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太空船先生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說全集I-V
- (美)菲利普·迪克
- 20324字
- 2021-08-10 17:32:20
克雷默向后靠在椅背上,“現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們該怎么處理這樣的因素?完美的變量。”
“完美?還是有可能預測的。生物的行為都是出于自身需要,無生命的物質也一樣。但因果鏈更加微妙,需要考慮更多的因素。我認為,誤差是可以量化的。有機生命體的反應與大自然的因果關系存在相似之處,但更加復雜。”
格羅斯和克雷默抬頭看向掛在墻上的平板,上面固定著剛剛洗出來、還在滴水的照片。克雷默用鉛筆描出一條線。
“看到了嗎?這是個偽足。它們是活的,也是我們迄今無法戰勝的武器。沒有哪種機械系統能夠與之相比,無論簡單的還是復雜的。我們必須放棄約翰遜控制系統,想想別的辦法。”
“與此同時,戰爭還在繼續。進退維谷,陷入僵局。他們接觸不到我們,我們也無法通過他們的生命雷區。”
克雷默點點頭,“對他們來說,這是完美的防御。但仍然有可能存在破解的方法。”
“是什么?”
“稍等,”克雷默轉向帶著一堆文件圖表坐在旁邊的火箭專家,“這周返航的重型巡航艦實際上并沒有接觸,對嗎?很接近,但沒有真正接觸。”
“是的,”專家點了點頭,“太空雷位于三十公里之外。巡航艦在太空中推進,沿直線朝比鄰星駛去,當然,使用的是約翰遜控制系統。一刻鐘之前,它偏離了航線,原因未知。后來又恢復原本的航線,就在這時它被擊中了。”
“它變換了航線,”克雷默說,“但還不夠。太空雷跟在后面。還是老一套,但我想了解關于接觸的情況。”
“我們的意見是這樣,”專家說,“我們一直在尋找接觸點,偽足上的觸發點。但我們看到的更可能是一種心理現象,一個與身體完全無關的決定。我們在尋找一種不存在的東西。是太空雷在決定爆炸。它看到我們的太空船接近,然后做出了決定。”
“謝謝,”克雷默轉向格羅斯,“嗯,這證實了我的說法。一艘由自動繼電器引導的太空船,怎么可能逃過一個自行決定爆炸的太空雷?穿越雷區的關鍵在于千萬不能接觸到觸發器。但在這里,觸發器是一種心理狀態,來自一種復雜、先進的生命形式。”
“防御帶有八萬公里深,”格羅斯補充說,“這也為它們解決了另一個問題,維修和保養的問題。那些該死的家伙可以繁殖,產卵填滿太空。我不知道它們以什么為食?”
“也許是我們前線太空船的殘骸。大型巡航艦肯定是一道美餐。這是一場智力游戲,一種生物和一艘由自動繼電器駕駛的太空船之間的比賽。太空船總是輸掉。”克雷默打開一個文件夾,“讓我來說說我的建議。”
“接著說,”格羅斯說,“我今天已經聽了十個解決方案。你的是什么?”
“我的建議很簡單。這些生物比任何機械系統更高明,但這僅僅是因為它們是活的。幾乎任何一種生命形式都可以與它們競爭,任何更高等的生命形式。如果尤科內人能布置有生命的太空雷保護他們的星球,我們想必也能以類似的方式利用地球上的生命形式。讓我們也來用同樣的武器吧。”
“你打算使用哪一種生命形式?”
“我認為,人類的大腦是已知生命形式中最機敏的一種。還有更好的嗎?”
“但人類無法承受太空旅行。太空船接近半人馬座比鄰星之前,人類飛行員早已死于心臟衰竭。”
“但我們不需要整個身體,”克雷默說,“我們只需要大腦。”
“什么?”
“問題是要找到一個智商很高且愿意捐獻大腦的人,就像捐獻眼睛和手臂一樣。”
“但是一個大腦……”
“從技術上來說,這是可以實現的。已經出現過好幾例大腦移植手術,身體受到破壞不得不采取這種措施。當然,移植給一艘太空船,一艘重型太空巡航艦,而非人工制造的身體,屬于全新的挑戰。”
房間里一片寂靜。
“這個主意不錯。”格羅斯慢慢地說,他寬闊的方臉有些扭曲,“但即使這樣做有用,關鍵問題是,誰的大腦?”
一切都令人困惑不解,戰爭的原因,敵人的特性。人類最初是在半人馬座外圍一顆行星上接觸到尤科內人的。地球太空船接近那里時,突然飛起一大群黑色“細鉛筆”,遠遠朝著太空船射來。第一次真正的遭遇戰,爆發于三只尤科內“鉛筆”和一艘來自地球的勘探船之間。沒有地球人幸存。在那之后,戰爭全面爆發,地球為了獲勝傾盡全力。
雙方都在自己的星系周圍瘋狂地構建防御圈。相比之下,尤科內人的防御帶效果更好。半人馬座比鄰星周圍有個活的防御圈,能戰勝任何地球丟過去的武器。地球太空船使用的標準導航裝置,約翰遜控制系統,無法應付當前的問題。人類還需要更多別的東西。僅僅靠自動繼電器是不夠的。
——完全不夠。克雷默心想,他站在山坡上,看著下方正在進行的工作。一陣暖風吹過山坡,雜草沙沙作響。底下的山谷中,機械方面的工作幾乎已經完成;反射系統的最后一些部件已經從太空船上拆下來裝箱。
現在需要用一個新的核心取代機械系統的關鍵中心部位。一個人類大腦,一個聰明、謹慎的人類大腦。但那個人愿意與之分離嗎?這是個問題。
克雷默轉過身。兩個人正向他走來,一男一女。那個男人是格羅斯,面無表情、體型龐大、步伐莊重。而那個女人——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有點苦惱——那是德洛麗絲,他的前妻。他們分手后,他很少見到她……
“克雷默,”格羅斯說,“看看我遇到了誰。跟我們一起下山吧。我們要到城里去。”
“你好,菲爾。”德洛麗絲說,“怎么,你不高興見到我嗎?”
他朝她點點頭,“你過得怎么樣?你看起來很棒。”她仍然很美,纖細苗條,身穿內部安全部的藍灰色制服——格羅斯部門的制服。
“謝謝,”她微微一笑,“你看起來也挺不錯。格羅斯指揮官告訴我,這個項目由你負責,他們稱之為行動負責人。你是否已經決定了用誰的大腦?”
“那就是問題所在。”克雷默點燃一根煙,“這艘船將搭載人類大腦而不是約翰遜系統。我們已經建好了安放大腦的特殊水槽、捕捉神經脈沖并放大的電子繼電器,還有一根輸送管道,持續不斷地供應活細胞所需的一切。但——”
“但我們還沒有找到這個大腦。”格羅斯代他說完。他們開始朝汽車走去。“如果我們能找得到,就可以開始測試。”
“那個大腦還會活著嗎?”德洛麗絲問,“它會作為太空船的一部分活下去嗎?”
“它會活著,但不具備自我意識。事實上只有極少數生命真正具有自我意識。動物、樹木、昆蟲看似反應很快,但其實它們都沒有意識。在我們的這個過程中,個性和自我都將不復存在。我們只需要反應能力,不需要別的。”
德洛麗絲感到不寒而栗,“多么可怕!”
