的方向傳來些動靜,她下意識手便摸向后背,卻什么也沒摸到,只得趕緊躺回原處。
眼睛將將合上,來人的腳便踏進屋里來,似乎并不止一人,還伴隨著一點雜音,好像木桶滾在地上的聲音。
一道熟悉到有些欠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做好了?”
“是,今早才做好,這不剛送來。人醒了嗎?”
沒人回答,肖南回只聽那腳步聲向床的方向靠了過來,努力控制住抖動的眼皮,呼吸也放緩了些。
來人似乎在床邊停了下來,一陣窸窸窣窣之后,肖南回感覺有人將她的手從被子下拿了出來。她正有些奇怪,突然便覺得手指上一陣劇痛。
她“啊”地一聲大叫,控制不住地在床上坐了起來。
入眼便是伍小六那張愚蠢中透著精明的胖臉,此刻那雙小眼睛中還閃爍著一點欣喜的光,活像一只見了蘿卜的土撥鼠。
“你醒了!”
肖南回抬起手指一看,大拇指上赫然立著一根縫衣服用的粗針,她氣不打一處來。
“你扎我做什么?!看我死沒死透嗎?”
“這是人家大夫吩咐的,說每天扎一下,就能知道人醒沒醒了。”
她趕緊將十個手指頭都伸出來一瞧,果然已有三四個針眼,她把針拔下來扔到一旁:“你哪找的大夫?他之前醫的病人可還活著?”
“活著呢活著呢,大家都在外面等著呢。”說罷,伍小六也不看肖南回臉色,一聲高呼道:“老天開眼!天神顯靈!潘寨主醒了!”
還沒等肖南回有所反應,這間屋子的門“砰”地一聲便被人從外面給踢開了,屋外竟站著一大群男女老少。
三四個胡子拉碴的南羌大漢神色復雜,率先齊刷刷地單膝跪下,口中用南羌話高呼。
“天神顯靈!”
人群跟著呼啦一聲跪倒一片,各種音色、各式方言的聲音交雜著吵上了天。
肖南回被這陣仗嚇了一跳,她推一把伍小六,壓低嗓門:“喂,你把話說清楚。誰是寨主?”
伍小六頭也不抬:“你。”
她發了會呆:“這是哪里?”
伍小六半抬起胖臉,一陣擠眉弄眼:“潘寨主你怎么糊涂了?這里是你的寨子啊。”
啊,對了。她險些忘了,她本來是要來這潘媚兒的寨子的。
肖南回嗓子有點發緊,這回開口便換了嶺東的官話:“你騙他們說我是潘媚兒?”
伍小六站起身來,肥胖的身軀擋住了門外那些個探尋的目光。
“哪能呢?我說你是潘姚兒,潘媚兒的親妹妹。”頓了頓,對方好死不死地又添一句,“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肖南回被噎地差點躺回床上,伍小六也不管她,利落起身走到一旁,將一個裝了木輪的木椅子推了過來。
“寨子里的人都等你發話呢。”
空氣中一時安靜,但她覺得那并不代表真正的平靜。
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再挪到那張木頭椅子上,伍小六便推著她走到了屋子外。
入眼是赤色的泥土和鮮嫩黃綠的矮小灌木。
這是碧疆特有的地貌,這片肖準畢生想要踏足的土地,就在她的腳下蔓延。
她有些激動,復而想到來到這里每一步的艱辛,再加上腳上那隱隱作痛的傷口,眼中竟然浮現出些許淚花。
突然,她目光掃過那烏突突的人群,一個亮眼的白色好似一粒粘在視野中的白飯一樣,闖進她的視線。
肖南回那本來快要墜地的眼淚,在那一瞬間就那么卡在了眼眶里。
“郝白?!”
那“白飯粒”顯然是聽到了,猥瑣地往人群中又縮了縮,卻顯得更明顯了。
她一激動,險些從那輪椅上站起來,教一旁的伍小六一掌給按了回去。
下方站在前排的幾個人卻聽得清楚,其中一名大胡子率先開口道:“寨主可是認得那東邊來的郎中?”
