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未落,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已匆匆趕到對面畫舫頂上,一見秦書涯那副十成中已經死了九成的德性,頓時嚇得癱軟在地。
姜郁冷冷一笑道:“楚兄所見不差。此人名叫秦書涯,是桐丘白石峰宗主秦隱的長子。別看他名字取得響亮,卻是玄門中有名的紈绔子弟,都快做爺爺的人了,卻成日里不干人事,只知道靠著祖蔭吃喝玩樂,人人說起來都搖頭嘆氣。他浪蕩多年,早已將身子掏空,此番看來是飲酒過度,引發了舊疾,只怕有些不妙。”
謝揚道:“白石峰秦氏?那秦老爺子豈不是出了名的護短不講理?不好,秦書涯今日若當真死在這里,只怕便如楚回所言,畫舫主人要倒大霉了。”
喬念道:“他自己飲酒發病,關畫舫什么事?秦老爺子若當真如此蠻不講理,要拿畫舫主人出氣,我喬氏卻也不是好惹的。他姓秦的在桐丘橫行霸道我管不著,到了浮霞城,卻得給我憑道理講話。”
“喬兄好氣魄。”楚回鼓掌道,“玄門中人,原該仗義行俠,濟弱扶危才是,怎的這姓秦的卻反其道而行之,魚肉起百姓來?這還如何能在各大宗門中立足?”
“各大宗門?”姜郁又是冷冷一笑道,“楚兄,你初到世間行走,原是有所不知。你只道修仙問道的便都是好人?大謬不然。這玄門之中,道貌岸然者比比皆是,胸懷磊落者卻不多啦!”
謝揚道:“姜兄此言原是沒錯,但正因如此,事情才更難辦。對胸懷磊落者尚可以當面請教,對那等暗箭傷人的小人,卻是防不勝防。我只怕即便有喬兄出頭,也防不住秦氏對畫舫主人暗下黑手。”
“知遙所言有理。”楚回嘆口氣道,“看來咱們還得想個法子救那漢子一救,別讓他死在畫舫上。”
“這如何救?”姜郁雙手一攤,“他若是受傷,我還能瞧瞧,但他現在是發病,我可一竅不通了。難不成楚兄會醫術?”
楚回搖頭:“我若是會,我早過去了,還等到現在?”
四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俱都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正在此時,忽聞河邊岸上有人說道:“諸位姑娘且請退后,不要圍住了病者。”
中人抬頭一看,卻是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穿著一身杏黃長袍,儀表不俗。他身旁還有一名年紀與他相仿的男子,衣著打扮也與他相仿,兩人似是同門。
那男子喊過這句話后,與旁邊的男子同時將身一縱,輕飄飄地落到畫舫之上,正好落在病者身邊,兩人隨即動手診治起來。
“咦,絕處逢生啊。”楚回喜道,“才說要救人,便來了兩名醫士,看來這秦書涯命不該絕,畫舫主人也有活路了。”
他想了一想,又道:“這二人看著氣度不凡,想來應該是有些本事的,只盼不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才好。”
“楚兄多慮啦!”姜郁悻悻地道,“這二人豈止是有些本事,簡直妙手回春好不好?吹雪谷宗主曲寧直唯二的兩名親傳弟子,大弟子陸聞敏,便是方才說話那位,二弟子駱南溪,便是他旁邊那位。吹雪谷以歧黃之術稱譽玄門逾百年,這二人又是吹雪谷中僅次于其師的一等醫士,有他們出手,便是死人也能給他醫活過來片刻,更何況只是喝酒引得舊疾復發而已。”
“那感情好。”楚回笑道,“久聞吹雪谷懸壺濟世,不僅醫術高明,更是妙手仁心,在玄門之中風評極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呵呵。”姜郁陰陽怪氣地笑了兩聲,“人不可貌相,還是走著瞧罷。”
