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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勞燕分飛(上)

  • 解甲
  • 八條看雪
  • 5040字
  • 2021-08-11 10:09:19

南風吹拂,層云斂聚。

雨水由稀疏變得稠密,離天明還有半個時辰,四周卻依舊如永夜一般漆黑。

山道懸崖旁,紫衣劍客將劍抖直,靜置于雨滴之下,讓雨水沖刷劍身上的血污。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狼狽過了,身上的衣服破了,數了數總共有七處傷口。三處在股,兩處在臂,一處在腰,但都算不得致命一擊,只是劃破皮肉。

最兇險的一處在肋間,短刀從斜下插入,再有半寸便能穿透胸廓、直插心脈。

然而她還是差了半寸。

或許她再長得高一些,便能夠到那半寸、取了他的性命。

但是她已經沒有機會了。既沒有長高一些的機會,也沒有再擊一次的機會。

高手之間的過招便是如此殘酷,而他常常沉迷于這種殘酷,就連身上刀傷帶來的痛都令他著迷。

他對于周遭事物的感覺總是遲鈍的。而如今他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就連時間的流逝都變得如有實質一般。

小的時候,他便常常端坐在石坎上,一坐就是一整個日夜。

他的白日是安靜而乏味的,夜晚卻是熾熱而喧囂的。

他那癡迷于隕鐵礦石的祖父,總在夜晚為刀劍淬火,因為夜的純黑能令人眼辨析出燒紅銅鐵的色澤,在最適合的時機淬煉。

擊打劍身的聲音徹夜鳴響,他卻從不覺得單調乏味,他知道,那是一把利刃鑄成的聲音。成為這世間最鋒利剛強的物質,本就需要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磨煉的。

那些銅鐵耐得住的寂寞,他也能夠泰然處之。

很多時候他的內心都空無一物。他生來如此,從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這是屬于他的、獨一無二的天賦。

不到八歲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摸遍這世間最鋒利的刀尖劍鋒,他對極致的渴求也越來越難以滿足。

他同那些來取刀劍的江湖客們切磋,從洞悉套路到一招致命,往往用不了一炷香的時間。

贊賞與褒獎由多變少,漸漸地,他從那些驚愕的面孔中讀到了恐懼與厭惡。

他知道,他想要的東西他們已經給不起。他要去到更高更險的地方,才能窺得那關于極致的終極。

鑄劍的時候,銅鐵之中的雜質越少,退火過后的劍身越是精純。

這是他外祖教會他的道理。

握起刀劍的時候,心中雜念越少,刀劍便越快。

這是他自己悟出的真理。

他入院的那天,是她從安道院離開的那天。那時他并不知道她是誰。

他看到那個矮胖的身影氣急敗壞地被拖出院門,一步三回頭地罵著謝黎,末了狠狠啐了一口,便被塞進了馬車。

他想:那一定是個根骨奇差、學藝不精的廢物。

安道院果然名不虛傳,絕不收留弱者。

弱肉強食,勝者為王。

而他從來不會輸,所以他在這樣的世界從來是得心應手的。他很滿意自己的選擇。

入院當夜,院長謝黎在翰靈閣為新弟子賜名。

所謂賜名其實是翻牌,安道院自創院以來所有弟子的名字都來源于第一任院長殷氏所留。傳聞殷氏喜羽喙之流,集天下千萬尾羽于閣中,閣中弟子皆得名于此,非逐出師院不得除名、非天家欽點不得更名。

現任院長謝黎本名謝鸝,就任院長之后才改了名字。

賜名時,入院的弟子們會在擺放羽名的笽池中自行挑選密封好的竹笽,笽中存放的尾羽代表了他將獲得的名字。

而他的笽中是一根灰紫色的尾羽。

那是燕子的羽毛,他的名字便是“燕”。

他不喜歡這個字,燕是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家鳥,而他是望峰仍不能息心的鳶鴟。

無妨,就讓他在這不足三丈高的四方圍墻內暫落片刻,待他習得了那傳說中的刀法,他便會離開。

他以為,以他的資質,竇氏刀法早晚會是他的。

然而三四個春夏秋冬過去,謝黎依舊沒有提起傳授刀法之事。

“兵者無貴賤,武學無高低。何必執著于哪一把刀,亦或是哪一套刀法。”

