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連榮如今已經(jīng)登堂入室坐在了原屬于奚經(jīng)理的那個房間，起初的不適應(yīng)已成過去，他不再嫌屋子空曠得說話都有回音，對屁股底下的高背皮椅也已駕馭自如。仍未適應(yīng)的倒是云蔚，她每次進來看到溫連榮總要先怔一下，定一定神才想起改朝換代了，溫連榮則每每滿懷期待地問：“找我有事？”

“給你的郵件看了吧？關(guān)于裴霞的。”云蔚問。

溫連榮點下頭：“所以是裴霞自己的身體有問題，懷上孩子不容易，生下孩子就更難，再加上夫妻感情不和，心緒不佳一定會影響到孩子發(fā)育，跟咱們的車無關(guān)。”

“可她流產(chǎn)后醫(yī)生首先懷疑她拍過X光片，說明醫(yī)生認為是由于胎兒受到了過量輻射。”

“這個邏輯根本不成立。”溫連榮擺了下手，“醫(yī)生問診都是用排除法，各種可能因素都要篩一遍，先問什么后問什么不代表任何傾向，不信換個醫(yī)生可能上來就問吃過消炎藥沒有。”

云蔚隱隱有些不快，心想也許是因為尚不習慣溫連榮剛才的動作，他以前說話是從來不帶任何手勢的。云蔚面無表情地說：“我明天請假，去醫(yī)院。”

“病啦？”溫連榮立刻關(guān)切起來。

“不是。我要去找一下葉秀娟，就是小孩生出來心臟畸形的那個。”

“最好別去。”溫連榮生硬地回了一句。

“為什么？”云蔚很驚訝，“奚經(jīng)理不是建議我和當事人多接觸、找出背后的東西嘛。”

溫連榮看來對前任的名字過敏，尤其是從云蔚的嘴里說出來，他臉色有些難看：“她的小孩還沒出院，你去醫(yī)院找她容易讓人誤解你是代表公司有所表示，好像我們心虛急于要擺平什么。”

云蔚也沉下臉，倔強地說：“那我也要去醫(yī)院，我總得搞明白什么是DORV。”

云蔚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還沒到兒童醫(yī)院門診樓的入口就已經(jīng)看到長長的隊伍蜿蜒不斷，她正踮起腳尖向掛號中心張望，一個男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說了句：“這會兒肯定掛不上了。”

云蔚看眼手機懊惱地說：“還不到七點呢，怎么已經(jīng)這么多人了，那得來多早啊？”

男的把手晃了一下就又揣回兜里：“我是五點到的，一百九十號。”

云蔚不理他，扭頭無助地向后張望，卻沒找著隊尾。男的又說：“要不給你吧，一百五。”

云蔚來之前在網(wǎng)上了解過兒童醫(yī)院掛號的難處，已經(jīng)給黃牛留出了一筆預(yù)算，此刻便底氣不足地想還個價：“一百五？太貴了吧，便宜點成嗎？”

“我就是沖你才這么便宜的，”男的說，“你問問，那邊拿兩百多號的都要兩百呢。”

云蔚的手已經(jīng)伸進包里，又聽男的說：“你有卡嗎？”云蔚立刻把錢夾攥緊，沒敢繼續(xù)往外掏，心想難道這年頭黃牛都配備刷卡機了？男的又說：“就診卡，要是沒有你得先辦卡去。”

云蔚這才明白過來，心慌意亂地匆忙與男的完成了交易，把一張皺巴巴的寫著排隊號的紙片塞進包里。辦就診卡需要填寫患兒信息，云蔚在表格里涂鴉似的胡亂填一通塞進去，很快一張卡和一個診療本就從窗口扔了出來。

慢慢地云蔚跟著隊伍往前挪，她忽然意識到隊伍變得越來越粗，不時有人插入進來。她正氣憤為什么排在前面的聽任有人加塞兒，就聽身后的女人對著手機嚷道：“你快抱他過來吧，不帶孩子不給掛號。”

