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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那個名喚阿丑的人好生奇怪

夜深如許,卿鳳舞適才回到王府。

一心院中,疏疏的木,淡淡的月,襯著蔚藍的天,頗有幾分靜謐,只是大片的墨色,郁叢叢的,陰森森的,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不免生畏。趟過長院,好在屋子里亮著一盞燈火,隱約的光影像是特意為她而留,這使得卿鳳舞心中浮起些許暖意。

“吱呀——”

門發出蒼老的聲音,隨后探出齊長風清秀的面容來,見著卿鳳舞,他孩子似地蹦出來,嘴里嘟囔著:“鳳兒你回來了!”

“今日在‘花間提壺’,你怎地也不與我說聲便走了?”卿鳳舞一面拾階而上,一面信口問道。

“啊……”齊長風俊秀的面龐上掠過些許遲疑,似是頗為費力地回想著白日緣由,清涼的月光在他眸中流淌,愈顯清澈:“今日……我見著一個怪人……”

卿鳳舞進了屋,風輕云淡地輕聲應著。齊長風在身后掩了門,緊跟著迎上來,繞到卿鳳舞面前,津津道:“那人通身除了兩只眼睛,什么都遮得嚴實,走路總弓著腰背,活似……地里長出來的枯枝兒,更怪的是他居然被鐵鏈鎖住,由人牽著。對了,領他之人是名女子,體貌幼態,扮相乖張,甚為怪異……”

“你追出去原就為看他們?”卿鳳舞心中嘩笑,倚案落座,只手托頷,抬眸如絲:“那你還探出些什么了?”

“………………”

齊長風一時凝塞,陡峰似的眉梢微鎖,川字額心墜著思慮。良久,未語。

“好了,時辰已晚,早些歇著罷。”

卿鳳舞淡淡地笑了笑,一手扶云袖,一手拾起雕花金柄剪子,“叭”,垂淚似的白蠟打落在案面,搖曳的燭火悄然熄滅。

黑暗之中,流淌著他們如幽蘭般的呼吸,半晌,只聞齊長風落寞地說了聲:“那鳳兒你先歇息。”

語音畢落,屋子里愈發地靜,唯有絲縷月華鉆過瓦檐,輕盈地跳躍于齊長風挺拔的鼻梁上。他思緒隨著這點斑駁的月色翩然起舞,飄渺回蕩,久不能眠……

他又想起白日里遇見的那兩人。一個約摸七八年歲的、頭扎兩只沖天羊角髻,身著紫衫與金項銀圈的小姑娘;一個著黑衣、戴面具,如同從地底下長出來的瘦削男子。

當時,齊長風飛奔下梯,箭鏃似地沖至樓外,這才徐徐地放慢腳步,佯作漫不經心地沿堤賞河,緩緩跟隨于二人之后。那人便是長生閣南飛燕,和她“豢養”的阿奴,

“阿奴,你可喜歡這大京城?”南飛燕身量嬌小,步履輕盈,行走間項圈與鈴鐺并作,愈發地襯得她特立乖張。她手中牽的細鐵鏈發出“叮咚”“哐啷”的私語,仿佛也在回應著主人身上的鈴鐺與項圈聲響。

“阿奴喜歡。”阿奴應聲回答,竟無半點遲疑,形同一個了與生機的物件。那條鐵鎖鏈的一端,系著他骨瘦如枯柴的手腕。只是那兩截皮包骨的腕處卻沒有絲毫的勒痕,不知是他被捆束的時間并不算長,抑或是他在這根鐵索前從未掙扎過的緣故。

南飛燕忽而立定,精怪的眼光乍變,嫵媚中帶著尖銳,狠辣中透著魅惑,她緩緩地別過頭,緊緊地盯著阿奴,問道:“喜歡?難道你都忘了,當初這座城是如何拋棄你的?”

“…………”阿奴萎縮地收回目光,愈低地看向南飛燕的鞋面兒。那雙紫蜀面上點墜的明珠,在他看來都是璀璨耀眼的。

“建京二十八年,洛河水畔,兩方交戰,那些人棄你不顧,落荒而逃,是父親將你帶回玄衣坊,你……”南飛燕暗自用力地拉了把鐵索,阿奴便陣風似地飄至跟前。她字句分明地在他唇邊說:“不恨那些人?不恨這座城嗎?”

“…………恨……”阿奴嘴角抽動,空洞的眼神閃爍著,本能地逃避他不堪回首的過往。

他大抵是什么都記得的,只是那年刀光劍影、馬嘶鐵蹄下的恐懼,迫使他不敢再去回想。如此這般,久而久之,他似乎也快要忘了自己的名字與身世,不,他早已是不記得從前的自己了。如今茍延殘喘于世的,是玄衣坊養的一條狗,名喚阿奴。

“那……你還喜歡這大京城嗎?”

南飛燕似笑非笑地問道,柔軟的唇幾乎要貼到他耳根了。

“阿奴不喜歡。”

阿奴杵在原地,如同一根槁木。他的思想是剝離的斑駁樹皮,這些年早已脫落得所剩無幾,徒留比年齡老得許多的軀殼。

這句話聽得南飛燕甚為滿意。她響鈴似地巧笑著,纖細香軟的玉肢環上他脖頸,柔若無骨地倚在那個本就單薄的身上。在她面前,阿奴缺的從來都不止軀體上的氣概。

這么些年,阿奴人如其名,就是連骨子里都烙刻著奴性。南飛燕時常自喜,認為這是憑她本事調教、馴服的產物;興許唯有阿奴自知,那年在臨江崖底,黎明的第一縷光灑到峽谷中,南飛燕初次站在面前……早在那時,他就臣服于她了。

“好阿奴,我的好阿奴,”南飛燕嬌嗔地調笑:“這便對了。你要記住,這天底下唯有我不會拋棄你。以我所喜,為你喜好;以我所惡,為你惡憎,這便就對了。”

“…………”阿奴垂著眼,亦步亦趨地緊跟著南飛燕。他腕上的鐵索發出沉悶的嗚咽,似是在為這世間作繭自縛、甘之如飴的人而悲戚。

齊長風緊跟在幾步開外,此中對話自然聽得真切。只是他為避嫌,視線低鎖河面,始終未曾側目,如此,倒也未令南飛燕察覺。

就這樣,齊長風一路跟著二人,直至走到城南腳下的莊子里。那是南敘和蘇東籬現下住的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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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地還不睡?”

卿鳳舞吹雪般的聲線乘風而至,附著盈水般清澈月光落在齊長風的思緒里,驚起圈圈圓圓的漣漪。

“鳳兒……鳳兒如何知……知道?”

借著黑紗似的夜色,齊長風伸出自己的手,攤開五指,在眼前晃了晃。他頗為困惑地別過頭看她,眼下是連自己手指也看不見,卿鳳舞是怎知他還未成眠。

“…………”

卿鳳舞被他發問得好笑,卻偏不答話。

“鳳兒?”

齊長風輕聲地追問。

“………………”

“鳳兒不說話,我……我便過去同鳳兒睡,也好仔細地問個明白。”

齊長風眼見卿鳳舞不理會,孩子氣地無賴道。方才說罷,便作起身狀,抱起枕衾欲要下榻來。

“好好好,你且睡下,我說——”卿鳳舞緊抿著唇角的笑意:“食不言寢不語,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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