“戰爭時期必須嘗試一切手段,”克雷默心不在焉地說,“如果一個生命的犧牲可以結束這場戰爭,那就值得。這艘太空船也許能穿越防御帶。再加上一兩艘和它一樣的船,從此將不會再有戰爭。”
他們坐進汽車里,行駛在公路上,格羅斯問:“你們有沒有想到什么人?”
克雷默搖了搖頭,“那不是我的專長。”
“怎么說?”
“我是一名工程師。那可不是我的活計。”
“但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我的工作僅限于此。”
格羅斯奇怪地看著他。克雷默不安地動彈了一下。
“那由誰負責這件事呢?”格羅斯說,“我倒是可以讓我的部門準備各種測驗,確定某個人是否合適,諸如此類的事情——”
“聽著,菲爾。”德洛麗絲突然說。
“什么?”
她轉向他,“我有個主意。你還記得我們在大學里的教授嗎?邁克爾·托馬斯?”
克雷默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德洛麗絲皺起眉頭,“即使還活著,一定也很老很老了。”
“為什么這么說,德洛麗絲?”格羅斯問。
“也許,一位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但仍然頭腦敏銳、思路清晰的老人……”
“托馬斯教授,”克雷默摸了摸下巴,“他肯定是個聰明老頭。但他還活著嗎?他當年就已經七十多了。”
“我們可以查一下,”格羅斯說,“我來安排一次例行調查。”
“你覺得怎么樣?”德洛麗絲說,“如果有任何人可以戰勝那些生物——”
“我不喜歡這個主意。”克雷默說。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身影,一位老人坐在講臺邊,溫和而明亮的眼睛環顧整個教室。老人傾身向前,舉起一只消瘦的手——
“別把他卷進來。”克雷默說。
“怎么了?”格羅斯好奇地看著他。
“因為是我建議的。”德洛麗絲說。
“不,”克雷默搖了搖頭,“不是因為這個。我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一個我認識的人,我曾師從于他。我很清楚地記得他。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很好,”格羅斯說,“聽起來這個人很不錯。”
“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們不能請他去死!”
“這是戰爭,”格羅斯說,“戰爭不會考慮個體的需求。你自己也是這樣說的。當然,他需要自愿捐獻,以此為基礎我們才會繼續進行下去。”
“也許他已經去世了。”德洛麗絲咕噥著。
“我們會搞明白的。”格羅斯加快了車速。他們在沉默中駛過余下的路程。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兩人站在那里看著那座小木屋,小屋建在一棵巨大的橡樹后面,墻上爬滿了常春藤。寧靜的小鎮有些讓人昏昏欲睡,偶爾有輛汽車在遠處的公路上慢慢駛過,但僅此而已。
“就是這里。”格羅斯對克雷默說,他雙臂交疊,“古色古香的小房子。”
克雷默什么也沒說。兩名安全特工面無表情站在他們身后。
格羅斯走向大門,“走吧。根據調查結果,他還活著,但病得不輕。不過他仍然思維敏捷。這一點似乎可以肯定。據說他不會離開這座房子。有個女人照料他。他身體非常虛弱。”
他們順著碎石路走下去,踏上門廊。格羅斯按響門鈴。他們等了一會兒,聽到慢騰騰的腳步聲。門開了。一個老婦人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呆呆地看著他們。
“安全部。”格羅斯出示他的工作證,“我們想見見托馬斯教授。”
“為什么?”
“政府事務。”他瞥了一眼克雷默。
克雷默走上前去。“我是教授的學生,”他說,“我敢肯定他會愿意見我們的。”
那個女人猶豫不決。格羅斯索性直接走進門口,“好了,老媽媽。現在是戰爭時期,我們沒時間站在外面等。”
兩名安全特工跟上他,克雷默不情愿地走在后面,關上了門。格羅斯大步穿過客廳,走向一扇敞開的門。他停下來看著里面。克雷默能看到白色的床角、木頭柱子和櫥柜的邊緣。
他走到格羅斯身旁。
昏暗的房間里,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半躺在床上,一大堆枕頭支撐著他的身體。起初,他似乎睡著了,紋絲不動,沒有任何生命跡象。但過了一會兒,克雷默有點兒吃驚地發現,那位老人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
“托馬斯教授?”格羅斯說,“我是安全部的格羅斯指揮官。也許您認識和我一起來的這個人——”
那雙黯淡的眼睛看向克雷默。
“我認識他。菲利普·克雷默……你變胖了,孩子。”老人的聲音虛弱無力,帶著一種干澀的沙沙聲,“你現在結婚了嗎?”
“是的。我和德洛麗絲·弗倫奇結婚了。您還記得她吧?”克雷默走向床邊,“但我們又分手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出了問題。雙方的工作——”
“教授,我們到這里來是為了——”格羅斯開始說話,但是克雷默不耐煩地一揮手打斷了他。
“讓我來說。你和你的手下能不能出去一會兒,讓我和他談談?”
格羅斯咽了口唾沫,“好吧,克雷默。”他向兩名特工點了點頭。三個人離開房間走進客廳里,門在他們背后關上。
老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克雷默,“我可不怎么看得上他,”他終于開口道,“我以前見過他這種人。他想要什么?”
“沒什么,他只是跟著過來。我可以坐下嗎?”克雷默在床邊找到一張硬邦邦的靠背椅,“如果我打擾了您——”
“不,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菲利普。已經過了這么久了。很遺憾你的婚姻破裂了。”
“您過得怎么樣?”
“我病得很重。我想,我在這個世界上時日無多。”老人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你看起來干得很不錯。就像我看重的其他人一樣。你已經成為這個社會中最杰出的那部分人。”
克雷默笑了笑。然后他變得嚴肅起來,“教授,我想和你談談我們正在進行的一個項目。我們在這場戰爭中第一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如果這個項目行得通,我們就可以突破尤科內人的防御,讓太空船進入他們的星系中。如果我們能做得到,也許就能結束這場戰爭。”
“繼續說吧,給我講講,如果你愿意的話。”
“這個項目風險極大,也許根本沒有效果,但我們必須試一試。”
“很明顯,你到這里來就是為了這個項目。”托馬斯教授喃喃地說,“我開始感到好奇了。接著說下去。”
克雷默說完后,老人躺在床上沒有開口。最后,他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從一個人身上取出大腦。”他坐起來一點,看著克雷默,“我猜,你想到了我。”
克雷默什么也沒說。
“在我做出決定之前,我想看看關于這方面的論文、相關理論和建構草圖。我不確定我是否喜歡這個。我的意思是,從我自己的角度來看。但我想先看看相關材料。如果打算這樣做的話——”
“當然。”克雷默站起來走向門口。格羅斯和兩名安全特工正站在外面,緊張地等著。“格羅斯,進來吧。”
他們依次走進房間。
“把論文交給教授。”克雷默說,“他希望先研究一下再做出決定。”
格羅斯從外套口袋里取出文件,一個馬尼拉紙的檔案袋,把它交給床上的老人,“就是這些,教授。歡迎您研究這些文件。能否請您盡快給我們答復?當然,我們迫切希望能盡快開始這次行動。”
“我做出決定后就給你們答復。”老人用枯瘦顫抖的手拿起檔案袋,“我的決定取決于這些文件的內容。如果我不喜歡我看到的東西,就不會以任何形式參與這個項目。”他用顫抖的手打開信封,“我要確定一件事。”
“什么?”格羅斯問。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給我留個電話號碼,我做出決定后會聯系你。”
格羅斯默默把名片放在櫥柜上。他們走出去時,托馬斯教授已經開始讀第一篇論文的理論概要。
克雷默的副手戴爾·溫特坐在他對面,“然后呢?”溫特問。
“他會跟我們聯系的。”克雷默拿著繪圖筆在紙上隨手亂劃,“我不知道該怎么想。”
“你指什么?”溫特善良的面孔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看,”克雷默站起來,雙手插在制服口袋里來回踱步,“他是我的大學老師。我尊重他這位老師,也尊重他這個人。他不僅僅是一個聲音、一本會說話的教科書。他是一個人,一個冷靜和藹的人,一個我敬仰的人。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他那樣的人。而現在,看看我做了什么。”
“怎么?”
