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最盛京都，江南則為白城，而白城因白家而得名。雖然如今白家早已遷至上京，只是在這白城，亮出名號來依舊能多得幾分尊敬。

城里有一條繁華的街市，街市上最熱鬧的是一家客棧，名為風云客棧，客棧里有個說書的，沒有名姓，眾人只喚他青須先生。

此人一把白須，青絲染雪，慈眉善目，一大把年紀卻精神矍鑠，一雙虎目炯炯有神。朝堂草野、各路英豪、傳奇怪談、新聞舊事，凡此種種，皆能說出百般趣味。

掌柜的只稱他先生，偶爾有人來找他，也聽的一聲孫先生。

他歲數已經不小，身旁卻始終無人。一人獨來獨往，單肩背個小木箱，里面是是說書的家伙事兒。

若問起他的行蹤總能得到些模棱兩可的答案，似乎只有風云客棧才是固定地點。

而今日的風云客棧似乎格外熱鬧，甚至可以說是人滿為患。

孫先生絲毫不露怯色，一拍撫尺，折扇一展，便開口講了起來。

“天下絕學皆在手，入地上天四海走。無心總惹閨中意，是小鬼閻王不敢留！曾——”

“又是顧七？！那一年鳳城主也一戰成名，不如說說鳳城主？”下面有人喊道。

“是啊！顧七這些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旁邊人也插嘴。

“欸！你們知道嗎？他辭官啊，據說因為長得太好看！那公主妃子都愛上了他，為了躲這桃花債才辭官的哈哈哈哈……”

“這你也信，八成是他長得太丑，怕嚇到了人！”

“欸這位小公子，我看著你面生啊！”

“哦？本公子來這邊做生意，過兩日就走。就是這江南，似乎并沒有本公子想象的好啊！”說話的白面小生搖著扇子，青緞錦衣繡云紋，水綠罩衫薄紗染，頭戴鑲金白玉冠，腳踩黑緞長筒靴，一眼看去，便知是個世家公子，連那折扇都勾了金。

“嘿！你！”

“客官稍安勿躁，老朽接下來要說的，擔保諸位沒有聽過！”青須先生樂呵呵地開口。

“正好！來！講點兒新鮮的！這顧七，本公子早都聽膩了！”

白面小生“啪！”的一聲收了折扇，在掌心敲了那么一敲。

本來顧七的故事，說上幾天幾夜都說不完的，但孫先生已經說了幾十年的書。

一個人若是要說幾十年的書，再多的故事也總要重復的。

一個不過二十幾歲的人，雖然不再是毛頭小子，卻也不算老，怎么會有這么多事可以講？

可麻煩這種東西，有時候自己不去找，它也會主動上門的。麻煩多了，故事自然也多了。

尤其是他的功夫如此奇怪。

但孫先生卻神秘一笑，“莫急，這件事保證你沒聽過。”

“哦？說來聽聽！”

“白家有個幺子，還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前些日子叫人害死在了京郊別苑的白馬山莊，滿院幾十人，是橫尸遍野、血流成河啊！”

“啊？”

客棧頓時一片嘩然。

“還有呢！你們可知，這名動天下的鬼手飛龍顧七爺，也剛剛慘死！”

“嘭！”

驚聲才起，卻見一聲脆響。

眾人這才注意到角落里坐著個中年男人。

一個看起來就有很多故事的中年男人。

此人十分奇怪，已是四月初，寒冬的凜冽早已散盡，他卻披了一身雪白狐裘。不過即使穿了這么厚，他的身子看起來還是很單薄。

他的臉色慘白，比起那雪白的狐裘也不遑多讓。

劍眉濃黑，鼻梁高挺，微薄的上唇與微厚的下唇恰到好處，沾染了酒液，紅得水潤。他的眼角雖然已經有了皺紋，卻難掩一雙桃花眼的多情和深邃。夾雜著些許白色的長發安靜地伏在肩頭，發梢的小卷帶著異域風情，額前兩綹發絲在春意盎然的風中微微飄動。

更令人稱奇的是那一雙看起來比深閨小姐柔夷還要干凈細膩又柔軟的手了，他的手里卻握著個精致的酒杯，酒杯里是清澈香醇的上等酒液。

可卻依舊讓人覺得這杯子、這酒配不上這雙手。

桌面上很干凈，桌旁卻堆著許多酒壇。

這客棧里很難再找到一張這么干凈的桌子，也很難找到一個人能喝下這么多酒還面不改色。

他的臉上不見絲毫醉意，一雙眼睛十分清醒明亮。

他坐在那里，雖然看起來十分孱弱，可卻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氣勢，若非身后的那人來填酒，旁人甚至難以注意到這八尺壯漢立在身旁，眉眼間盡是恭順和忠誠，像是一只馴養的雄獅。

這樣的人不引人注目時，只有在他刻意收斂，不想叫人發現。當他想讓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時，就會像太陽一樣耀眼。

