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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秘密與魅力

為朋友寫序不少,《故鄉樹下》難寫,因為想說的話太多。越熟悉的人越難寫,越熟悉的事越難摹,不能裝。客套話好說,我很熟練,像擰開水龍頭,嘩嘩而下;要掏心窩子,難!一時無從說起。新冠肺炎疫情來襲,哪里也去不了,突然找到了感覺,遂摘下口罩下筆。

矯發兄說:“參加工作幾近四十年,像雨中沒傘的孩子,一直狂奔不已。”意象很好,但不很準確。要叫我寫,就是“像雨中沒戴葦笠的孩子”,或是“像披著蓑衣在雨中狼竄的孩子”。我啥時才知道有傘這個“東西兒”?隱隱約約是在黑白電影幕布上。實實在在,咱就是雨中沒戴葦笠的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竄。雞蛋里挑骨頭,矯發兄原諒吧!

收在書里的這些文字,就是跋涉的腳印:一腳水,一腳泥,一行行,一列列,深深淺淺,有淚痕,有溫馨,有歡聲,有嘆息,有遺憾,有欣慰。只是那頂葦笠不多言,不多語,時而行走在泥濘的生產路上接受急雨的敲打,時而扣在草坯屋檐下的白墻上,時而晃在煙熏火燎的灶間那根木橛子上。

故鄉是什么?是小小的裝滿親情的天井,是村南頭樹齡已逾百年的彎脖子柳樹,是村北那片飄香的、讓人垂涎欲滴的果園,是爺爺手植、奶奶視之如命的老榆樹,是用糨糊、報紙、封窗紙扎起的風箏,是伯母和母親二胡伴奏下的吟唱,是那窩冬去春來、嘰嘰喳喳、飛來飛去的燕子,是那把故事滿滿的紅纓鐮,是姥姥盤腿坐過的熱炕頭,是姥爺哼著茂腔從藥鋪子歸來、酒勁發作后如雷的鼾聲,甚至是塵灰暴土、洇黑了墻角的蜘蛛網。

老一輩愛把小院叫作“天井”。無論是一蓑煙雨還是艷陽高照,無論是迷霧蒙蒙還是雪落無聲,“天井”都吹不走,曬不干,裝不滿,看不透。天井天井,天多大,井就有多大。天井是親情之源、幸福之泉、力量之槳。天井盡是秘密。“父親說,出門在外想不開的時候,老家都會給你答案的。”答案就在老家的天井里。

我年知天命,也裝模作樣學圣人,亂翻《周易》,發現了“井”卦,講的就是我們飲水的那口井,從養人這點說,就是滋潤,養而不窮。高密人氏、漢代經學大師鄭玄對“井”卦的解釋是:“井以汲人,水無空竭,猶人君以政教養天下,惠澤無窮也。”我覺得鄭玄先生講出了天井的定義。天井,滋潤、通達之地也。我們常說“背井離鄉”,我覺得,井就指天井,就是關于天井的記憶,背著記憶走天涯,而矯發兄描摹出了天井的風景。

我發現,矯發兄一寫到水,就來勁兒。其故鄉地處古百脈湖腹地,“水草豐沛,灣與灣,灣與溝,灣與河,灣與井,水系貫通,一脈相連,整個村莊環繞在水系里。冬去春來,滿目蔥蘢,煙雨蒙蒙,甲于江南水鄉”。舍嬰灣、神龍灣、南大灣、三角子灣,這些水灣見證了百年小村的興衰,滋潤了矯發兄的童年,也洗滌了他的靈魂和鍛造了他的性格底色。舍嬰灣里裝下了多少女人的眼淚?神龍灣里留下了多少兒童的笑語?南大灣里的“懶老婆”可還在夢里旋轉?

