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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清道夫

增壓室的氣密門鎖“咔嗒”一聲響,女主人站在門口迎接:“歡迎,從地球來的客人!”

門口的不速之客是一對年輕人,明顯是一對情侶,穿著雪白的太空服。取下頭盔和鍍金面罩后露出兩個娃娃臉,看上去大約 25 歲。兩人都很漂亮,渾身洋溢著青春的光輝。他們的小型太空摩托艇停靠在這艘巨大的 X-33L 空天飛機的進口,X-33L 則錨系在這個形狀不規則的黑色的小行星上。

女主人再次邀請:“請進,可愛的年輕人!”氣密門在他們身后“咔嗒”一聲鎖上。小伙子站在門口,多少帶著點兒窘迫地說:“徐阿姨,請原諒我們的冒昧來訪。上次去水星觀光旅行時,途中我偶然見到這顆小行星,看到您正在用激光槍雕刻著什么。蠻荒的小行星,暗淡的天幕,絢爛的激光束,巖石氣化后的滾滾氣浪,一個勇敢的孤身女子……我對此印象極深。我從一個退休的飛船船長索羅先生那兒知道了您的名字……索羅船長您認識吧?”

主人笑道:“當然,我們是好朋友。”

“可惜當時時間倉促,他未能向我們詳細介紹。回到地球后我仔細查閱了近年的新聞報道,很奇怪,竟然沒有您的任何消息。我,不,是我們兩個,感到很好奇,所以決定把我們結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這兒,我們要親眼看看您的太空雕刻。”

姑娘親密地挽著女主人的胳臂,撒嬌地說:“士彬給我講了這次奇遇,我當時就十分向往!我想您一定不會怪我們打攪的,是吧,徐阿姨?”

女主人慈愛地拍拍她的手背:“當然不會,請進。”

她領著兩人來到內艙,端出兩包軟飲料。兩位年輕的客人好奇地打量著主人。她大約 40 歲,服飾很簡樸,白色寬松上衣,一襲素花長裙。但她的言談舉止有一種只可意會的高貴氣質,發自內心的光輝照亮了她的臉龐。姑娘一直盯著她,低聲贊嘆著:“天哪,您簡直就像圣母一樣光彩奪目!”

女主人難為情地笑道:“你這個小鬼頭,胡說些什么呀,你們才漂亮呢!”

幾分鐘以后,他們已經很熟了。客人自我介紹說,他們的名字叫杜士彬和蘇月,都是太空旅游學院的學生,剛剛畢業。主人則說她的名字叫徐放,待在這兒已經 15 年了。客人們發現,主人在船艙中飄飛著招呼客人時,動作優雅如仙人,但她裙中的兩條腿分明已經有一點萎縮了,這是多年太空生活的后遺癥。

女主人笑著說:“知道嗎?如果不包括索羅、奧爾基等幾個熟人的話,你們是第一批參觀者。觀看前首先請你們不要見笑,要知道,我完全是一個雕刻的門外漢,是在 26 歲那年心血來潮突然決定搞雕刻的。現在是否先去看看我的涂鴉之作?”

他們乘坐小型摩托艇繞著小行星飛行。這顆小行星不大,只相當于地球上一座小型的山峰,小行星上錨系的 X-33L 幾乎蓋住了它表面的四分之一。繞過 X-33L,兩個年輕人立即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嘆。太陽從小行星后方斜照過來,逆光中這群淺浮雕鑲著一道金邊,顯得凹凸分明。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著肥大的工作褂,手執一把掃帚低頭掃地,長發長須,目光專注。一位老婦提著飯盒立在他側后,滿懷深愛地盯著他,她的臉龐上刻滿歲月的滄桑。從他們的面部特征看,男子分明是中國人,婦人則高鼻深目,像是一個白人。他倆在面罩后驚訝而好奇地看著,這組雕像的題材太普通了,似乎不該安放到太空中。雕刻的技法也略顯稚拙,不過,即使以年輕人的眼光,也能看出雕刻者在其中貫注的深情。雕像平凡的外貌中透出寧靜淡泊,透出寬厚博大,透出一種只可意會的圣父圣母般的高貴。女主人癡癡地看著這兩座雕像,久久不語不動。良久,她才在送話器中輕聲說:“看,這就是我的丈夫。”

兩個年輕人不解地看看那對年邁的夫婦,再看看美貌猶存的女主人。女主人顯然看出他們的懷疑,輕輕嘆息一聲:“不,那位女士不是我,那是我丈夫的前妻,她比丈夫早一年去世了。你們看,那才是我。”

她指著畫面上,有一名豆蔻年華的姑娘半掩在一棵梧桐樹后,偷偷地仰視著他們,目光中滿懷崇敬和摯愛。這部分畫面還未完成,一臺激光雕刻機停放在附近。女主人說:“我稱他是我的丈夫,這在法律上沒有問題。在我把他從地球軌道帶到這兒以前,我已在地球上辦好結婚手續。不過,也許我不配稱他的妻子,他們兩人一直是我仰視的偶像—而且,一直到去世,我丈夫也不承認他的第二次婚姻。”

這番話更讓年輕人懷疑。晚餐(按時間說應該是地球的晚餐)中,他們狼吞虎咽地吃著食物循環機制造的精美食品。蘇月委婉地說,如果方便的話,能否請徐阿姨講講雕像上三個人的故事?“我們猜想,這個故事一定很感人。”

晚餐之后,在行星的低重力下,女主人輕輕地浮坐在太空椅上,兩個年輕人偎在她的膝下。她娓娓地講起了這個故事。

女主人說,15年前,我和蘇月一樣青春靚麗,朝氣蓬勃。那天,我到太空運輸公司去報到,剛進門就聽見我后來的太空船船長喊我:“小丫頭,你叫徐放嗎?你的電話。”

是地球軌道管理局局長的電話,從休斯敦打來的。他親切地說:“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向你祝賀!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喜歡自立,我支持你離開家庭的庇蔭。不過,萬一遇到什么難處,不要忘了邦克叔叔哇!”