“看看我向他索要了什么。我向他索要他的生命,仿佛他是關在籠子里的某種實驗動物,而不是一個人、一位老師。”
“你認為他會同意嗎?”
“我不知道,”克雷默走到窗口旁邊,看向窗外,“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
“但如果他不同意——”
“我知道,那我們就只能去找別人。總還有別人。為什么德洛麗絲一定要——”
視頻電話響了。克雷默按下按鈕。
“我是格羅斯。”屏幕上浮現出一張大臉,“那個老人給我打電話了。托馬斯教授。”
“他說了什么?”其實他已經知道了,他從格羅斯的聲音里就能聽出來。
“他說他愿意參與。我其實有點吃驚,但他確實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已經安排他先住進醫院。他的律師正在起草免責聲明。”
克雷默心不在焉地聽著,疲憊地點點頭,“好的。我很高興。那么,我想我們可以繼續進行這個項目了。”
“你聽起來可不怎么高興。”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做出這個決定。”
“他十分果斷。”格羅斯聽上去很高興,“他早上很早的時候給我打來電話,我甚至還沒起床。你知道,這值得慶祝。”
“是的,”克雷默說,“確實。”
到了八月中旬,項目即將完成。高溫不減的初秋,他們站在外面,抬頭看著太空船光滑的金屬邊緣。
格羅斯伸手捶了捶船上的金屬,“嗯,很快就能完成。我們隨時可以開始測試。”
“再給我們講講。”一名佩戴金色綬帶的官員說,“這真是個不同尋常的概念。”
“這艘太空船里真的有個人類大腦嗎?”一名高官問,他是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矮個男人,“而且這個大腦竟然還活著?”
“先生們,這艘太空船由一個有生命的大腦控制,而非一般的約翰遜繼電器控制系統。但這個大腦不具備意識,只能通過條件反射起作用。這與約翰遜系統之間的實質區別在于:人類大腦的結構遠比任何人造系統都要復雜精細得多,其適應形勢、應對危險的能力也遠遠超過任何人造系統。”
格羅斯停了下來,豎起耳朵。太空船的渦輪機開始轟鳴,他們腳下的地面也隨之振動。克雷默站在距離其他人稍遠的地方,雙臂交疊抱在胸前,靜靜地看著。他聽著渦輪機的聲音,迅速繞過太空船走到另一邊。幾個工人正在清理最后一點廢棄物,殘余的配電線和腳手架。他們看了他一眼,就忙著繼續干活了。克雷默登上舷梯,進入太空船的控制艙。溫特與一位來自太空運輸站的飛行員一起坐在控制面板前。
“情況怎么樣?”克雷默問。
“挺好,”溫特站起來,“他告訴我,最好手動起飛。可以稍后在太空中改為機器控制——”溫特猶豫了一下,“我是說,內置的控制系統。”
“沒錯,”飛行員說,“我們都習慣了約翰遜系統,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應該——”
“你還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嗎?”克雷默問。
“沒有,”飛行員慢慢地說,“我想沒有。我已經檢查過所有的細節,看起來一切都井然有序。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他把手放在控制面板上,“這里做了一些改動,我不太明白。”
“改動?”
“改動了原本的設計。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克雷默從外套里取出一套設計圖,“讓我看看。”他翻過一頁又一頁。飛行員也在他身后仔細看著。
“你手里的圖紙并沒有標明這些改動。”飛行員說,“我想知道——”他停了下來。格羅斯指揮官走進控制艙。
“格羅斯,是誰授權改動這些地方的?”克雷默問,“有些線路變了。”
“是你的老朋友,怎么了?”格羅斯通過視頻窗口向發射場上的信號塔發送信號。
“我的老朋友?”
“是教授。他很積極地參與進來。”格羅斯轉向飛行員,“我們出發吧。他們告訴我,為了進行測試必須讓太空船起飛,超越重力。也許這樣效果最好。你準備好了嗎?”
“當然。”飛行員坐下來,調整周圍一些控制裝置,“隨時可以。”
“那就起飛吧。”格羅斯說。
“教授——”克雷默開口說道,但就在這時,響起一陣巨大的轟鳴聲,他腳下的太空船向上沖去。他盡可能緊緊抓住墻上的把手。整個控制艙穩定地顫動著,他們下方的噴氣渦輪機開足馬力。
太空船騰空而起。克雷默閉上眼睛,屏住呼吸。他們正在進入太空,每一瞬都不斷加速。
“嗯,你覺得怎么樣?”溫特緊張地問,“到時候了嗎?”
“再等一會兒。”克雷默說。他坐在控制艙地板上,下方就是控制線路。他打開金屬蓋板,里面是迷宮一般錯綜復雜的繼電器接線。他仔細研究,與接線圖進行比較。
“怎么了?”格羅斯問。
“這些改動。我不明白是為了什么。我唯一能看出來的是出于某些原因——”
“讓我看看。”飛行員蹲在克雷默身邊,“你指什么?”
“看到這個元件了嗎?原本是開關控制的,會根據溫度變化自動關閉和打開。現在連接到線路上,中央控制系統可以操縱它。別的地方也一樣。很多原本是機械控制的,根據壓力、溫度應力運轉,而現在都處于中央主機的控制下。”
“大腦?”格羅斯說,“你的意思是,這些改動是為了讓大腦可以操縱它?”
克雷默點點頭,“也許托馬斯教授認為機械繼電器不值得信任,也許他認為情況可能會發生得太快。但這些線路中有些原本就可以瞬間關閉。火箭的制動器,可以快得像——”
“嗨,”坐在控制椅上的溫特說,“我們正在接近月球站。我要怎么做?”
他們看向左舷窗外。月球斑駁的表面泛出幽暗的光,荒涼的景象令人不適。他們正迅速朝那邊移動。
“我來操縱。”飛行員說。他幫溫特解開安全帶,自己坐進位子里系好。他操縱控制裝置,太空船開始遠離月球。他們可以看到下方月球表面上點綴著幾個觀測站,還有一些小方塊,那是地下工廠和機庫的入口。下面有個紅色的信號燈朝他們閃爍,飛行員伸手在控制面板上按了幾下,給出答復。
“我們已經飛過月球。”過了一會兒,飛行員說。月球被他們拋在身后,太空船正進入外太空,“嗯,我們可以繼續前進。”
克雷默沒有回答。
“克雷默先生,我們隨時可以繼續前進。”
克雷默愣了一下,“對不起,我剛才正在想別的事情。好的,謝謝。”他皺起眉頭,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格羅斯問。
“線路的變化。你同意工人們改動線路時,你知道這么做的理由嗎?”
