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安醒了過來。她躺在床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由創始之初就開始存在了一般，然而并不是這樣的。她微微抬起頭，看見了她所熟悉的有著灰色調裝飾的實驗室，頭頂上的臺燈微微發出冷色調的光。米安想起了什么，微微打了一個寒顫：多少年以前，在她剛剛被制造出來時，情景也是這樣的，絲毫沒有變化。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躺在這里。前一秒她還在地球上，跟著光族去攻打自己失控的同伴，下一秒她就躺在了熟悉的實驗室里，身上一點感覺都沒有。

實驗室的門被輕輕滑開了，一個高大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他有著和實驗室的顏色一模一樣灰色的頭發和灰色的眼睛，腳步沒有聲音，神情嚴肅中又透露著一絲絲急切。

米安看到了他，安心下來。那是光族的工程師普克，是她所信任的老朋友。普克走過來時米安看見他的袖口上沾染了一點不知是紅土還是人血的污漬，但她并沒有在意——畢竟剛剛還在打仗。

“醒啦，路西法？”普克靠近床邊，用手揮了揮，床的上半部分起來了一點，剛好讓米安舒適地躺著。

“結束了？”

“結束了。”

“秦......你們對他做何處理？”

“我們強制性撤回了他的假體，將他封存在地球的深海中。”

“你要負責？”

“負全責。畢竟是我在基因設計上的偏差才導致叛亂的發生。”

“那我呢？我和秦溫也是你設計的，也會出現那樣的偏差嗎？”

普克有些煩躁起來。在房間不停地踱著步：“本來在設計過程中我就有發現已知的缺陷，但是因為假體的基因程序已經設計完成，再改又要花很多道工序，當時光族的藍圖計劃沒有給我太多的時間，所以我只是在設計拉斐爾的時候把缺陷稍微修正了一下。至于你，”普克停了下來：“設計你則又是好久之后了。”

“我明白，但我還是有一點不爽，因為這次事故是人為因素導致的。”

“對于米迦勒的事情我很抱歉。同時我不應該拉著你參戰。你還是個孩子。你知道，我設計你身體的基因程序的時候，并不是以戰爭為目的——你不知道你為什么躺在這里吧。”普克抓了抓頭發。

“不知道。”

“你在戰爭的時候被人絆了一跤，爬起來的時候被我們的人誤傷，直接穿了膛，打碎了核心驅動器。我剛剛給你換了一個。”

米安扯開一點領口，看見自己半透明的胸膛中微微閃著白光的核心驅動器，安下心來。

“艾爾默說了什么嗎？就是關于戰爭的事。你是光族最頂尖的生物工程師，他不可能用很嚴重的方法治你的罪。”

“只是會一些修修補補的小活罷了。那個，路西法，我先走了。說起艾爾默，他等會好像要來，你可以先查看一下翅膀之類的。”普克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又是這副德性。”米安罵罵咧咧地從床上跳了下來。她攏了攏自己黑色的長發，費力地將自己的翅膀展開。她的翅膀平時是植入后背的六個微縮裝置，在需要的時候會啟動，在米安的身后像真菌一樣編織出一個網絡，最后成為翅膀的形狀。光族的翅膀是白色的，唯有米安是黑色的。雖然有三對翅膀，但是米安不太喜歡累贅。只有在做長途飛行的時候，米安才會用上她全部的翅膀。在編輯米安的時候，艾爾默說三對黑色的翅膀將會是萬眾矚目之處，剛開始普克不讓，但是后來艾爾默揪著普克的尖耳，硬是讓普克把米安的翅膀改成了黑色。

這件聽起來就不靠譜事還是秦淵告訴米安的。

米安舒展開她的黑色翅膀，做了幾次扇翅，她感受到了驚起的風在翅膀的每一個空隙間游走，最后化為鋒利的氣旋，作為上升的動力，但是米安現在沒有打算要飛起來。她擦拭著她的翅膀尖，一如既往的堅硬而又銳利。就在這時候，門又被滑開了，艾爾默走了進來，連同著秦溫一起。秦溫低著頭，文文弱弱的樣子，琥珀色的眼睛讓人看不透，但是他的表情又顯示出他的懊惱和失望。他抬起頭，看到了米安，表情又變得生動起來了。

“哇！嫂子！你可擔心死我了！！！”秦溫直接向米安撲了過去，米安趕緊把鋒利的翅膀收了起來，抱住比自己還要高一個頭的少年。“秦溫......都說了不要叫我嫂子了，我比你小啊，聽起來總是怪怪的。”

“好吧，米安，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我當時在你旁邊，看你被人絆倒了，本來想扶你起來，但是你又自己起來了，我剛剛想過去叫你，就看見你直接倒了下去，血流了一地都是！我抱你起來的時候發現你的核心驅動器都不發光了，我還以為你死掉了！”秦溫滔滔不絕地說著，米安拍著他的背，但是沒法讓他安靜下來。