“潘寨主剛醒,腦子還不太清楚......”
肖南回一把將伍小六的胖臉推到一邊:“我當然認識他,他欠了我一匹馬沒還,這筆債我可記得清楚著呢。”
大胡子聞言和周圍幾個大漢站起身來:“原來是這樣,寨主放心,把他交給我們,不出半日,定將他爺爺的夜壺都拿來給你。”
幾人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肖南回并不覺得好笑,郝白當然也不覺得好笑。可那幾個大漢眼瞧著便向他走去,他只得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輪椅上的女人。
肖南回垂下頭來,看著自己腳上的兩個蝴蝶結,嘆口氣道:“算了,他好歹也算救了我一命。”
不遠處的郝白似乎聽見了,滿懷希望地抬起頭來,身板子都挺直了不少。
下一秒,那女人慢慢悠悠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便扒光了送到我房間里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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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也沒想到,這寨子里的人做起扒人衣服的事竟這樣干脆利落。郝白被光溜溜地丟進她房間的時候,也不過距離她發話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欸,想來這上一任寨主沒少指使他們做這樣的事。
“姓姚的!你我好歹也算相識一場,我好心為你治腿,你竟羞辱于我!豈非君子所為?!在下一介醫者,還從未被人如此對待過,你若真要對我行那茍且之事,我、我、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床上那人從方才被丟進來時便一直喋喋不休,好在他說的是嶺東官話,那些個南羌人也聽不大懂。
肖南回掏掏耳朵,又摳出一點沙子。
她也不想這樣,但坐擁數個男人是這碧疆寨子里的常態。她若想充做潘媚兒的妹妹,便最好不要太過異樣。挑個認識的下手總比不認識的強。
郝白被雙手雙腳縛于后背,擺著個甚是屈辱的姿勢,如今怒急攻心地說這許多話,有點喘不上氣來,瞧著甚是可憐。
又過了一會,門外那幾人的腳步聲終于走遠,肖南回示意一旁的伍小六將郝白身上的繩子解開,又丟了一套靛藍粗布的衣服給他,全程沒往床的方向看一眼。
對方一副大姑娘被毀清白的模樣,日后若是真的找上侯府被杜鵑瞧見,她可能就真的要嫁給一個江湖郎中了。
“你那身白衣服太顯眼了,這里沒有那么好的漂染技術,一瞧便知你是外面來的。”
郝白已經飛快將那衣服套在身上,心有余悸地縮在床榻的一個角落。
肖南回聽得聲音轉過身來,有些好笑地看著對方,心下也是奇怪:“你不好好在晚城待著,怎么跑這來了?”
“還不是因為......”郝白話說到一半,突然便似被掐住了脖子的雞一般。
他腦海中出現那人的臉和他叮囑過的話。
月前他本是準備去天成的,秘璽的事在家族中掀起不小的波瀾,族中長老要他親自前去確認幾件事。然而還沒等他踏出晚城半步,他要找的人便自己找上門來。
自從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他已完全不能再繼續裝傻,族中上下亦有幾分戰戰兢兢,當那人只是提出要他做隨行醫官時,他幾乎是松了一口氣,沒多想便答應了。
呵呵,和那人相處了那幾日的時間,他早就該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
果不其然,他們一路向西,越走越離譜,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彤城和宿巖的邊界處。
最近發生的事他便是再蠢鈍也知一二,只是他沒想到那人竟然要親自去探查。每晚在驚疑不定中合上雙眼的時候,他會想起民間的一些流言蜚語。
女肖父,子肖母。
生母是個瘋子,那人的性子或許也隨了一些。
要說這天下之大,有幾個瘋子不足為奇。但是誰不好,偏偏是那個人。
他私下覺得有些痛心疾首,但沒想到更痛心的還在后頭。
他本來隨其余人駐扎在三目關以外三十里的地方,那日突然便被叫了去,那人要他獨自一人往碧疆深處的寨子走一趟。
“你說的那人可有性命之憂?”他記得自己如是問道。
“暫時未有。”
“瞿氏不才,只醫將死之人。”
哼,他也是很驕傲的人好嗎?怎能像個江湖郎中一般被呼來喚去?何況碧疆好危險啊。
“她雖無性命之憂,卻是你的朋友。”
他耳朵動了動。
朋友?他哪有嶺西的朋友?哼,想騙他,沒門!