格羅斯漲紅了臉,“你知道,我完全不了解技術方面。我是安全部的人。”
“那你應該和我商量一下。”
“這有什么關系?”格羅斯咧嘴苦笑,“我們遲早都得信任那個老人。”
飛行員從控制面板那邊走過來。他臉色蒼白,表情僵硬。“好吧,完成了。”他說,“就是這樣。”
“什么完成了?”克雷默問。
“我們現在是自動運行。大腦,我把控制權交給了那東西。我是說,那個人,那個老人。”飛行員點燃一支煙,緊張地深吸了一口,“讓我們祈禱吧。”
飛船平穩地滑行著,操縱在看不見的飛行員手中。飛船深處,在重重鎧甲的精心保護下,一副脆弱的人類大腦浸在液體中,上千個微弱的電信號在它表面飛舞。一旦某個信號有所增強,大腦會立即發現、檢出,然后放大、饋入中繼系統,催它上路,將這個信號傳遍飛船。
格羅斯有點兒緊張地擦了擦額頭,“所以現在是他在控制。我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克雷默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我想他知道。”
“你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克雷默走向舷窗,“我能看到,我們仍然是直線前進,”他拿起傳聲器,“通過這個,我們可以對大腦下達口頭指令。”他對著傳聲器試了試聲音。
“試試看。”溫特說。
“太空船右轉半圈,”克雷默說,“減速。”
他們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格羅斯看向克雷默,“沒有變化。什么也沒有。”
“再等等。”
太空船開始慢慢轉向。渦輪機熄火,顫動開始減緩。太空船正在調整航向。周圍掠過一些太空垃圾,在渦輪機噴射機的轟炸中被燒成灰燼。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格羅斯說。
他們終于放松了呼吸。隱形的飛行員已經平穩、冷靜地控制住太空船,他很擅長這個。克雷默對著傳聲器說了幾句話,太空船再次轉向。現在,他們正從來路返回,朝月球飛去。
“讓我們來看看,我們進入月球引力范圍時,他會怎么做。”克雷默說,“他是個很棒的數學家,那位老人。他可以處理任何問題。”
太空船微微轉向,避開月球。那個坑坑洼洼的星球被他們拋到身后。
格羅斯松了一口氣,“就是這樣。”
“還有一件事,”克雷默拿起傳聲器,“返回月球,在第一太空基地著陸。”他對著傳聲器說。
“上帝啊,”溫特咕噥著,“你為什么要——”
“安靜。”克雷默站在那里聽著。渦輪機咆哮轟鳴,太空船轉了一整圈、加速。他們正往回駛去,再次飛向月球。太空船朝那顆巨大的星球俯沖下去。
“我們飛得有點兒快。”飛行員說,“我不明白這樣的速度下他怎么降落。”
月球迅速變大,占滿了整個舷窗。飛行員匆忙走向控制面板,打算親自操縱。突然,太空船猛地一拉,船頭抬起,偏轉了一個角度離開月球,沖向太空。航線突然變化導致幾個人都摔倒在地上。他們再次站起來之后,全都啞口無言,面面相覷。
飛行員盯著控制面板,“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沒碰。我甚至都沒來得及靠近。”
太空船每一刻都在不斷加速。克雷默猶豫了一下,“也許你最好換回人工控制。”
飛行員關閉開關。他握住轉向控制裝置,試著操縱。“不行,”他轉過身,“完全不行,沒反應。”
沒有人開口。
“你們也能看到現在發生了什么,”克雷默平靜地說,“那位老人不會放棄的,現在他掌控了這艘太空船。我看到線路被改動時,就在擔心這個。這艘太空船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中央控制的,甚至連冷卻系統、艙門系統、垃圾排放系統也一樣。我們完全無能為力。”
“荒謬。”格羅斯大步走向控制板,抓住舵輪轉動。太空船繼續按原本的航線行駛,飛離月球,把它拋在身后。
“放開!”克雷默對著傳聲器說,“不要操縱控制系統!交回給我們。放開。”
“沒用,”飛行員說,“還是不行。”他徒勞地轉動舵輪,“這東西徹底沒用了。”
“我們仍在不斷飛向外太空。”溫特咧開嘴傻笑著說,“幾分鐘后,我們就會穿過前線防御帶。如果他們沒有把我們擊落的話——”
“我們最好先用無線電聯絡。”飛行員點擊無線電發送鍵,“我會聯系主基地,他們是觀測站之一。”
“按我們現在的速度,最好聯系防御帶。過一會兒我們就要進入那片區域了。”
“然后,”克雷默說,“我們會進入外太空。他正在讓我們逐漸加速到逃逸速度。這艘船配備了箱子嗎?”
“箱子?”格羅斯說。
“太空飛行用的睡眠艙。如果我們飛得太快,沒準兒會需要那個。”
“可是上帝啊,我們要去哪里?”格羅斯說,“他……他要帶我們去哪兒?”
飛行員與防御帶取得了聯系。“我是德懷特,在太空船上。”他說,“我們正在高速進入防御區,請不要對我們開火。”
“退回去。”揚聲器中傳來一個公事公辦的聲音,“不得進入防御區。”
“我們做不到,我們已經失去控制。”
“失去控制?”
“這是一艘實驗太空船。”
格羅斯拿起發送器:“我是安全部的格羅斯指揮官。我們正被帶進外太空。我們什么也做不了。有什么辦法能讓我們離開這艘飛船嗎?”
片刻猶豫,“如果你們希望跳船的話,我們有幾艘快速追逐艦可以接住你們。他們找到你們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你們有太空閃光彈嗎?”
“我們有,”飛行員說,“我們試試吧。”
“棄船?”克雷默說,“如果我們現在離開,就再也見不到它了。”
“我們還能怎么辦?它一直在不斷加速。難道你建議我們留在這里?”
“不!”克雷默搖頭,“該死,應該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你能聯系上他嗎?”溫特問,“那個老人?試著跟他講講道理?”
“值得一試,”格羅斯說,“我們試試看吧。”
“好。”克雷默拿起傳聲器,停頓了片刻,“聽著!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我是菲爾·克雷默。你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教授?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我希望你放開控制系統。”
一片沉默。
“我是克雷默,教授。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你還記得我是誰嗎?你明白我是誰嗎?”
控制面板上方,墻上的揚聲器發出一陣噼噼啪啪的靜電聲。他們抬頭看過去。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教授?我是菲利普·克雷默,我希望你把太空船還給我們。如果你能聽到我的聲音,放開控制系統!放開,教授。放開!”
靜電聲。沙沙的,像一陣風。他們面面相覷。一時間寂靜無聲。
“這是浪費時間,”格羅斯說。“不——你聽!”
