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沙堆宿東
- 解甲
- 八條看雪
- 2966字
- 2021-08-11 10:09:19
睡夢沉浮中,肖南回覺得自己的一條腿火燎一般的燒疼。
她想翻個身,把這條腿抽回來,身上卻似壓了一塊大石頭一般,怎么都動彈不得。
她氣得在夢中大吼一聲,突然就把自己吼醒了。
頭頂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陽,有臉盆那么大。
她眨眨眼,動了動手指,摸向壓在身上的東西。
幾個巨大的麻袋,死沉死沉的,偶爾漏出些沙子樣的東西落在臉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
咸的,是鹽。
這種粗麻袋裝著的鹽,她只看過一次,便是在被抓的私鹽販子那里。
深吸一口氣,運力一推,麻袋應聲落地,肖南回在一輛破板車上坐了起來,終于將那條快要被太陽烤焦的腿收了回來。
與此同時,就坐在不遠處一棵梭梭樹下乘涼的幾個大漢,聽到動靜齊齊回頭,黝黑的臉上有些驚訝。
肖南回艱難地吞了吞口水,試圖潤一潤干裂的喉嚨。
“請問,這是哪里?”
那些人見她開口說話了,神情反而變得有些古怪,肖南回聽到其中幾人低聲嘀咕著些什么,用的是一種十分拗口的方言。
她有些不可思議地開了口,這回用的不再是官話,而是嶺西宿巖一帶的方言。
“這里是宿巖?”
領(lǐng)頭的那人有些就驚訝地看向肖南回,點了點頭道:“就快到宿巖了。”頓了頓又問道,“你不是嶺東那邊過來的?”
肖南回知道這是嶺西一貫的排外風格,當下訕笑兩聲:“前幾日在彤城干幾趟鏢局的生意,結(jié)果讓人坑了。”
一聽是老鄉(xiāng),那領(lǐng)頭的倒也不避諱,直言道:“那就難怪了,那人給了銀子,說是要把你快馬加鞭送到宿巖,我們幾個還尋思著,這人牙子可還挺有意思,賣個人還自己先墊錢,原來是怕你中途跑回去找他算賬呢。”
說罷,他“哈哈哈”大笑起來,他周圍的幾個人也跟著傻笑起來。
肖南回卻有點笑不出。
“賣人?賣誰?”
笑聲戛然而止。
“賣你啊。”
一陣風刮過,一團風干的豬毛菜歡快地滾了過去。
氣氛一時詭異。
“那個,咱們能不能商量一下......”
“不能。”領(lǐng)頭的站了起來,他身后跟著的五六個人也站了起來。
肖南回只覺得頭疼欲裂,下意識摸向后背。
還好還好,平弦還在。
她沖那幾人笑了笑,低聲說了句“抱歉”。
戈壁上響起幾聲男人的慘叫,一陣叮叮咣咣后,迅速恢復了平靜。
又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一道騎著駱駝的身影一溜煙地上了路,筆直地奔著西邊的方向而去。
肖南回將自己裹得像個粽子。
身上這套衣服還是從那幾個人身上拔下來的,透著一股汗餿味,她卻也沒得挑選,只能忍著。
戈壁里的天氣她再熟悉不過了,暴露在這樣的烈日下,不出一個時辰便會虛弱脫水,有時候穿厚點才是保命的硬道理。
這只駱駝是只老駱駝,不僅會自己避開有流沙的地方,還認得去宿巖的路。
那幾個人也算是幫了忙,她下一步正要想辦法去宿巖,那里便是白氏地盤的邊緣了。肖南回開始檢查身上能用的東西,看看能否撐到目的地。
駱駝背上有兩只水囊,都是七八分滿的樣子。她微微松口氣,在這戈壁中,唯一不能無中生有的便是水,只要有水,其他的都不是太大的問題。
她又解開剛剛順手拿走的那領(lǐng)頭人的包袱,里面有一把匕首,幾串銅板,一些干巴巴的饃,還有一小袋粗鹽。
雖然寒磣,倒也夠了。
肖南回挑了挑眉,又摸了摸背上被太陽曬得滾燙的平弦。
真奇怪,她身上的銅板碎銀都被搜了去,那些人卻將平弦留給了她,或許是沒看出平弦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她這才想起來昏死過去前,手里應該還攥著那塊玉佩來著。那塊韘形佩。醒來之后卻是沒了。不知是被那幾個鹽販子搜出來占為己有了,還是......
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在她的腦海里一閃而過,雪迷殿那一晚的情景就那么毫無預兆地翻騰起來,壓都壓不下去。
因為那蘭花的緣故,她的記憶變得夢境般虛幻起來,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那應該是個男人,而且是個有些熟悉的人。
那個人究竟是誰?是他救了自己嗎?可為何又要把她賣去宿巖呢?