楚回正想問他此話怎講,忽聞對面眾人又齊聲驚呼起來,不過這次不是驚恐,而是驚喜——陸聞敏二人剛搗鼓了沒幾下,那秦書涯便一睜眼睛坐起來了,臉色也恢復了正常,只是還有些胸悶氣喘,行走不得。駱南溪忙指揮眾人將他扶起,慢慢攙進了畫舫里面。
盡管姜郁對吹雪谷好像頗有微詞,但一場禍事就此消弭于無形,眾人也自歡喜。熱鬧看過,人群散去,千星河又恢復了之前的景象,四人也回到花廳之中,繼續觥籌交錯,盡興痛飲,直至深夜方歸。次日一早醒來,已是青蓮會期。
因浮霞城中天氣炎熱,故喬氏將試場設在了羅浮山中。但羅浮山離城尚遠,赴會者自行前往多有不便,為解決這道難題,喬氏只好又不惜血本地在自家演武場上建起了傳送法陣,赴會者只需持名牌驗明身份,便可經法陣直抵羅浮山。
楚回一早便帶了九旋來到喬氏演武場,一眼看見那占據了整個場地的巨大法陣,頓時驚得呆了:浮霞城不愧是玄門中最具實力的宗門之一,果然有人又有錢,單只一個法陣,便不是普通宗門能建得起的。
羅浮山幽深險奇,風景絕佳,素有嶺南第一山之稱,在玄門中地位更加超然,乃第七洞天和第三十四福地,自秦漢起便號稱仙山。楚回要參加的是法術目獻演科的比試,試場設在承影湖畔。
他帶九旋驗過名牌進入法陣,轉眼便被送到了羅浮山下的接引處。從接引處開始,浮霞城沿途皆派有弟子指引,兩人倒也沒費什么功夫便尋到了地頭。
此屆青蓮會為期七日,每日辰正開始,至酉末方才結束。因歷時甚長,赴會者難免疲憊,故各試場都以試臺為中心,在四周搭起了竹頂涼棚,內設幾案草薦,以供人休憩。當然,人多座少,涼棚雖無需花錢,卻也不是人人都能進得去的,至于誰能進去,誰不能進去,那便是心照不宣了。
楚回抬眼望去,見以季樸為首的落春山一脈約有一二十人,早已在棚中占據了不小的地方,季寒和謝揚也在其中。楚回早知謝揚此番參加的也是法術目獻演科,故此并不意外。他也無意沾光,便帶九旋向落春山眾人遙遙見了個禮,然后在臺下隨便尋了個空處站定。九旋甚是乖巧,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柄傘來擋在二人頭上,遮住了刺眼的陽光。
楚回笑道:“這又是跟誰學的?”
“青蘿姐姐和紫蘇姐姐今兒個一早特意囑咐我的。”九旋面有得色,“好用罷?我還帶了竹凳、扇子、書、面盆、手巾和茶水點心呢!你若是累了,想吃想玩兒想歇息,我都能伺候。”
“不得了不得了,我家小丫頭真是出息了。”楚回看著她身后碩大的包袱笑道,“我還一直疑惑你都帶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呢,看這偌大一包!你不覺得重嗎?”
“還好,也沒多重。”九旋搖搖頭,“對了,有件事我方才便想問你來著,險些忘了。”
“何事?”
“就是那個法陣啊。”九旋比手劃腳,“它‘咻’的一聲便將咱們從浮霞城送來了,多快多方便啊,怎么咱們在江夏的時候不使?若是使了,也不用在路上辛辛苦苦走那么久了。”
“小丫頭不懂事,真是好大的口氣。”楚回倒抽一口冷氣道,“你當起法陣和你撐傘一樣容易嗎?你可知道喬氏今日起這個陣,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像你這樣的,便拿三百個都不夠填的!放眼當今各大宗門,除去落春山、白玉京、三千繁花集和浮霞城這幾個一等一的大宗門,等閑人家也斷不能有如此手筆。你楚大哥山野散人一個,可供不起你。”
“原來這個法陣這么了不起啊!”九旋張大嘴羨慕道,“我若能學會便好了。”
楚回抬手給了她當頭一下:“嗨,先醒醒唉!法陣門類雖多,但有一點卻萬變不離其宗,便是全靠起陣者以法力支撐。起陣者法力越強,所起的法陣效用也就越大,似你這等半分法力也無,那是學什么都沒有用的。”
九旋鍥而不舍地刨根問底:“那法力又是什么?我能學嗎?”