靜電的聲音再次出現。然后,在一陣噼啪亂響中,幾乎難以辨認地,出現了一個聲音,單調平板、缺乏頓挫,那是一種機械的、死氣沉沉的聲音,從他們頭頂的壁掛式金屬揚聲器中傳來。
“……是你嗎,菲利普?我分辨不出你。一片黑暗……那是誰?和你在一起的……”
“是我,克雷默。”他的手指緊緊抓住傳聲器的把手,“你一定要放開控制系統,教授。我們必須回到地球去。你必須放開。”
一片沉默。然后,那個微弱、顫抖的聲音再次出現,比剛才響了一點:“克雷默,一切都很奇怪。但我是正確的。思維意識的結果。必然的結果。我思故我在。保留概念的能力。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我能,教授——”
“我改動了線路、控制系統。我相當肯定……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試著……”
突然,空調開始啟動,隨即又一下子停機。走廊對面有扇門砰地關上。不知道什么東西傳來一聲悶響。幾個人站在那里聽著。聲音從他們的四面八方傳來,開關打開又關上。燈光閃爍幾下滅掉;他們身處一片黑暗中。燈又亮了,同時,加熱器變暗熄滅。
“上帝啊!”溫特說。
水澆在他們身上,那是緊急消防系統。然后傳來氣流的尖嘯聲,一個逃生艙滑脫,空氣隨之呼嘯著進入太空。
艙門砰的一聲關上。太空船陷入一片寂靜。加熱器亮了起來。這次古怪的示范,結束得和開始時一樣突然。
“我能做到所有的事情。”壁掛式揚聲器中傳來沉悶干澀的聲音,“一切都處于控制之下。克雷默,我想和你談談。我一直……一直在思考。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你了。要談的事情很多。你變了,孩子。我們有很多事情需要討論。你的妻子——”
飛行員抓住了克雷默的手臂,“有一艘太空船就在我們旁邊。看!”
他們跑向舷窗。一艘細長的白色太空船正和他們一起移動,與他們保持同步。它的信號燈在閃爍。
“一艘地球追逐艦,”飛行員說,“我們跳船吧。他們會接住我們的。太空服——”
他跑向一個儲存柜,轉動把手。門開了,他把太空服拉出來,放在地上。
“快點。”格羅斯說。他們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穿上太空服,把沉重的外套拉過來罩住全身。溫特蹣跚地走到逃生艙旁邊,站在那里等著其他人。他們一個個走過來。
“我們走吧!”格羅斯說,“打開艙門。”
溫特用力拉動艙門,“幫幫我。”
他們抓住把手一起拉。艙門毫無動靜,拒絕打開。
“拿根撬棍來。”飛行員說。
“誰有引爆器嗎?”格羅斯焦躁地環顧四周,“該死,把它炸開!”
“拉,”克雷默咬緊牙關,“一起拉。”
“你們在逃生艙那里?”那個單調的聲音響了起來,飄蕩在太空船的走廊中。他們抬起頭環顧四周。“我能感覺到附近有什么東西,就在外面。是一艘太空船?你們打算離開,你們所有人?克雷默,你也要離開?真遺憾,我原本希望我們可以談談。也許以后再說吧,等你愿意留在這里的時候。”
“打開艙門!”克雷默說,抬頭瞪著太空船毫無生命的墻壁,“看在上帝的份上,把它打開!”
一片寂靜,仿佛無止境的沉默。然后,艙門非常緩慢地滑開。空氣呼嘯著沖進外面的太空中。
他們一個接一個跳了出去,利用太空服的排斥力把自己推遠。幾分鐘后,他們被拖上那艘追逐艦。當最后一個人被拉進艙門后,他們自己的太空船突然轉向上方,以驚人的速度飛走。它消失了。
克雷默取下頭盔,氣喘吁吁。兩名船員扶住他,把他裹進毯子里。格羅斯小口啜飲著一大杯咖啡,仍然渾身顫抖。
“結束了。”克雷默喃喃地說。
“我得發布警報。”格羅斯說。
“你們的太空船出了什么事?”一名船員好奇地問,“它明顯急著飛走。誰在那上面?”
“我們必須摧毀它,”格羅斯繼續說,他表情嚴肅,“必須把它毀掉。天曉得它——他腦子里在想什么。”格羅斯虛弱地坐在金屬凳上,“我們可真是死里逃生。該死的,我們太輕信了。”
“他的計劃究竟是什么?”克雷默自言自語地說,“這毫無意義。我不明白。”
乘著太空船返回月球基地的一路上,他們坐在餐廳桌邊,喝著熱咖啡,陷入沉思,都沒怎么說話。
“聽我說。”格羅斯終于開口說,“托馬斯教授是個怎樣的人?關于他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克雷默放下咖啡杯,“已經過了十年,我記不起多少事情。印象很模糊。”
他的思緒飄回了多年以前。他和德洛麗絲一起在亨特大學學習物理和生命科學。這所大學規模很小,仍然保留著古樸的校風。他選擇這里,是因為這所大學就在他的故鄉,而且他父親年輕時上的也是這所大學。
托馬斯教授在這所大學里已經待了很長時間,在所有人的記憶中,他一直都在這里。他是個奇怪的老人,大部分時間獨來獨往。他看不慣很多事情,但很少訴諸。
“你還記得什么能幫助我們的事嗎?”格羅斯問,“任何可以為我們提供線索、了解他的想法的事情?”
克雷默慢慢點了點頭,“我記起一件事……”
有一天,他和教授一起坐在學校的小教堂里閑聊。
“嗯,你很快就要離開學校了。”教授說,“你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我估計會參加某個政府研究項目。”
“未來呢?你的最終目標是什么?”
克雷默笑了,“這個問題不科學。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假定所謂的最終目標是存在的。”
“不要只按照既定思路走:如果沒有戰爭,沒有政府研究項目呢?那你會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無法想象這樣一種假設。從我有記憶開始,一直都在打仗。我們已經適應了戰爭。我不知道我會做什么。我想我會調整、適應。”
教授看著他,“哦,你覺得你已經習慣了,嗯?好吧,我對此很滿意。你覺得你能找到一些事情去做?”
格羅斯全神貫注地聽著,“根據這件事你能推斷出什么,克雷默?”
“沒多少。除了他反對戰爭這一點之外。”
“我們都反對戰爭。”格羅斯指出。
“當然。但他離群索居,與世隔絕。他的生活非常簡單,自己做飯。他的妻子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在意大利出生,來美國后把名字改了。他過去常常閱讀但丁和彌爾頓的作品。他甚至有一本《圣經》。”
“非常不合時宜,你覺得呢?”
“是的,他在很大程度上還生活在過去。他找來一臺老式留聲機和一些老唱片,欣賞那些古老的音樂。你也看到他的房子多么過時。”
“有他的資料嗎?”溫特問格羅斯。
“安全部嗎?沒有,完全沒有。據我們所知,他從未參與過政治工作,從未加入過任何組織,似乎也沒有什么強烈的政治信念。”
“確實沒有。”克雷默表示同意,“他每天只是在山間漫步。他喜歡大自然。”
“大自然對科學家很有用,”格羅斯說,“沒有大自然就沒有科學。”
“克雷默,你認為他有何計劃,控制太空船,然后逃走?”溫特說。
“也許他在大腦移植的過程中發瘋了。”飛行員說,“也許根本沒有計劃,毫無理性。”
“但他改動了太空船的線路,他確保自己能保留意識和記憶之后,才同意做手術。最初他肯定制訂了某種計劃。但究竟是什么呢?”