“區區小店，竟然能得逍遙閣閣主蒞臨……”孫先生開口笑道。

原來此人就是逍遙閣閣主霍逍！

客棧里一時間只剩下孫先生的聲音。

“你說顧七死了？”霍逍打斷他的話。

孫先生臉上笑容一僵，隨即又很快笑道，“閣主許久不曾關注江湖之事了吧！顧七之死已傳了半月有余，死于彩旗門之手。”

霍逍慢慢站了起來，放下了酒杯，踉蹌了一下，撐著留下銀子，離開了。

直到看不見人影了，客棧里才重新喧囂起來。

“那真的是霍逍？”

“誰知道呢？他已經幾十年沒有出現在人前。”

“看來他體弱的確是事實。”

“也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

“聽說逍遙閣除了霍逍，只有顧七可以完好無損地走進去。”

“嘖……”

……

吵鬧中，無人注意到那個酒杯悄然化作齏粉，殘余的酒液一滴滴落在地上。

南有白鳳，北有王謝。

王謝二族曾是京城最富盛名的士族。

如今雖然不負昔日榮光，卻也是豪門望族。

謝家有一女，美名天下揚。

“*滿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劍一杯茶。羽衣常帶煙霞色，不惹人間桃李花。臥云仙子果然不負盛名。”

“原來是霍先生。”女人輕輕笑著。這一笑，連滿屋的桃花都失了顏色。

她身上有一種奇特的氣質，不是簡單外表上的美麗，而是一種有良好出身和家教的清貴優雅，即使是說笑，也不曾顯出狼狽和失禮，一顰一笑皆是風情。

如水中蓮，總是吸引著人，卻叫人不敢親近。

“你怎么認得出我來？”霍逍手里拿著一方絲帕掩唇咳著，隱約可見唇上的血跡。

謝婉言不由得心生同情。

女人向來感性，她們的同情憐憫總比男人多，這實在是個美好而危險的品質。

她嘆了口氣，“霍先生出了逍遙閣已經傳遍了江湖，尤其您近來似乎更加體弱了。”

霍逍下意識蹙眉，沉默了幾秒才接著道，“我聽說……顧七之前有來找過你。”

謝婉言又嘆了口氣，眉眼間迅速堆起了濃重的愁緒和擔憂，“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我本不想說，也不知道怎么說，可又不能不說……”

“沒關系，你可以慢慢說，如果這里說不方便，便隨我回逍遙閣。”

謝婉言看著他，搖了搖頭，“霍先生，想要你命的人不比顧七少，我想象不到他會死，他的身手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怎么會死？可他還是死了！您呢？您的身體不好，比起顧七，看起來就像……”

“就像一只病貓。”

霍逍短促地笑了一聲，“雖然我看起來沒有幾天好活了，可我還是活了很久，就算故意想死，老天卻也偏偏不讓我死。”

謝婉言安靜地看著他，漂亮的眼睛里是動人的溫柔和愛惜。

這樣的男人實在不多。

偌大的江湖，能有幾個人為朋友不顧一切到這種地步呢？

逍遙閣三個大字鑲嵌在樓閣之中。

瓊樓玉宇、雕梁畫棟、精巧繁雜。

這就是逍遙閣。

沒有人能不經主人允許還能完完整整地闖進去。

閣主霍逍一雙巧手，只要錢給夠，什么他都能做出來，上至皇宮密室，下至地宮牢房都是他一手設計出來的。

他做出的人皮面具可以說是天下最栩栩如生，最精巧的。

什么東西到了他手里，第二天就能做出一堆以假亂真的仿制物。

足夠欺騙其他所有人的以假亂真。

而只有霍逍本人以及非常熟悉他的人，才能發現霍逍刻意留下的記號。

然而霍逍的朋友很少，熟悉他的人更少，非常熟悉他的人則更是難尋。

他幾乎沒有朋友，雖然大批人和組織想要殺他，憑著這逍遙閣的機巧，他依舊好好活到了現在，還活得逍遙自在，只要不出逍遙閣，沒人動的了他。

才是初春，天氣還算不錯。

霍逍坐在書案前，慢慢地伸出手來泡著茶，瘦弱的身子裹在狐裘披風里，顯得瘦弱得可憐。

所謂慧極必傷，強極則辱，情深不壽，沒人知道霍逍的過去，可他看起來偏偏是一副風流多情的樣子，而他的眼睛也常常是憂郁悲傷的，總讓人忍不住去同情，去猜測他的過去究竟是怎樣的令人心碎。

自他成名，就沒有人見他離開過逍遙閣。

二十年間，他不曾婚娶，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孤孤單單的，只有個不知名的管家，還有四個下人。

這幾個人，無一例外，全都難辨深淺。

初春的風中還有些許涼意，溫潤的水氣是昨夜春風帶雨的洗禮。

水鄉總是這樣溫溫柔柔的，連冬日都不見大雪紛飛、寒風刺骨。

這會讓他的身子好受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