云蔚忙踮起腳朝分診臺的方向看，只見不停滾動的顯示屏上提示說務(wù)必攜帶患兒在分診臺初檢然后才能掛相應(yīng)科室的號，她暗叫一聲慘了，上哪兒找孩子去啊？眼看分診臺越來越近，云蔚心里越來越慌，就像一個失魂落魄的逃犯逐漸接近一個盤查嚴密的哨卡，眼見難以蒙混過關(guān)正想打退堂鼓。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又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極其自然地把孩子往云蔚懷里一送，說了句：“你抱著吧。”云蔚簡直是下意識地一把接過孩子，卻聽女人又說了句：“五十。”云蔚忙把孩子還給女人，女人嘟囔說：“沒孩子人家不給你掛號。”

云蔚已經(jīng)騰出手從包里抽出一張面額五十的鈔票遞給女人，再從女人手里把孩子抱回來，解釋說：“我知道，我是不會一只手抱小孩。”

女人麻利地把錢揣起來，笑得露出上下兩排大牙，連說：“不忙著給，掛完號連孩子一塊給我就行。”說完就轉(zhuǎn)身不見了。

云蔚笨拙地用胳膊托著孩子的屁股，孩子也忽閃著黑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仿佛要記住今天的客戶是誰。這是個男孩，一兩歲的樣子，云蔚不由心疼這么小的孩子大清早就已經(jīng)跟媽媽上崗了。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抱一個孩子，按說大多數(shù)人第一次抱的也都并非自己的親生骨肉，往往是親戚朋友或兄弟姐妹的孩子，但像她這樣花五十塊錢才換來的第一次恐怕并不多見。云蔚覺得有必要知道一下這孩子的名字，以資紀念，便親昵地問：“告訴阿姨你叫什么呀？”孩子繼續(xù)忽閃著黑黑的眼睛，無動于衷。

到了分診臺，里面的人問：“看哪科？”

“新生兒心臟外科。”云蔚把快要滑下去的孩子朝上托了托。

“新生兒？剛生就這么大啦？！”里面的人斜著眼睛問。

“哦不，這是哥哥，看病的是他妹妹，他爸爸抱著在外面等著呢。”云蔚還故意使勁把眉毛向上揚，期望能擠些抬頭紋出來。

里面扔過來一個號，云蔚飛快地伸出一只手抓過來又重新托住孩子，問道：“是專家號嗎？”

“保證不了，掛號的時候才知道。”里面又沖著云蔚的背影來了句，“騙誰呢？！”

心臟外科七塊錢的專家號已經(jīng)滿了，云蔚恨不能把腦袋塞進掛號窗口問道：“那怎么能再約專家呢？”

“去六樓問問，特需門診！”窗口里的人眼睛對著電腦屏幕，始終沒看云蔚一眼。

云蔚失望地轉(zhuǎn)過身，那個女人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露出兩排大牙問道：“掛上了吧？”

云蔚無力地搖搖頭，抱著孩子眼睛尋找電梯，嘴里說：“你跟我上六樓。”

那女人熟門熟路地帶云蔚進了電梯，伸出雙臂說：“我抱吧，怪沉的。”云蔚頓時輕松下來，胳膊已經(jīng)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電梯門一開，又是一層一層的人，云蔚邁出電梯的時候已經(jīng)幾乎不再抱希望了。她擠了擠看到價目牌，嚇了一跳，特需門診的掛號費最低兩百元，還有個別是三百的。她沖那個女人搖搖頭，轉(zhuǎn)身往回擠。側(cè)面有個男人望著她，她看了男人一眼便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她已經(jīng)沒力氣周旋，男的湊上來直接報價：“三百，保證你今天看上。”

云蔚的控制力徹底崩潰，任由情緒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沖著男人吼道：“還有完沒完啊？！門口排個隊要一百五，抱下孩子要五十，上了樓專家要兩百，沒準兒還是三百，你又要三百，你以為我掙錢像你們這么容易嗎？！”

男人被唬得退了半步，又見不遠處有個保安正抻長脖子向這邊張望，便壓低聲音說：“我又沒招你沒惹你，兩百行不行？……算啦一百吧，你可別哭出來……快點兒拿著呀，保安過來了……”聽男人這么一說，云蔚都懷疑自己此刻的樣子是不是真像要大哭一場的架勢。男人又問：“看哪科啊？”

“心臟外科。”

“嘿，小丫頭運氣真好，心外正好李主任在，他每禮拜就禮拜三下午才接診。”男人隨后又嘟囔：“得，我這一天算白干了。你干一天是錢，我干一天怎么就不是錢啦？”