“也許他只是希望活得更長一點兒。”克雷默說,“他已經老了,即將死去。或者——”
“或者什么?”
“沒什么。”克雷默站起來,“我想,等我們抵達月球基地后,我會立即給地球打個視頻電話。我想找人談談這個。”
“找誰?”格羅斯問。
“德洛麗絲。也許她還記得些什么。”
“好主意。”格羅斯說。
“你從哪兒打來?”他成功聯系上德洛麗絲后,她問道。
“月球基地。”
“現在謠言四起。太空船為什么沒有返航?發生了什么事?”
“恐怕他帶著太空船跑了。”
“他?”
“那個老人。托馬斯教授。”克雷默告訴她之前發生的事情。德洛麗絲全神貫注地聽著,“真奇怪。你認為這一切是他提前計劃好的嗎?從一開始就是?”
“我相信是這樣。他當時立即就要求我們提供建構計劃和理論圖解。”
“但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你看,德洛麗絲。你還記得他嗎?你是否還記得什么事能為這一切提供線索?”
“比如什么?”
“我不知道。麻煩就麻煩在這兒。”
德洛麗絲在視頻電話的屏幕上皺起眉頭。“我記得他在后院養過雞,曾經還養了只山羊,”她笑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天山羊跑掉了,在鎮里的主街上轉來轉去?沒有人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
“還有別的什么嗎?”
“沒有了。”他看著她拼命回憶,“我還知道,他希望將來能擁有一家農場。”
“好的,謝謝。”克雷默向開關伸出手去,“等回到地球,也許我會去拜訪你。”
“隨時告訴我情況如何。”
他切斷了聯系,畫面消失,屏幕暗下來。他慢慢走回去,格羅斯正和幾位軍官一起坐在桌邊談話。
“運氣如何?”格羅斯抬頭看過來。
“不怎么樣,她只記得他養了一只山羊。”
“來看看這個詳細的太空圖。”格羅斯示意他走近,“你看!”
克雷默看到記錄標簽瘋狂地移動,許多小白點來回亂跑。
“發生了什么?”他問。
“防御區外的一個中隊終于聯系上了那艘太空船。他們現在正在排兵布陣。看。”
一個黑點正在桌面屏幕上穩定地移動,遠離中心位置,幾個白點在四周形成一個桶形。他們看著那些白點圍繞著黑點排好陣勢。
“他們已經準備好開火,”屏幕旁邊一名技術人員說,“指揮官,我們要讓他們怎么做?”
格羅斯猶豫了一下,“我討厭當作決定的那個人。特別是事涉——”
“那不只是一艘太空船。”克雷默說,“那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正在太空中穿梭的人。我希望我們知道——”
“但必須下達命令。我們不能心懷僥幸。他有可能投向那邊,尤科內人。”
克雷默張大了嘴,“上帝啊,他不會那樣做的。”
“你確定嗎?你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嗎?”
“他不會那樣做的。”
格羅斯轉向技術人員,“告訴他們,動手吧。”
“很抱歉,先生,現在那艘太空船已經逃走了。請您看下屏幕。”
格羅斯低頭看著桌面屏幕,克雷默也從他肩膀后面看過去。黑點突然偏轉一個角度,鉆出白點的包圍圈飛走。白點的陣型被沖破,一片散亂。
“他是個非同尋常的戰術家。”一名軍官說,他一直在觀察黑點的路線,“這是一種很古老的戰術,古代普魯士的戰術,但效果很好。”
那些白點兒正在返航。“遠處有太多尤科內人的太空船。”格羅斯說,“好吧,不能迅速行動,結果就是這樣。”他抬頭冷冷地看著克雷默,“他還在我們手里時,我們就該行動。看看他要去哪兒!”他伸出手指點點那個迅速移動的黑點。黑點來到屏幕邊緣,停了下來。它已經抵達太空圖上這片區域的極限。“看到了嗎?”
現在怎么辦?克雷默一邊看一邊在心里想。老人已經躲開那些巡航艦逃走了。他很警覺,沒錯,他的大腦完全沒問題,也有能力控制自己新的身體。
身體——這艘太空船就是他新的身體。他把自己衰老、干枯、虛弱、瀕臨死亡的身體,換成了笨重的金屬和塑料框架、渦輪機和火箭噴氣機。現在,他很強大,強壯而龐大。這個新的身體比一千個人類的身體更有力量。但它能堅持多久呢?一艘巡航艦的平均壽命只有十年。如果小心維護,也許能達到二十年,然后一些必要的部件就會失效,也沒有辦法更換。
那之后呢,以后怎么辦?如果某些部件失效了,也沒有人能為他修理,他要怎么辦?那就是一切的終結。在太空深處某個寒冷黑暗的地方,太空船慢慢停下,一片靜默、毫無生氣,在外太空無限的永恒中耗盡最后的熱量。也許它會撞上某個荒涼的小行星,爆裂為成千上萬的碎片。
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你前妻什么都不記得?”格羅斯問。
“我告訴過你了。她只記得他曾經養了只山羊。”
“該死,這可真有用。”
克雷默聳了聳肩,“這又不是我的錯。”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會再見到他。”格羅斯低頭看著那個帶標志的黑點,目前它仍然停在屏幕邊緣,“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會回來。”
“我也想知道。”克雷默說。
那天晚上,克雷默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即使月球上的引力經過人工增強,他仍然感到不太習慣,有些難受。他毫無睡意地躺在那里,腦海中閃過萬千思緒。
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教授的計劃是什么?也許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了。也許那艘太空船將一去不返:老人已經永遠離開了,沖入外太空。他們也許永遠搞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如果有的話。
克雷默在床上坐起來。他打開燈,點燃一支煙。這個房間很小,金屬內壁,里面擺著雙層床,這里是月球基地的一部分。
老人曾經想和他談談,交流討論一些問題,但當時一片混亂,他們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離開。太空船急速逃跑,載著他們一起沖向外太空。克雷默咬緊牙關。他們會因為跳船逃生受到指責嗎?他們當時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到哪里去,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他們被困在自己的太空船里,十分無助,旁邊的追逐艦等著接住他們,那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如果再等半小時,那就太晚了。
但老人原本想說什么呢?在當初那段混亂的時間里,承載他們的太空船活了過來,每一根金屬桿、每一條電線都突然有了生命,太空船變成一個活著的生物,一個巨大的金屬生物,那時他打算告訴他什么?