我看見索羅船長目光陰沉地斜睨著我。看來,剛才索羅船長接電話時,邦克叔叔一定沒有忘記報他的官銜。我也知道,邦克局長在百忙中打來這個電話,是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我腦子一轉,對著電話笑道:“喂,你弄錯了吧,我叫徐放,不叫蘇芳。”

我放下電話,知道邦克叔叔一定在電話那邊大搖腦袋。然后若無其事地對船長說:“弄錯了,那個邦克先生是找一個叫蘇芳的人。”

不知道這點小花招是否能騙得過船長,他雖然懷疑地看著我,但沒有再追究。轉過頭,我看見屋里還有一個人,是一名白人婦女,卻穿著中國式的裙裝,大約 70 歲了,滿頭銀發,面容有些憔悴,她正謙恭地同船長說話,這會兒轉過臉,微微笑著向我點頭示意。

這就是我與太炎先生前妻的第一次會面。瑪格麗特給我的印象很深。雖然韶華早逝,又不事裝扮,從衣著看是個地道的中國老婦,但她雍容沉靜,有一種天然的貴胄之氣。她用英語和船長交談,聲音悅耳,很有教養。她說:“再次衷心地謝謝你,10 年來你一直這么慷慨地幫助我丈夫。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澳大利亞人索羅一揮手說:“不必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隨后船長叫上我,到老瑪格麗特的廂式貨車上卸下一個小巧的集裝箱,瑪格麗特再次致謝后就走了,索羅客氣地同她告別。但即使以我 25 歲的毫無城府的眼光,也能看得出船長心中的不快。果然,瑪格麗特的小貨車一消失,船長就滿腹牢騷地咕噥了幾句。我奇怪地問:“船長,你說什么?”

船長斜睨我一眼,臉色陰沉地說:“如果你想上人生第一堂課的話,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去做那種濫好人。她丈夫李太炎先生定居在太空軌道,10 年前,因為年輕人的所謂正義或沖動,我主動把一具十字架扛到肩上,答應在她丈夫有生之年免費為他運送食物。現在,每次太空運輸我都要為此額外花上數萬美元,這且不說,軌道管理局的那幫老爺們還一直斜著眼瞅我,對這些‘未經批準’的太空飛行耿耿于懷。我知道他們不敢公開制止這件事—讓一個 70 歲的老人在太空餓死,未免太犯眾怒。但說不定他們會把火撒到我身上,哪天會吊銷我的營運執照。”

那時,我以 25 歲的幼稚咯咯地笑道:“這還不容易?只要你不再想做好人,下次拒絕她不就得了!”

索羅搖搖頭:“不行,我無法開口。”

我不客氣地搶白他:“那就不要在她背后說怪話。既然是你自己允諾的事,就要面帶微笑地干到底。”

索羅瞪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

三天后,我們的 X-33B 型空天飛機離開地球,去水星運送礦物。瑪格麗特的小集裝箱已經放到摩托艇上,摩托艇則藏在巨大的船腹里。船員只有三人,除了船長和我這個新手外,還有一個 32 歲的男船員,叫奧爾基,烏克蘭人。7 個小時后,船長說:“到了,放出摩托艇吧!”

奧爾基起身要去船艙,索羅搖搖頭說:“不是你,讓徐放小姐去。她一定會面帶微笑地把貨物送到那個可憐的老人面前—而且終生不渝。”

奧爾基驚奇地看看船長。船長嘴角掛著嘲弄,不過并非惡意,目光里滿是揶揄。我知道這是對我沖撞他的小小的報復,便氣惱地離開座椅:“我去!我會在李先生的有生之年堅持做這件事—而且不會在背后發牢騷的!”

事后我常回想,也許是上帝的安排?我那時并不知李太炎先生為何許人,甚至懶得打聽他為什么定居太空,但我卻以這種賭氣的方式做出一生的允諾。奧爾基笑著對我交代了應注意的事項、清道車此刻的方位等,還告訴我,把貨物送到那輛太空清道車后先不要返回,等空天飛機從水星返回時,我們會提前通知你,再把你接回來。巨大的后艙門打開了,太空摩托艇順著斜面滑下去,落進廣袤的太空。我緊張地駕駛著,顧不上欣賞腳下美麗的地球。半個小時后,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就在這時,我發現了那輛太空清道車。

這輛車的外觀并不漂亮。它基本上是一個呆頭呆腦的長方體,表面上除了一圈小舷窗外,全部蒙著一種褐色的蒙皮,這使它看起來像只癩蛤蟆那樣丑陋。在它的左右側張著兩只極大的耳朵,也蒙著那種褐色的蒙皮。后來我才知道,這種蒙皮是超級特夫綸和陶瓷薄板的粘合物,它是為了保護清道車不受太空垃圾的破壞,也能盡量減緩它們的速度并最終俘獲它們。

幾乎在看到清道車的同時,送話器中有了聲音,一個悅耳的男聲嘰里咕嚕說著什么,我辨出“奧爾基”的名字,聽到話語中有明顯的卷舌音,恍然大悟,忙喊道:“我不是奧爾基,我不會說俄語,請用漢語或英語說話!”

送話器中改成漢語:“歡迎你,地球來的客人。你是一位姑娘?”

“對,我的名字叫徐放。”

“徐放小姐,減壓艙的外門已經打開,請進來吧!”

