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微的人性
- 李玫瑾
- 3382字
- 2021-08-04 15:40:39
人的生命和我們所感知到的東西是有限的
主持人:陳老師,我一直沒問過你宗教信仰問題,現在簡單粗暴地問一下。
嘉賓:這是我最難回答的問題。
主持人:你覺得你是無神論者嗎?
嘉賓:我不會說我是無神論者,但我也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我每次跟大學生見面,他們都會讓我談談信仰問題,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主持人:那你憑著什么在這個世間為人處世,決定做什么事或不做什么事?
嘉賓:我不想這個問題,因為我相信所謂起碼的倫理道德。就像剛才李老師說的,我相信我從小在家、在幼兒園、在當時的社會所受的教育蠻好,它足夠讓我用到現在,可以讓我決定不做什么或去做什么。但那既不是宗教,我也不會說那是道德,其實都是一些挺起碼的事情,比如不要撒謊、對人有禮貌、勤勞、克制之類。在我的記憶當中,這些一直奏效。但是,我不會把它說成是一個道德教育,或者是信仰帶給我的東西。
李玫瑾:我覺得陳老師剛才說的問題,實際上是他早年家里的這種教育給了他非常好的觀念。越早年的觀念,越會變成我們骨子里的東西。剛才我講了從觀念到信念,最后就是信仰問題。因為我的專業就是研究犯罪,我經常會去跟犯罪人談。你會覺得他考慮問題也很現實,但你知道他不對,不對在哪兒,他為什么非要做這個。研究職務犯罪時,你會發現這些人在智力上沒問題,他們不是認識的問題,不是認識不到位。比如說有些農民吧,他可能沒有接受過很好的教育,或者他對這個事根本不懂,在不懂的情況下做了這個事,他覺得不會被發現。有時候我們在電視機前會看到笨賊,他在那兒作案,不知道上面有監控器,是因為他不懂這個東西。但是,我們有些干部不是這樣的人,他懂得這個,他有認識的過程。那么,他缺什么呢?我覺得他缺信仰。信仰這個東西,我認為它和信念相同在哪兒呢?就是它不是一幅畫面,它是經過生活實踐的。不同在哪兒呢?信念是真實的,信仰是超現實的。超現實就有個什么問題呢?既然不可驗證,你干嗎要相信它?這就是信仰的核心問題。因為高嘛,不可攀。誰見過基督?誰見過真主?誰見過釋迦牟尼?當然,也有說真有這個人。但是,包括觀音菩薩、玉皇大帝這些,都是我們無法去驗證的。另外,宗教還有一個來世問題,我覺得能不能解釋現在還很難說。
主持人:說到來世,有時候犯罪分子在法場上就說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李玫瑾:對。我記得曾經有一個同行問我怎么樣做人的思想工作,我當時的原話就是:“你去研究宗教吧,看看宗教怎么把人弄得服服帖帖。”
主持人:有點意思。有調查說,在中國人里面只有15%是堅定的無神論者,剩下的人都有過某種叫作“類宗教”或者“類信仰”的行為。我還記得有3.62億的中國人,也就是將近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去年都算過命。你說中國人信,其實大部分中國人信什么呢?信風水,信財產。
嘉賓:宗教和迷信是兩回事。你要說宗教的話,我告訴你,我現在認識的很多“80后”年輕藝術家都是堅定的基督徒,他們真是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蠻誠心的。
李玫瑾:信仰這個東西,高不可及,人們為什么還要相信它呢?因為人的生命和我們所感知到的東西是有限的,所以我們自認為很聰明。我覺得很多人之所以出問題,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很聰明。那就有一個問題了,就是你會審時度勢,如何躲過一些風險,如何躲過一些不良刺激,然后你就會鋌而走險。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吧,你開車到郊區時遇到一個路口,周圍沒車沒人,但是有紅綠燈,這時候紅燈亮了,你是停還是不停呢?你停下來也沒有什么意義,因為你不需要讓其他人過去,可是你不停下的話,它畢竟是紅燈啊。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可能會先看看周圍有沒有監控器,沒有監控器就過了,反正誰也不知道,有監控器就別過,因為被拍下來是要罰款的。這個紅燈存不存在就屬于可驗證的,它屬于我們常說的“科學”的范圍,是你看得見摸得著的。那么,這時候就有兩種理念了,一種是如果頭上沒有監控器我就開過去,還有一種是只要紅燈亮我就不過,因為我認為上面存在監控器。這個監控器在哪兒呢?不在上面,是在心里,就是我們說的“頭頂三尺有神明”。如果你本著這樣的方式做人做事,你一輩子都不會因為“闖紅燈”被罰,雖然它不可驗證。
主持人:您實際見到的罪犯是不是都沒信仰呢?
