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天上星光三三兩兩的錯落著,萬丈云層中逃出來的幾絲月光也透著凄涼。
我從牢中出來上了車,馬蹄踏踏,在萬籟俱寂的空巷里探入無垠的黑暗,也不知是否驚擾了誰家院子里的美夢,黑暗中耳邊漸漸響起此起彼伏的犬吠。
我翻墻回到了房中,摸著黑爬上了床卻怎么也睡不著,想著天亮后,那個曾經驕傲無比的人就要背負著冤情而亡,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拉起被子蒙著頭,忍不住的抽泣起來。
我是個無用的人,只會躲在被子里哭。
回憶總是最能牽扯痛處,畫面里霍家的公子初入御學府便是一鳴驚人的,他宿醉遲到被學堂里嚴厲的先生罰到筑學閣抄書悔過,卻失手將筑學閣燒了個干凈,差點連自己都搭進去,老先生們差點在霍府門前跪倒一片請罪,豈料霍沅傷還未愈,便頂著頭上一層又一層紗布到御學府里聽課,正準備講課的先生一連好幾日講學時都特意關注著他,他卻無事人一般,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一般,還似乎格外愛聽學了,每日都提前一刻到,風雨無阻。
我能記得這些,多虧了那一日公子的見義勇為,筑學閣走水,眾人皆大驚失色,慌亂救火之中聽人喊了一聲“有人還在里面!”公子便兜頭澆了一身水,想也沒想的就沖進去了,我原想跟著進去,看著他消失在火光中我魂都嚇飛了,身邊有人拉扯著我的衣裳和胳膊,大聲呵斥著:“你不要命啦!這么大的火還往里面沖!”
我想喊一聲“我家公子還在里面!”可嗓子卻像是被掐住一般,我只能撲騰著試圖掙脫,換來的卻是更加牢固的桎梏。
幸而公子活著出來了,我癱坐在地上看見公子灰頭土臉的拖著一個人出來,我跪著爬過去,一骨碌拉著公子的衣角就哭了起來,又生怕他缺了胳膊少了腿,忙又爬起來揩了眼淚鼻涕,問公子有沒有哪里不適,可有哪里受傷,聲音顫抖得我自己都快聽不清說的什么了,公子卻扯出笑臉來,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無礙,我這才放了心,舒了一口氣。
回去后挨了一頓訓斥,我蔫兒得像打了霜的茄子,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看見霍沅來找公子,都害怕他再惹出什么禍端來,可幸的是,他自那以后安分了許多。
霍沅與公子相交多年,不可謂情誼淺薄,我自跟隨公子入學起,得了他不少照拂,于他,我亦是在心里暗自將他當作朋友的,雖然于身份而言我這樣的想法是放肆的,可情誼二字,在心里卻是悄然生根,不可阻止的。
我在一輪又一輪的回憶重擊中度過了一個難挨的夜晚,第二日清晨,我睜著兩只腫眼起來,用膳時阿弟卻已不在府中了,我問府里的人,言說阿弟今日早起了半個時辰出門了,交代讓我今日不要出門。
按阿弟的囑咐,我本不應該出門,待在府里曬曬日光,乖乖聽話。可今日不同他日,于是我謊稱自己有恙,要去醫館,府里的人卻都是培養有素的,立刻就要去請大夫,我拉著婢子在她鬢邊耳語道:“是些難以啟齒的女兒病,倘若將人請來,豈不人人都要知曉。我自己有相熟的大夫,我自己偷偷去了便好。”
婢子聽完表示理解,不再強加阻攔,出門前我又偷偷告訴她,讓她不要告訴阿弟我出去過,一來免得她不盡職受責罰,二來我這病不太好讓男子知曉。
她也應下了,我滿意的出了門。
其實并非是要去看霍沅被行刑,只是覺得心里曾經將他當作朋友一場,如今送送他,也是最后能做的一點事了。
行至東市,卻不見有刑臺,只見眾人圍著一堵墻吵吵嚷嚷地議論著,我擠進去打探,地上鋪著一張舊草席,草席上躺著一個人,那人自額上往臉上流下血跡,此刻血跡已經變得干涸烏黑,五官幾乎變形,衣衫破敗不堪,上面同樣干涸發黑的血跡布滿全身。
“畏罪自殺,呵,這賊子也害怕凌遲!”
“也算是條漢子了,撞成這樣咯!”
“便宜他了!竟敢行刺小皇子,那可是唯一的小皇子啊!才多大的孩子啊!呸!沒有人性!”