我小心地泊好摩托艇,鉆到減壓艙里。外門緩緩合攏,隨著氣壓升高,內門緩緩打開。在離開空天飛機前,我曾好奇地問奧爾基:“那個獨自一人終生待在太空軌道的老人是什么樣子?他孤僻嗎?性格古怪嗎?”奧爾基笑著讓我不要擔心,說那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只是模樣有點古怪,因為他 40年沒有理發剃須,他要盡量減少太空的遺留物。“一個可憐的老人。”奧爾基黯然說。

現在,這個老人已經站在減壓艙口,他的須發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龐,只余下一雙深陷的但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干的皮膚緊裹著骨骼,讓人無端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師們。我一眼就看見他的雙腿已經萎縮了,在他沿著艙室游飛時,兩只細弱無力的仙鶴一樣的腿一直拖在后面。但他的雙手十分靈活,熟練地操縱著車內的小型吊車,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裝箱,把另一只集裝箱吊上去。“這里面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太空垃圾。”他對我說。

我幫著他把新集裝箱吊進機艙,打開小集裝箱的鐵門。瑪格麗特為丈夫準備了豐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們盡情享用著這些食品—不是我們,是我。這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進食,對那些管狀的、流質的、奇形怪狀的太空食品感到十分新鮮。說來好笑,我這位淑女竟成了一個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微笑著勸我多吃,把各種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面前。肚滿腸圓后,我才注意到老人吃得很少,簡直太少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嘴里擠了半管流質食物。我問:“李先生,你為什么不吃飯?”他說已經吃好了,我使勁搖搖頭說:“你幾乎沒吃東西嘛,哪能就吃好了?”老人真誠地說:“真的吃好了。這 20 多年來我一直是這樣,已經習慣了。我想盡量減少運送食品的次數。”

他說得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識中,一定認為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實。但這句平淡的話立刻使我熱淚盈眶!心中塞滿又酸又苦的東西,堵得我難以喘息。他一定早已知道妻子找人捎送食物的艱難,20 年來,他一直是在死亡的邊緣處徘徊,用盡可能少的食物勉強維持生命的存在!

看著我大吃大嚼之后留下的一堆包裝,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刷刷地淌下來。李先生吃驚地問:“怎么啦?孩子,你這是怎么啦?”我哽咽地說:“我一個人吃了你半個月的食物。我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來,我真不敢相信這個羸瘦的老人會笑得這么響亮:“傻丫頭,傻姑娘,看你說的傻話。你是難得一見的遠方貴客,我能讓你餓著肚子離開嗎?”

吃第二餐時,我固執地拒絕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樣多。”老人沒辦法,只好陪我一塊吃,我這才破涕為笑。我像哄小孩一樣勸慰他:“不用擔心,李先生,我回去之后就想辦法,給你按時送來足夠的食物。告訴你一個秘密,是我從不示人的秘密,我有一個有錢有勢的爸爸,而且對我的要求百依百從。我拒絕了他給我的財產,甚至拒絕了他的名聲,想像普通人那樣獨立地生活。但這回我要去麻煩他啦!”

老人很感動,也沒有拒絕,他真誠地說:“謝謝你,我和我妻子都謝謝你。但你千萬不要送太多的東西,還像過去那樣,一年送一次就夠了,我真的已經習慣了。另外,”他遲疑地說,“如果這件事在進行中有困難,就不要勉強了。”

我一揮手:“這你就不用管了!”

此后的兩天里,我時時都能感受到他生活的清苦,即使在他爽朗地大笑時,我也能品出苦澀的余味。這種苦味感染了我,使我從一個任性淘氣的小女孩在一日之內成人了。我像久未歸家的女兒那樣照顧他,幫他準備飯食,幫他整理衛生。為了不刺傷他的自尊心,我盡可能委婉地問他,為什么會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訴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質的,這輛造價昂貴的太空清道車也是私人出資建造的。“如果冷靜地評價歷史,我承認那時的決定太匆忙,太沖動,我和妻子都沒有很好地宣傳,就把這件事變成了公共的事業,完全是個人奮斗。妻子從英國的父母那兒繼承了一筆相當豐厚的遺產,但我上天后她已經一文不名—不過,我們都沒有后悔。”

說這些話時,他的神態很平靜,但兩眼炯炯放光,一種圣潔的光輝漫溢于臉上。我的心隱隱作痛,趕緊低下頭,不讓他看見我的憐憫。第三天收到了母船發來的信號,我穿上太空服,在減壓艙口與老人擁別:“老人家,千萬不要再這樣自苦了,三個月后我就會為你送來新的食品,如果那時你沒把舊食物吃完,我一定會生氣的,我一定不再理你了!”

那時我沒有意識到,我這些幼稚的話,就像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在扮演小母親。老人慈愛地笑了,再次與我擁別,并鄭重交代我代他向索羅船長和奧爾基先生致謝:“他們都是好人,為我惹了不少麻煩。我難以表達對他們的感激之情 。”

太空摩托艇離開清道車,我回頭張望,透過摩托艇橘黃色的尾光,我看見那輛造型丑陋的太空清道車孤零零地行進在軌道上,越來越小,很快隱沒于暗淡的天幕。再往前看,X-33B 已經在天際閃亮。

奧爾基幫我脫下太空衣,來到指揮艙。索羅船長的嘴角仍掛著揶揄的微笑,他一定在嘲笑:徐小姐,你把那具十字架背到身上了嗎?我微笑著一直沒有開口。我覺得自己已經受到李先生的感化,有些東西必須在沉默中才更有力量。

一個月后,我驅車來到李先生的家,他家在北京近郊的一個山腳下,院子十分寬敞,低矮的籬笆參差不齊,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農家院落。只有院中一些小角落里偶然露出一些西方人的情調,像涼臺上懸掛的白色木條涼椅、院中的鴿樓、在地上靜靜啄食的鴿群……瑪格麗特熱情地接待了我。在中國生活 40 年,她已經相當中國化了,如果不是銀發中微露的金色發絲和一雙藍色的眼睛,我會把她當成一個地道的中國老太太。看著她,我不禁感慨中國社會強大的同化力。

40 年的貧窮在她身上留下了明顯的印記,她身體瘦弱,容貌憔悴,但她的擁抱卻十分有力。“謝謝你,真誠地感謝你。我已經和太炎通過電話,他讓我轉達對你的謝意。”

我故意嘟著嘴說:“謝什么?我一個人吃了他一個月的口糧。”

瑪格麗特笑了:“那么我再次謝謝你,為了你這么喜歡我準備的食品。”

我告訴瑪格麗特,我已經聯系好下一次的“順車”,是 3個月后往月球的一次例行運輸,請她事先把要送的東西準備好。“如果你在經濟上有困難的話”,我小心地說,希望不會刺傷她的自尊心,從她家中的陳設看,她的生活一定相當窘迫,“要送的物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你只用列一個清單就行了”。

