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哲學時代:韓非子研究
- 謝無量
- 7019字
- 2021-07-23 14:23:31
第一編韓非學術之淵源
第一章 韓非傳略
古之言政治者數家,至于法家而詳。法家之學,又至韓非而大備。司馬談《論六家指要》曰:“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鄙w韓非不喜陰陽,而好刑名法術之學,親受業儒者之門,而推本于道德,既博稽眾家,求其切實可施諸行事者,著書言治。故中國古代之政治學,至于韓非,大體具矣。以其晚出,所取資多也。今先述其略傳,次及其淵源,次述其學說。
司馬遷以老、莊、申、韓,合在一傳,而論之曰:“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鄙w古之名學者,以道家為最先。雖起自黃帝,要至老子以來,其學為有傳也。韓非雖兼綜諸家之長,而尤遠推本道德之意。故太史公獨敘申、韓于老、莊之后,亦以其所源者遠與?今次韓非傳略,一以《史記》及《韓非子》書為本。
《史記》曰:
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與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為不如非。
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于是韓非疾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實之上。以為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胄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余萬言。
然韓非知說之難,為《說難》書甚具,終死于秦,不能自脫?!墩f難》曰: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之難也,又非吾辯之難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于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實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若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而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善議以推其惡者則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亡,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是者身危。夫貴人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彼顯有所出事,乃自以為也,故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強之以其所必不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與之論細人,則以為鬻權。論其所愛,則以為借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徑省其辭,則不知而屈之;泛濫博文,則多而久之。順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敬,而滅其所丑。彼自知其計,則無以其失窮之;自勇其斷,則無以其敵怒之;自多其力,則無以其難概之。規異事與同計,譽異人與同行者,則以飾之無傷也。有與同失者,則明飾其無失也。大忠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排,乃后申其辯知焉。此所以親近不疑,知盡之難也。得曠日彌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交爭而不罪,乃明計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伊尹為庖,百里奚為虜,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猶不能無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則非能仕之所設也。
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且有盜?!逼溧徣酥敢嘣啤D憾笸銎湄?。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昔者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問群臣曰:“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其思曰:“胡可伐。”乃戮關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而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此二說者,其知皆當矣,然而甚者為戮,薄者見疑。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矣。
昔者彌子瑕見愛于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至刖。既而彌子之母病,人聞,往夜告之。彌子矯駕君車而出。君聞之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而犯刖罪。”與君游果園,彌子食桃而甘,不盡而奉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彌子色衰而愛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嘗矯駕吾車,又嘗食我以其余桃?!惫蕪涀又?,未變于初也,前見賢而后獲罪者,愛憎之至變也。故有愛于主,則知當而加親;見憎于主,則罪當而加疏。故諫說之士,
