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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感知與理性

“在整部《新約圣經》中,”溫和而虔誠的尼采用最為激烈的措辭說道,“只有一個人值得尊敬:古羅馬猶太總督彼拉多……在他之前,‘真理’一詞被無恥地誤用,這個羅馬人只說了一句話,可其中卓越的諷刺豐富了《新約》的內涵,成為整本書中唯一有價值的一句話?!边@句話就是“真理是什么呢?”(《新約圣經·約翰福音》,18:38)。阿納托爾·法朗士認為這是人類問過的最深奧的問題。還有什么問題不是由此而生呢?

在哲學的盛宴上,邏輯學不過是一道可憐的開胃菜,它刺激了一個人上千種食欲,卻又使其索然無味。我們質疑邏輯學,因為我們已經知道,大多數推理本質上都是欲望的體現,只不過被披上了理性的外衣。我們假裝在建造不偏不倚的思想大廈,而實際上我們往往只選擇那些給某些個人或某些愛國主義愿望賦予尊嚴的事實和結論。我們懷疑邏輯,是因為人到中年,我們已經知道生活比三段論更廣闊,更可靠,更深刻;邏輯是靜態的,充滿了“不變的真理”,而生活是流暢多變的,讓各種規則措手不及。勒龐在他的《物質的進化》一書中說,“最初被理性否認,但最終又得到其認可的事物,在數量上相當可觀?!被蛟S,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把各種深思之后的規則都熟記于心,結果卻發現,對知識的追求、對真理的認知、對生活的領悟,都跌出了這個優雅而有序的世界。這種邏輯會讓哲學變得枯燥無味、索然無趣,把它留到最后該多好啊!真不想把它滯留在此,使其成為我們解決一些問題的阻礙,這些問題雖然不是根本性的問題,但是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十分重要。但我們不能這樣做,如果事先弄不清楚自己的目標和實現途徑,我們就不能開始對真理的追尋,否則,當我們與真理不期而遇的時候,我們將無從識別。除此之外的任何順序都是不合邏輯的!

我們從一開始就發現,古代的智者派已經清晰地抓住并回答了有關邏輯的主要問題,只不過這些自由職業者的貢獻并沒有得到世人足夠的重視。他們說(據說,這是在2 000年后由洛克發現的),知識只來自感覺;因此,對真理的檢驗、彼拉多的問題的答案,都將歸于感知。真理就是你所嘗、所摸、所聞、所聽和所見的。還有什么比這更簡單的呢?但是柏拉圖對此并不滿足:如果這是真理,那么這個世界上就不存在真理,因為每個人的味覺、嗅覺、聽覺、觸覺和視覺都不一樣。如此一來,對于真理的判斷,狒狒與智者處于平等的位置。那么,誰可以在他們之間做出評判呢?柏拉圖確信,理性是真理的一部分;理性的思想之于感官的體驗,正如政治家之于民眾——烏合之眾之中的秩序的中心。

亞里士多德很贊同他的觀點,并嘗試構建理性的各種規則,使邏輯學成為一個獨立的研究領域。一件事情,除非符合一個完美的三段論,否則不應被判定為真理。由于人是理性的動物(這種被輕信的命題仍然存在于邏輯學家的書中);蘇格拉底是一個人,因此,蘇格拉底是一個理性的動物。但是皮浪卻說,事情根本不是這樣,每一個三段論都是一個循環論證,是問題的一個開始。除非你的結論是正確的,否則你的假設也不是正確的,但是你不能提前假設結論是正確的;除非你先假設蘇格拉底是理性的,否則你就不能以人是理性的動物為命題,或許他不過是一個正在變得理性的動物。

由此看來,理性永遠是不確定的。因而,古希臘杰出唯物主義和無神論者伊壁鳩魯說道,這樣很好,讓我們回歸智者們的觀點,相信我們自己的感覺。但是,懷疑論者又問,這怎么可能呢?在我們的感覺中,太陽就像南瓜那么小,星星可能是“天空中的一顆皮疹”,我們能相信我們的感知嗎?最后,皮浪總結道,沒有什么是確定的。因此,在他死后,雖然他的學生敬愛他,卻不為他悲傷,因為他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死了。

