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餅干夫人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說全集II:命運規劃局
- (美)菲利普·迪克
- 5692字
- 2021-08-13 15:03:20
“你到哪兒去,巴博?”恩尼·米爾整理著自己送報線路上的報紙,在街對面大聲喊道。
“不到哪兒去。”巴博·瑟利說。
“又去看你那個老太婆朋友吧?”恩尼放肆地大笑起來,“你干嗎總去看那個老太婆?我們也要去!”
巴博沒吭聲,默默地拐過街角,來到了榆樹街。他的視線轉向街道盡頭靠后的位置,看見了那棟房子。房前的地面上長滿了干枯陳腐的雜草,風兒吹過,草葉發出沙沙聲,似在竊竊私語。房子寒酸破舊,久未粉刷,就像一個灰色的小盒子,門廊的臺階搖搖欲墜地垂著。門廊上有一把飽受風吹日曬的舊搖椅,椅背上搭著一塊破布。
巴博沿著人行道走了過去。他踏上嘎吱作響的臺階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聞到了那股熱乎乎的美妙香味,饞得他直流口水。他的心跳驟然加快,滿懷希望地轉動了門鈴把手。門那邊響起嘶啞的門鈴聲,接著陷入了一陣沉寂,而后又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
德魯夫人開了門。她是個很老很老的小個子婦人,干癟得就像房前那一叢叢雜草。她低頭對巴博微笑,將門打開個寬縫讓他進來。
“你來得真是時候。”她說,“快進來,伯納德[1]。你來得真是時候——它們剛出爐。”
巴博快步來到廚房門口,朝里望去。他看到了,它們靜靜地躺在烤爐上的一個藍色大盤子里。餅干,一整盤熱騰騰、新鮮出爐的餅干,加了葡萄干和堅果的餅干。
“聞起來香吧?”德魯夫人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進入廚房,她的衣裳帶起一陣窸窣聲。“要不再來點兒涼牛奶吧?你喜歡餅干配涼牛奶。”她從后門廊的窗臺上拿起一個奶壺,為他倒了一杯牛奶,又拈了幾塊餅干放在一個小盤子里,“我們去客廳吃。”她說。
巴博點了點頭。德魯夫人把牛奶和餅干端到客廳,放在沙發扶手上。然后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著巴博急切地將頭湊向盤子享用起來。
和往常一樣,巴博吃得非常專注,狼吞虎咽,屋內除了咀嚼聲再無他聲。德魯夫人耐心地看著男孩吃完;他圓嘟嘟的肚子又鼓起來了一圈。巴博將盤子里的餅干掃光后,又眼巴巴地看向廚房烤爐上剩下的餅干。
“要不等一會兒再吃?”德魯夫人說。
“好啊。”巴博同意道。
“好吃嗎?”
“好吃。”
“不錯。”她向后靠在椅子上,“今天在學校過得還好嗎?順利嗎?”
“順利。”
小個子老婦人發現男孩變得有點兒局促,目光游移。“伯納德,”她隨即說,“你愿意再坐一會兒,跟我說說話嗎?”他的膝頭擱著幾本書,幾本教科書。“要不給我讀讀你的書吧?你看,我的眼神不好啦,要是有人給我讀讀書,我會很高興的。”
“讀完書能把剩下的餅干都給我嗎?”
“當然。”
巴博往她那邊挪了挪,坐在了沙發另一邊的扶手旁。他把幾本書擺開,有《世界地理》《算術法則》和《霍伊特拼寫本》,“你想聽我讀哪一本?”