這是他去問謝黎后得到的回答。

他認為那并不是一個答案,那只是一句敷衍罷了。

他后來聽人說,謝黎將刀法傳給了一名叫做青莊的弟子。他思索了很久,仍記不起來那人的面孔,只隱約記得那好像是個喜歡穿青衣的沉默男子,平凡得讓人一看即忘。

那得了刀法的人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個人不是他。

生鐵鑄成刀劍是煉魂的過程,這是他從小便目睹過無數次的真理。這世間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兵器,刀劍從被鍛造出來的那一日起就決定了它的鋒銳之氣是否足夠。

頂尖武者亦是生來便決定了他能否走上武學的巔峰。

他生來就注定要配這世間最鋒利的刀劍、最強大的武訣。

凡入安道院者,至死終身都是安道院中人。若無院長首肯,不得離開院門。

但他若想走,這世間沒人攔得住他。

臨走之前,他潛入翰靈閣的深處,為自己挑選了一把鋒銳無邊的長劍。

他會證明安道院的決定是錯誤的。

不入流的短刀不配與劍相爭。不入流的刀客不配與他相爭。

劍鋒豎直,寒光內斂,他甚至可以看到雨滴垂直落下時、被那鋒刃切成兩半的樣子。

這確實是一把好劍。

最后一滴血污沖刷無痕,燕紫手腕微震,將水珠抖落劍身。

收劍入鞘的前一刻,他的手突然頓住。

燕紫低下頭細細看去,眼底浮現出難得一見的訝異。

原本平整剛直的劍身出現了一絲不流暢,赤色的鄂處竟然生出裂紋。

******************

一道山嶺相隔的斗辰山麓戰場,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一支火箭劃過夜空,落下時頃刻間爆出一片火光,將整片戰場照亮如白晝。

為了增強視野,黑羽營帶來了沾滿火油的箭簇。這些箭簇成環狀射出,將整片山麓圈在其中,經由方才那支燃燒箭點燃,猶如天火降臨人間,照亮一片地獄之景。

四周尸甲遍野、箭簇橫立,盡管四周一片潮濕泥濘,但吞噬著火油而生的火焰還是高漲著,噼啪燃燒的聲響中夾雜著將死未死之人的呻吟聲。死一般的靜止中偶有一兩處蠕動,黑色的箭便好似長了眼睛一般撲殺而至,轉瞬間勾走掙扎之人的靈魂。

雁翅庚字營領將顏廣此刻就站在火光之外百步遠的地方。

今天開始圍獵之前,他料想過會有一場惡戰,但從未想過事情會發展成當下這副模樣。

他作為據守方位的數營之一趕來支援時,發現戰局已定、并無他用武之地。

白氏親兵無人歸降算不得意料之外,但黑羽與肅北兩營對峙的局面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白氏已經伏誅,肅北重騎卻并無鳴金收兵之意。

這等局面只有一種可能,便是兩方領將并未下令收兵。

有什么看不見的力量在彼此角力,而方才經歷過動蕩的戰場此刻猶如一盞搖搖晃晃、勉力維系平衡的秤,一點風吹草動便會將平靜打破,一切都將頃刻間土崩瓦解。

天明之前,氣溫回升,雨落山間,化作霧氣。也就半刻鐘的功夫,晨霧便在整個斗辰山麓彌漫開來,將局面渲染得更加撲朔迷離。

火焰在霧氣中安靜地燃燒著,像是忘川彼岸旁的鬼火一般。

顏廣握著韁繩的手心沁出汗來。他從未見識過這般詭異的戰景,寂靜無聲卻煞氣沖天。

終于,有人率先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一聲琴音自黑羽蟄伏的密林中傳出,悠悠然擴散開來,在霧氣中激蕩開來。