這件事很古怪,令人不知所措。他即使到了現在也無法釋然。他在這個小房間里不安地環顧四周。金屬和塑料擁有生命,這意味著什么?他們突然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活著的生物體內,在它的肚子里,就像鯨魚肚子里的約拿。
它活了過來,與他們交談,冷靜而理智地交談;與此同時,帶著他們越來越快地沖向外太空。墻上的電路和揚聲器變成了聲帶和嘴巴,線路就像中樞神經,艙門、繼電器和斷路器就像肌肉。
他們無能為力,完全無能為力。太空船幾乎一瞬間就偷走了他們手中的控制權,令他們束手無策,只能任其擺布。這種情況不對,這令他感到不安。他整個一生都在控制機器,馴服自然,讓大自然的力量為人類的需要服務。人類種族緩慢進化到現在這個程度,可以操縱事物,使之以恰當的方式運行。而現在卻突然從階梯上跌回地面,臣服于這種令人類成了幼童的力量。
克雷默從床上爬起來。他穿上浴袍,打算找根煙抽抽。就在這時,視頻電話響了起來。
他咔嗒一聲打開電話,“喂?”
監聽員的面孔浮現出來,“地球上來的電話,克雷默先生。緊急呼叫。”
“緊急呼叫?給我的嗎?接過來吧。”克雷默清醒過來,撥開遮住眼睛的頭發,心里突然涌起一陣恐慌。
揚聲器里傳出一個奇怪的聲音:“菲利普·克雷默?是克雷默嗎?”
“是的。說吧。”
“這里是地球,紐約中央醫院。克雷默先生,你妻子在這里。她在一次事故中受了重傷。她讓我們給你打電話。你是否能——”
“傷得有多重?”克雷默抓住視頻電話,站了起來,“很嚴重嗎?”
“是的,很嚴重,克雷默先生。你能到這里來嗎?越快越好。”
“好的。”克雷默點頭,“我會過去的,謝謝。”
連接中斷,顯示屏變暗。克雷默等了一會兒。然后,他按下按鈕。顯示屏再次亮起。“你好,先生。”監聽員說。
“我可以立即上船回地球嗎?是緊急情況。我的前妻——”
“八小時內沒有太空船離開月球,你必須等下一班。”
“我還能做些什么?”
“我們可以向經過這一區域的所有太空船廣播,幫你提出請求。返回地球修理的巡航艦有時會路過這里。”
“你能替我廣播嗎?我這就去基地。”
“好的,先生。但目前這個區域可能沒有太空船。只能看運氣。”顯示屏暗下去了。
克雷默飛快地穿上衣服。他一邊披上外套,一邊匆忙走出電梯。片刻后,他跑過會客廳,穿過好幾排空蕩蕩的書桌和會議桌。門口的衛兵退到一旁,他跑到外面寬大的混凝土臺階上。
陰影覆蓋了月球表面,下方的發射場籠罩在一片黑暗中,黑色的虛空,無邊無際,混沌一片。他小心翼翼走下臺階,沿著場地邊上的斜坡朝控制塔走去。一列微弱的紅燈為他指明了道路。
兩名士兵在控制塔腳下攔住了他,他們荷槍實彈,站在陰影中。
“克雷默?”
“是的。”他臉色一亮。
“你的請求已經被廣播出去了。”
“運氣怎么樣?”克雷默問。
“附近有一艘巡航艦與我們聯系。它有個噴氣機壞了,正要離開前線,慢慢飛回地球。”
“很好。”克雷默點點頭,一陣輕松感席卷他的全身。他點燃一支煙,也給每個士兵發了一支。士兵們紛紛點起煙。
“先生,”一名士兵問,“關于這艘實驗太空船的說法是真的嗎?”
“你指什么?”
“它活了,然后跑掉了?”
“不,不完全是。”克雷默說,“它使用一種新型控制系統代替約翰遜裝置,但未能進行恰當的測試。”
“但是,先生,有一艘巡航艦曾經接近它,我的一個朋友說,這艘太空船的行為很有意思。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這讓他想到以前在地球上華盛頓州釣鱸魚時,那條聰明的魚也是這樣逃走的——”
“那就是來接你的巡航艦。”另一名士兵說,“看!”
一個模糊不清的龐然大物正慢慢降落在發射場上。他們幾乎什么都分辨不出,只能看到幾排小小的綠色信號燈。克雷默凝視著那個影子。
“最好快點兒,先生。”士兵說,“他們不會在這里停留很長時間。”
“謝謝。”克雷默大步穿過發射場,朝著矗立在他面前的黑色輪廓走去,這艘巡航艦幾乎與整個發射場同樣寬。活動舷梯從巡航艦的一側放下,他緊緊抓住。舷梯開始上升,沒過一會兒,克雷默已經進入艙內。艙門在他背后關上。
他爬上樓梯來到主艙時,渦輪機發出一陣轟鳴,離開月球,飛入太空。
克雷默打開主艙的門。他突然停了下來,吃驚地環顧四周。眼前一個人也沒有。這是他們之前逃離的那艘太空船。
“上帝啊。”他說。他認清了事實,因震驚而感到麻木。他在一張長凳上坐下,腦袋里一陣眩暈,“上帝啊。”
飛船發出轟鳴沖入太空,把月球和地球拋在身后,每分每秒都離得越來越遠。
而他完全無能為力。
“所以,是你打的電話,”他終于開口說道,“是你通過視頻電話聯系我,而不是地球上任何一家醫院。這些都是計劃的一部分。”他抬起頭看著周圍,“而德洛麗絲實際上——”
“你的妻子很健康。”壁掛揚聲器發出單調的聲音,“這是一個騙局。我很抱歉以這種方式欺騙你,菲利普,但我只能想到這個辦法。再過一天你就要返回地球。如無必要,我不希望再留在這個區域。他們確信我已經去了外層空間,所以我留在這里不會有太大的風險。但被抓到也是遲早的事情。”
克雷默緊張地抽著煙,“你打算做什么?我們要去哪里?”
“首先,我想和你談談。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討論。你和其他人一起離開我時,我感到非常失望。我本來希望你能留下。”那個干澀的聲音輕輕笑了,“還記得我們過去是怎么聊天的嗎?你和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太空船正在加速,以驚人的速度沖進太空,穿過防御區最后一部分,跨越邊界。克雷默感到一陣惡心,彎下腰忍了一會兒。他站直身體后,墻上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很抱歉這么快完成加速,但我們仍處于危險中。片刻之后我們就自由了。”
“尤科內人的太空船呢?他們不在這里嗎?”
“我已經從他們手中逃脫了好幾次。他們對我感到很好奇。”
“好奇?”
“他們能感覺到我是不同的,更類似于他們的有機太空雷。他們不喜歡這一點。我相信他們很快將會開始撤離這個區域。顯然,他們不想和我扯上關系。這是個奇怪的種族,菲利普。我希望能近距離地研究他們,試著從他們那里學到一些東西。我認為他們不使用任何無生命材料。他們所有的設備和儀器都是活的,各種形式的生命體。其實他們根本不會制造或建造。制造的概念對他們來說很陌生。他們只會利用現有的生命形式。甚至連他們的太空船——”
“我們要去哪里?”克雷默說,“我想知道你要帶我去哪里。”
“說實話,我不確定。”
“你不確定?”
“有些細節我還沒有搞明白。我的程序中還有幾個模糊點。但我認為,我很快就能解決這些問題。”
“你的計劃是什么?”克雷默說。
“事實上很簡單。但你不想進入控制室坐下來嗎?座椅可比金屬凳舒服多了。”
克雷默走進控制室,坐在控制面板前。看著這些毫無用處的儀器,他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怎么了?”控制面板上方的揚聲器發出刺耳的聲音。
克雷默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無能為力。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你會責怪我嗎?”