瑪格麗特笑著擺手:“不,不,謝謝你的慷慨,不過確實用不著,你能為我們解決運輸問題,我已經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飯,飯菜很豐盛,既有中國的煎炸烹炒,又有英國式的甜點。飯后,瑪格麗特拿出十幾本影集讓我觀看。在一本合影上,兩人都戴著博士方帽,瑪格麗特正當青春年華,美貌逼人,李先生則多少有些拘謹和少年老成。瑪格麗特說:“我們是在北大讀文學博士時認識的,他那時就相當內向,不善言談。你知道嗎?他的父親是一個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掃,家庭條件比較窘迫,恐怕這對他的性格不無影響。在同學的交往中,他會默默地記住別人對他的點滴恩惠,認真到迂腐的地步。你知道,這與我的性格并不相合。但不知道為什么,我不知不覺地開始和他的交往,直到成為戀人。他有一種清教徒般的道德光輝,可能是這一點逐漸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問:“究竟是什么契機,使你們選擇了共同的生活和共同的終生事業?”

瑪格麗特從文件簿中翻出兩張發黃的報紙,她輕輕撫摸著,沉湎于往事。良久她才回答我的問話:

“說來很奇怪,我們選擇了一個終生的事業,也從沒有絲毫后悔,但我們卻是在一時沖動下做出的決定,是很輕率的。你看這兩張剪報。”

我接過兩份剪報,一份是英文的,另一份是中文的,標題都相同:“太空垃圾威脅人類安全”。文中寫道:

最近幾十年來,人們不僅把地球弄得骯臟不堪,而且在宇宙中也有 3000 噸垃圾在飛,到 2010 年,垃圾會增加到 1 萬噸。僅直徑 10 厘米的碎塊就會有 7500 噸,其中一些我們用望遠鏡就能看到。

考慮到這些碎塊在地球軌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徑僅為 1 厘米的小鐵塊都能給宇宙飛船帶來巨大的災難。飄蕩在地球上空的核動力裝置具有特別的危險性。到下個世紀,軌道上將有上百個核裝置,其中含有 1 噸多的放射性物質。這些放射性物質總有一天會掉到人們的頭上,就像 1978 年前蘇聯的“宇宙 -954”掉在加拿大北部那樣。

科學家提出,用所謂的“宇宙掃雷艦”即攜帶激光大炮的專門衛星來消滅宇宙中最具危險性的放射性殘塊。但這項研究也遭到了強有力的反對,懷疑者認為,在環地球空間使用強力激光會導致這個空間發生不可逆的化學變化,引起空間變暖。

我們已經在地球上進行了許多破壞性的工作,今天它已在對我們進行報復:骯臟的用水、不斷擴大的沙漠、被污染的空氣等。太空何時開始它的報復?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報復比起地球的報復要厲害得多。

瑪格麗特說:“那天,太炎帶著這張報紙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從來沒見他這樣激動過。他喃喃地說,人類是宇宙的不肖子孫,人類發展到現在,已經成了急功近利的技術動物。我們污染了河流,破壞了草場,污染了南北極,現在又去糟蹋太空。我們應該站出來大聲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親和宇宙母親。我說:人類已開始認識到這一點了,世界范圍內的環境保護運動已經蓬蓬勃勃,即使在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也逐漸樹立了環保意識。但太炎說的一番話使我有如遭錐刺,那是一種極為尖銳的痛覺。”

我奇怪地問:“他說什么?”

“他說,這不夠,遠遠不夠。人類有了環保意識是一個進步,但坦率地說,這種意識仍是建立在功利主義基礎上的—我們要保護環境,這樣才能更多地向環境索取。不,我們對大自然必須有一份赤子之愛,有一種對上帝的敬畏才行。”

這番話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識地搖頭,瑪格麗特看看我,微笑著說:“當時我也不理解這些話,甚至奇怪在宗教氣息淡薄的中國,他怎么會有這種宗教般的虔誠?后來,我曾隨他到他的家鄉小住,親眼看見了兩件事,才理解他這番話的含義。”

她在敘述中常沉湎于回憶,我那時已聽得入迷,孩子氣地央求:“哪兩件事?你快說嘛!”

瑪格麗特娓娓說道:“離他家不遠,有一個年近 60、靠拾破爛為生的老婦人。十幾年來,她一共撿到 12 名殘疾棄兒,全帶回家中養起來。新聞媒體報道之后,我和太炎特意去看過。那是怎樣一種凄慘的情形呀!看慣北京的高樓大廈,我想不到還有如此赤貧的家庭。12 名棄兒大多在智力上有殘疾,他們簡直像一群骯臟的豬崽,在這個豬窩一樣的家里滾來爬去。那時我確實想,如果放任這些癡傻的棄兒死去,也許對社會、對他們自己,都未嘗不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問那個魯鈍的農村婦女,她為什么要把這么多非親非故的棄兒都領養起來。那位老婦在極度的赤貧和勞累中已經麻木了,低著頭,表情死板,囁嚅著說,她也很后悔的,這些年全靠鄰居們你幫一把、他給兩口,才強勉沒讓這些娃兒們餓死,日子真難哪!可是,只要聽見垃圾箱里有嬰兒在哭,她還是忍不住要撿回來,也是女人的天性吧!”瑪格麗特嘆息道,“我聽過多少豪壯的話,睿智的話,但都比不上這句話對我的震撼。我們悄悄留了一筆錢走了,但這位‘有女人天性’的偉大女性始終留在我的記憶中。”

她停下來,很久不說話,我催促道:“另一件事呢?”

