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在野外扎寨訓練的遠征軍士兵被一聲尖銳刺耳的哨聲驚醒,這是緊急集合的信號,近千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士兵手忙腳亂地穿好行裝,帶上裝備,在空地集合,等待高斯上尉的命令。
“你們是深受人民百姓信任的好孩子,是年輕熱血、渴望做出一番成就的年輕士兵,相比于其他人渾渾噩噩、毫無意義地混日子,你們每天早起接受最嚴格的訓練,值得我的尊重。但軍營就是軍營,不是游樂場,有鐵的紀律。我想提醒各位,任何人想要破壞紀律,都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甚至逐出部隊,你們的父母會傷心、會失望、會為此抱憾終身。所以好自為之,言行慎重。”一位胸前別著勛章的中年指揮官說,他就是遠征軍的高斯上尉,“熱身十分鐘,馬上開始十公里越野訓練!”
士兵們紛紛脫下行囊,焦頭爛額地檢查必須的裝備物品。二十二歲的羅蘭卻一屁股坐在沾滿露水的草坪上,精神頹喪。他昨天悄悄溜出了營地,一整夜都沒睡覺,現在的他眼皮浮腫,昏昏欲睡,連必要的飲用淡水都忘記帶了。
出發的前一刻,戴著金絲框眼鏡的指導員從隊伍中一把拽出羅蘭,語氣嚴肅地說,“士兵羅蘭,這次訓練不必去了。高斯上尉找你談話。”
指揮部辦公室里,高斯上尉緩緩把一塊紫檀木畫板還有幾個空酒瓶擺上桌子,推到羅蘭身前。
“這是早上在營地外的河邊找到的。是你的東西嗎?”他用審視的目光看向羅蘭。
“是我的!”昏沉的羅蘭頓時清醒三分,抱過畫板擦拭去上面的泥漬,突然驚恐地問,“畫?我的畫呢?”
“是它嗎?”高斯上尉在桌面攤開一幅油畫。
“還給我!我還沒畫完,還沒畫完!”羅蘭忙說。
“士兵羅蘭!”上尉突然加重了聲音,語氣盡顯威嚴,“你知不知道自己嚴重違反了紀律?整天搞這些無聊的涂鴉有什么意義?”
“這不是涂鴉,是藝術。”他還嘴道。
“好啊,大藝術家,告訴我這些都是什么?一團扭曲的星星,一團扭曲的人在跳舞?”他怒吼道,“還有這些,都是從你的床鋪底下找到的,盡是一些毫不現實的東西,飛天毛毯?著火的獨木舟?嗯?告訴我,上面的人為什么都是半裸?還穿著軍裝?你是在玷污我們軍人高大正面的形象!”
“不,我沒有。我表達的都是積極正面的含義,沒有任何侮辱的意思。”羅蘭解釋說。
“作畫是你的愛好,我管不著。但不能破壞紀律。如果你能把我們訓練的場景真實地畫下來,不要加工創作,我或許會考慮讓你轉文職,發揮你的能力。”他語重心長地說。
“不加工創作,和照片有區別嗎?”羅蘭突然神采奕奕起來,不顧高斯上尉的感受滔滔不絕談論起創作理念,“藝術來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照著原樣臨摹,寫生有什么意思?我不喜歡呆板平庸的畫風。好的創作必須要融入個人的想法,沒有想法沒關系,可以是毫無邏輯的夢,可以是天馬行空的想象,也可以是病痛中的感悟,總之要不同于平凡的生活。你看我的畫,都是表現我的精神世界。飛天毛毯象征著自由,著火的獨木舟象征著勇敢無畏……”
高斯上尉站起身狠狠一拍,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夠了!我不想你聽的長篇大論!我要對你嚴重處分,所有的東西一應沒收!羅蘭,你是士兵,而不是狗屁藝術家!遠征軍接受人民的資助,是為了替他們驗證傳說真假和開辟土地的,而不是由你胡鬧!如果再次違反紀律,羅蘭,我可要把你送回家了!”