艾爾默一言不發的坐在了床邊，調出了一個懸浮著的終端，正在發著什么東西。他是光族目前的管理者，從外表上看年紀尚輕，但是米安知道他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普克出生之前他就已經在擔任決策者的職位。光族是純粹的精神體，無法感受彼此的他們終于在存在了無限長的時間內靠著甲-A級文明的幫助發明了假體。光族的假體是可以更換的，性能不夠了就丟棄不用，被回收后直接再制造。光族的工程師們每時每刻都在研究延長假體壽命的方法。至少在米安看來，他們做得很好——米安自從被制造出來，還沒有看過艾爾默更換過假體。至于米安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假體——一個有意識的，被作為藍圖的假體。至少米安認為自己是這樣的。

米安有一些好奇，她問艾爾默在和誰聯系。艾爾默抬起頭來。

“亞凡。還有白沐邱。”

“為什么要聯系白沐邱？”米安有些緊張起來。

“你換了一個核心驅動器，這事要跟她說一下。”

“沒說原因吧？”

“沒有。”

“那就好。”

這時秦溫冷靜了下來。他略微思量了一下，開了口：“對了，我們有件事要告訴你。米安，我們恐怕要離開地球了。”

“我們？我們現在在哪里？是我記得的月球上的那個實驗室嗎？還是說所有實驗室都長得一摸一樣？”米安有一點驚訝。

“路西法，‘我們’指的是整個月球。你現在是在原先那個實驗室里沒錯。我聯系亞凡，在修復好防護層之后的兩個地球時之后起航。”

“為什么要離開？艾爾默，我們真的非走不可嗎？”米安爭辯著。雖然她對地球沒有太多的留戀，但是在光族的上層決策者中，只有她總管著這整個名為地球的行星，而且她已經習慣了在這顆星球的表面看到的地球細節，色彩繽紛的。有時候她也會下去，以人類的身份和失格者們交流，被人類假體和缺乏的因子局限著的他們發明的各類精巧小玩意總是讓她驚訝不已。

艾爾默嘆了口氣，讓米安坐下。

“拉斐爾，給她看一下，現在月球的防護層。”

米安看見了秦溫的終端上顯示防護膜的狀況，倒吸了一口冷氣：“你們本不應該讓秦淵掌握高能粒子武器！”

“在米迦勒發動叛亂之前，他是一個很好的武器研究者。”艾爾默看向秦溫，后者臉上似有似無的流露出一絲自豪，但是又立刻消失。秦淵掌管著光族的戰爭需求，光族頂尖的戰略和頂尖的設備基本都是他一手研制出來的。但也正因為如此，也只有他的反叛，能夠引起光族內部一場跨越星球的戰爭。

“人類......參加了反叛的一方對嗎？”米安問道。

“對。人類的數量很少，每一個都可以承載相當一部分是失格者的精神體，被流放的失格者也完全可以控制他們。如果不是地球上因子稀少，失格者們可能會在米迦勒叛變前就采取行動。”

“所以他們失敗的原因呢？只是因為因子的數量阻礙了他們的行動嗎？”

“不，其實這也許只是僥幸，”秦溫說道。“在我抱著你離開戰場之后不久就聽聞哥哥被成功控制住了。”他看了看米安，繼續說道：“我覺得有可能是你的受傷讓他分了心，米安。”

“這樣也好。對了，以現在月球的狀態，能夠起航嗎？”米安把那些讓人不安的念想從腦海中甩開，轉移了話題。

“我們戰時已經向母星發布了援助請求，援助部隊會運來一些高密度的金屬材料來補充防護層的缺失。”艾爾默說道。

“但是被轟出去的月巖有好大一部分都進入了地球的軌道，這樣子不會對人類的生活造成影響嗎？”秦溫問道。

“不需要考慮人類了。他們已經不值得去關心了。失格者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光族失望透頂，離開地球后，就讓月球深處維持著所謂的‘轉世’裝置，我們回去母星，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吧。如果說，在接下來的三個宇宙時之內，他們沒有滅亡的話。”說著，艾爾默憤憤地離開了實驗室，剩秦溫和米安在實驗室內相視無言。

還是米安先開了口：“秦溫，剛剛艾爾默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人類為什么會在三個宇宙時之內滅亡？那失格者的靈魂體不也會暴露在有害的宇宙環境里面從而消失嗎？”

“我剛剛查看了一下，援助部隊此刻已經在填充著我們的防護層了。現在地球的表面溫度已經上升了三到五攝氏度，估計是援助部隊推進器散發的熱量和熔鑄金屬的熱量傳導到了地球上。但是，升高了三到五攝氏度的確會影響假體的運作效率，但是也不至于毀滅整個人類吧。而且，艾爾默的妹妹艾默里也是失格者中的一員，艾爾默他們煞費苦心設計人類就是為了將失格者們流放在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不可能說就這么隨便的毀于一旦。”