細碎的腳步聲從各個方位傳來,弓弦擰緊的聲音卻整齊劃一。

直至這一刻,顏廣內心的那股不祥的預感才化作現實。

他雖不是黑羽營的人、并不了解其陣型細節,但商音陣形制特殊、便是只見識過一次也很難忘記。

商,秋聲也。肅殺之氣,催敗零落,百草折伏。

這是決定徹底剿殺敵時才會用的陣法,陣中只要有一名敵人尚存,陣法便不會散開直至最后一人死于箭下。

只是如今,黑羽箭對準的已無白氏叛軍,有的只是肅北騎兵。

黑羽陣營中一人一騎緩步而出,手中高舉令旗步入兩軍對陣的陣中。

“陛下有令,鳴金收兵!”

迷霧深處的肅北鐵騎依舊毫無反應。

火油漸漸燃燒殆盡,大雨之中,兩方軍隊在青煙彌漫的戰場前沉默地對峙。

“青懷候聽令,速速......”

那傳令旗的騎手聲音戛然而止,隨后整個人攔腰化作兩截、緩緩墜落馬背,尸體落地發出沉悶的回響。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顏廣瞪大了眼睛,只覺得一切都在向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

是箭嗎?

不,并沒有箭鳴,也沒有箭矢。

好像有一把看不見的刀切開了那濃的化不開的霧氣,徑直將那士兵從馬上腰斬。

搖搖欲墜的天平終于不可逆轉地向著一側傾斜而去,黑羽陣營中琴聲驟變,急轉而下。

與此同時,肅北陣中亦是震動。

就在這令人錯愕、來不及反應的瞬間,一陣忽來的南風將霧氣吹開片刻,肅北牙旗高聳的懸崖之上,只見一道褐色暗影從密林之中飛出,宛若一只夜狩的鸮鳥,直奔牙旗之下的主將。

鐵騎察覺殺意,迅速調轉陣型,將肖準圍在當中。

“諸將士聽令,誓死守衛將軍!”

武學造詣深不可測的大祭司痛下殺手,而已經殺紅了眼的肅北軍則為保衛主帥奮力抗爭,山麓懸崖上下頃刻之間亂作一團。

“青懷候已反!斬肅北軍旗,控制局面!”

顏廣驚愕回頭,只見許束不知何時也已帶著人馬從另一道匯集而來。

他想起先前肖府出事時許家人的態度,心中已知一二,對這等落井下石的事生出幾分不忿。

“陛下有令,即便事出有異,也不得對肅北軍緊逼。”

許束看一眼顏廣,緩緩抽出腰間佩劍。

“顏將軍若是怕了自可留在原處,我親自前去斬旗。”

“你敢!”

女子怒氣沖沖的聲音在后方響起,許束身形一頓,只聽得風聲從耳后襲來,連忙下腰閃避,匕首的利刃便貼著他的面前劃過。

肖南回一擊未成曲腿狠狠踢在對方座下鞍側,吉祥借力馱著她靈巧地轉了個圈,擋在許束面前。

“你哪只眼睛瞧見我義父造反?!再胡說仔細我割了你的舌頭!”

許束冷哼一聲,抬手指向一里開外混亂不堪的戰場。

“肖南回,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他方才寧可按兵不動也不愿交出軍旗,此乃違逆軍令,論罪當斬!”

肖南回自然不肯退讓,一字一句仿佛從牙縫中擠出。

“明明是宗顥要殺他,他若不反抗,難道坐以待斃嗎?!”

兩人僵持不下,隨即一陣異響憑空而來,細密尖銳的呼嘯聲從密林中沖出,數十個身影縱線飛馳,直奔向山崖上牙旗主將的方位。

數十飛線殺手直奔宗顥而去,飛舞的銀線穿梭交互,將其困在其中。

肖南回被眼前發生的這一幕驚呆了,而許束卻似乎毫不意外,嘴角勾起嘲諷的笑。

“顏將軍可看清楚了?青懷候若是與白氏沒有勾結,那些殺手怎會在他性命攸關之時出手相救?”