她遲疑了一下,“地理。”
巴博拿起藍色的大課本,隨意翻開一頁——秘魯,“秘魯北臨厄瓜多爾與哥倫比亞,南接智利,東通巴西與玻利瓦爾。秘魯分為三大主要區域。它們是,首先——”
小個子老婦人看著男孩讀書,伴著朗讀聲,他的手指在課文上隨之移動,他肥嘟嘟的臉頰微微顫動。她靜靜地坐著,專注地打量著他,將他每一次專注的皺眉、每一次手臂的動作收入眼底,她舒服地深深陷入椅子之中。他坐得離她非常近,幾乎觸手可及。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張放著臺燈的小桌。他能來是件多好的事啊!那天她坐在門廊上看到他經過,突發奇想地叫住了他,指了指放在搖椅邊的餅干。從那天起一個多月以來,他不斷地來到這里。
為什么她要做出那樣的舉動?她也不知道。她已經孤身一人太久,久到自己常常胡言亂語、行為異常。除了去商店買東西,或是郵遞員送來養老金支票,再或者是工人上門收垃圾之外,她幾乎不與人來往。
男孩毫無感情地念著。她感到舒適,平靜而放松。老婦人閉上了眼睛,雙手交疊地放在膝頭。在她側耳傾聽、半睡半醒間,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小個子老婦人的身體有了變化,她臉上的灰色皺紋和褶子漸漸變淡。她坐在椅子里,變得越來越年輕。她單薄虛弱的身板恢復了青春活力。頭上稀疏的灰發再生顏色,變黑、變密。她的胳膊變得豐盈起來,布滿老人斑的皮膚也變得和多年前一樣紅潤。
德魯夫人深深地呼氣、吸氣,沒有睜開眼睛。她感覺有事正在發生,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有什么事情在發生。她能感覺到,是好事,但她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事。以前也發生過——每次男孩來這里,坐在她身邊時就會發生。特別是最近她把椅子挪到更靠近沙發的位置之后,情況更是如此。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多么美好的感覺啊,豐潤的溫暖,這么多年來,這具不存一絲熱氣的軀體再度感受到了溫暖的呼吸!
坐在椅子上的小個子老婦人變成了一位年紀約三十歲的黑發夫人。她面頰飽滿、雙臂豐盈、雙腿結實、嘴唇紅潤,頸部略顯肉感,仿佛時間倒退回了很久以前的過去。
突然,朗讀聲戛然而止。巴博放下書站了起來,“我得走了。”他說,“我能把剩下的餅干都帶走嗎?”
她眨了眨眼睛,振作精神。男孩正在廚房里往衣服口袋中裝餅干。她點了點頭,有點兒失魂落魄,仍未回過神來。男孩裝完了最后幾塊餅干,穿過客廳走向門口。德魯夫人站了起來。那一瞬間,所有的溫暖離開了她的身軀。她感到疲倦,疲倦且異常干渴。她倒吸一口氣,接著便快速地喘息起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布滿皺紋,細如枯枝。
“哦!”她喃喃低語,淚水模糊了雙眼。又消失了,他一離開就會消失。她踉蹌地走到壁爐前,看向鏡子。鏡中有一雙衰老、褪色的眼睛回望了過來,那雙眼睛深嵌在一張枯槁的臉上。消失了,都沒了,男孩一離開她身邊就沒了。
“我以后再來看你。”巴博說。
“請,”她低聲說,“請一定要來啊。你會再來嗎?”
“當然。”巴博無精打采地說。他推開了門,“再見。”他走下臺階。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他吧嗒吧嗒地走上了人行道。他走了。
“巴博,你快進來!”玫·瑟利生氣地站在門廊上,“快點兒進屋,坐到飯桌前面去。”
“好的。”巴博慢騰騰地爬上門廊,推門進了屋。
“你怎么回事?”她拽住他的胳膊,“你到哪兒去了?你生病了嗎?”
“我累了。”巴博揉了揉前額。
他的父親拿著報紙從客廳走了過來,身上穿著汗衫,“怎么了?”他問。
“你看他,”玫說,“都累垮啦。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巴博?”
“他老去探望那個老女人。”拉爾夫·瑟利說,“你看不出來嗎?自從開始探望她,他總是一副疲倦的模樣。你去那里干什么,巴博?發生了什么事?”
“她給他餅干吃。”玫說,“你知道這孩子有多喜歡吃東西。為了一盤餅干,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巴博,”他的父親說,“你聽著,我不準你再到那個瘋子一樣的老女人的房子里去。你聽到我的話沒有?我不管她給你多少餅干。你總是沒精打采地回家!再不準這樣了。聽見沒有?”