云蔚好像沒聽到他的后半句話，她正在想，這黃牛對醫(yī)院真是了如指掌，比門口咨詢臺的業(yè)務(wù)都熟。

一直到下午開診云蔚都沒敢走遠，在醫(yī)院門口的小攤上買個餡餅和一瓶水就把早午餐一并解決了。當心臟外科的特需門診終于叫到4號的時候，云蔚輕輕推開門畢恭畢敬地走進診室。坐在桌后的李主任四十多歲，臉孔方正，已經(jīng)習慣性地把聽診頭拿在手里，見云蔚把門關(guān)上不禁詫異地問：“孩子呢？”

云蔚把診療本放在桌邊卻沒敢坐下，局促地說：“沒有小孩，就我自己，我是想找您請教一些問題。”

李主任的臉立刻板得愈發(fā)見棱見角，他把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摘下來撂到桌上，盯著云蔚說：“不像話！你這不是濫用醫(yī)療資源嗎？我一個星期只有今天下午才接病人，你不僅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更是在耽誤那些急需治療的病人，有錢你就可以這樣隨便侵害他人的權(quán)益？！”

云蔚先是被嚇懵了，繼而覺得有些委屈，后來就只剩了苦澀。她勉強笑了下：“花五百塊錢讓您訓一頓，好幾天的工資，我真是太有錢了。”

“胡說，應(yīng)該是兩百。”李主任很快反應(yīng)過來，“誰讓你從號販子手里買的？！”

“不只是號販子，還有抱小孩的，一次五十。”云蔚伸出五個手指，她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

“亂七八糟的！”李主任嘴上說著，手里已經(jīng)拿過診療本，打開一看一片空白，眉頭便皺得更緊，“你抓緊時間，說吧什么問題。”

云蔚趕忙湊上前說：“就是……DORV，究竟是種什么病？”

李主任更火了：“胡鬧！為這么個問題你跑來掛特需門診？！”

云蔚嘆口氣，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大半天的辛苦在他人眼里只落得“愚蠢”二字，不由徹底灰了心，自語道：“是啊，還不如自己在網(wǎng)上搜一下或者去書店。我真傻，總以為找個專家當面問一下更……”

李主任見云蔚好像這就要轉(zhuǎn)身出去，便用手指在診療本上點了點：“你家里有小孩得了DORV？”

“不是，是我的一個……客戶，她的小孩一生出來就有這個病。”

李主任抬頭仔細看了看云蔚，示意她在桌邊的凳子上坐下，隨手在診療本的第一頁上劃了個大大的“十”字，然后邊畫邊說：“心臟結(jié)構(gòu)很簡單，首先分左右兩個心系，然后上邊是心房，下邊是心室。身體各部分血液經(jīng)上下腔靜脈回到右心房，再從右心室經(jīng)肺動脈到肺部，完成肺部交換后回到左心房，再從左心室進入主動脈，流向全身。所以正常心臟的左右心室應(yīng)該各有一個出口，右心室的出口是肺動脈，左心室的出口是主動脈。但有些畸形的情況是兩個出口都跑到右邊去了，造成右心室雙出口，英文就叫DORV。”

其實云蔚之前已在網(wǎng)上大致了解過一些，但經(jīng)李主任連寫帶畫地解釋一番才基本弄清楚：“所以心臟左右兩邊是不應(yīng)該直接通著的，左右心室一通、有氧的沒氧的血就亂流了，這個病常見嗎？”

“右心室雙出口是小兒先天性心臟畸形的一種，不太常見。”

“屬于很嚴重的畸形嗎？……得了的話，小孩還能……活嗎？”

“這要看具體情況，左右心室的間隔肯定發(fā)生了缺損，但要看缺損的大小和缺損的位置、有沒有肺動脈狹窄等等很多因素，各種情況都有相應(yīng)的治療辦法，但手術(shù)的成功率都不算很高。”李主任合上診療本推給云蔚，“你這樣咨詢肯定不行的，什么東西都沒帶來，空對空的純粹是浪費時間。”

“小孩就在新生兒中心住院呢，我相信您這里醫(yī)術(shù)這么高超一定有辦法治好她。”云蔚猶豫著說，“我還想了解一下，小孩為什么會得這種病？”