她想起自己似乎最后是埋在那人的懷里,臉上不知是因為熱氣還是什么的緣故,突然就紅了。
長這么大,除了挨打,她其實并未和其他男性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
就連肖準,也從未有過半點逾矩的動作。
想到肖準,肖南回整個人又涼了下來。
抬眼望去,風沙漫漫,她要何時才能再見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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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巖宿巖,星宿之巖。
空曠肅殺,萬里無云,古來便是占星觀天的圣地。
只是氣候變遷,滄海桑田,如今的宿巖只是一塊因為缺水而貧窮的不毛之地。
若是能從空中望下去,便能清晰看到一道裂谷將這座古城一分為二,一邊綠意盎然,一邊黃沙滾滾。
這都要拜孫家所賜。
孫家本非權(quán)貴,只是有錢而已。這點錢在別處或許不算什么,但在宿巖便足以撼天動地,也足以滋生人心不足的貪婪。
宿巖地勢奇特,西高東低。西邊地勢高且平坦,占了整個嶺西戈壁中最大一片綠洲的邊緣,洲中不僅有天然泉眼無數(shù),更有貢多山上雪水融化而下匯成的天沐河穿過,是塊水草豐美的寶地。與之有著天壤之別的東部則地處鹽堿山石之地,屬山脈南側(cè),氣候干燥、土地貧瘠、水源稀少,只得天沐河下游的一點直流而過。
孫家以修葺水利為幌子,騙過城中鎮(zhèn)守使,在天沐河上游筑起高高的堤壩。此后,下游的宿東便再沒有一滴水,河床日漸干涸。
但這還只是開始,孫家一邊緊鑼密鼓地圈占綠洲、筑起高墻,一邊籠絡城西富商權(quán)貴,常年與碧疆中陸的南羌人勾結(jié),劫殺宿巖過往的商隊。這座已存在千年的古城終因?qū)O家分裂成東西兩處城池,西城中及城外百里皆有孫家與南羌人的彎刀騎兵據(jù)守巡視,若遇非本城中人,便格殺勿論。
而東城嘛,便是有人八臺大轎去請,也是沒人愿意進去的。
肖南回走過那搖搖欲墜的城門時,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這一天中唯一通過這扇城門的人。
她皮囊中的水早已用盡,需要趕緊補充,然而稍一打聽才發(fā)現(xiàn),這宿巖東城中的情況比她預想的還要糟。
城中原本靠打深井獲取水源,然而近幾年便是再深的井也打不出一滴水了,不少東城百姓盡散家財予孫家作為“入城費”,只求可以舉家搬去西城生活。至于窮人?那便是只有守在沙子旁等死了。
原本的五口共用水井如今枯了四口,只剩下一口,便是擠破頭都搶不上一口水喝,更遑論洗衣做菜的水,城中人人都灰頭土臉的模樣,好似整座城市都蒙在塵土之中。
肖南回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先前從鹽商那逃出來便一直趕路,身上便當真一塊銀子也沒有帶,只剩幾串銅板,一路風餐露宿,到最后便連水都沒得喝了。好容易挨到城里,卻發(fā)覺這城里同荒野外也沒什么區(qū)別。
她連著幾天都穿著那同一件衣裳,幾日下來早已蓬頭垢面,臉上的污垢搓一搓都能成個丸子。
這讓她仿佛恍惚間回到了肖準收養(yǎng)自己前的日子,小時候她幾乎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她家那土堆的房子里連半塊烏突了的銅鏡都沒有,便是偶爾去井中打水映出了臉面,也因著厚厚的污垢從未看清過。
現(xiàn)在想想,肖準帶她走時,可能以為她是個男孩子。
這話倒不是她平白揣測出來的,很早之前,陳叔曾經(jīng)不經(jīng)意間說過:她能來到侯府,也算得上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那一年的三目關(guān)之戰(zhàn),肖準敗了,班師回朝的時候因為天沐河泛濫不得已選擇繞路回闕城,途徑宿巖古城時,飛廉將軍傷重不治身亡,因此耽擱了數(shù)日。
就是那么巧,在那一天、那條宿巖城外的路邊,她和肖準相遇了。
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孤身一人在城中漂泊了六年,那日是她決定走出宿巖的第一天。
從那一天起,肖南回就堅信:人和人之間,是有緣分的。
而她的緣分,從來是要福報來換的。
她用了六年生不如死的時光,才換來了和肖準的相遇。如今又要用什么來換他們未來的緣分呢?
因此,她總是抱著要受苦難的決心在生活。每一次經(jīng)歷磨難,她都告訴自己:這是在為她能和肖準在一起積攢福報。
只有這樣,她才能在一次次的跌倒中爬起來,義無反顧地繼續(xù)向前。
便是如今這樣的光景,她也遇過無數(shù)回,次次都是這么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