顏廣沉默。他余光瞥向一旁馬上的女子,有一瞬間的猶豫和不忍。

她因為沒穿盔甲而顯得分外單薄,雙眼怔怔望著不遠處那立在風雨之中的肅北大旗,像是已經預料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夾緊馬肚、猛地沖入陣中。

“肖參乘,不要過去......”

顏廣的呼喊在她身后傳來,轉瞬間便被她落在身后。

琴音破空而來,三音合奏,橫掃千軍。

商音陣動,殺意難抑,萬千箭矢呼嘯騰空、飛向懸崖之上的肅北大軍。

“義父!”

她近乎聲嘶力竭地喊著,但她的聲音在四周巨大的噪音中頃刻間便被吞沒了。

她反手持匕首、奮力揮開周圍流矢,每一步靠近都走得如此艱難。

匕首刃短,終究是招架不住,幾個疏漏之下,便有箭落在她后肩,瞬間震得她腑間翻涌、喉間腥甜。

可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感覺到箭矢穿透身體的銳痛。

她顧不得細究,勉力驅使吉祥避入山道,緊貼山坡滾落的碎石泥沙向大旗所在方位逼近。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她終于看見了那糾纏在飛線之中的身影。

心脈因接二連三的奔襲搏擊而劇烈跳動著,她感覺自己的視野在隨著周遭的一切震顫著。

一陣轟隆聲從腳下大地深處傳出,那塊幾經踐踏的懸壁再也支撐不住,從山麓根結處斷裂開來,數百騎兵連同將旗一起墜入山崖之下,肖準的身形于陣中露出,已經須發散盡、血染全身的褐衣老者暴起而上,左右手抽出散落兩旁的槍戟、接連摜出。

不!

她的聲音卡在喉嚨深處,還未脫口而出,下一瞬,便見那僅存的五六名飛線殺手身形一晃,一人擋在肖準身側、轉瞬便被貫穿,其余數人飛快將肖準裹挾其中,在腳下最后一塊巖石塌落前一刻,縱線而起、逃入崖壁之上的密林之中。

山體劇烈震動之下,吉祥幾乎站立不穩,肖南回只得提起韁繩勒馬后退幾步。

待一切終于稍稍平息,塵煙滾滾之中,既不見宗顥身影,亦不見肖準去向。

飛馳的黑羽箭因視線受阻、有了一瞬間的休止,她趁著這喘息的功夫,連忙輕喝一聲,吉祥心領神會,躍入南坡草木深處。

坍塌的山體化作泥石沙流,幾乎將樹木連根拔起推倒。肖南回在一片狼藉中艱難地向高處躲避而去,終于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樹前找到了一處相對平坦的平臺。

不遠處的山路近乎坍塌,她望了望另一側雜草叢生、不見落腳之處的陡峭山石,果斷翻身下馬。

吉祥的屁股上挨了一箭、傷口因為接連奔襲而變得皮開肉綻,肖南回看得心都揪了起來,猶豫了片刻之后,她拍了拍吉祥的腦袋。

“去。”

以往她也經常如此,這花斑雜毛的畜生總是歡快走遠,自顧自去尋蘑菇吃去了。

然而這一回,吉祥卻沒有動。

“義父不見了,我得去把他找回來。”

它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任肖南回如何推它、拍它都一動不動。可她一走,它便用嘴去扯她的衣服。

肖南回頓了頓,勉強笑著。

“你這成了精的畜生,我又不是不要你了,演什么生死離別的大戲給我看呢?”

吉祥重重哼出一口氣,像是在控訴她的用詞不當,四只蹄子仍立在原處。

這馬隨主人脾性當真不假,倔得像頭驢一樣,哪有一點戰馬的樣子?

時間不多了,她想了想,將先前一直掛在馬鞍側面的麻布口袋解下來、敞開口,放在一旁的樹根處,又將韁繩挽了個結套在一旁的樹干枝杈上。

“你留在原處等我,這些吃完了,我就回來了。”

吉祥低下頭嗅了嗅那袋子里姚易“進貢“的蕈子干,卻沒有吃、又抬起頭看肖南回。

這一回,她不再看它,深吸一口氣、縱身躍入茂密的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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