“法力可不是靠學的,得靠修煉。”楚回搖搖頭,一臉“你還能再無知些嗎”的表情,道,“你最多只能學學修煉的方法。”
“那也行啊。”九旋頓時來了勁頭,一把拉住楚回的袖子哀求道,“好楚大哥,你教教我唄,你肯定會。”
楚回看著她笑:“你怎知我便一定會?”
九旋擲地有聲:“楚大哥什么都會。”
“哈哈哈哈。”楚回樂不可支地道,“你這樣捧場,可真叫我不好意思不會了。不過修煉之法卻不是一時半刻間能說明白的,也罷,橫豎離開場還有些時候,我便先給你講講法之所起罷。”
楚回道,天生萬物,各形各色,但以大類分之,則有有靈和無靈兩類。有靈者聚而生魂,能思能言,是上等生靈,比如人獸禽鳥。靈散無魂,渾渾噩噩,是下等生靈,比如樹木花草。至于無靈者,則無知無覺,不算是生靈了,比如石頭泥土。
但萬物既為天生,則生來皆秉天地之力,天地之力即為法。萬物源于法,故無論有靈無靈,皆可修煉,不過還須循序漸進——無靈者先聚靈,再聚魂,然后方可修煉;有靈無魂者先聚魂,再修煉;生而有魂者,則可直接修煉。
無靈者聚靈,為怪;無魂者聚魂,為精。而無論怪、精或是生而有魂的上等生靈,修煉之途又分為二:納靈氣者成仙成神,納戾氣者成妖成魔。
靈氣戾氣皆為天地之力,下賦萬物,萬物始生。靈氣清和平允,得之者清明靈秀,戾氣殘忍乖僻,得之者暴虐橫肆,故玄門道統皆納靈氣,以成仙成神為望。
楚回這番話將九旋整個兒聽住了,只覺得比自己聽過的所有故事都好聽。楚回停下來才想喘口氣,她便忍不住追問道:“成仙成神之后又會怎樣?”
“仙是半神,妖是半魔,都是半吊子,尚需繼續努力。”楚回笑道,“若能成神成魔,那便到頂了,便能自圓自足,不死不滅,與天地同壽啦!什么也不用干,天天想上哪兒玩兒上哪兒玩兒,你說好不好?”
九旋一歪頭:“那咱們現在不也什么都沒干,天天都在玩兒?”
楚回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道:“所以說人間最難得是富貴閑人,快活似神仙嘛。”
“不過,”他突然斂了笑容,眼中掠過一道寒光,“人既生世間,便有百千劫難,哪得長如此時喜樂無極?這樣的日子終歸是要到頭的。”
“那到頭了之后呢?”九旋又道,“咱們的好日子會到頭,神仙的好日子也會嗎?若是不會,那咱們還是做神仙罷!天天跟你和謝大哥在一起挺好的,我不想到頭。”
“傻丫頭。”楚回戳她額頭,“這種問題你問我?要是做了神仙,便去神界了,我又沒去過,怎知他們的好日子會不會到頭?”
“神界?那又是什么?”
“唉。”楚回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道,“真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麻煩精,看來今日不給你講清楚定是不成的了。好罷,小丫頭,將你的竹凳和茶水都取出來擺上,扇子也給你楚大哥打上,且聽我慢慢道來。”
“好嘞!”九旋歡呼一聲,應得清脆無比。
天地有三界:神、魔、人。神界靈氣充盈,天神居之;魔界戾氣密布,天魔居之;人界諸氣混雜,凡人居之。
三界始辟,疆域相通,氣息也相互逸散,但三界生物各適其所,神觸到戾氣固然不喜,魔觸到靈氣也未必適意,更別說最為孱弱的人界了,更是常有因誤觸戾氣而患病喪命的。故此三界始祖布下結界,又訂立契約,子子孫孫以此為界,各安其所,不得越界侵擾,違者共誅之。自那以后,三界間便有了結界阻斷,不可逾越。但三界共存于天地之間,總有些事務需要往來,故又在彼此間留下了通道,人界的兩處通道,便位于云中萬象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