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珊走之后,齊先生也來了。
齊先生對溫見寧很愧疚,難得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
雖然因為發(fā)燒,溫見寧有些聽不清楚,但這種久違了的朦朧絮語讓她感到莫名的安心與溫暖。眼眶不知何時又熱熱脹脹的,人雖昏迷著,淚卻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劃過面頰,在身下的枕巾上洇濕了一小塊痕跡。
齊先生拿著帕子替她一一拭去淚痕,對著昏睡中的溫見寧輕聲道:“人的一生有無數(shù)個‘Hello’與‘Goodbye’,相遇之后有離別,離別之后又有重逢,這就是人生。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先生相信你會想明白的。”
最后這一句,溫見寧聽清楚了。
一直等齊先生離開房間后過了很久很久,溫見寧放在里側(cè)那只攥緊被子的手終于漸漸松開了。但她知道,她的執(zhí)念并沒有完全消失,而是融入了她的骨血里,此生再也不會分離。
想通了之后,溫見寧只覺得胸口的憋悶感也緩緩消散,只是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仍然無法從昏睡的狀態(tài)中掙脫,依舊沒有醒來。
這期間,作為名義上的姐妹們,溫見宛她們也一起來看過她了。
見宛嫌棄屋子里有藥味,來過一次就走了;
見瑜趴在床邊看了一會,覺得沒意思,很快就跑出去找丫鬟們抱她;
只有見繡一個人,之后幾天也經(jīng)常來她的床邊坐下,絮絮叨叨地和她說些瑣事,若是周圍無人,她就小聲地啜泣起來,哭得讓溫見寧有點于心不忍,仿佛見繡是被她弄哭的一般,讓她越發(fā)地想要快點好起來。
或許和齊先生說的一樣,她這場病全是因為想不開而造成的。
溫見寧人一想開了,燒漸漸地退了。
終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她睜開了眼。
此時兩個大人都不在家,她醒了也沒人搭理。
在丫鬟的喂食下,溫見寧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西藥,這才在床上繼續(xù)躺著。
等過一會丫鬟用茶托端了水進來,看見她閉眼躺在床上,還以為她睡了,只好把茶托放在桌子上,自己打著呵欠守在床邊。
畢竟,看著一個昏睡的病人確實是一件很無聊的事。
過了一會,就在這丫鬟昏昏欲睡,眼看就要倒在床邊的時候,換班的人終于來了。
原先那個丫鬟聽到動靜揉了揉眼,埋怨道:“你怎么這么晚才來,我都多守了她好一會了。”
剛來的那個笑嘻嘻的:“剛才蘇絲在下面給我們讀最新一期的《春鶯囀》呢,我剛聽完這不就過來了嗎。”
說著她瞥了一眼床上的溫見寧:“不是說剛才醒了嗎,怎么又睡過去了?”
另一個撇嘴道:“病著的人不都這樣嗎。”
新來的那個問道:“好不容易醒了,要不要叫醫(yī)生過來一趟?”
另一個沒好氣道:“咱們太太和四太太還沒回來,要你自作主張。對了,你快告訴我蘇絲都講了什么?這一回鶯兒到底見沒見到她的表哥?”
溫見寧沒有動,一直閉眼聽著她們講話。
她這幾天雖然昏睡著,偶爾也和現(xiàn)在一樣聽得幾句丫鬟們的閑談。
這群丫鬟的話題天南地北雜七雜八,一會提到來別墅里修過鋼琴的俄國佬,一會說起永安百貨最近的折扣活動,其中夾雜著只有她們才心知肚明的隱語,溫見寧聽得云里霧里,絕大半是聽不懂的。不過剛才她們說的這幾句,恰好是她能聽明白的。
蘇絲是這群年輕女孩中為首的一個,仗著溫靜姝的偏愛,性情有幾分嬌蠻,連對溫見寧她們幾個有時也不全放在眼里。她們來的第一日因為不知曉西餐禮儀,在餐桌上鬧出了不少笑話,在一旁笑話的人而被見宛瞪了的人就是她。
《春鶯囀》是最近在小報上連載的一個俗套的才子佳人式的愛情故事,作者名為弄影閣主人,丫鬟們提到的鶯兒和表哥是里面的男女主人公。
讓溫見寧有些被觸動的是,這個鶯兒和她的身世相仿。她也因故自小養(yǎng)在舅舅家中,和表哥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之后表哥出國留學(xué)之時,鶯兒被父家強行接回,自此再無音訊,一對有情人自此被拆散。后來表哥回國,和家人一起四處打聽鶯兒的下落,終于探聽到了她的消息。此時的鶯兒因為家境敗落,已經(jīng)淪為舞女。
鶯兒因為身份而自相形穢,不肯再見到表哥,于是想盡辦法躲閃,因此兩人屢屢錯過,中間還發(fā)生了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當然,溫見寧對虎生沒什么想法。但她也迫切地想要聽到鶯兒和表哥一家重新見面,仿佛這樣她就能從中得到一點安慰。
剛過來的丫鬟道:“去去去,你不能自己去看,我忙得很。”
原先那個央求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識字,蘇絲脾氣大得很,又不耐煩給人再講一遍,我才不要自討沒趣,你就給我講一講吧,不然我這心里老是放不下。”
溫靜姝養(yǎng)的這群女孩子里面,只蘇絲一個人識字最多。
小報每次被看完后,就被蘇絲一個人霸占了。其余人要想知道小報上講了什么,就只能纏著她問。一定要三請四請,蘇絲才會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而且她只肯講一次,若是錯過了,只能去問別人。