當天夜里,羅蘭郁郁寡歡,睜眼躺在床上兩個小時后,突然起身溜出帳篷,抹黑來到后勤部的倉庫,翻窗盜走了畫板和撕得粉碎的畫。可想而知,第二天早晨他就被高斯上尉踢出部隊,遣返回家。
羅蘭今年二十二歲,除了會一點油畫,幾乎一事無成,母親因此抱怨連篇。在送去遠征軍前,他癡迷畫畫近乎瘋狂,不找工作,不談戀愛,家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母親怎么規勸也無用,直到斷了他的生活費,并且嚴令大兒子羅曼不許資助,才勉強恢復正常。
羅蘭加入軍隊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缺錢買上好的顏料。部隊條件不錯,包吃包住,還能拿補貼。另外也能寬慰憂心忡忡的老母親,讓她不再嘮叨。參軍僅僅兩個月就因為畫畫的事被部隊除名,反而讓他心身舒暢,他能更自由地追逐探索自己的精神世界。
當天羅蘭沒有回家,而是沿著靜靜流淌的小河走了一天。他被水中倒映的世界深深吸引,雖說是倒影,卻和現實世界完全不同。他附身舀水,從扭曲和變形的圖案里得到了許多靈感,尤其是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隨著水流抖動,時而快,時而慢,仿佛其中有這無數的靈魂。他深受啟發,立即攤開畫板,鋪上畫紙,用余量不多的顏料作畫,直到夜色籠罩、饑腸轆轆才回家。
他一只腳剛踏進家門,就看見等候已久的母親和哥哥羅曼。
“我們早上就收到了高斯上尉的信,說你違紀被開除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飯都涼了。”羅曼搶在母親之前關切地問。
“你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還能被開除?又是因為鬼畫符?”母親突然情緒激動起來。
“不是鬼畫符,是藝術!”羅蘭倔強地說。
“好了好了,你先回房間休息,我把飯菜送過去。有事明天再說。”羅曼忙打圓場。
羅蘭吃過哥哥為自己熱的飯菜后,又繼續醉心于未完成的畫,竟沒有注意到母親悄悄站到了身后。
“能告訴媽媽,畫的是什么嗎?”她柔聲問道。
沉浸在創作中的羅蘭被嚇了一跳,連忙用畫布遮掩。
“遠征軍雖然累,但前途光明,士兵也算一份正經的職業。只要肯改正,我會去向高斯上尉求情,一定可以讓你歸隊的。”
“不去,我是不會再回去的。”他說。
“可以好歹要有份穩定體面的正經工作,能養活自己,總不能靠畫畫吃飯吧?”
“這是我的愛好,我可以不吃飯,但是不能沒有畫筆,沒有顏料。”
“愛好可以陶冶情操,但不會影響生活,你看看你,整天魂不守舍,精神恍惚,哪個姑娘會看上你?”
“這些姑娘和你一樣,現實又無趣,我才不會為此浪費我的寶貴時間。”他不屑地說。
這句話又徹底點燃了母親的怒火,她雙手叉腰,一副對兒子不打不成器的態度,“如果你和哥哥一樣,有點手藝開了一家面包店,娶了一個溫柔賢惠的老婆,能讓我快點抱孫子,無論去畫畫還是討飯我都不會管,可是你現在一事無成,甚至養不活自己,我怎么能袖手旁觀呢?”
“結婚生子,為生活選擇一份不喜歡的事業伴隨一生,然后平凡死去,什么也留不下,和沒活過一樣,這就是你說的有所作為?”羅蘭反問。
“只要不和你一樣傻,就是有所作為!”母親激動地說。
“你根本不懂,我在追求藝術,追求理想的世界。我沒有辦法和你交談了。”他冷冷地說。
“沒法交談,就從我的家里滾出去,不要回來!就當我和死去的老伴,沒有你這個兒子!”她氣急敗壞地哭喊著。
羅蘭二話不說,動手收拾行李。羅曼聽見爭吵,不得不又趕來平息。
第二天早上,羅曼早早地來到弟弟房間,以朋友的身份和他談談所謂的藝術。
“爸爸走的早,那時我還小,根本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天賦平平,不懂藝術,以為他也是個普通人。直到看見你,一口一個藝術,一張張想象豐富的畫,才知道爸爸把藝術天賦傳給了你。”羅曼笑著說。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哥?”得到理解的羅蘭精神振奮起來。
“你以為我和媽一樣?”他笑了起來,“我是你的哥哥,雖然不會畫畫,但還是能理解的。我小時候不是沒有幻想,但爸爸不在,身為長子,必須撐起這個家。我拼命工作,拼命賺錢,放棄了夢,變得現實起來,只有這樣才能支持你去追求藝術,實現理想。”
“謝謝你,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的。”羅蘭感動地說。
“其實,我也在偷偷做些手工,沒有告訴媽媽。每當面包店關門后,我就躲在房間雕刻些東西,想請你指點指點。這算是藝術嗎?”羅曼問。
“木雕?當然是藝術,給我看看!”