“......”米安小聲說著：“月球要離開地球也只是放棄和地球之間的物理聯系，我剛剛好像看到了艾爾默的終端上有一副近地軌道示意圖，那艾爾默并沒有打算直接遠離地球，而是打算繼續監視著人類，但如果是人類滅亡，那就沒有了監視的必要，所以說他們并不會滅絕，艾爾默應該只是圖一時嘴快，畢竟他妹妹還在下面。但是月球離開地球的過程最終必定會對地球有一定的影響。”

這時秦溫的嘴微微動了動。

“秦溫，你說什么？”米安問道。

“潮汐。”

“那就是......大洪水？”米安茅塞頓開。大洪水會淹沒絕大多數叛亂的人類，而住在高海拔地區的人基本沒有接觸到正常地區失格者們通過假體來傳授的技術和智慧，盡管他們自己也是失格者的載體，但是選擇在高山上生活的失格者們基本是沒有控制假體的欲望的。他們心滿意足的沉睡著，任憑高山上的人類吸風飲露得以存活，自己則從地球的空氣中吸收著那一點點剛好只夠維持生命的因子。他們不像平原地區的失格者們整天地驅使著他們的假體——人類，來試圖反抗光族對他們的處決。這些失格者們雖被流放，但是很讓光族放心。

“是的，大洪水。我剛剛計算了一下，月球離開地球的時候大洪水會持續約一百二十個地球天，然后快速退去，海拔約為一千兩百二十米左右，足以淹沒......”秦溫不想再說，他打了一個寒噤。

“淹沒大部分文明。”米安接了上去。“這不公平。即使人類只是有一點知覺的假體，即使失格者觸犯了忠誠的底線，也不應該讓他們在這個星球上創造的輝煌文明毀于一旦。”

“我現在好像知道哥哥叛變的原因是什么了......”

“是啊，也許他早就料到中要有這么一天，月球要離開地球，造成災難。他只是想阻止這一切，但卻讓這來得更快了。秦溫，我們現在能做些什么？”

“快，米安，趁航行還沒開始，我們下去地球一趟。”秦溫說著，拉著米安的手就往實驗室外沖了出去。米安阻攔不及，也就隨著他把自己帶了出去。離開月球之前，米安拿起兩套黑色的寬松斗篷，給自己和秦溫披了上去。

三分鐘后，他們到達了地表。

秦溫和米安披著黑色的斗篷匆匆下了小型飛行器。米安的腳一沾到地，就感覺比之前來的時候要熾熱了很多。她抬起了頭，只見那從前被人類稱之為“天”的美麗灰色星球的旁邊出現了好幾個明亮的光點，米安知道那是前來援助的運輸部隊。月面上的巖石已經停止了墜落，天也不再像前幾天像秦溫描述的一樣滿是火光和燃燒著的紅色巖石墜落的場景。

米安知道降落地點的附近有一條河，她用眼睛搜索著它的存在。她看見了一條血色的河流，河流里滿是殘肢斷臂和碎裂的人體，也有紅色的月巖。米安停下了腳步，躊躇了一會兒。秦溫看見米安在發愣，尖尖的耳朵也從斗篷里冒了出來，于是他輕輕用手將斗篷重新為米安遮上耳尖，他看見她金色的瞳仁中滿是迷茫和惶惑，雪白的額頭上又出現了幾絲凌亂的頭發。他的內心深處動了動。這位可敬的少女啊，她愿意為了整個光族的需要去義不容辭的與自己的愛人相敵對——而現在已經被封存在暗無天日的海底深處的最初的亞當啊，只怕是還要在那里待上幾百個世紀。雖然這幾百個以地球時間計量的世紀在光族的生命中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但是相思之苦必將困擾著這一對戀人，直到叛逆者被最終釋放的那一天，他才能得到最終的救贖。而這一切，必將在漫長的時間內有著許許多多的變數。不過秦溫相信他們的愛情堅如磐石。這不僅是使命的需要，更是兩個境遇相似的人的惺惺相惜。

讓秦溫從感慨中清醒過來的是米安輕輕扯著他的斗篷。

“喂，秦溫，我們快走吧，現在興許還來得及。”

“哦，好，好的。”秦溫趕緊跟上正在大步流星向前走著的米安。

“我們要怎么做？”米安問道。

“通知一個人，叫他準備上船。”

“船？什么船？”米安停了下來。

“別停啊，米安。這人我認識。我在終端上給你這個人的位置，我去找所有動物的一公一母，你去叫他制造一個方舟。快過去吧，他會聽話的。”秦溫拍了拍米安的頭后就一把扯開斗篷，伸展開三對潔白的羽翼就想直沖云霄，結果斗篷掛在秦溫的腿上，把秦溫絆了一跤。米安看著他狼狽的樣子禁不住想笑。

過了那傳說中的制造方舟的一百二十年后（在秦溫的幫助和米安的監督下其實只有半個地球天不到），米安和秦溫回到了月球。七個地球天以后，月球正式向近地軌道起航。

洪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