因此,理智與感知之間的游戲占據了哲學歷史的很多時日,直到古希臘和羅馬從歷史的舞臺上消失,歐洲被基督教和教會占據。然后,由于基督教義迫使人們接受其信仰,因此,相信感官所否認的東西變成了神圣的事情,智者和伊壁鳩魯被人們遺忘。盡管經院哲學家們將真理定義為思想與事物之間的充分對應,他們還是遵循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對理性的推崇。而其中最好的便是演繹推理,它從一種毫無爭議的信條中推導出一個關于世界的連貫體系。思想是比聲音和景象更偉大的現實,因為這些有血有肉的東西有其開端和終結。但是“普遍性”,或者偉大的思想,是永恒的,它們以特定形式出現在短暫存在的事物之前、之中和之后。人類比任何一個人都真實,美比任何玫瑰都生動。笛卡兒,雖然使人從物質中解脫,其實還是受制于此,他要求每一個哲學家都要拒絕感知的體驗,只有清晰的思想是確鑿存在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隨著感官重新登場,現代性開始了——科學始于伽利略,哲學始于培根。天文學家通過儀器增強了感知;哲學家通過觀察磨煉了理性,并對最受推崇的演繹進行了歸納檢驗。如果你一定要讀邏輯學的著作的話,那就先讀培根的《新工具論》一書:在這里,邏輯學就像一場決斗一樣精彩,推理變成了一次冒險和征服,而哲學則變成一部偵探小說,但是反派是被追殺的真理。多么警醒,多么智慧!看看這本書的開篇之言:

人類,作為自然的代表和闡釋者,他所能做的、所能理解的,僅僅局限于在自然允許的范疇之內,他對自然秩序的觀察……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也無從得知。

還有比這更徹底的向所有神秘主義、蒙昧主義和迂腐主義宣戰的檄文嗎?這是“召集智慧的鐘聲”,敲響了文藝復興的警鐘。

緊接著,英格蘭和歐洲大陸之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萊布尼茨、康德和黑格爾對感官充滿了各種懷疑,主張理性是一切感官印象的仲裁者;霍布斯、洛克和穆勒嘲笑這種解釋毫無意義,因為它的真理追尋之路竟敢超越了視覺、觸覺、味覺、嗅覺和聽覺的范疇。但康德說,數學的確獨立于感官之外,是先于經驗存在的;不管我們的感知如何,5的平方都是25。但是穆勒回答道:不是這樣的,我們相信2×2 = 4,只是因為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在個人的經歷或在社會中所傳播的種族經歷中,覺得或認為4是2乘以2的結果。洛克說,所有的知識都來自感覺,在感官經驗蓋上它認可的印章之前,即使是高等數學中最高深的推論,也是不確定的。

從來沒有一場辯論會如此奇怪地終結。最終,捍衛真理脫離經驗的先驗主義在歐洲大陸消亡,卻移居到了英國;把感官作為所有知識的源泉和檢驗標準的經驗主義卻在英國消亡,在美國復活。幾個世紀以來,英國一直有一種務實的傾向,其邏輯中追求實事求是定論的做法在中產階級那里折射出英倫生活的規則;但是現在,即使是中產階級,也在全英國范圍內鞏固其在英國紳士中取得的勝利,英國思想家,突然變得微妙而讓人費解,居然進口了所有康德和黑格爾的殘余思想,把感官貶得一文不值,并且從演繹推理中構建了新的思想準則,將其不僅僅用于邏輯學,而是整個世界。布拉德利把經驗稱為絕對的存在,然后對其進行全面的分析;鮑桑葵則把邏輯學簡化為推理心理學,然后用日耳曼語的華麗辭藻,將推理定義為“通過展示直指現實的差異的普遍性,對普遍存在的現實差異進行間接的指涉”。伯特蘭·羅素并沒有把邏輯視為推理的科學,而是使其成為“最完整的抽象的科學”,在懷特海教授的幫助下,他建立了一種演繹確定性的數學結構,這種結構與所有經驗盡可能地完全分離,然后他給真理做出了自己的定義:

當一個詞與某種事實產生某種聯系時,它就是真實的。但是,事實是什么樣的?聯系是什么樣的?我認為其中的基本關系是:如果一個人懂這種語言,而他所處的環境包含著這些詞的意義特征,并且這些意義特征能夠在他身上產生足夠強烈的反應,使他在當下的環境中使用這些詞,我們就可以說這些詞是真實的。《哲學》,第262頁。

唉,英國人是在德國學英語嗎?我們是否正處于另一個經院哲學的時代——對思想的追求與人生經驗或成果毫無關系?當代的思想中有多少是把每個人都知道的常識變成了沒有人能夠理解的知識!