巴博斜倚在門上,低頭看著地板。他的心臟沉重地跳動,疲憊不堪。“我都跟她說了,我還會去的。”他嘟囔道。
“你可以再去一次。”玫邊說邊向餐廳走去,“但只有這一次。告訴她以后不會再去了。你一定要好好地跟她說。現在上樓洗澡去。”
“吃完晚飯,最好讓他上床休息。”拉爾夫抬頭看向樓梯。巴博正扶著樓梯欄桿,緩緩地向上走。他搖了搖頭,“我不喜歡這樣。”他小聲說,“我不想讓他再到那里去。那個老女人有些古怪。”
“算了,下次是最后一次了。”玫說。
星期三天氣晴好,陽光明媚。巴博雙手插在衣袋里,闊步而行。他在麥克韋恩雜貨鋪前駐足,站在漫畫書前發了一會兒呆。店里的冷飲柜旁,一位女士正在喝一大杯巧克力汽水。巴博看在眼里,不禁流出了口水。就這么決定了。他轉身繼續前行,腳步微微加快了一些。
幾分鐘后,他來到了地板松垂著的灰色門廊上,搖響了門鈴。門廊下的雜草在風中擺動,沙沙作響。差不多已經到了下午四點鐘;他不能待太長時間。但管他呢,這是最后一次了。
門開了。德魯夫人滿是褶子的臉上綻放出笑容,“快進來,伯納德。看見你站在這里真讓我高興。你能來真讓我感到年輕了不少。”
他進屋后,四下張望。
“我這就做餅干。我不知道你是否會來。”她輕手輕腳地進了廚房,“我馬上就開始做。你先在沙發上坐一會兒。”
巴博走向沙發,坐了下來。他注意到桌子和臺燈都已不見了;椅子擺到了沙發旁邊。他正一臉疑惑地打量著椅子,伴隨著衣服的窸窣聲,德魯夫人回到了客廳。
“餅干進烤爐了。還好事先做了面糊。那個……”她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出了口氣,“怎么樣,今天還順利吧?在學校過得還好嗎?”
“好。”
她點了點頭。多可愛的小胖子啊,就坐在那么一點點遠的地方,臉上肉嘟嘟的,紅得就像個蘋果!他離她那么近,伸手就可以摸到。她蒼老的心臟重重地跳動。噢,青春,恢復青春。青春是多么重要啊!青春就是一切。對老朽的人來說,世界意味著什么?當整個世界都已老去,女人……
“你愿意給我讀讀書嗎,伯納德?”她迫不及待地問。
“我沒帶書來。”
“哦。”她點了點頭,“沒關系,我這里有書。”她迅速地回答道,“我去給你拿來。”
她起了身,走到書柜前,打開了柜門。這時巴博說:“德魯夫人,我爸爸說,我以后再也不能來了。他說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應該告訴你一聲。”
她的動作一頓,呆立在了原地。房間似乎劇烈地扭曲起來,她身邊的一切看起來都在變形。她短促而恐懼地吸了一口氣,“伯納德,你……你以后不再來了?”
“是的,我爸爸說不讓我來了。”
一片寂靜。老婦人隨便拿出一本書,慢慢地坐回椅子上。過了片刻,她才把書遞給男孩,她的手在發抖。男孩面無表情地接過了書,看向書的封皮。
“來,伯納德,來給我讀讀吧。”
“好的。”他翻開了書,“從哪兒開始讀?”
“隨便。隨便,伯納德。”
男孩讀了起來。書是一個叫特羅洛普的人寫的。老婦人心不在焉地聽著。她的手搭在額前;干枯的皮膚像放久了的紙張一樣,又薄又脆。她痛苦地顫抖著。最后一次?
巴博繼續讀著書,語氣單調,語速拖沓。一只蒼蠅貼著窗戶玻璃嗡嗡地飛著。屋外,太陽西落,氣溫轉低。天空中出現幾片陰云,大風吹得樹枝嘩嘩作響。
老婦人在男孩身邊坐著,靠得比以往更近,聽著他的讀書聲,小孩子的童音,近距離地感受他的一舉一動。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嗎?恐懼從她心頭升起,她將其狠狠地壓了下去。最后一次!她盯著男孩,他坐得離她這么近。她等了一會兒,終于伸出了那干瘦的手。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他不會再來了。不會再有下次了,沒有了。這是他最后一次坐在這里。
她觸摸到了他的胳膊。
巴博抬起頭,“怎么了?”他小聲說。
“我碰一下你的胳膊,你不會介意吧?”