“也是在他家附近。一個男人在 50 歲時突然決定上山植樹,于是一個人搬到荒山上,一去就是 20 年。在他 71 歲時,新聞媒體才發現了他,把他樹為綠化的典型。我和太炎也采訪過他,問他是什么力量支持他獨居山中 20 年,沒有一分錢的酬勞。那人皮膚粗糙,滿手老繭,整個人就像一株樹皮皴裂的老樹,但目光中是知識分子的睿智。他淡淡地說:可以說是一種迷信吧!老輩人說,這座山是神山,山上的一草一木、走獸飛蟲都不敢動的,動了就要遭報應。祖祖輩輩都相信,都懷著敬畏,這兒也真的風調雨順。后來,我們破除了迷信,對這些傳說嗤之以鼻,砍光滿山的古樹—也真的遭了報應。痛定之后我就想,人類真的已經如此強大,可以傷天害理并且不怕報應嗎?當然,所謂神山,所謂現世報,確實是一種淺薄的迷信。但當時誰能料到,這種迷信恰好暗合了我們今天才認識到的環保理論?在我們嗤笑先人的迷信時,后人會不會嗤笑我們的幼稚狂妄、上帝會不會嗤笑我們的不自量力呢?我想,我們還是對大自然保留一份敬畏為好。當年砍樹時我造了孽,那就讓我用種樹當作懺悔吧!”

瑪格麗特說:“我生長在一個天主教家庭,過去對沒有宗教信仰的中國人多少有點偏見、有點異己感,但這兩次采訪后我發現了中國社會中的‘宗教’,那是延續了 5000 年、彌漫無形的人文思想和倫理觀念。太炎在這兩次采訪后常陷入沉思,喃喃地說他要為地球母親盡一份孝心。”她笑道,“說來很簡單,在那之后,我們就結婚了,也確立了一生的志愿:當太空清道夫,實實在在為地球母親做一點回報。我們想辦法建造了那輛清道車,太炎乘坐那輛車飛上太空,從此再沒有回來。”

她說得很平淡,但我卻聽得熱淚盈眶。我說:“我已經知道,正是你傾盡自己的遺產,為李太炎先生建造這輛太空清道車,此后你一貧如洗,不得不遷居到這個小山村。在新聞熱過后,國際社會把你們徹底遺忘了,你不得不獨力承擔太空車的后勤保障,還得應付世界政府軌道管理局明里暗里的刁難。瑪格麗特,社會對你們太不公平了!”

瑪格麗特淡淡地說:“軌道管理局本來要建造兩艘太空掃雷艇,因為有了清道車的先例,國際綠色組織全力反對,說用激光清除垃圾會造成新的污染,掃雷艇計劃因而一直未能實施。軌道管理局爭辯說,單是為清道車送給養的摩托艇所造成的化學污染,累積起來已經超過激光炮所造成的污染了!也許他們說得不無道理。”她嘆息道,“可惜建造這輛車時沒有考慮食物再生裝置,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我在她的平淡下聽出苦澀,便安慰道:“不管他們,以后由我去和管理局的老爺們打交道—對了,我有一個主意,下次送給養時,我代替李先生值班,讓他回到地球同你團聚三個月。對,就這樣干!”

我為自己想到這樣一個好主意而眉飛色舞,瑪格麗特略帶驚異地看看我,苦澀地說:“原來你還不知道……他已經不能回到地球了!我說過,這件事基本上是私人性質的,由于缺乏經驗,他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沒有醫生的指導,太空停留的時間太長,這些加起來,對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你可能已經看到他的兩腿萎縮了,實際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臟也萎縮了,已經不能適應有重力的生活了!”

我覺得一盆冰水劈頭澆下來……只有這時我才知道,這對夫婦的一生是怎樣的悲劇。他們就像中國神話中的牛郎織女。我呆呆地看著她,淚水開了閘似地洶涌流淌。瑪格麗特手足無措地說:“孩子,不要這樣!不要哭……我們過得很幸福,很滿足,是真的!不信,你來看。”

她拉我來到后院。在一片茵茵綠草之中,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假山,近前看,原來是一座垃圾山,堆放的全是從太空中回收的垃圾,各種各樣的鋁合金制品、鈦合金制品、性質優異的塑料制品,堆放多年之后仍然閃亮如新。瑪格麗特欣喜地說:

“看吧,全是 40 年來太炎從太空中撿回來的。我仔細統計過,截至今天有 13597 件,共計 1298 噸。要是這些東西還在太空橫沖直撞,會造成多大損壞?所以,你真的不必為我們難過,我們兩人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為地球母親盡了孝,一生是很充實的,一點都不后悔!”

我慢慢安靜下來,真的,在這座垃圾山前,我的心靈被徹底凈化了,我也像瑪格麗特一樣,感到心靈的恬靜。回到屋里,我勸瑪格麗特:“既然李先生不能回來,你愿意到太空中去看看他嗎?我能為你安排的。這并不是太困難的事情。”

瑪格麗特凄然一笑:“很遺憾早幾年沒碰到你,現在恐怕不行了,我的身體已經太差,不能承受太空旅行,我想盡量多活幾年以便照顧太炎。不過,我仍然要感謝你,你是一個心地慈善的好姑娘。”她拉著我的手說:“如果我走到他前邊,你能不能替我照顧他呢?”

我從她的話語中聽出了不祥,忍住淚說:“你放心吧,我一定記著你的托付。”也許那時我已經在下意識中做出自己的人生抉擇,我調皮地說:“可是,我該怎么稱呼你呢?我既不想稱你李奶奶,也不想叫你阿姨。請你原諒,我能喚你一聲麥琪姐姐嗎?”

瑪格麗特可能沒有猜中我的小心眼,她慈愛地說:“好的,我很喜歡能有這樣一個小妹妹。”

四個月后,我再次來到李先生的太空清道車上。這次業務是我爭取來的,索羅船長也清楚這一點。他不再說怪話,也多少有些難為情,張羅著把太空摩托艇安置好,臉紅紅地說:“請代我向李先生致意,說心里話,我一直都很敬佩他。”

我這才向他轉達上次李先生對他的致意。我笑道:“船長,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天下最好的好人,這是上次李先生告訴我的。”索羅難為情地揮揮手。

當我在廣袤的太空背景下用肉眼看見那輛清道車時,心里甜絲絲的,有一種歸家的感覺。李先生急不可耐地在減壓艙門口迎接我:“歡迎你,可愛的小丫頭。”

在那之前我同他多次通話,已經非常熟稔了。我故意嘟著嘴說:“不許喊我小丫頭,瑪格麗特姐姐已經認我作妹妹,你也要這樣稱呼我。”

李先生朗聲大笑:“好,好,有這樣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妹妹,我會覺得年輕的!”