故鄉人、故鄉事,有親人、鄰人、友人,還有路人。矯發兄當過教師,他刻畫的人物形象鮮活生動,要不是朝夕相處,哪能描摹到這個程度呢!作者筆下,有老樹先生,有辛校長,有阿喻、阿英,還有他曾經的同事:“教語文的四位:老錢,擔綱語文組長,長年穿中山服,令人想起穿長衫的孔乙己。他熟知天文地理,善交三教九流,書法頗有造詣,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秀才,校長主任不在家時,他自然是領袖。老錢退休后專攻周易八卦,據傳已成大師,如今門庭若市,收入不菲。老丹,百脈湖小學的老師,常有奇談怪論,如‘早晨喝一碗白水,頂一個雞蛋’,再如‘十腚饑荒打了九腚,還剩一腚’。他眼球充血,面紅耳赤,牙齦發紫,脾氣暴躁,批起學生來能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退休后,老丹隨兒子居住在夷安縣城,頤養天年。老嚴,和我對桌辦公,一個不茍言笑、喜歡洗冷水澡的瘦削老頭,凡事規規矩矩,不越雷池半步。他備課仔細,字跡工整,是同行學習的范本。”鄉間的知識分子群體,有點兒清高、嚴謹,還有點兒賣弄的酸味兒,而“批起學生來能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這個細節一下子把人物的骨頭都畫出來了。數學老師于坦則“總是托著三角板、圓規、半圓儀進進出出”,這也太有名士風度了,敢這樣隨意的,除了自信,沒有別的。看著這樣的描述,我就想起了教過我的老師們,他們手上、臉上的粉筆末兒,這些辛勤園丁,曾經澆灌過我們干涸的心田。我們該記得他們。

毛家屋子罷課是青澀對老人的傷害。在毛家屋子留下一圈深刻的年輪,成長的滋味,需要頭上的角身上的刺被碰掉之后才能體味。

知天命之年后的回憶,更多了些滄桑。

在“大地英雄”單元,有一篇《官河作證》,塑造了一個老縣委書記的人物形象。縣委書記權為民用二十四年完成了除氟改水工程。某年,權書記故地重訪,站在官河邊,動情地說:“歷史是人寫的。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老百姓最容易‘打發’,最懂得感恩,心地最善良,眼睛最雪亮。你干丁點好事,他們會記好一輩子;你干了壞事,他們會戳你脊梁骨,罵你恨你一輩子。官河是條有靈性的河,也是一條母親河,是非功過,它是永久的證人啊!”樸素的話語,道出了為官之道、為好官之道。官河清澈如明鏡,岸畔小立,則百官現形。

作者的故鄉,有狹義和廣義兩個,狹義的是他的小村和小村周圍的區域;廣義的故鄉則是他工作過的更遠的地域。狹義的故鄉是根脈,是生命的起點,是來到世界上寄身的那一方水土。福克納說得更形象:在地圖上像郵票一般大的地方,那是魂牽夢繞的牽掛。廣義的故鄉,是生命的綻放點,那里的一草一木也成了牽掛。廣義的故鄉,也就成了第二故鄉。比如壽光。矯發兄在壽光為官十年,見證和親歷了縣域的改革變化,對這片沃土充滿感激感動。書中寫到了壽光的春雪,寫到了以王樂義為代表的三元朱村的十七名中共黨員為發展冬暖式蔬菜大棚而敢冒風險毀青苗的故事,還有對好官王伯祥的描述,把王伯祥比作耐鹽耐堿的檉柳、正直挺拔的白楊、不畏寒暑的毛白蠟、彌河岸邊的垂柳……矯發兄下筆懷情,充滿敬意,讓人讀來親切和感動。

這本集子里有幾篇文章是矯發夫人劉固霞女士寫的,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冰葬》。呵氣成冰的寒冬里,送別奶奶的那一幕,寫得驚心動魄。火烤鑿穴,牛耙開冰路,像一部悲壯的大片徐徐展開。三頭牛拉著三盤二十四齒的新耙,新耙上壓滿巨石,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尖銳的耙齒“劃出深深淺淺、蜿蜿蜒蜒的溝痕”。這破冰之葬,是一群普通人對普通逝者的最高禮儀。奶奶一生的傳奇,在冰天雪地里定格。我突然想起了南宋詞人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詞中的兩句:“……表里俱澄澈……肝膽皆冰雪。”遙想四十多年前,在一個偏僻的小村,潔白的冰雪下,一群穿潔白孝衣的人送別一個冰清玉潔的老太太。天地一色,震撼人心!