“不,不介意。”讀書聲又響了起來。老婦人能感覺到男孩的青春活力在自己指間流動,直穿她的手臂。跳動的青春,震顫的青春,離自己是那么近,從未如此之近,她甚至可以真真實實地觸摸到。生命的鮮活讓她目眩神迷,幾乎要暈眩過去。
和往常一樣,神奇的變化立馬開始了。她閉上眼睛,任由那青春的活力通過男孩的聲音和男孩的胳膊傳遞而來,流遍她的全身,將她充滿。那改變,那暖流,經過她周身每一處,那暖暖的感覺逐漸增強。她干癟的身軀漸漸鼓漲了起來,充滿了活力,直至變得豐盈,變成了她以前、曾經或者說很久之前的模樣。
她低頭看著自己,手臂渾圓如藕,手指凈如水蔥。秀發披肩,黝黑而濃密。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皺紋不見了,皮膚吹彈可破。
她心中的喜悅幾欲滿溢而出。她轉頭認真地看了看房間。她笑了,紅艷艷的嘴唇微微咧開,露出了健康的牙床和堅實潔白的牙齒。她突然站了起來,體態沉穩而自信。她輕盈地轉了一個小圈。
巴博停下了閱讀,“餅干烤好了嗎?”他說。
“我去看看。”她活潑地說道,嗓音中富含著一種多年前就已干涸的特質。但現在它又回來了,她的嗓音,沙啞而性感。她健步走進廚房,打開烤爐,將餅干取出放在了爐子頂上。
“烤好啦,”她歡快地叫道,“快來吃吧。”
巴博看見餅干后,眼睛就再也挪不開了。他經過她身邊時,甚至沒注意到門邊站著的這個女人。
德魯夫人急忙離開廚房,進了臥室,關上門。她轉過身,端詳著門后長鏡中的自己。年輕了,變年輕了,她的周身散發著蓬勃的青春氣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挺起了堅實的胸部。她眼波流轉,露出微笑,原地轉起了圈,裙擺飛揚。年輕又可愛。
這一次,青春并未消失。
她打開臥室的門。巴博的嘴里和衣服口袋里都塞滿了餅干。他站在客廳的中央,肥胖的臉龐了無生氣。
“怎么了?”德魯夫人說。“我要走了。”
“好啊,伯納德。感謝你過來給我讀書。”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也許我以后還會見到你。”
“我爸他——”
“我知道。”她發出了歡樂的笑聲,為他打開了房門,“再見,伯納德。再見。”
她看著他一步一步緩緩下了臺階,然后關上了門,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回臥室。她解開連衣裙,從中邁步而出。這件破舊的灰色織物突然讓她覺得厭惡。她雙手叉腰,出神地看著自己豐盈的身體。
她雙眼明亮,微微扭動了一下,激動得大笑。多么美妙的胴體啊!生機勃勃!飽滿的乳房——她輕輕碰了自己一下,緊致的肌膚。她一下子想到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她仔細地掃過每一寸肌膚,呼吸急促。可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她打開浴缸的水龍頭,挽起了頭發。
他頂著風,吃力地朝家走。時間很晚了,太陽已經落山,頭頂的天空陰沉多云。颼颼的冷風推搡著他,穿透了他的衣服,冰冷刺骨。他感到疲倦、頭痛,每隔幾分鐘就不得不停下來,揉著額頭休息,他的心臟沉重地跳動著。他走過榆樹街,來到了松木街。風從他周圍呼嘯而過,吹得他東倒西歪。他搖了搖頭,想振作起來。可他覺得好累,手腳提不起一點勁。他覺得風猛擊而來,將他推來拉去。
他喘了口氣,垂著頭繼續走。他在街角停了下來,扶著路燈柱子。天色已經不早了,路燈一盞盞地亮了起來。最后,他用盡全力,邁開了腳步。
“孩子還沒回來嗎?”玫·瑟利第十次走到門廊上。拉爾夫打開了門廊燈,和玫站在一起,“風刮得真大啊。”
狂風尖嘯著吹過門廊。兩人望了又望,但漆黑的街道上,除了被風卷起的碎屑和幾張報紙,什么也沒有。
“我們進屋吧。”拉爾夫說,“等他回來了,我要好好地打他的屁股。”
他們坐在餐桌前。玫突然放下了叉子,“聽!好像有什么聲音?”
拉爾夫仔細地聽了聽。
房子的前門傳來了微弱的聲響,似乎是輕輕的敲門聲。他站了起來。房外狂風怒號,樓上房間的窗簾噼啪作響。“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說。
他走過去打開了門。某種灰色的東西,灰白而干枯,被風吹得貼在門廊上,擺動著。他定睛看去,但認不出是什么。一簇干草?也許是一團被風吹來的雜草和碎布?
那簇干草隨風躍到他的腿邊。他看著它飄過,擦著房子的外墻飄走了。接著,他慢慢地關上了門。
“是什么?”玫問。
“只是風聲。”拉爾夫·瑟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