“……”
“……”
我木然地擠出人群,在人群遠處站了許久,面對著這群無知的人,我絲毫沒有辯駁的余地。
天色漸暗,我緩步進了一家醫館,買了幾副藥,回了蘇府。
阿弟果然雷霆大怒,上來就揪著我的胳膊,嚇得周邊幾個服侍的婢子都刷地跪下了。
“不是讓你別出去了?為什么不聽?”阿弟怒斥道。
我原本應該好好安撫他一番,可此刻卻沒有任何興致,只敷衍道:“喏,看病去了。”我提著手里的藥包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看了那藥一眼,旋即將我一放,我被他手里的力氣推得退了半步,手里的藥包也沒拿穩落在了地上,我正蹲下去要撿,他卻一腳將那藥包踢開了很遠,我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原地。
他呵退了屋里的婢子,然后呵呵笑道:“阿姐,你何時病了?我竟不知。”
我道:“分開多年,身有隱疾隱而未發,今日突覺不適,阿弟怎會知曉。”我收起手站起來,朝那被踢遠的藥包走過去,阿弟突然上前扯過我的胳膊,將我扣在門上,我背上撞得一疼,忍不住就悶哼了一聲。
“若是如此,我即刻去叫太醫前來,這民間的方子,怎可隨意用。”他似在試探。
我原想硬氣點,告訴他不用了,出口時聲音卻顫抖了:“不必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繼續道:“既然是不想讓人知道的病,自然不想叨擾太醫,我身份卑微,何至于勞駕太醫院的人,民間方子便足矣,阿弟,我累了。”
阿弟輕笑一聲,咬著牙道:“阿姐扯這種謊,自然是累的。”
“阿弟!”我不再有耐心。
“去東市也是為了看病?那么去看霍……”
“蘇君言!”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可我已經不再聽,于是厲聲喝止他。
阿弟被我吼得嚇住,不再出聲挑釁,而是靜靜地看著我。
“霍沅已經死了。”一顆眼淚掉進了嘴里。
真苦。
我在心里這樣覺得。
半晌,阿弟沒再說話,可他依舊將我困在門邊,撐著我的胳膊將我整個人抵在門上,我無力掙開他,也無意掙開。
霍沅死了,再沒人能不顧一切地護著公子,向著公子了。
我想起了我的心上人,他失去了一位摯友,不知為何,我卻仿佛有種從心底里油然而生的歉意和心疼。
“你知道他為什么會死嗎?”良久,阿弟問我,聲音略顯干澀。
我自然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闖宮,他向來不是一個愚蠢的人,縱然行事沖動些,可那是皇宮,即便是為了救人,也不該這樣不作周密計劃,就貿然闖宮被抓,還謀害了小皇子。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自尋死路。
“那是因為他蠢。”阿弟邪邪地笑道,仿佛那不是一條人命,而是一只不自量力的被碾死的蟲子。
我不解,疑惑地問他為什么。
他說:“數日前他來尋我,要我告訴他皇宮的密室,說是要救人,我便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于是我便告訴他了,不過我還告訴他,君上最近心情不太好,可能不會將人留的太久。臘八前一晚,我特意派人送信給他,告訴他宮里防衛稍減,他信了。”
我使勁掙脫束縛,側著身子撞向蘇君言,突如其來的襲擊讓他也措手不及,被我用身子壓在地上,我跪坐在他身上,揪著他的衣襟,聲嘶力竭地質問他:“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真恨不能狠狠打他一頓,將他打得十天半個月也爬不起來,可我能力受限,只能將他暫時制服。
他聽了,卻從容不迫地道:“是他來找的我,我可還記著他先前殿前害我的事兒呢。還有那次行刺,我可是差點死了。阿姐,你不分青紅皂白,怎么能向著外人呢?”
我心內五味雜陳,哽咽道:“那是霍沅……你可以與他廝殺,卻這樣害他,你簡直卑鄙!”我醒悟道:“小皇子不是他殺的對不對?他根本沒有必要殺了小皇子!他只是想救人,根本不會跑到與密室相距甚遠的蕖華宮!是有人害他!是誰殺了小皇子?”
一連的質問讓阿弟沒了耐性,他一把掙脫了我反身將我置于身下,按住我反抗的雙手雙腳,目光兇狠,道:“說了這么半天,原來是心疼沒將容初瑾救出來啊?”
阿弟一向思緒奇特,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可我否認的話還沒說出口,他又道:“容初瑾這輩子也別想逃出來!你也不可能再和他再續前緣。”
我知自己失言,他已知曉我的心思,再要營救公子,只怕無望,楚夫人痛失愛子,想必也不會再有心情去管丈夫兄弟之間和睦與否的事了。
我一度陷入絕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