李玫瑾:我跟犯罪人聊過這個話題,問他們相信不相信佛或者鬼神。有幾個犯罪人跟我講過,其中一個是系列強奸殺人案的案犯趙某某[32],他說:“我這人不能去寺廟,我這輩子就去過三次寺廟,結果就被你們警察抓過三次。”他最后一次被抓是因為他跟一個40多歲的女性在一起,這人給他錢,還給他事做,可他同時還跟幼兒園里一個20多歲的女老師好了,這個女老師不知道他還有另一段情感關系,非要跟他結婚,就把他領回家讓她媽媽看看,她媽媽看完也很滿意,然后這個女老師為了成就這段婚姻,就拉上他一起去拜佛,結果他一回來就被警察抓了。還有一個犯罪人是酒后奸殺一個女中學生,然后他跑掉了,那時候沒有監控器。他被抓住以后,我問他相信鬼神嗎?他說:“就在被你們抓到的前一個晚上,我做夢走到村頭那棵樹下,有個老頭站在那里說:‘你作孽,你到頭了。’第二天,我回家就看到警察在我家門口。”這些犯罪人都在事后告訴我,他們認為存在這種東西,因為應驗了。
主持人:他們最后信因果報應,是嗎?
李玫瑾:對。最典型的還有一個案件,我覺得真的是有點神了。山西陽泉曾經有一個系列扎刀案,這個犯罪人一共扎了十多個女性,我們2006年抓到他以后讓他去指認現場。他當時穿著一身我們過去那種藏青色的工作服,然后他拿了一張紙遮在臉上,還戴了一頂帽子,手上戴著手銬,就這么遮蓋著下車。他下車以后就開始狂風大作,那么大的雨點帶著泥就打在他身上。我們當時全程有攝像。然后他去指認第一起案件的現場,指認完以后,走了幾步就到了女孩的家門口,人家就說:“你看,這女孩差這么幾步就到家了,結果被你捅在那兒了。”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在那女孩的家門口磕了三個頭。當他磕完頭站起來以后,天馬上就晴了。這幅畫面我們誰都不能解釋,但事實真是如此。因為他剛開始到另外一個現場去指認的時候還有陽光,到這兒以后就狂風大作,然后他磕完這三個頭,太陽就出來了。公安人員跟我講這事的時候,我問這個犯罪人信不信,旁邊預審人員說他不敢不信。我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來再看這段錄像,真的是沒法解釋。
主持人:這種應該拿來做監獄教育。
嘉賓:你說的這個是神跡。
李玫瑾:說句實話,我因為是學哲學出身的,并不是很盲從的,但我認為人類真的是聰明有限。我們自己老覺得人類很聰明,我們能發現科學,很多東西我們能驗證。比如像現在的手機,為什么你在這兒能和在美國的人說話?你看見什么了?我們說有磁場,但你看得見摸得著嗎?那是科學發明之后才知道的,也就是說,它是先存在的。有的時候有些人會說,親人生病的時候我就特別難受。我認為這跟兩個人的生物電可能有關系,在同一個頻道上。
主持人:誰心里都有這么一種感應,就是好像存在著一些咱們不知道的東西。這個真是沒法解釋。我覺得好些犯罪的人或者這個道上的人,他們好像格外講究這種忌諱,比如格外忌諱一些數字,或者有一陣陰風就覺得今天不能干了。
嘉賓:你還在說迷信,不是在說宗教。
主持人:那你怎么理解?你說宗教是什么?宗教是制度化的?
嘉賓:我理解宗教,它是門學問,它是很專業的事情。你要是去讀基督教的書,那有太多典籍了,佛教也不用說了。所以我不太敢說這個話題,因為我不懂。我在美國經常見到一些神職人員或者很好的基督徒,他們跟我說一會兒,我就覺得我什么話都不能說,因為我不懂。基督教有一大套東西,它不叫理論啦,反正有太多學問我不懂,佛教我也不懂。但是,你偶爾在哪個作品里看見人家引用一兩句,上下文一看,你覺得真是了不起,人家宗教早就想到了,早就說出來了,而且你不可能比它說得更好了。所以跟信仰、宗教有關的話題我通常不介入,我怕我說錯,因為我不懂。
主持人:宗教真是一門很大的學問,我覺得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它實際上是要解釋一切。不管是基督教、佛教還是什么宗教,你只要進入它那個系統,就會發現它自圓其說地解釋了一切。
嘉賓: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比如我那么喜歡托爾斯泰,可他后來大量引述宗教的東西,雖然他所引述的東西讓他的作品更美,卻遠遠不如他所描述的東西更吸引我,或者對我更有說服力,我覺得宗教在他面前顯得簡單了。《紅樓夢》也是這樣。我覺得佛教在《紅樓夢》面前不如曹雪芹復雜,我更愿意看曹雪芹。我可能不會去看佛教的典籍,但我愿意看曹雪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