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之矣。
夫龍之為蟲也,可擾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太史公于韓非書,獨著《說難》,豈非以其文章之工耶?自墨子作《辨經》,且立論表之法,后之學者多宗之。魯勝以為荀卿、莊周,雖毀名家,而辯言正辭,則不能外。故韓子既博綜眾學,或又取于墨子辨言正辭之法,是以善分別事理,以盡人情。其文章在諸法家中,尤為深切粲然者矣。揚雄《法言》論《說難》曰:“或問:‘韓非作《說難》之書,而卒死乎說難。敢問何反也?’曰:‘說難,蓋其所以死乎?’曰:‘何也?’曰:‘君子以禮動,以義止。合則進,否則退。確乎不憂其不合也。夫說人而憂其不合,則亦無所不至矣?!唬骸f之不合非憂耶?’曰:‘說不由道,憂也。由道而不合,非憂也?!睋P子純主儒術,故非《說難》。
《史記》又曰:“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匾蚣惫ロn。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赝跻詾槿?,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p>
今《韓非子》書,首列《初見秦》第一,次之以《存韓》第二。《初見秦》篇亦見《戰國策》,以為張儀初見秦之詞。且其間言舉趙亡韓之策,與次篇《存韓》之意不類。豈非初至秦,故先為秦破從并天下之略以嘗秦王,及其相重,乃進存韓之說耶?卒以此為李斯所構至死。《存韓》篇是后人綴緝,故具載李斯之奏。然可以見李斯忌非而間之于秦王之事實也。今略去《初見秦》語,獨著《存韓》篇如下:
韓事秦三十余年,出則為捍蔽,入則為席薦。秦特出銳師取韓地而隨之,怨懸于天下,功歸于強秦。且夫韓入貢職,與郡縣無異也。今日臣竊聞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夫趙氏聚士卒,養從徒,欲贅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則諸侯必滅宗廟,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計也。今釋趙之患,而攘內臣之韓,則天下明趙氏之計矣。
夫韓,小國也,而以應天下四擊,主辱臣苦,上下相與同憂久矣。修守備,戒強敵,有蓄積,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韓,未可一年而滅。拔一城而退,則權輕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韓叛則魏應之,趙據齊以為原。如此,則以韓、魏資趙假齊,以固其從,而以與爭強,趙之福而秦之禍也。夫進而擊趙不能取,退而攻韓弗能拔,則陷銳之卒勤于野戰,負任之旅罷于內攻,則合群苦弱以敵而共二萬乘,非所以亡趙之心也。均如貴人之計,則秦必為天下兵質矣。陛下雖以金石相弊,則兼天下之日未也。
今賤臣之進愚計:使人使荊,重幣用事之臣,明趙之所以欺秦者;與魏質,以安其心,從韓而伐趙。趙雖與齊為一,不足患也。二國事畢,則韓可以移書定也。是我一舉,二國有亡形,則荊、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兇器也。”不可不審用也。以秦與趙敵衡,加以齊,今又背韓,而未有以堅荊、魏之心。夫一戰而不勝,則禍構矣。計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韓、秦強弱,在今年耳。且趙與諸侯陰謀久矣。夫一動而弱于諸侯,危事也。為計而使諸侯有意伐之心,至殆也。見二疏,非所以強于諸侯也。臣竊愿陛下之幸熟圖之。攻伐而使從者間焉,不可悔也。
詔以韓客之所上書,書言韓之未可舉,下臣斯,甚以為不然。秦之有韓,若人之有心腹之病也,虛處則然,若居濕地,著而不去,以極走則發矣。夫韓雖臣于秦,未嘗不為秦病,今若有卒報之事,韓不可信也。秦與趙為難,荊蘇使齊,未知何如。以臣觀之,則齊、趙之交,未必以荊蘇絕也。若不絕,是悉趙而應二萬乘也。夫韓不服秦之義而服于強也。今專于齊、趙,則韓必為腹心之病而發矣。韓與荊有謀,諸侯應之,則秦必復見崤塞之患。非之來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為重于韓也。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于秦,而以韓利窺陛下。夫秦、韓之交親,則非重矣,此自便之計也。
臣視非之言,文其淫說靡辯,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辯,而聽其盜心,因不詳察事情。今以臣愚議,秦發兵而未名所伐,則韓之用事者,以事秦為計矣。臣斯請往見韓王,使來入見大王。見,因內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與韓人為市,則韓可深割也。因令象武發東郡之卒,窺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則齊人懼而從蘇之計。是我兵未出而勁韓以威擒,強齊以義從矣。聞于諸侯也,趙氏破膽,荊人狐疑,必有忠計。荊人不動,魏不足患也,則諸侯可蠶食而盡,趙氏可得與敵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計,無忽。
秦王遂遣斯使韓也。
李斯往詔韓王。未得見。因上書曰:“昔秦、韓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數世矣。前時五諸侯嘗相與共伐韓,秦發兵以救之。韓居中國,地不能滿千里,而所以得與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時五諸侯共伐秦,韓反與諸侯先為雁行,以向秦軍于闕下矣。諸侯兵困力極,無奈何,諸侯兵罷。杜倉相秦,起兵發將,以報天下之怨,而先攻荊。荊令尹患之,曰:‘夫韓以秦為不義,而與秦兄弟,共苦天下。已又背秦,先為雁行以攻關。韓則居中國,展轉不可知。’天下共割韓上地十城以謝秦,解其兵。夫韓嘗一背秦,而國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聽奸人之浮說,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復強。