“不,不,我不會責怪你,但你很快就會拿回控制權。別擔心,以這種方式帶你離開只是權宜之計。我考慮得不夠全面。我忘了會有人下達命令,一見我就開火。”
“那是格羅斯的主意。”
“我倒不會懷疑這一點。那天在我家里,你剛一開始描述你的計劃,我腦海中立即涌現出我的設想、我的計劃。我馬上發現,你錯了,你們這些人根本不了解大腦。我意識到,把一個人類大腦從有機物構成的身體中移植到復雜的人造太空船中,并不會丟失大腦的智慧或能力。一個人思考的時候,才稱其為‘人’。”
“認識到這一點后,我發現有可能實現一個古老的夢想。我們最初相識的時候,我就已經很老了,菲利普。早在那時,我的壽命就已接近終點。我已毫無期待,只剩下等待死亡,然后我所有的思想都會消失。我在這個世界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一絲也無。我的學生們一個個從我身邊走向這個世界,參與大型研究項目,尋找更好的、更強大的戰爭武器。”
“這個世界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戰事不斷,最初是自己內部的戰爭,然后是火星人,再然后是半人馬座比鄰星上這些我們一無所知的生物。人類社會已經使戰爭發展為一種文化習俗,就像天文學或數學一樣。戰爭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一種畢生的職業、一個受人尊重的行業。聰明機靈的年輕男女投身其間,用肩膀扛起戰爭的車輪,就像古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12]時代的奴隸一般。一直都是這樣。”
“但這是人類的天性嗎?我不這么認為。沒有什么社會習俗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有很多人類群體不曾投入戰爭;愛斯基摩人根本不明白這個概念,美國印第安人也一直不怎么理解。”
“然而,這些持異議者都被消滅了,單一的文化模式被建立起來,并成了整個地球的標準。現在,這種想法已根深蒂固。”
“但如果有朝一日,我們能找到并掌握另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不是像現在這樣集結軍隊派往——”
“你的計劃是什么?”克雷默說,“我知道這個理論。你曾經在一次演講中講過。”
“沒錯,我記得是在一次關于植物選擇的演講中順便提過。你來找我提出那個建議時,我意識到,也許我的設想可以成為現實。如果我的理論是正確的,戰爭只是習慣,而非天性,建立一個不同于地球的社會,盡可能減少來自地球的文化傳統,這個社會也許會走上不同的發展方向。如果它沒有被我們的觀點同化,如果它能從另一個不同的起點出發,也許就不會走到和我們一樣的地步:一條死胡同,眼前除了規模越來越大的戰爭什么也看不到,最終只會剩下一片廢墟,滿目瘡痍。”
“當然,首先必須有個觀察者來指導這次實驗。危機無疑會迅速來臨,很可能就在新移民的第二代。幾乎立即就會出現殺人兇手,就像《圣經》中的該隱。”
“你看,克雷默。如果我停在某個小行星或衛星上,大部分時間保持靜止,估計我可以繼續運轉大概一百年時間。這段時間足夠了,足以讓我看到新移民地的方向。在那之后——嗯,之后將取決于移民地本身。”
“當然,這也無妨。人類終究會親自掌控一切。一百年后,他們的命運將掌握在自己手中。也許我錯了,也許戰爭不僅僅是一種習慣。也許這確實是宇宙的法則,生命要作為群體生存下去,必然會出現群體性暴力。”
“但我還是打算這樣做,希望有機會證明我是對的,戰爭只是一種習慣。我們對戰爭太過習以為常,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非常不自然的事情。現在就是地點的問題!我對此仍然有些不確定。但我們必須找到這個地方。”
“這就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我和你一起去考察幾個鮮有人類涉足的星系,一些缺乏商業前景、遠離人類太空船的行星。我知道有一顆行星沒準很合適。‘仙童號’遠征隊在他們最初的手稿中提到過那里。我們可以先去調查一下。”
太空船中一片寂靜。
克雷默坐了一會兒,盯著腳下的金屬地板。地板隨著渦輪機的運轉微微顫動。最后,他抬起頭來。
“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們的觀點只是一種習慣。”克雷默站了起來,“但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了?”
“如果地球上根深蒂固的習俗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你怎么才能讓你的移民地忘掉地球和地球上的習俗,與之一刀兩斷?這一代人會是什么樣子,最早一批發現移民地的人?我想你說得沒錯,下一代人會擺脫這一切,如果——”他咯咯笑起來,“上面有一位老人教會他們別的東西。”
克雷默抬頭看著墻上的揚聲器,“如果按照你的理論,這一代人無法獲得拯救,只能從下一代開始,你怎么才能讓人們離開地球,與你同行?”
墻上的揚聲器沉默下來,然后發出一陣微弱單調的輕笑聲。
“你令我感到驚訝,菲利普。我們可以找到移民。我們不需要很多人,幾個人就好。”揚聲器中再次傳來笑聲,“我會告訴你我的解決辦法。”
走廊盡頭有一扇門打開。出現一個聲音,一個猶豫的聲音。克雷默轉過身。
“德洛麗絲!”
德洛麗絲·克雷默猶豫不決地站在那里,看向控制室里面。她驚訝地眨了眨眼睛,“菲爾!你在這里干什么?發生了什么事?”
他們兩人面面相覷。
“發生了什么事?”德洛麗絲說,“我接到一個視頻電話,說你在月球上的一次爆炸中受了傷——”
墻上的揚聲器再次發出刺耳的聲音:“你看,菲利普,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們不需要很多人,也許一對夫婦就夠了。”
克雷默慢慢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他悶聲嘀咕著,“只有一對夫婦。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他們兩個人就能搞定,如果還有個人隨時留意,確保一切進展順利。我在不少事情上都可以為你帶來幫助,菲利普。不少事情。我想,我們會相處得很好。”
克雷默咧嘴苦笑。“你甚至可以幫我們給動物命名。”他說,“我想這是第一步。”
“我很樂意。”那個單調、沒有生命的聲音說,“按照我的回憶,我會負責把它們一個個給你帶過來。然后由你負責命名。”
“我不明白。”德洛麗絲渾身顫抖,“他是什么意思,菲爾?給動物命名。什么動物?我們要去哪里?”
克雷默慢慢走向舷窗,雙臂交疊靜靜地站在那里,凝視窗外。太空船外閃爍著點點星光,仿佛無數煤塊在黑暗的真空中燃燒。行星、恒星、星系。無窮無盡,難以計數。眾多世界構成的宇宙。無數顆星球正等著他們,在黑暗中閃爍。
他轉身離開舷窗。“我們要去哪里?”他微笑看著他的前妻,她站在旁邊,又緊張又害怕,一雙大眼睛十分警覺。“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他說,“但在某種意義上,現在這似乎并不重要……我開始理解教授的觀點了,重要的是結果。”
幾個月以來,他第一次伸手摟住德洛麗絲。起初,她有點兒僵硬,眼睛里仍然能看得出緊張害怕。但突然,她放松下來靠在他懷里,淚水打濕了她的臉龐。
“菲爾……你真的認為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你和我?”
他給了她一個溫柔的吻,然后是充滿熱情的吻。
太空船飛速掠過茫茫無際的、永恒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