下一秒,那人的聲音忽然就近了些。
“瞿墨,此刻答應,是功德一件。若是不從,便只能算作戴罪立功。左右都是要去的,你可明白?”
那人的話輕飄飄的掃過他耳邊,他卻覺得仿佛是被女鬼吹了脖子。
“郝白?”
女人有些不滿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然而想到之前的種種,他實在擺不出個好臉色來。
“干甚?!”
“你剛剛話說了一半,因為什么?”
因為被人威脅了啊!
兩片嘴唇哆嗦著,兩排牙齒也惡狠狠地磨了磨,郝白那未敷粉的臉上顯出幾分菜色,半晌才開口道:“我外出行醫,正巧路過。”
肖南回仍有些疑慮:“可是你之前不是送信到我府上,說你這月是要去闕城的......”
“你管我做甚?!我愿意來這便來這!愿意去哪便去哪!”
郝白一陣怒吼,然而因為衣衫不整而氣勢不足,像個撒潑的小媳婦。
肖南回也被這喜怒無常的郎中驚到了,只覺得是這碧疆水土與嶺東不同,讓眼前這人有些不服,眨眨眼道:“我沒別的意思,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室內一陣沉默,伍小六慢慢悠悠地從兩人中間走過,徑直來到窗前,將那破麻布做的簡易窗簾一掀,面無表情地看向兩人:“你們要是覺得不夠刺激,還可以再大聲點。”
肖南回訕訕一笑。
她有點忘形了,這里是碧疆,房子都四面透風,自然也是不隔音的。
想到這,她推著輪椅到了床邊,將自己那包的粽子一樣的腳舉起來,湊到郝白眼前。
“我這腿何時能好?”
郝白將衣服上最后一根帶子系好,蹦下床來,并不打算回頭去看那兩只打著蝴蝶結的“白粽子”。
“三個月。”
“三個月?!”肖南回幾乎要從輪椅上蹦起來。
要她在輪椅上等三個月,還干個屁敵后工作啊!
“三個月已算是恢復得快了。你踝骨雖只斷了一側,但兩腿筋脈幾乎毀了個干凈,這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個人能將你那筋脈接得像我這般好。”
更不會有第二個人舍得在她身上下兩根伏骨針。
兩根啊!一只腳一根,想想他就肉疼。
“庸醫。”
郝白徹底爆炸了,他打算憤而揮袖離去,但剛一掄袖子便教那女人一把薅住。
“去哪里?”
郝白不吭聲,死命掙扎著。然而掙了半天,袖子卻也分毫沒動。
“你若真想走,我也不攔你。只是你當真走得出去嗎?”
“......你別想嚇唬我。”
她涼涼看對方一眼,淡淡說道:“碧疆一帶醫術落后,寨子里若有人生病受傷,也只能仰仗巫醫做法,一點傷寒便要人性命的事都不算稀奇。莫說是個醫者,便是個采藥的誤入這里,被打斷腿留在寨子里也是常有的事。”
郝白不死心:“他們不是叫你寨主嗎?你若開口,他們還敢不放人?”
肖南回輕輕嘆氣:“我這寨主的位子都還沒坐熱,現下怕是保不了你。你也知道的,若是到時候漏了陷、真刀真槍地干起來,我也只能坐在這椅子上比劃比劃。”
郝白兩眼呆滯,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本以為自己完成了任務,在這窮山惡水的日子便能到頭了,誰曾想......
“所以啊,咱們誰也別嫌棄誰了。之后的日子,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