我剛脫下太空服,就聽見響亮的警報聲。李先生立即說:“又一塊太空垃圾!你先休息,我去捕捉它。”

在那一瞬間,他好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抖擻,目光發亮,動作敏捷。電腦屏幕上打出這塊太空垃圾的參數:尺寸 230毫米 ×54 毫米,估重 2.2 千克,速度 8.2 公里每秒,軌道偏斜 12 度。然后電腦自動調整方向,太空車開始加速。李先生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回頭簡單解釋說:“我們的清道車使用太陽能作能源,交變磁場驅動,對環境是絕對無污染的。這在 40 年前是最先進的技術,即使到今天也不算落后。”他的語氣中充滿自豪。

我趴在他身后,緊緊地盯著屏幕。現在離這塊衛星碎片只有兩公里的距離了。李先生按動一個電鈕,兩只長長的機械手刷刷地伸出去,他把雙手套在機內的傳感手套上,于是兩只機械手就精確地模擬他的動作。馬上就要與碎片相遇了,李先生虛握兩拳凝神而立,就像虛掌待敵的武學大師。

我在他的身后不敢喘氣。雖然清道車已經盡量與碎片同步,但它掠過頭頂時仍如一個流星,我幾乎難以看清它。就在這一瞬間,李先生疾如閃電地一伸手,兩只機械手一下子抓住那塊碎片,然后慢慢縮回來。它們的動作如此敏捷,我的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機械手指的張合。

我看得目醉神迷。他的動作優雅嫻熟,巨大的機械手臂已經成了他身體的外延,使用起來是如此得心應手。我眼前的李先生不再是雙腿萎縮、干癟瘦小的垂垂老人,而是一只頸毛怒張的敏捷的雄獅,是一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宇宙巨人。多日來,我對他是憐憫多于尊敬,但這時我的內心已被敬畏和崇拜所充溢。

機械手縮回機艙內,捧著一塊用記憶合金制造的衛星天線殘片。先生喜悅地接過來,說:“這是我的第 13603 件戰利品,算是我送給麥琪的生日禮物吧!”

他仍是那樣瘦弱,衰老的面容藏在長發長須里。但我再也不會用過去的眼光看他了。我知道盲人常有特別敏銳的聽覺和觸覺,那是他們把自己被禁錮的生命力從這些孔口迸射出來。我仰視著這個雙腿和心臟萎縮的老人,這個依靠些微食物維持生命的老人,他把自己的生命力點點滴滴地節約下來,儲存起來,當他做出石破天驚的一抓時,他那被濃縮的生命力在一瞬間做了何等燦爛的迸射!

面對我專注的目光,李先生略帶驚訝地問:“你在想什么?”我這才從冥思中清醒過來,沒來由地羞紅了臉,忙把話題岔開。我問,今天是瑪格麗特姐姐的生日嗎?老人點點頭:

“嚴格說是明天。再過半個小時我們就要經過日期變更線,到那會兒我給她打一個電話祝賀生日。”他感嘆地說,“這一生她為我吃了不少苦,我真的感激她!”

之后他就沉默了,我屏聲靜息,不敢打擾他對妻子的懷念。等到過了日期變更線,他掛通家里的電話。電話鈴一遍又一遍地響著,卻一直沒人接。老人十分擔心,喃喃地重復著:“現在是北京時間早上 6 點,按說這會兒她應該在家呀!”

我盡力勸慰,但心中也有抹不去的擔心。直到我快離開清道車時才得到確實的消息:瑪格麗特因病住院了。在離開太空清道車前,我盡力安慰老人:“你不用擔心,我一回地球馬上就去看她。我要讓爸爸為她請最好的醫生,我會每天守在她身邊—即使你回去,也不會有我照顧得好。你放心吧!”

“謝謝你了,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回到 X-33B,索羅船長一眼就看見我紅紅的眼睛,他關切地問:“怎么啦?”我坐上自己的座椅,低聲說:“瑪格麗特住院了,病一定很重。”索羅和奧爾基安慰了我幾句,回過頭駕駛。過了一會兒,船長忽然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這些混蛋!”

我和奧爾基奇怪地看看他。他沉默很久才說:“聽說軌道管理局的老爺們要對太空清道車實行強制報廢。理由是它服役期太長,萬一在軌道上徹底損壞,又要造成一大堆太空垃圾。客觀地說,他們的話不無道理,不過……”

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回到地球,我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對老人的承諾,但醫生們終究未能留住瑪格麗特的生命。

彌留的最后兩天,她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她婉言送走了所有的醫護,僅留我一人陪伴。在死神降臨前的回光返照中,她的目光十分明亮,面容上蒙著恬靜圣潔的柔光。她用瘦骨嶙峋的手輕撫我的手背,兩眼一直看著窗外的垃圾山,輕聲說:“這一生我沒有什么遺憾,我和太炎盡自己的力量回報了地球母親和宇宙母親。只是……”

那時我已經做出了自己的人生抉擇,我柔聲說:“麥琪姐姐,你放心走吧,我會代你照顧太炎先生的,直到他百年。請你相信我的承諾。”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掙扎著想坐起來。我急忙把她按下去,她喘息著,目光十分復雜,我想她一定是既欣慰,又不忍心把這副擔子砸在我的肩上。我再一次堅決地說:“你不用擔心,我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更改。”

她喃喃地說:“難為你了啊!”