“今趙欲聚兵士,卒以秦為事,使人來借道,言欲伐秦,其勢必先韓而后秦。且臣聞之:‘唇亡則齒寒。’夫秦、韓不得無同憂,其形可見。魏欲發兵以攻韓,秦使人將使者于韓。今秦王使臣斯來而不得見,恐左右襲曩奸臣之計,使韓復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見,請歸報,秦、韓之交必絕矣。斯之來使,以奉秦王之歡心,愿效便計,豈陛下所以逆賤臣者耶?臣斯愿得一見,前進道愚計,退就菹戮,愿陛下有意焉。今殺臣于韓,則大王不足以強,若不聽臣之計,則禍必構矣。秦發兵不留行,而韓之社稷憂矣。臣斯暴身于韓之市,則雖欲察賤臣愚忠之計,不可得已。邊鄙殘,國固守,鼓鐸之聲于耳,而乃用臣斯之計,晚矣。且夫韓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強秦。夫棄城而敗軍,則反掖之寇必襲城矣。城盡則聚散,聚散則無軍矣。使城固守,則秦必興兵而圍王一都,道不通則難必謀,其勢不救,左右計之者不用,愿陛下熟圖之。若臣斯之所言有不應事實者,愿大王幸使得畢辭于前,乃就吏誅不晚也。秦王飲食不甘,游觀不樂,意專在圖趙,使臣斯來言,愿得身見,因急與陛下有計也。今使臣不通,則韓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釋趙之患而移兵于韓,愿陛下幸復察圖之,而賜臣報決?!?/p>
李斯使韓,既不得見韓王,所計不行,歸后乃譖韓非于秦王。《戰國策》記姚賈事,較《史記》尤詳,今節錄之。先是,四國為一將攻秦。秦王召群臣賓客六十人而問焉,曰:“為之奈何?”群臣莫對。姚賈對曰:“賈愿出使四國,必絕其謀而案其兵。”乃資車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舞以其劍。姚賈辭行,絕其謀,止其兵,與之為交以報秦。秦王大悅,賈封千戶,以為上卿。韓非知之,曰:“賈以珍珠重寶,南使荊、齊,北使燕、代之間三年,四國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寶盡于內。是賈以王之權,外自交于諸侯。愿王察之。且梁監門子,嘗盜于梁,臣于趙而逐。取世監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與同知社稷之計,非所以厲群臣也?!蓖跽僖Z而問曰:“吾聞子以寡人財交于諸侯,有諸?”對曰:“有?!蓖踉唬骸坝泻蚊婺繌鸵姽讶??”對曰:“曾參孝其親,天下愿以為子。子胥忠于君,天下愿以為臣。今賈忠王,而王不知也。賈不歸四國,尚焉之?桀、紂聽讒,殺其忠臣,至身死國亡。今王聽讒,則無忠臣矣?!蓖踉唬骸白颖O門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姚賈曰:“太公望,齊之逐夫,文王用之而王。管仲,魯之免囚,桓公用之而霸。百里奚,虞之乞人,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故明主不取其污,不聽其非,察其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雖有外誹者不聽,雖有高世之名,無咫尺之功者不賞。是以群臣莫敢以虛愿望于上。”秦王曰:“然?!蹦藦褪挂Z而誅韓非云。
韓非死,未幾而韓并于秦。《漢志》法家《韓非子》五十五篇。隋、唐《志》二十卷、目一卷,舊有注,不詳名氏。惟元何犿以為李瓚注鄙陋無取,盡為削去。不知犿何據指為李瓚也。其篇自昔謂有缺者,然所傳適符五十五篇之數。惟王伯厚言今本五十六篇,獨多一篇,今不可考。近人于韓非書頗有校正其義訓者,皆五十五篇也。《初見秦》第一,《存韓》第二,《難言》第三,《愛臣》第四,《主道》第五,《有度》第六,《二柄》第七,《揚權》第八,《八奸》第九,《十過》第十,《孤憤》第十一,《說難》第十二,《和氏》第十三,《奸劫弒臣》第十四,《亡征》第十五,《三守》第十六,《備內》第十七,《南面》第十八,《飾邪》第十九,《解老》第二十,《喻老》第二十一,《說林上》第二十二,《說林下》第二十三,《觀行》第二十四,《安?!返诙?,《守道》第二十六,《用人》第二十七,《功名》第二十八,《大體》第二十九,《內儲說上七術》第三十,《內儲說下六微》第三十一,《外儲說左上》第三十二,《外儲說左下》第三十三,《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外儲說右下》第三十五,《難一》第三十六,《難二》第三十七,《難三》第三十八,《難四》第三十九,《難勢》第四十,《問辯》第四十一,《問田》第四十二,《定法》第四十三,《說疑》第四十四,《詭使》第四十五,《六反》第四十六,《八說》第四十七,《八經》第四十八,《五蠹》第四十九,《顯學》第五十,《忠孝》第五十一,《人主》第五十二,《飭令》第五十三,《心度》第五十四,《制分》第五十五。
太史公既謂申、韓皆原于道德之意,《漢志》則列韓非于法家。其言曰:“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兑住吩唬骸韧跻悦髁P飭法’,此其所長也。及刻者為之,則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殘害至親,傷恩薄厚?!鄙w法家所由出,本以輔禮制。荀卿最長于禮,而韓非師之,又稽考黃老刑名之言。此韓非成學之大略也。
《蜀志》:“先主敕曰:申、韓之書,益人智意,可觀誦之?!?/p>
劉勰《文心雕龍》曰:“慎到析密理之巧,韓非著博喻之富?!?/p>
晁公武《讀書志》曰:“韓非喜刑名法家之學,作《孤憤》、《五蠹》、《說林》、《說難》十余萬言,書凡五十五篇。其極刻核無誠悃,謂夫婦父子,舉不足相信,而有《解老》、《喻老》篇,故太史公以為大要皆原于道德之意。夫老子之言高矣,世皆怪其流裔何至于是。殊不知老子之書,有‘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及‘欲上人者,必以言下之;欲先人者,必以身后之’等言,是出于詐,此所以一傳而為非與?”