在威廉·詹姆斯看來,在一個過于活躍而不能容忍抽象的美國背景下,晦澀并不是哲學的一個先決條件,真理的意義簡單到連商人都能理解。真理就是效能。詹姆斯沒有對一個思想從其起源對其進行評斷,也沒有從不可違背的第一原則中的推論來對其進行判斷,而是對其進行了功能檢驗,探尋了它在應用時產生的實際影響,然后又把思想轉向事物。對約翰·杜威來說,思想似乎成為一種工具,就像人的胃和腿一樣,因此,對思想檢驗的標準就是其功能的恰當實現,也就是對生命的理解和控制。如此,英格蘭的歸納、經驗主義傳統又恢復了活力;實用主義不過是“舊的思維方式被冠以新的名稱”。這只是對培根觀點的一種闡述,后者認為,“實踐中最有效的法則在理論上也是最正確的”,這也是對邊沁的制造哲學中“效用是檢驗一切的標準”的闡述。

實用主義有許多缺陷,其創造者如此和善,竟然允許簡單的頭腦進行如下假設——只要他們最喜愛的信仰有一絲效能,在世界殘酷的公平中可以幫助并安慰他們,這樣的信仰就是真實的。當然,個人的和暫時的效用并沒有將真理的榮耀賦予一種信念;只有永久和普遍的效用才能使一個想法成為現實。由于這是一個“從未完全”滿足的條件,真理只不過是一種概率。一些實用主義者說一個信念“曾經”是正確的,因為它曾經有其效用,他們看似博學卻毫無道理;這樣的觀點很實用,但是只是一個錯誤,不是真理;我們永遠無法確定我們最珍愛的真理,用尼采的話來說,可能是我們所知道的“最有用的錯誤”。世界并不是一個理性的存在。

于是我們又回到了智者那里,重申他們的結論:感官檢驗真理。但是在所有的感官中,任何一個都可能會騙到我們,比如光會讓我們看錯顏色,距離會給我們造成尺寸上的錯覺;并且一種感官所犯的錯誤只能由另外一種感官才能糾正。真理是始終如一的感知。但是,“感知”必須包括我們借助工具所獲得的一切,這些工具使我們的感觀更廣、更加敏銳。光譜儀、望遠鏡、顯微鏡、感光板、X射線等增強了我們眼睛的觀察力;電話、聽診器,甚至收音機,是好奇的耳朵的延伸。最后,感知必須包括內在感覺;我們內心對自己的生活和思想的“感覺”就像任何報告一樣直接而可靠,從接觸外部世界的感知器官到我們對生活和思想的感知。盡管我們善于自欺欺人,但是我們還是最了解自己。

的確,感觀未必真實,生活也是如此。在這一方面,休謨的觀點是對的:感官揭示的并不是神秘的“因果關系”,而只是順序。我們不能因為B總是發生于A之后,就斷定B一定會發生在A之后。感知永遠不能完全保證未來的某一刻的出現;我們必須冒著很大的風險,根據過去觀察到的規律,來預測事情在未來繼續存在的可能性。這才是我們所需要做的;只有邏輯學家才需要知道更多。世界是如此多樣而流暢,我們的“真理”必須永遠是片面的和不穩定的;絕對并不存在,只有相對才是永恒的,我們必須學會接受世事的相對性。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自己,還有其他人,他們有自己的感覺——自然,他們會有自己的“真理”。所以,他們的感覺與我們的感覺并不總是一致的。意大利戲劇家皮蘭德婁戲劇中的西尼太太曾說,她會相信自己眼睛所見和手指所感,然而,勞迪西卻告訴她:“對別人眼睛所見和手指所感,你應該有所尊重,即使這與你的所見和所感完全相反?!钡拇_如此,在不止一個人的情況下,真理必須是眾人一致的感知;當涉及的時間點不止一個瞬間的時候,它就必須與感知保持永遠一致。現實就像一個五彩繽紛的玻璃圓頂,從其中的任何一個小角落,我們每個人都能看到一個萬花筒,不同的顏色組合在一起。也許真理只是我們共同擁有的錯覺,而確定性則是所有人共同的錯誤。我們必須對此感到滿足。

由此,荒謬的平民邏輯證實了街上最普通的民眾所持的偏見,那么,理性的位置又在何處?它在這里的作用,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樣,就是要進行協調——把感知變成思想,把思想變成知識,把知識變成智慧,把目的變成個性,把個人變成社會,把社會變成秩序。在征服真理的過程中,理性所起的作用是次要的,但至關重要:它必須把許多感官的混亂和矛盾編織為統一而和諧的結論,這些結論必須經得起后來的感知的驗證或否定。但是,感知卻不是那么可靠,因為“在超越實際感知所得時,我們肯定會使用推論”布拉德利:《邏輯學原理》,第225頁。。每一個遠離直接感知的推理步驟都會降低我們獲得真理的可能性。但是如果要擴展我們的理解和學識,我們就必須與不同的感觀和片面的觀點進行協調,這也是生命所必須進行的一次賭博。只有在他們通觀全局之后,科勒的黑猩猩才展示出最佳的理性,同理,對于我們自己來說,合乎邏輯的真理,就像哲學和智慧,就像美德和美貌,是一種整體觀,是部分與整體的和諧統一。通過感知,我們立足于世;通過理性,我們的心靈之眼超越了當下的感官世界,并構思出新的真理,這些真理總有一天會被感官證實。感知是對真理的檢驗,而理性是真理的發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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