溫見寧想了一想,睜開了眼坐了起來。
兩個丫鬟被她突然起身嚇了一跳,卻聽見溫見寧問道:“你們能給我講一講嗎,我也想聽鶯兒和她表哥家到底怎么樣了。”
二人面面相覷。
上一回,弄影閣主人連載到表哥去舞廳找鶯兒見面,鶯兒正好跟經(jīng)理請假,在兩人快要在經(jīng)理辦公室的緊要關(guān)頭停下了。結(jié)果這一回兩人還是擦肩而過,不過結(jié)尾表哥已經(jīng)找到了鶯兒租房的住址,正要尋上門去,故事連載到這里就戛然而止。
溫見寧只覺得這個結(jié)尾弄得人不上不下的,難受得很。
可要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還要再等一禮拜,因為丫鬟們說,這份小報一周才發(fā)行一次。
講完了故事,丫鬟被溫見寧打發(fā)出去倒熱水了。才一會的功夫,門突然被人輕輕推開。
溫見寧回頭一看,見繡一個人躡手躡腳地從門縫里溜了進來,還隨手關(guān)上了門。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對方一會,見繡才想起她來的目的。
她的神情中帶著一如既往的羞怯,語調(diào)柔柔地安慰溫見寧道:“聽人說你醒過來了,所以我就過來看看你。這幾天齊先生講的課我記了兩份,等你好了,我偷偷地給你。”
溫見寧點了點頭,認真道:“謝謝你。”
一直以來,在溫家三姐妹中,見繡是唯一一個主動對她釋放善意的人。雖然礙于見宛的存在,她也不敢當面對溫見寧好,但她知道,見繡這樣已經(jīng)很難得了。
她不能不領(lǐng)這份情。
見繡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不用謝啦,我是你姐姐,照顧你是應(yīng)該的,不過你不要告訴見宛。她們還在下面等我呢,我先走了。”
說完她就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過了一會,溫見寧才收回了目光合上了眼。
……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溫見寧這一病就將近一個月。她們來的時候是十一月底,可等她徹底病好了時,來到香港后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已經(jīng)悄然而至。
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受英國文化影響最深,舶來的洋節(jié)也成了華人上流社會必然要過的節(jié)日之一。溫見宛她們對外國人的神雖然沒什么敬畏之心,不過這并不妨礙她們興高采烈地去客廳看著傭人們布置圣誕樹,或者去廚房看人烤火雞。
而且她們剛得知一個消息,溫柏青也要從廣州來和她們一起過節(jié)了。
圣誕節(jié)前一天的傍晚,溫柏青終于抵達港口,溫靜姝親自去迎接的。
只是不知為何,卻只讓見宛她們幾個小的則留在家里等著。
溫見寧雖然也和她們一樣在在客廳里百無聊賴地坐著,但心思不在即將到來的溫柏青身上,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放在不遠處漆茶幾上的一份小報上。
新印出來的報紙還隱隱散發(fā)著油墨的味道。
幾個小時前報紙剛送來的時候,溫靜姝她們正好急著去碼頭接溫柏青,沒來得及翻看,丫鬟們也不敢自己擅自拿了先看,就這么隨手放在了茶幾上的攢盒上靜靜地躺著。
若是見宛她們不在,溫見寧也就大著膽子自己上前去看一看。
可溫見宛就在眼前,被她看到了說不定又要找茬,所以溫見寧也只好按捺住上前去看報紙的沖動,安分地坐在那里等著溫靜姝她們回來。
就在她們都要等得不耐煩之際,門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不過一個月沒見,溫柏青的個子又長高不少,人也結(jié)實了幾分,眉宇之間卻比之前舒展許多,想來在廣州那邊住的還不差。
梅珊和溫靜姝對溫柏青要比對女孩子們親熱得多,不僅親自去接,來的當晚為了照顧他,吃的也是中餐,在飯桌上更是沒少給親自他夾肉。
很快,溫柏青面前的碗里就堆了有小山那么高。
見宛她們幾個面面相覷,顯然也看出了大人們對這個哥哥的重視。
而溫柏青只是低頭沉默著吃飯,什么也沒說。
晚飯后,一家大大小小坐在客廳里閑聊。
壁爐里通紅的火跳躍著,映得圣誕樹上掛的星星都亮晶晶的。
見宛鼓起勇氣,拿著童話書撒嬌道:“柏青哥哥,你給我們讀一個故事吧。”
溫柏青抬頭看了她們一眼,接過童話書,選了賣火柴的小女孩這一篇講了起來。
畢竟是圣誕節(jié),應(yīng)景。
至于給妹妹們講圣誕節(jié)這一天有個可憐的小女孩凍餓死在街頭的悲慘故事,會不會給她們留下什么心理陰影,溫柏青沒有考慮那么多。
他要講故事,原本在說笑的梅珊和溫靜姝也停下來聽他講。
客廳里一時靜了下來,只有溫柏青的嗓音回蕩著。
溫見寧雖然也做出傾聽狀,但全程心不在焉,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茶幾上放著的那份小報。——她還惦記著鶯兒和表哥最終有沒有見面呢。
只是這么多人在這里,她也不好意思去拿了看。而且她懵懵懂懂地也知道,要是被梅珊她們知道自己要看這種才子佳人的故事,肯定又要來拿她取笑。
等到故事講完,溫柏青合上書,突然問道:“溫見寧,我剛才講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