她緊握住我的手,安詳地睡去,慢慢地,她的手指失去了握力。我悄悄抽出手,用白色的布單蓋住她的臉。

第三天,她的遺體火化已畢,我立即登上去休斯敦的飛機,那兒是軌道管理局的所在地。

秘書小姐涂著淡色的唇膏,長長的指甲上涂著銀色的蔻丹,她親切地微笑著說:

“女士,你和局長閣下有預約嗎?請你留下姓名和住址,我安排好時間會通知你的。”

我笑嘻嘻地說:“麻煩你現在就給老邦克打一個電話,就說小丫頭徐放想見他。也許他正好有閑暇呢!”

秘書抬眼看看我,拿起內線電話機低聲說了幾句。她很快放下話筒,笑容更親切了:“徐小姐請,局長在等你。”

邦克局長在門口迎候我,慈愛地吻吻我的額頭:“歡迎,我的小百靈,你怎么想起了老邦克?”

我笑著坐在他面前的轉椅上:“邦克叔叔,我今天可是來興師問罪哩!”

他坐到轉椅上,笑著把面前的文件推開,表示在認真聽我的話:“說吧,我在這兒恭候—是不是李太炎先生的事?”

我驚奇地看看他,直率地說:“對。聽說你們要強制報廢他的太空清道車?”

邦克叔叔耐心地說:“一點兒不錯。李太炎先生是一個虔誠的環境保護主義者,是一個苦行僧式的人物,我們都很尊敬他。但他使用的方法未免太陳舊。我們早就計劃建造 1 ~ 2 艘太空掃雷艦,效率至少是那輛清道車的 20 倍。只要有兩艘掃雷艦,兩年之內,環地球空間不會再有任何垃圾了。但是你知道,綠色組織以那輛清道車為由,擱淺了這個計劃。這些只會吵吵嚷嚷的蠢不可及的外行!他們一直叫嚷掃雷艦的激光炮會造成新的污染,這種指責實際上并沒有多少科學根據。再說,那輛清道車已經投入運行近 40 年,太陳舊了,一旦徹底損壞,又將變成近百噸的太空垃圾。還有李太炎先生本人呢!我們同樣要為他負責,不能讓他在這輛危險的清道車上待下去了。”

我搶過話頭:“這正是問題所在。在 40 年的太空生活之后,李先生的心臟已經衰退,已經不能適應有重力的生活!”

邦克叔叔大笑起來:“不要說這些孩子話,太空醫學發展到今天,難道還能對此束手無策?我們早已做了詳盡的準備,如果醫學無能為力,我們就為他建造一個模擬太空的無重力艙。放心吧,孩子!”

來此之前,我從索羅船長和其他人那兒聽到過一些閑言碎語,窩著一肚子火來找老邦克干架。但聽了他合情入理的解釋,我又欣慰又害羞地笑了。邦克叔叔托我勸勸李先生,不要太固執己見,希望他快點回到地球,過一個溫馨的晚年。“他能聽你的勸告嗎?”他笑著問。我自豪地說:“絕無問題!他一定會聽從我的勸告。”

下了飛機,我沒有在北京停留,租了一輛車便直奔玉泉山,那里有爸爸的別墅。我想請爸爸幫我拿個主意,把李先生的晚年安排得更妥當一些。媽媽對我的回家真可說是驚喜交加,抱著我不住嘴地埋怨,說我心太狠,四個月都沒有回家了:“人家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還沒嫁呢,就不知道往家里流了!”爸爸穿著休閑裝,叼著煙斗,站在旁邊只是笑。等媽媽的母愛之雨下夠一個陣次,他才拉著我坐到沙發上:“來,讓我看看寶貝女兒長大了沒有。”

我親親熱熱地偎在爸爸懷里。我曾在書上讀過一句刻薄話,說人的正直與財富成反比。也許這句憤世之語不無道理,但至少在我爸身上,這條定律是不成立的。我自小就欽服爸爸的正直仁愛,心里有什么話也從不瞞他。我唧唧呱呱地講了我的休斯敦之行,講了我對李太炎先生的敬慕。我問他,對李先生這樣的病人,太空醫學是否有絕對的把握?爸爸的回答在我心中留下陰影,他說他知道有關太空清道車報廢的消息,恰巧昨天太空署的一位朋友來訪,他還問到這件事,“那位朋友正是太空醫學的專家,他說只能盡力而為,把握不是太大,因為李先生在太空的時間太長了,40 年啊,還從未有過先例。”

我的心開始下沉,勉強笑道:“不要緊,醫生無能為力的話,他們還準備為李先生特意造一間無重力室呢。”

爸爸看看我,平靜地問:“是否已經開始建造?—太空清道車強制退役的工作下周就要實施了。”

我被一下子擊懵了,目光癡呆地瞪著爸爸,又目光癡呆地離開他。回到自己的臥室,我立即給航天界的所有朋友撥電話,他們都證實了爸爸的話:那項計劃下周就要實施,但沒有聽說建造無重力室的消息或計劃。

索羅說:“不可能吧,一間無重力室造價不菲,管理局的老爺們會為一個垂暮老人花這筆錢?”

我總算從夢中醒過來了。邦克叔叔唯一放在心上的,是讓這個惹人討厭的老家伙從太空中撤下來,他們當然會為他請醫生,為他治療—假若醫學無能為力,那不是他們的本意。他們也曾計劃為受人愛戴的李先生建造一間無重力室,只可惜進度稍慢了一點兒。一個風燭殘年的垂垂老人嘛,有一點意外,人們是可以理解的。

我揩干眼淚,在心底為自己的幼稚冷笑。在這一瞬間,我做出人生的最后抉擇,或者說,在人生的天平上,我把最后一顆小小的砝碼放到了這一邊。我起身去找父親,在書房門外,我聽見他正在打電話,從聽到的片言只語中,他顯然是在同邦克通話,而邦克局長也承認了(至少是含糊地承認了)我剛剛明白的事實。爸爸正在勸說,但顯然他的影響力這次未能奏效。我推門進去時,爸爸正好放下聽筒,表情陰郁。我高高興興地說:

“爸爸,不必和老邦克磨牙了,我已經做出自己的決定。”

我喚來媽媽,在他們的震驚中平靜地宣布,我要同太炎先生結婚,代瑪格麗特照顧他直到百年。我要伴他到小行星帶,找一個合適的小行星,在那兒生活。希望爸爸把他的私人空天飛機送給我,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遺產。父母的反應是可想而知了,在整整三天的哭泣、怒罵和悲傷中,我一直平靜地重復著自己的決定。最后,睿智的爸爸首先認識到不可更改的結局,他嘆息著對媽媽說:

“不必再勸了,隨女兒的心意吧!你要想開一點,什么是人生的幸福?我想不是金錢豪富,不是名譽地位,是了自己的心愿,織出心靈的恬靜。既然女兒主意已定,咱們何必干涉呢?”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放兒,我們答應你,也請你許諾一件事。等太炎先生百年之后,等你生出回家的念頭,你要立即告訴我們,不要賭氣,不要愛面子,你能答應嗎?”