“哪個孩子？幾床的？”李主任有些訝異。

“呃……我也不知道孩子叫什么，她母親姓葉。”

李主任立刻戒備起來：“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保險公司的？”

“不是不是，我是冠馳汽車公司的，葉女士是我們的客戶。現(xiàn)在她的孩子生病了，我是想了解會不會和我們公司的車有關(guān)系。”

“哦，知道你說的是哪個了。剛做了第一次手術(shù)，還要觀察下情況再決定下一次什么時候做，”李主任若有所悟，“孩子的母親已經(jīng)問過我?guī)状危€有其他人也問過，我都是一樣的回答，我是搞醫(yī)的，和醫(yī)學無關(guān)的事情我不參與。”

云蔚忙說：“正因為相信您作為專家肯定會本著科學的態(tài)度、基于中立的角度，我才想來找您，希望您幫我分析一下，都有哪些原因可能導(dǎo)致新生兒出現(xiàn)這種畸形。”

李主任翹起二郎腿，說道：“咱們國家老講防治結(jié)合，但這也因病而異，有些疾病比如由某種特定病毒引發(fā)的，發(fā)病機理和傳播機制都很清楚，就可以有針對性地加強預(yù)防。但對于先心病致病原因的研究現(xiàn)在還沒發(fā)展到那個程度，有很多可能因素，而這些因素之間又可能相互作用。比如遺傳因素、基因突變、母親自身疾病比如糖尿病、孕期病毒感染，當然還有外界環(huán)境因素，所以非常復(fù)雜。再有一點你要明白，就是群體和個體的關(guān)系。比如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吸煙和酗酒是導(dǎo)致心臟病的一個主要原因，如果吸煙酗酒的人數(shù)少了，那犯心臟病的人數(shù)一定會減少，但這只在統(tǒng)計學上有意義，具體到某個人而言，他不吸煙不酗酒并不能保證他犯心臟病的可能性就小。”

云蔚一直耐著性子不敢打斷李主任的長篇大論，趁他緩口氣的時候才問：“如果知道因為什么得了DORV，不是更有助于治好它嗎？”

“剛才我都白講了？”李主任又急躁起來，“好比你發(fā)燒了，如果知道是什么病毒引起的，打一針可能就見效。但如果新生兒是DORV，不管是因為遺傳還是感染，我的治療方法都一樣，該做隧道就做隧道，該做補片就做補片。如果去追究孩子為什么畸形，沒等結(jié)論出來孩子已經(jīng)完了。我的工作是救命、是治療，你的問題應(yīng)該去找搞衛(wèi)生學的。”

“那您的意思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不能武斷地說是因為電磁輻射導(dǎo)致了小孩出現(xiàn)心臟畸形？”云蔚滿懷期望地問。

“對，這樣講沒有足夠依據(jù)。”李主任很干脆地說，但還沒等如獲至寶的云蔚高興幾秒鐘他就同樣干脆地補充道，“反過來，說孩子的病和電磁輻射完全無關(guān)也沒有足夠依據(jù)。”

云蔚盡管心里又涼了半截，還是掏出張名片謙恭地遞上去說：“您是這方面的權(quán)威，一定有渠道接觸最新最多的研究成果。如果您了解到有關(guān)電磁輻射與先天性心臟病的什么新發(fā)現(xiàn)，能麻煩您告訴我一下嗎？”

李主任看著云蔚，居然破天荒地笑了：“你這個姑娘真有意思，別人都是想盡辦法要我的手機，你倒好，給我布置任務(wù)，讓我向你匯報。”云蔚立刻感到無地自容，紅著臉連忙擺手。李主任見她這樣便又笑了，在云蔚的名片上寫下他的手機號，推回到云蔚面前。

云蔚忙把這張名片收好，卻同時又拿出一張依舊遞給李主任：“我謝謝您，我相信您會繼續(xù)幫助我的。”

李主任接了名片隨手放在桌上，又翹起二郎腿說：“下次別搞這種事了。”云蔚一怔，李主任接道，“想問什么可以打電話，幾百塊錢可以辦好多事情，就算你們公司財大氣粗也不該這樣搞。”

云蔚笑了：“公司不會給我報銷的，不過我覺得值了。”

李主任沒笑，他看了云蔚一會兒，然后說了句：“你還挺敬業(y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