羅曼便把自己的作品帶了過來,全是人物的大頭木雕像。“我的水平有限,只能刻成這樣,勉強看看吧。這是媽媽,這是我老婆,還有,這個是你。”
羅蘭接過自己的木雕,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不要騙我,用你藝術家的眼光評價一番,我想進步。”羅曼說。
“這是我嗎?哈哈,是想象,還是照著我刻的?”
“都不是,我照著相片,一點一點琢磨的。”
“除了眼睛之外,其他的都還不錯,畢竟你不是專業的。”
“相片太小,有些細節看不清楚,所以只能隨便糊弄了。”羅曼解釋。
“眼神空洞,體現不出感情。哥,照著相片刻,即使每個細節都一模一樣,也不能算藝術品。”
“當然不是藝術品,我哪行。未來孩子不嫌棄它當玩具就行了。”
“我的建議是,把模樣先映進大腦,拋卻一切照片用心雕刻。模糊的細節,特別是眼睛,就靠想象力加工創作,表現出人物的某種情感,不要拘泥于普通的生活。這樣的作品才有生命力。”
“謝謝弟弟,我會好好琢磨的。”他說,“你以前總是不讓任何人看你的畫,現在可以讓我看看嗎?”他問。
“當然可以,只是沒有畫完。”羅蘭掀開畫布,畫紙上是一只碩大的眼睛,占據了整個畫面,“這是我對著水中的倒影畫的。”
“這是你的眼睛自畫像?挺有創意的。”羅曼夸贊道。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以從此窺視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我的世界全在這上面,就像有許多靈魂,每個靈魂都有自己的特點。你能看懂嗎?要是媽媽看到了,一定會說是瘋子的眼睛。”他無奈地說。
“眼里不只是一個人?我似乎有點懂了。”羅曼說,“也許是這個平庸無聊的世界讓你寸步難行。”
“是的,我喘不過氣來。這個世界上肯定有我所期望的世界,我一定會找到它!”羅蘭說。
“這個世界或許不存在,但擁有這眼睛的人可能真的存在。”他說。
“真的嗎?他們是誰?在哪兒?”羅蘭激動地問。
“你可真是除了畫畫,什么也不了解。”羅曼打趣道,“你們遠征軍的任務就是尋找他們。我聽許多長輩談起,據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流浪的民族,肉體死后,精神還可以寄生他人從而永生。和鬼一樣。”
“不可能有這種人吧?我不相信這個世上會有鬼。都是傳說。”羅蘭搖頭表示不信。
“我也不信。可是幾乎所有人都聽過這個傳說,話題度極高。多年前還有人聲稱在布滿迷霧的森林里見過他們。遠征軍就是為此而組建的。如果你沒被開除,真的有機會見到。”
“如果真的找到,高斯上尉會屠殺還是友好相處?”羅蘭突然問。
“我也不知道。這取決于我們的態度,現在人人談及色變,害怕得很,不一定會和平共處,就怕他們把我們同化了。”羅曼不安地說。
“哥,能借點錢給我嗎?”他的眼里突然放出光芒。
“當然可以,你要做些什么?”
“我想離開這里。”
“不不不,媽媽昨晚說的都是氣話,她不是真的想趕你走。冷靜點。”
“不是因為她。我想了一晚上,我必須找到屬于自己的世界。你說的那個民族,如果真的存在,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