高似孫《子略》曰:“韓子書往往尚法以神其用,薄仁義,厲刑名,背《詩》、《書》,課名實。心術詞旨,皆商鞅、李斯治秦之法,而非又欲凌跨之。此始皇之所投合,而李斯之所忌者,非迄坐是為斯所殺。而秦即以亡,固不待始皇之用其言也?!墩f難》一篇,殊為切于事情者。惟其切切于求售,是以先為之說,而后說于人,亦庶幾萬一焉耳。太史公以其說之難也,固嘗悲之,抑亦有所感慨而發者與?”
《黃氏日抄》曰:“韓非盡斥堯、舜、禹、湯、孔子,而兼取申不害、商鞅法術之說,加深刻焉。至謂妻子亦害己者而不可信,蓋自謂獨智足舞一世矣。然以疏遠,一旦說人之國,乃欲其主首去貴近,將誰汝容耶?送死秦獄,愚莫與比。然觀其書,猶有足警后世之惑者。方是時,先王道息,處士橫議,往往故為無稽寓言,以相戲劇。彼其為是言者,亦未嘗自謂真有是事也。后世襲取其余而神之,流俗因信以為真。而異端之說,遂至禍天下。奈何韓非之辯具在而不察耶?非之言曰:白馬非馬,齊稷下之辯者屈焉,及乘白馬之賦而籍之,不見其非白也。蓋虛辭空辯,可以勝一國;考實按形,不能漫一人。今人于異端,有嘗核其實者否耶?非之言曰:宋人有欲為燕王削棘刺之端為猿母者,必三月齋,然后能見。知王之必不能久齋而紿之爾。王乃養之三乘。冶工言王曰:‘果然,則其所以削者必小。今臣冶人也,無以為削,此不然之物也?!蚯舳鴨栔?,乃殺之。今人于異端,果嘗有訊其妄者否耶?……非之辯誣,若此者眾。姑取節焉,以告惑者?!?/p>
王世貞《韓非子書序》曰:“韓子之言,太史公若心喜之,而傳之《老子傳》。唐以尊老子故析之,宋以絀老子故復合之。其析其合,要非以為韓非子也。嗟夫!儒至宋而衰矣。彼其睥睨三代之后,以為無一可者,而不能不心折于孔明。乃孔明則自比于管子,而勸后主讀韓非子之書。何以故?宋儒之所得淺,而孔明之所得深故也。宋以名舍之,是故小遇遼小不振,大遇金大不振。孔明以實取之,是故蕞爾之蜀,與強魏角而恒踞其上?!?/p>
古今論韓非者甚眾,不可悉引。惟太史公似有深意,至獨錄《說難》,則有取其文章。《黃氏日抄》所言,亦極推其辯言正詞之功。蓋韓非之議論,多切于事情,而核于名實,為言治者所不可廢也。世或不考非之學術,而徒以其不能自脫于秦為罪,此則無異兒童之見,失乎史公發憤之旨矣。非之言純駁若何,古多已言之。然賈生、晁錯實明之于漢廷,而諸葛又用以治蜀。非之為書,一推本于人事,揆諸正理,以究為政之要,大絀一切陰陽災異虛偽不實之說。殆所涉獵者廣,而用心者深與?故今姑置非書優劣不論,但審其淵源所自出,與其說之條理,庶好學之士,得觀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