矯發兄對奶奶的感情,那是動心動肺的。在《夜半風箏入夢來》中,他寫到自己小時候捉蜻蜓,被玻璃扎傷了腳,赤腳醫生粗心沒把玻璃碴子處理干凈就包扎,導致他腳心長了一個血色的圓圈,白天觸地痛,晚上離地癢。“一個無月之夜,如豆的油燈四散著淡淡的光亮、淡淡的夜香。奶奶拉開雜亂無章的抽屜,扒拉出一根銀針。然后戴上老花鏡,把針尖在燈芯燒過,又用酒精棉球搓擦,儼然是個專業的醫生。爾后她對準鈣化的部分,一針一針,扎扎挑挑,奇跡還是出現了:鈣化與鮮肉相接的地方居然殘留了一塊玻璃碎屑。”奶奶的大膽解除了矯發的傷痛。要不是奶奶,矯發也許會終身殘疾。

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說:“創作一個故事是一場無止境的滋養,它賦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這些碎片是人類的經驗,是我們經歷過的生活,我們的記憶。溫柔使有關的一切個性化,使這一切發出聲音、獲得存在的空間和時間并表達出來。”這段話,我一直將其當成寫作秘訣。寫作是一種修行,是無止境的滋養,而滋養的功夫,最終就是“賦予世界微小碎片以存在感”。再微小的碎片,因為是我們個人的,有我們的體溫和記憶,有我們的痕跡和回味,所以也就有了自珍的必要。如果我們不記住,那誰又能當回事呢?

我的老前輩、《大眾日報》文藝副刊《豐收》的命名者趙鶴翔先生談起我對奧爾加·托卡爾丘克這段話的理解時說:“人的審美視角的切入是從直感質感的小事,雞毛和蒜皮開始的。猶如福爾摩斯破案的銳目,靈性的穿透力和悟性油然流出筆端,華章乃出。”

故鄉樹下,有斑駁的綠蔭;故鄉樹下,有重疊的腳印;故鄉樹下,藏著一串串故事;故鄉樹下,是一層層一圈圈的秘密。故鄉因為秘密而有了魅力。它不需要修飾,不需要提醒,仰望可以傾聽,俯首也可以傾聽,傾聽風聲雨聲鳥聲人聲,而更多的是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那叫心聲。

讀完《故鄉樹下》,我找到了走近故鄉的部分密碼,作者說出了他的見聞和感悟,其實也在無意中提醒讀者,走近故鄉的鑰匙就在故鄉樹下,在每一片挑在枝頭的綠葉中,在每一片飄落的枯葉中,在每一根枝條里,在看不見的泥土里的根系中。

沒有樹的故鄉,總是欠缺的。讓故鄉的樹扎根在自己的心田里吧,用我們的心血將其澆灌得郁郁蔥蔥。我們和樹同在!

集子里有一篇最短的隨筆《春來了 植樹去》,是散文詩。我想引來作結:

柳樹開始發黃了,那是綠的序曲;桃花含苞待放了,那是春的消息;草坪的邊角冒芽了,那是生命抗爭的奇跡;遷徙的燕子回來了,那是游子對故鄉癡迷依依。

樹在呼,草在喊,花在笑,鳥在叫:春來了,植樹去——栽下一棵樹,栽下陽光,栽下健康,栽下財富;栽下紀念,栽下希望,栽下生命;栽下一棵樹,栽下藍藍的天,栽下清凌凌的水,栽下高尚的靈魂,栽下綠色的心情!

春風問春雨問:栽下一片樹呢?

春雷陣陣回答:栽下一片樹吧!

安丘人 逄春階

庚子年春于濟南耐煩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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