“我答應。”我感動地撲入父母的懷抱,三人的熱淚流淌在一起。

爸爸出面讓軌道管理局推遲了那個計劃的實施時間。三個月后,索羅駕駛著他的 X-33B,奧爾基和我駕駛著爸爸的 X-33L,一同來到李先生身邊,告訴他,我們不得不執行軌道管理局的命令。李先生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只是悲傷地嘆息著,看著我們拆掉清道車的外圍部件,連同本體拖入X-33B 的大貨艙,他自己則隨我來到另一艘飛船。然后,在我的飛船里,我微笑著說了我的安排,讓他看了我在地球上辦好的結婚證。李先生在極度震驚之后是勃然大怒:

“胡鬧!你這個女孩實在胡鬧!”

他在激怒中氣喘吁吁,臉龐漲紅。我忙扶住他,真情地說:“太炎先生,讓我留在你的身邊吧,這是我對瑪格麗特姐姐答應過的諾言啊!”

在索羅和奧爾基的反復勸說下,在我的眼淚中,他總算答應我“暫時”留在他身邊。但他卻執意寫了一封措辭堅決的信件,托索羅帶回地球。信中宣布,這樁婚姻沒有征得他的同意,又是在他缺席的情況下辦理的手續,因而是無效的。索羅船長詢問地看看我,我點點頭:“就照太炎先生的吩咐辦吧,我并不在乎什么名分。”

我們的飛船率先點火啟程,駛往小行星帶。索羅和奧爾基穿著太空服飄飛在太空,向飛船用力揮手。透過面罩,我看見那兩個剛強的漢子都淚流滿面。

“我就這樣來到了小行星帶,陪伴太炎先生度過他最后的兩年。”徐放娓娓地說,她的面容很平靜,沒有悲傷。她笑著說:“我曾以為,小行星帶一定熙熙攘攘的盡是飛速奔跑的小石頭,不知道原來這樣空曠寂寥。這是我們見到的第一顆小行星,至今我還不知道它的編號哩!我們把飛船錨系在上面,便開始我們的隱居生活。太炎先生晚年的心境很平靜,很曠逸—但他從不承認我是他的妻子,而是一直把我當作他的愛女。他常輕輕捋著我的頭發,講述他一生的風風雨雨。也常望著地球的方向出神,回憶在太空清道車上的日日夜夜。他念念不忘的是,這一生他沒能把環地球空間的垃圾清除干凈,這是他唯一的遺憾。我精心照顧著他的飲食起居,這次我在 X-33L 上可沒忘記裝食物再生機,不過先生仍然吃得很少,他的身體也日漸衰弱。我總在想,他的靈魂一半留在地球軌道上,一半已隨瑪格麗特進了天國。這使我不免懊喪,也對他更加欽敬。這樣直到兩年后的一天,李先生突然失蹤了。”

那對入迷的年輕人低聲驚呼道:“失蹤?”

“對。那天,我剛為他慶祝了 75 歲生日。第二天應是瑪格麗特去世兩周年的忌日。一覺醒來,他已經不見了,電子記錄簿上寫著:我的路已經走完。永別了,天使般的姑娘,快回到你的父母身邊去吧!我哭著奔向減壓艙,發現外艙門仍開著,他一定是從這兒回到了宇宙母親的懷里。”

蘇月止不住猛烈地啜泣著,徐放把她攬到懷里說:“不要這樣,悲傷哭泣不是他的希望。我知道,太炎先生這樣做,是為了讓我早日回到人類社會中去。但我至今沒有回地球,我在那時突然萌生一個志愿:要把兩個平凡人的偉大形象留在宇宙中。于是,我就開始在這顆行星上雕刻,迄今已經 15 年了。”

在兩個年輕人的懇請下,他們乘摩托艇再次觀看了雕像。太炎先生仍在神情專注地掃地,在太空永恒的靜謐中,似乎

能聽見這對布衣夫婦的低聲絮語。徐放輕聲笑道:“告訴你們,這可不是我最初的構思。那時我總忘不了太炎先生用手抓流星的雄姿,很想把他雕成太空超人之類的英雄。但我最終雕成現在這個樣子,我想這種平凡更符合太炎夫婦的人格。”

那對年輕夫婦很感動,懷著莊嚴的心情瞻仰著。回到飛船后,蘇月委婉地說:

“徐阿姨,對這組雕像我只有一點小小的意見:你應從那株樹后走出來,我發現你和瑪格麗特奶奶長得太像了!你們兩人身上都有圣母般的高貴氣質。”

很奇怪,聽了這句話后,杜士彬突然之間也有了這種感覺,而且越來越強烈。實際上,她們一人是金發深目,一人是黑發圓臉,兩人的面貌根本不像。徐放擺擺手 ,開心地笑起來。她告訴二人,這幅畫很快就要收筆了,那時她將告別兩位老人,回到父母身邊去:“他們都老了,急切地盼著見我,我也一樣,已經歸心似箭了!”

蘇月高興地說:“徐阿姨,你回去時一定要通知我,我們到太空站接你!”杜士彬也興奮地說:“我要趕到這兒來接你!”徐放笑著答應。

他們收到了大飛船發來的信號,兩位年輕人與她告別,乘太空摩托艇返回。當他們回頭遙望時,看見那顆小行星上閃亮著絢麗的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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